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最后的话 一九九八年元旦的前一天,爸爸被袭击。 他的车窗玻璃上有七个大小不同的弹孔,轮胎被打爆了三个。 他的棉风衣上被打上了三个弹孔。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好爸爸刚刚醒来。他身上看不见一点血迹,被厚厚的纱布 缠裹着。医生说,子弹已经全部取出来了,但并没有脱离危险,还需要再做一次手 术——他的肝脏严重受伤。 舒拉妈咪说,细艳,亲爱的,来和爸爸说说话,多说说。 爸爸躺在床上对我笑。他的脸一点也没受伤,看上去很光滑,好像比原先光滑。 爸爸说,细艳,说好了二OO八年和你一起回去看北京奥运会,看来是不成了。 你回去替爸爸多看两场比赛。 爸爸说,原本打算在莫斯科建一个叫“龙墙”的建筑,纪念中国人在俄罗斯的 业绩,今天刚刚从设计师那里拿来了方案,却中了枪。 爸爸皮包里的“龙墙”设计图完好无损,画得很精致很具体,墙檐上是一条龙, 龙头和龙尾在墙的两端夸张地跃起来,墙面上是用甲骨文和草书拼接起来的花纹, 远远看上去,里面隐藏着一个圆圆的图案——阴阳鱼。 爸爸说,细艳,其实爸爸设计了一个十分美好的结局。我们的生意就做到二O O八年,这个“龙墙”也在二OO八年竣工,那时是莫斯科华人在俄罗斯奋斗二十 年的纪念日,我那时就退休,和你回去,和你回昆明。 爸爸说,细艳,你不知道,爸爸现在告诉你,你在昆明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弟 弟。 爸爸的嘴角流出来一股鲜血,舒拉妈咪急忙用纸巾给他擦干净。 爸爸说,孩子,爸爸没有什么仇人,不是私人间的仇杀,只是华人同盟会刚成 立不久,一些人看着我们的势力大起来,不想有一天输给我们。你不用去寻什么仇 家,没有什么仇家。你需要做的,就是回昆明,不要再回来了。 爸爸说,舒拉妈咪我这里安排好了,她不会和你去中国,你去找你的弟弟,他 还姓王,和你一样是细字辈的名字,王细波,弟弟应该小你两岁。 爸爸说,你要找到你安娜姐,她去了波兰,妈咪已经打电话给她,也许她能赶 回来看看我。 爸爸不能再说话的时候,舒拉妈咪已经从“麒麟城”取回了一个小皮箱。那里 面有三个纸袋被封得严严实实。一个上面写了我的名字,一个上面写了舒拉妈咪的 名字,一个上面没有名字。爸爸示意把舒拉妈咪的拿出来给她,然后示意余下的两 个给我。我想问问那个没写名字的纸袋应该给谁,爸爸却昏死过去了。 北方的初春很凄凉。四月,俄罗斯也有“清明节”,扫墓的人们拔掉上一个春 秋留下来的枯黄,新绿还刚刚冒出土,往往叫满心怀念的人们无法留意它们在冢墓 间的孕育。这些北方的新绿自由生长在死魂灵的家园里,是一种幸运。 我在父亲的墓前无声地呆坐着。我的身后不远处是安娜姐和舒拉妈咪。 安娜姐没靠近父亲的坟墓,也许是因为父亲和她没有机会解释上次的隔阂。舒 拉妈咪也没靠近父亲的坟墓,也许是因为她与父亲更多的是婚姻而不是爱情。只有 我紧紧抱住父亲的墓碑,我的深切是因为我失去了母亲后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多年。 有人在远处点燃鞭炮,那是“麒麟城”的中国人和罗老爷与爸爸的朋友们。在 空旷的郊外再响的鞭炮也能被风化,听上去就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的声响,毫无震撼。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扬起硝烟的地方,并无新奇。 我再次转回头伏在墓碑上。我把亲吻印在青白的石碑上,双臂拥抱着那块冰冷。 我听到舒拉妈咪在那里说,父亲是女儿上辈子的情人。 我觉得,一个新的故事要从爸爸的死开始,在清明节的那天我体会到了一份生 和死之间的交流,在一个嫩嫩的女孩子和一个作古的灵魂之间,把亲情和血缘无声 地演绎成定格。这个定格给我太久的烙印。在那时我身体和心灵都有了一次颤动。 那天晚上我回家后,我把自己泡在黑暗中,想,我是无根的生物。 我把亲人一个个失去了。 那个没有名字的纸袋被我带回了昆明,我对安娜姐说,姐,我的直觉告诉我这 个纸袋应该是给你的,你打开吧。安娜姐说,细艳,我的直觉这个纸袋应该是你弟 弟的,你应该替他打开。 我们谁也没打开那个纸袋。 我和舒拉妈咪的纸袋都是薄薄的,我想舒拉妈咪也一定和我一样收到了银行支 票或者信用卡,而那个没有名字的纸袋却厚厚的,像是有一本书或者一本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