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思考的季节 炎热的秋天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莫斯科异常炎热了几天。香港回归后两个月里,莫斯科的 电视台几乎每天都有关于中国的节目。那时我已经住在了大学宿舍里,和中国的两 个留学生住在一起。我们看着电视,谈论着中国。 爸爸已经基本“撤离”了“麒麟城”,一心抓他的商会工作。媒体在七月份开 始露出来了少许说法,“中国商人从事大规模偷税走私”、“滞留俄罗斯的中国人 一半以上属于非法居留”等等,并有官员强调“整顿只是个开始”,“对中国人从 事的非法经营要继续整顿”。一直遭受损失的中国人继续在找着天理,但很快地被 不停更新的世事更新下去了。莫斯科一直是俄罗斯最重要的舞台。爸爸的商会像祥 林嫂一样在莫斯科方面翻着旧账新账,但能引起全社会关注的措施几乎无法施展。 我投入了全新的学习中。学习需要很强的自制能力,我和舒拉妈咪在一起时, 这种能力被她带动的达到了顶峰。她还是读她的法学书籍和俄罗斯历史,她的目标 并不简单,她想靠自学拿到一个正式的法学硕士。但她的目标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扩 张,她只想读书而已。舒拉妈咪比我要用功,我坐在书桌前一个小时就想动一动, 她却可以三个小时不动。我的两个同寝室的小女生没有认真学习的习惯她们的俄语 水平有限,只能靠感觉进修,而无法真正地进入系统的教学计划中。我的努力在她 们看来好像没有必要,她们说在中国如果爸爸是大款,孩子怎么也会有个前程。 爸爸在莫斯科并不是有钱的大款。“麒麟城”的投资是很多中国人出的,现在 基本归在了邱雨寒的手里。爸爸在这门生意上的投入,更多地表现在业务上,他在 用自己的辛苦做。我能看出来爸爸近来的失落,安娜姐走了,“麒麟城”等于转手 了,爸爸带上了伊万一起管理商会,他需要得心得力的助手。 秋天了,怎么这么热?跑几步就出汗。爸爸说。 亲爱的,你老了,不要这样跑了。舒拉妈咪说。 我在每个周末回家,却很少能和爸爸团聚几分钟。香港回归那天我赶到家里想 和爸爸一起看看实况转播,但爸爸还是没在家。我打电话给他,他说,香港回归了, 我们还在外面,不看的好,还是不看的好。 那个炎热的秋天里我和同学讨论最多的中国和中国人。两个来自浙江的小女生 提起中国就会直接产生自豪感和亲切感,而我,没有。她们问我,是不是提起俄罗 斯我就会产生自豪和亲切,我说,没有,还是没有。我说,我对我出生的昆明没有 记忆,我对莫斯科也没有深刻的理解,我心中大概只有我的爸爸,提到爸爸,我亲 切。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失落和无助的秋天。我的学习成绩十分优秀,我的亲人就在 身边,但我没有来自中国的小女生快乐。我对舒拉妈咪说这些,她说她的感觉并不 比我好,她也一样空荡荡的,像个浮萍。 舒拉妈咪说,世界上有多少像我们一样的人呢?在找不到一种东西的时候人们 喜欢信个上帝或者圣母,用个图腾来寄托,可我们也时常嘟哝着圣母,时常祈祷, 但我们得到的依然是空虚。 舒拉妈咪的祖国是德意志,爸爸和我的祖国是中国,舒拉妈咪怎么也记不得慕 尼黑的样子了,爸爸也很少提到昆明,而我,对昆明几乎一无所知。 那个秋天太热,我终于有一次能和爸爸坐在阳台上说话。我们一起看夕阳,一 起看莫斯科河。爸爸说,在中国,不会这样闷热的。 爸爸,你一直在忙什么?怎么那么不得闲? 细艳,中国人在莫斯科受苦,爸爸在帮他们跑跑腿。 很多年都是这样的。 很多年都没有人在争取。 这是人家的俄罗斯,我们争取什么呢?他们怎么会理会外国人怎么样生活。 路是人走的啊,多踩踩俄罗斯的地面,也许就能踩出来咱们中国人的路呢。 爸爸你们的什么商会有发展吗? 美国不是有唐人街吗?俄罗斯现在还没有,我们为什么不能搞一个?华人给俄 罗斯做了很多贡献,我们只要一点相对安定的政策嘛。 爸,你为什么把“麒麟城”放手了?我们创建的啊。 莫斯科是没有什么人情可探讨的,这个环境就适合变换,变换才能生存啊。 我总觉得可惜。 我正在铺一条路,路铺平了,这样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很多了。人都说打天下打 天下,我们开始的“麒麟城”就是打了所谓的天下,可当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 你会觉得那就不是打天下,那样永远都不能稳定,要稳定个什么事业,要打的天下 不是一团一伙的单打独斗,而是商会现在做的事——齐心、团结。 爸爸我们不回去吗?我是说有朝一日回中国。 当年妈妈活着的时候我们是说好要回去的,但现在,好像在哪里都一样了。回 中国,你不也一样得创业守业发展? 爸,我真想回去,我虽然想象不出回去对我有什么好,我只是羡慕同学们提起 中国时的神情。她们说她们的家乡,那种自豪,我没有。 等你毕业了,就回去吧。 我们回去看奥运会吧。 一定的,那是我们的计划哩。 一九九七年谈论北京的二OO八年奥运会,我并没有时间上的理解。那需要九 年时间,九年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学校生活,九年太漫长,我忽略了,于是我很甜蜜。 2002年,我提前了六年回到了中国,若不是爸爸去世,我就需要再有六年的时 光被莫斯科消磨,六年,我几乎不能做什么事情,因为到爸爸去世,商会也没能把 华人的权益维持得稳定,也没能团结了所有的莫斯科中国人。 回到昆明后我偶尔看了一下夜空,我发现了无数颗闪亮的星星!这在莫斯科的 天空是不可能见到的,那里没这么清澈。昆明的秋天一点也不炎热,连思考都一样 清凉。那些星星太遥远,有多少公里?哦,应该是用光年计算才对。当年爸爸若是 看到这些星星,也许能顿悟出什么来,就想我一样感觉到人的渺小,生命的渺小, 世界的浩瀚,空明与距离都不是眼睛能体会到的,也许,爸爸真的想到这些的时候, 就不会再有他的执著,就能想到力所不及这个词汇,就能保住自己的生命。 那样,我至今还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