邱二公子 爸爸病在医院里。高烧,说着胡话。手上缠着绷带,腕子上在输液。 舒拉妈咪把爸爸送到医院后没离开过爸爸的左右。安娜姐哭着送来了鲜花,不 敢和爸爸说话。爸爸知道安娜姐来了,却没睁眼睛。 爸爸是积压了好久的心火一下子被疲劳引发了。伊万说,那些在“麒麟城”投 资的中国人给爸爸的压力太大了,远远大于生意被查封本身。 我伏在爸爸身边,把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在脑子里转绕的是妈妈留给我的那句 话。爸爸没改变个性,我从前不懂什么叫个性,但我知道爸爸没改变。妈妈在来俄 罗斯的头一年里陪着爸爸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投资尝试,爸爸始终没有大的成功。妈 妈死前告诉我的话我曾自己思考过,也许妈妈是让我像自己一样支持着爸爸的事业 心,也许妈妈是希望我能在爸爸失败的关头把爸爸拉回现实中。妈妈没有力气给我 解释。我也没懂得问。 我急需的是什么?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着急得到什么,着急干一件应该是我 干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 伊万一直在病房的走廊上拦阻前来看望爸爸的中国人,他弄不清楚来的人是不 是都诚心看望病人的,怕这些中国人无意中的交谈再次影响爸爸的情绪。伊万几乎 都认得来访的中国人,他们经常打交道。但在傍晚时分,伊万领进来一位年轻人。 这是唯一的进入病房看我爸爸的中国人。 舒拉妈咪和我都站了起来,接过来人带来的鲜花和水果。我们不认识他。 “邱雨寒。来看看王老板。”来人向舒拉妈咪和我微微一躬。 “哦。” “哦”的人是我,舒拉妈咪可能不知道“邱雨寒”这个名字,我的确知道,我 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小姐认识我吗?”邱雨寒问我。 “不是,我只是知道您的名字。”我说。 “您……大家是朋友?”舒拉妈咪问。 “算是吧,我很多年前见过王老板。”邱雨寒说。 “哦。”这回是舒拉妈咪“哦”。 爸爸睁开眼睛,仔细地端详了床前笑呵呵的邱雨寒,然后示意他坐下。爸爸的 声音已经沙哑,嘴唇干裂且全无血色。 “我父亲叫我来看看您。” “谢谢,他还好吗?” “还好,不像几年前那么忙了。” “你也长大了。” “也该长大了,不然我会缠着您去郊外逮鸟的。” “呵呵,还记着呢?” “您给我的鹦鹉养了两年多,死了我才知道莫斯科郊外是逮不到这种鸟啊。” “哈哈哈。” 爸爸笑出了声。很多天我没听到爸爸这样笑,虽然沙哑,但我爱听。我听出来 好像我们家和他们邱家有故事,大概是我不记事的时候发生的故事,因为我对邱家 没有印象,而爸爸往日在家里也从来没有提起过邱家。 邱雨寒拿过一个橘子,坐在那里一点点地剥开,把橘瓣上的丝丝片片弄干净后 递到爸爸的嘴边。爸爸张嘴吃了橘子。 “你没变啊,除了长高了别的都没变。”爸爸说。 “您可变了不少,至少胖了十公斤。”邱雨寒说。 “年龄不饶人啊,肚子不知怎么就长起来了。”爸爸说。 爸爸给舒拉妈咪和我介绍,说这是邱家的二公子,邱家是和他一起来莫斯科打 天下的朋友,在八十年代中期来老苏联做了第一批莫斯科生意。现在邱家的生意越 做越大,刚开了酒店又开始筹备搞中国超市,已经是莫斯科华人中最具榜样作用的 大户了。邱雨寒拦着爸爸不让他再“夸奖”下去,说“您可是前辈啊,您的汗比我 们家也没少流啊”。我很怕爸爸因为邱雨寒的这句话又忧郁起来,但爸爸脸上的表 情没有丝毫改变或者停顿,继续着他沙哑的兴奋。 我推算着,这个邱雨寒在若干年前和爸爸很熟,很可能是他在未成年时爸爸和 他玩过。那他的爸爸和我的爸爸是一起来莫斯科闯世界的,就是说邱家和我们家曾 经有过密切的来往。我七岁时来到莫斯科,那时已经是一九八七年,而我没有见过 邱家的人,也没听爸爸说过邱家的故事。我是在爸爸妈妈来莫斯科安置好了以后被 接来的,那时爸爸妈妈在莫斯科只住了不到一年时间。那么,我们王家是和邱家在 来莫斯科后的一年里分道扬镳的,而且,分开的渊源似乎非同寻常。二十世纪的八 十年代,那时还是红色的“苏维埃”,莫斯科经商的中国人还寥寥无几,没有强烈 的冲突,中国人之间我想不会各立门户。 天下的故事都有个开头的,可我出现在故事的中间部分。 邱雨寒在故事开篇时虽也不算大人,但他那时的年龄和我现在的年龄也差不多, 他赶上了故事的开端。 2003年,随安娜姐一同来昆明的就是邱雨寒。安娜姐对我说了很多关于邱雨寒 的事情,我却几乎听不到安娜姐在说话,我极力回忆第一次和他见面及两年前最后 一次见到的邱雨寒,那时他好像并没有现在帅气,现在他的样子让我脸红心跳,想 入非非。 我突然对自己说——在心里说,细艳,你也有春心。 然后我又对自己说,细艳,你应该有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