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黑土 新月是没有根基的人。 弟弟床头的小花盆里,那棵不知名的药材结实地生长。盆里是一捧红土,是新 月亲手捧来的。我说,新月,不怕,你看,它长得多好。 云南遍地红土,在我刚飞临昆明时就在飞机上为满目的红色惊叹。我从寒冷的 黑土地飞到了温热的红土地,地球的颜色真是五彩缤纷,哪里的沙土都埋人,我也 许更适合红土。 在我决定回中国时,我告别舒拉妈咪之后先去了华沙。安娜姐的中国餐馆生意 不是很好,我劝她一起回中国,她就对我说,细艳,哪里的沙土都一样埋人啊。 安娜姐在中国没有了亲人,她的父母和兄弟移民去了她最憎恨的日本,她自己 留下,她告诉他们,她可以不去发达国家,她愿意去最贫穷的国家读书和工作,也 绝不去日本。 那是天生的反感,我本和日本人没有瓜葛,但看到他们趾高气扬的样子,再想 想几十年前他们的霸道,就绝对反感。安娜姐说。 我没有根的概念,也许是遗传,我的父母就没有根的概念,这一点我随他们。 安娜姐说。 中国流行词里有个“漂一族”,也许就是我们这样。但我不想再漂了,我送走 了一个又一个亲人,他们不该这样早逝的,都是漂的缘故。我说。 从华沙展转到昆明,我走了三万里路。为了在脑子里印上黑土地的烙印,我一 路吃住在火车上,穿越俄罗斯,我坐了八天八夜。从哈尔滨到昆明是因为我高烧不 能再持续坐火车,但当我在飞机上看到云南的红土时,涌上的亲切感和紧张,让我 在座位上出了汗。 红土只是影射了我一下,我便退了高烧。 我并不迷信,只是相信人都有信念,而信念的力量是没有度量衡的,就像我为 弟弟糊了纸床,就像我相信纸床上长出一丝绿色是好兆头一样。 天生对色彩的喜好让我进入了美术学院,那时我还不知世界从宏观上看去也这 样色彩斑斓。我觉得,我能调出美丽的色彩一定是我的天赋,我调的色应该是世界 上最美丽的,不然我就失去了学习的意义,现在我才明白,世界存在着的,本身就 是一片斑斓。 舒拉妈咪怎么也不相信世界上有红色的土壤,我说,妈咪你来看看嘛。她说, 圣母安置你进入乐园了,那里比俄罗斯干净的多,你是有福气的人。 舒拉妈咪说我是有福气的人,她说她还得在莫斯科浑浊的空气里呼吸。 邱雨寒说我是有福气的人,在昆明发展和生活的比莫斯科好很多。 新月说我是有福气的人,姐,你看你什么都有,同样在一块红土上,你长得那 么好,我长得那么不好。 2003年深秋,有福气的人被新月搀扶着走出医院——我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 这个孩子是在结婚前留下的。突然的疼痛和流血让我不知所措。大夫说,这是自然 流产,以后再怀孕的时候可要百倍千倍地小心了。 新月说,姐,你要疼你就哭就喊。我说,新月,疼我能忍受,我怕的是,我这 个土壤长不了苗苗,好端端的我怎么就保不住孩子呢? 新月说,不怕,你看细波的那根草药长得多好,你看你的广告公司长得多好。 我说,完美真的不存在,真的不存在,不然,世界美极了,圣母就会嫉妒了。 2003年深秋,我休息了几天。躺在家里时安娜姐常来陪我,邱雨寒也形影不离。 安娜姐和邱雨寒都去忙公司的事务时,新月扶着我躺在她的单人床上,她靠在弟弟 的身边半躺在那里,手里握着弟弟的手慢慢地抚摸。她的动作自然完整,没有刻意 做给我看的用意。我想,她是不是在夜里也这样靠在弟弟的身边睡觉,是不是也在 夜里爱抚弟弟的身体…… 2003年深秋,我被休息的几天弄得异常烦躁,我感觉我的身体,也试图感觉新 月的身体,我也想安娜姐曾经奉献给爸爸的身体……挂在墙上的那幅老师的油画曾 在几天前激励了我的创作欲望,我在画布上涂抹了一些轮廓,却在这样休息的时日 里无法再拿起笔来,那些油彩依然艳丽,我却觉得没有了光泽。 突然我觉得,我本来并不理解色彩。几天前我对缤纷世界的钟情竟然被袭来的 一阵风浪吹得满目云雾。是女人生来的善变,还是我原本就脆弱得可怜?我以为我 有了根基,可我保不住一个孩子,可弟弟还在昏睡,可新月还在受苦,我如何安静 身心? 波兰的一位女诗人有一首被翻译成俄文的诗歌,我还记得几句: 女人的身体就是一片土地 也有丰夷和贫瘠 那创伤就是土地的砂石 坚硬无比 爱情并不是女人的根基 它不孕育生机 能冲开砂石的只有生命 那是上帝给的荣誉 …… 女人是一样的,土地是一样的,其实,我想,生命也许是不一样的,那么,爱 情是不是一样的,爱是不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