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阴阳之间 罗老爷 那年,“麒麟城”和“五号仓库”被查封是一月份的事,在莫斯科算是个可上 电视新闻的事件,但接下来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却在电视上看不见了。四月初, 北方楼被军警查封,四月中旬北京的一家公司在莫斯科的分号给强行关了门,媒体 上却没有半个字的表述。五一节前夕,集装箱市场和其他的华人市场都对中国人搜 捕不断。 世道有点不对劲儿了。 这是罗老爷说的。 罗老爷卖货的“五一市场”对出摊卖货的中国人每天盘查,军警们不懂装懂地 查看中国人的护照,然后就带走关在附近警察局的“铁笼子”里,等待这些“手续 不全”的人交“罚款”,交了钱后就会在护照上没头没脑地盖上一个黑章,写上限 时离开莫斯科。那阵子罗老爷怕被盖上那个黑章,连续几天不出摊卖货了,在家里 闷得慌,出来找爸爸说说话。 “真是弄不清怎么会这样?俄罗斯是不是对华政策变了?”爸爸问罗老爷。 “不像啊,咱中国对老毛子现在客气着呢。”罗老爷说。 “北方楼是全关了?”爸爸又问。 “关了。”罗老爷摇头叹气。“我去看我那几个老乡,刚到门前就给警察拦住 了,说凡是中国人一律不得进入,否则就和北方楼的人一样给关起来。” “货真的给拉走了?” “拉走了。据说拉了十卡车,有上亿美元的货。” “使馆说是出面了,怎么也没个动静!” “好像是出面了,但老毛子不在乎咱大使馆啊。” “他们他妈的动真格的了!” 爸爸不常骂人,我每次听到他骂人都不由的害怕。爸爸骂了一句就坐在座位上 愣着,看着罗老爷。罗老爷在不住地抽他的烟斗。 “不可能没有个说法的!莫斯科的报纸一定要有个说法才对劲儿,至少能报道 个短消息啊!”爸爸又说。 “都十来天了,要是有说法早该出来了。”罗老爷说。 爸爸找来伊万,叫他弄来这几天所有的报纸,再找一遍看看有没有关于中国人 在莫斯科的消息。伊万出去找来了一堆,开始查找。爸爸又叫我去看看电视,特别 叫我注意那个曾报道过“麒麟城”事件的“TB55”。其实爸爸已经每天都在注 意这方面的消息了,只不过罗老爷这样一说,又勾起了爸爸的火气。 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视机。“TB55”的新闻节目已经过去,我 在所有的频道里找了一边,除了俄罗斯的歌舞升平,没有别的节目。 我曾问过伊万“仓库”事件,伊万说“全给没收了”就匆匆地走开了。爸爸可 能不允许他们和我及舒拉妈咪提及生意上的事情,所以我完全等于是个“局外人” 游离在他们周围。这是头一次爸爸吩咐我做有关“麒麟城”的事,我认真起来,坐 在皮沙发上等待“新闻”出现的“迹象”。 罗老爷走到我的屋门口回头跟爸爸说“您忙吧,我在孩子这屋坐会儿”,就端 着茶杯坐到我身边来。 那时的罗老爷看上去已经老了,头发花白花白的,脸上手上都有了些斑点,声 音也不像从前那么洪亮了。罗老爷几乎是看着我在莫斯科一点点长大的,是从妈妈 的老乡那边论,当年叫了“老爷”的。他虽然不常来爸爸这里,但我们却每次到 “五月市场”都要去看看他的。看来这回莫斯科的情况叫老人家担心了。 罗老爷还是低头抽他的烟斗,问了我一句“怎么没上学”就再也不吭声。 NTV电视台开始了一个“访谈”节目。一个莫斯科的经济学家在接受采访, 谈的是俄罗斯的通货膨胀问题。他把很多现象都看的很开,说在体制转变的时代会 产生很多因转变而滋生的新问题,而这些问题会在体制转变完成后淡化或者消失。 主持人问他“那么美国的经济体制算是已经成型很久了,他们为什么也会有不同程 度的通货膨胀等类似的经济问题?”经济学家说,美国的体制也是在转变中,中国 的体制也是在转变中,这个转变的过程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不可能有绝对的 “健全”。 罗老爷的俄语非常精,他明显是听清楚了电视里的论调,因为罗老爷也忍不住 低声骂出一声。 电视里的主持人是在莫斯科很有名望的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但我没看清那 位经济学家的名字,不知道他在明天会不会遭到媒体的抨击。 “罗老爷,您的货都在北方楼存着吗?”我小声问罗老爷,生怕触了老人家的 伤心事。 “没有。我还有不多的货了,都在我的家里放着呢。本来厂家要发货过来的, 这个情形,人家不能发了。”罗老爷一声叹息。 “还是气球吗?” “还是气球啊,我原来在中国就是乳胶厂的啊,现在给厂里专卖气球。” “您卖了快十年了吧?” “整八年。我在莫斯科批发出去的气球可没数儿了。” “不回去了?” “老伴昨天还劝我回去呢,她说莫斯科她住够了。” 我当年那些有“深度”的惆怅也仍然是少女的惆怅,怎么也难达到罗老爷的那 种感伤。但我知道来莫斯科的中国人都是为了什么,目前的情况持续下去,莫斯科 的华人就等于失去了生存的环境,这对大家来说,不亚于一场灾难。 2003年春节期间,舒拉妈咪在电话里提到了罗老爷。她说罗老爷已经回到了中 国,他住在大连,罗老爷让舒拉妈咪转告我,他想我,让我有时间去看看他。 2002年我离开莫斯科的时候知道罗老爷已经在安排回国的事,我对他说,罗老 爷,我先回去,你回去的时候想办法通知我,我一定去看你。罗老爷说,快了快了, 等你在中国把生意搞成,我去看你呢。 2003年盛夏,“聆”公司的一个客户就在大连,邱雨寒说,小艳你正好可以去 大连把合同签了。 我来到大连,马上按照罗老爷留给舒拉妈咪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电话的那头说, 我是他的儿子,您有什么事?我父亲一周前去世了。 大连的老虎滩,海风潮湿、强劲,盛夏季节里风仍然很凉。海风中飘着很多用 作广告的氢气球,高高的,大大的,比罗老爷当初在莫斯科卖的气球要大上几百倍。 罗老爷的儿子说,父亲是研究《易经》的,一辈子都在试图找一些关于命运、 人生的所谓道理,但他却不能使自己长寿一些,闯出去为儿女拼命赚钱,为儿女的 儿女拼命赚钱,等把大把的钞票带回家里的时候,他却没有享受的机会了。 我掐指一算,罗老爷今年才六十七岁。 十年前罗老爷给爸爸算了一卦,爸爸没能躲过那场变故,伤了元气,再没能翻 身。十年前罗老爷也当着爸爸和舒拉妈咪的面给我看了相,他说,小细艳,你应该 回去,你长成大姑娘的时候应该回中国嫁人,你不是“走汪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