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什麽?”男子迅雷般地伸手握住她枯瘦的手,紧紧地盯住她的手腕, 声音里带著不可思议的震惊,终於不再是冷冷的、没有温度的语调。 “呃?”范心或才是那个真正被吓到的人,她难以相信地瞪著他。 他的眉挑得高老,眼睛里充满震惊,发生什麽事了? 她挣扎了下,“放开我!”他的手很有力,握得她有点疼。 而他彷佛没听见,依然紧盯著她的手腕看,“告诉我,这是什麽?” 范心或顺著他的视线望去,瞧见自己手腕上那只合手的翠玉手镯。 “这是我的镯子……”他是因为这个才丢掉了冷酷的镇定? “这是你的镯子?”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著她,眼眸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 动。 范心或点了点头,瞠目结舌地看著他,因为他此刻的表情像是找到了这辈子 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竟然是你……”见她承认了,他大大的松了口气,却又不太甘心地说。 “什麽啊?”范心或一点也不明白,什麽叫作竟然是她?这镯子虽然看起来 似乎价值不菲,但这世上一样的多得是,有什麽好惊讶的! 她开口想问:“你……” 车外传来端叔的大嗓门吼道:“少爷,姑娘,城门到了。” 闻言,范心或立刻绽开笑颜。“太好了。” 她站起身就要下车,手却依然被男子握住。 “我要下车了。”她说道。 他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儿。 “我要下车了,小非在等我。”她急声道。 男子一怔,是啊,他竟忘记她未成亲却有个儿子。 他将她的容颜尽收眼底,道:“记住,我的名字是端木溯词,你要记住!” 范心或先是被他盯著看而心中疑惑不已,此刻他又主动介绍自己,更让她感 到万分诧异:不过,此刻不是细解他心思的时候。 “我叫范心或,谢谢你让我搭车,我得走了,再见!”见他松开了手,她得 以顺利地离开他的视线范围,直接掀开布幔走下马车,因此未瞧见身後的端木溯 词愕然的表情,否则她心头的疑问会更大。 “少爷?”端叔探头进来,“我们现在去哪里?” “嗯?”端木溯词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去善醒堂。” “好耶!”端叔跳上马车,驾著马儿向前跑。 范心或,她叫范心或,她竟然姓范! 端木溯词沉著脸坐在车里,掉在手边的书册也没去捡,心里只盘算著这件事。 她有个儿子,却没嫁人,所以范不该是她的夫姓。 可是,她应该不姓范啊?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抚著右手手腕,暗暗发起怔来。 “表兄!”曾夫子满面惊讶与喜色,高兴地迎了上去。 端木溯词微微一笑,扯了扯唇角,“好久不见。” 看著阔别多日的亲人,即使心里有著澎湃的感情,他也没过多地表现在脸上: 相较之下他这位表弟,纯朴的脸上却堆满笑容,流露了满心的欢喜。 “是啊,咱们有好些日子不见了。”曾夫子站在出色俊挺的表兄面前,顿时 失色不少,但他却不以为意,以最喜悦的心态来迎接亲人。“我当你明日才到呢, 本打算休息一日好去接你。” “赶了一些路,所以来早了。”端木溯词随便说。 “是吗?”曾夫子微笑,“表兄,你去过我家了吗?见过我娘了吗?” 端木溯词摇头,“还没有见过姑母,先来看看你。”他说得很简单,随口一 说就将话题带过,“没想到你果然成了私塾的夫子。” “是啊,我没别的本事,只能教教这些小孩子。”曾夫子突然觉得时光彷佛 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诉说著长大後想做的事。 。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未尝不是件喜事。” 曾夫子疑惑地望著他,“表兄,难道你已放弃了你的理想吗?”他记得他曾 说过要当一位济世救人的大夫,救天下所有不能救之人。 端木溯词摇头,“并不算放弃,只是改变罢了。” “改变?” “人会变,世事焉有不变之理?”端木溯词无意多说,简单一句话,虽然未 能解释他为何而改变,却已让曾夫子感觉到他的改变。 “那麽,表兄现在的想法呢?” “只是在找一个人。”他仰首望了望已暗沉的天色,叹息地道。 “找人?”曾夫子感到好奇,“找准?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这里的事足够你忙的,再说你也帮不上。”端木溯词摇头拒绝。 这半年多来,他游历山河,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的人。 “是吗?”曾夫子神色一黯。他心知自己的表兄性子冷淡,不太喜欢说自己 的事,对亲人也是如此。 “你不必管我,我的事自己有分寸。”他知道这位老实的表弟很热心,但自 己的事又何必他人来帮忙。端木溯词续道:“你可以走了吗?我等著和你一起去 拜见姑母。” 曾夫子心头一热,表兄先来见他,这让他很高兴,但他笑道:“还得等一下, 有个孩子还没人来接走。” “哦?是你的弟子吗?” “是啊!”曾夫子伸手一指,“不知道他家人出了什麽事,到现在还未来接 他。” “就是他吗?”他与站在廊檐下的小男孩对望一眼。 小男孩张大墨黑的双瞳大胆地望著他。 “是啊。”曾夫子高兴地走过去,将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前,“这是我的小弟 子,很聪明的一个孩子。”他赞扬道。 “哦?”端木溯词看著眼前的孩子,觉得他瞅人的模样有些眼熟,“他叫什 麽名字?” “他叫……” 曾夫子正想开口,远远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范亦非!” 端木溯词一怔,不会那麽巧吧? 曾夫子笑了起来,“你知道了,他叫范亦非。”眼睛期待地望向声音来处。 端木溯词先是奇怪地望著范亦非,再将视线投向前方。 她的儿子?长得却是半点也不像。他在心里思忖著。 范亦非有一对浓眉、一双大眼睛和一张方方的脸,与范心或那带著稚气的面 容恰恰相反。但,或者范亦非与他爹相似也说不定。 思及此,端木溯词扬起眉,内心有些不快。 “娘!”范亦非瞧见了范心或的身影,兴高采烈地冲上去。 范心或还来不及站定顺过一口气,范亦非就已扑进她怀里,一双小手攀附上 她的腰侧。 “呼呼……”范心或忙著喘息,没有力气拉开他。 端木溯词望著他们母子二人亲昵的举止,眉宇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不悦。 “终於来了。”曾夫子大大松了口气。 “你认识他们?” 曾夫子的视线仍没有收回来,“也才认识没多久……” 端木溯词将视线移到表弟身上,“第一次见面?”话里带了些调侃。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表弟似乎对那对母子有著浓厚的兴趣。 曾夫子听出他话中之意,回过头来,醇和的脸上染了抹羞色,“表兄,你可 不能跟我娘说。” “说什廖?”端木溯词淡然道,表情很坦然,彷佛自己并没有察觉到什麽。 曾夫子一愣,正要搭口时,那一大一小的两人牵著手走了过来。 “夫子,我要回家了。”范亦非行了个礼。 “好。”曾夫子被吓了一跳。 “是你!”范心或惊讶地指著他身边的端木溯词,面露一丝喜色。 曾夫子摸不著头脑,愣愣地问:“范姑娘,你认识我表兄?” 因为早上一声“范夫人”惹来她的大笑和解释,所以他改口了:也因此,在 心里悄悄地埋下希望的种子。但照此情势看来,这颗种子尚未发芽,莫非就要夭 折了? “路上见过一面。”端木溯词赶在范心或开口前截住话。 范心或疑惑地望著他。 “娘。”范亦非扯了扯她的衣角。 范心或低头一瞧,“哎哟,你怎麽弄得那麽脏?”她惊叫一声,哀叹连连, “这下子,你的雁笙姨要骂你了。” “今天夫子带我们去玩。”范亦非无辜地道,“娘你瞧,夫子身上也有泥巴 呢!”他指了指曾夫子。 “喝,是谁教你没大没小的?”范心或敲了他一记响头。 范亦非嘟起唇。 端木溯词沉默地看著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打闹。 真是一副母子和乐的场面,可惜,缺少了个男主人。 曾夫子笑望著他们,“范姑娘,你今日怎麽来得这麽晚?”善醒堂放课的时 间很固定,范亦非从来没在此留得这麽晚过。 “对不起,我今天有事出城去了,所以晚了些。下回一定准时。”说著,她 瞅了眼端木溯词,他也正以审视的目光冷冷地打量著她。 “没关系,只是范亦非担心了。”曾夫子摇头,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是啊娘,我等得都快睡著了……”范亦非小小地抱怨一下,“娘,你去哪 里了?” “嘿,你什麽时候管起我的事来著?”范心或好笑地捏了下他的鼻子,“不 准多问,反正我以後都准时来接你就成了。” 她瞪了儿子一眼,才跟曾夫子道谢。 “哪里,我正好也在此等我表兄。”他睁眼说瞎话。 “哦?你居然在等我?”端木溯词讶异道,接收到对方求救的眼神,又淡然 地说:“那可真是抱歉,我本来可以早点来的,不过路上被人耽搁了,差点赶不 上进城的时辰。” 范心或瞪起眼,他是在说她吗? “娘,我饿了。”范亦非可怜兮兮地望著范心或。 “好,我们回家。”范心或说著,横了端木溯词一眼後,向曾夫子道别。 “等等……”曾夫子望了望天色,“都这麽晚了,你们两个这麽走怕不太安 全。” “没关系……” “表兄,你可否送他们一程?” 端木溯词回首,“我?” “他?”范心或指著端木溯词,引来端木溯词的回视。 “怎麽了?”曾夫子见他们两人表情怪异,瞟了冷著脸的端木溯词一眼,续 道:“表兄,你的马车比较快,而且我得整理一下东西才能走。”他再望向一脸 惊讶的范心或,“范姑娘,有表兄送你回去,我比较放心。” 范心或一怔,他比较放心?她扭头瞧向端木溯词,见他嘴角勾起冷笑,瞪起 火眼。 。 “好,我送她。”端木溯词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答应。 在范心或还没来得及反驳前,她和范亦非已经被端叔又惊又喜地拉著走。 “娘,他是谁?”马车上,范亦非张大好奇的眼睛,偷偷打量了端木溯词好 几回,终於忍不住开口问。 “他?”范心或瞅了端木溯词一眼,此刻他没有在看书,反而是端坐著,双 手搁在身前,用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注视著他们,“他是你夫子的表兄,你方才 没听见吗?” “哦!”范亦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仍好奇地偷瞟他。 方才娘上马车的时候差点跌下去,夫子的表兄一伸手就将娘拉住了,速度好 快,他眨个眼,他就已经在车上了。 好厉害好厉害,比私塾里每天飞上屋顶敲锣的老伯还要厉害! 端木溯词感觉到范亦非的注视,亦看向他,结果他依然瞪大双眼地注视著他, 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这是你的儿子?”他低声的问。 范心或起初还以为听错了,见他扫过来一眼,才道:“是,他叫范亦非。” 她直觉地回答。 “范亦非?”他喃喃念著。是她的姓,还是她夫家的姓?不,她没成亲,那 麽是他爹的姓?哼,他爹的姓! “在。”范亦非立刻笑呵呵地应声。 范心或惊讶极了。这小鬼可从来没有对人这样过,平常遇到什麽人,不熟悉 的话,理都不理也是常事。 端木溯词惊讶地顿了下,这孩子的反应好快。 范亦非小声问:“娘,这位叔叔怎麽了?”他没做错什麽啊,这位叔叔怎麽 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他?”范心或抬眼瞧了瞧,又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太奇怪, 她不能理解。 “哦……”范亦非重新用疑问的目光望著端木溯词。 “你觉得很奇怪?” 端木溯词的话惊吓到这一大一小,两人神情同时一震,手足无措地互望一眼。 “怎麽,你坚持要坐车的大胆到哪里去了?”他冷讽。 范心或火冒三丈地说:“范亦非,我们下车!”她直觉想赶紧离开他的视线 范围。 “娘!”范亦非感到奇怪,“叔叔没赶我们走啊。” 范心或瞪起眼,不知该怎麽跟儿子解释。 端木溯词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我这回可没赶你。”他好心似地说,彷佛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毕竟若是 曾夫子问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向他交代。”他说得好像迫不得已似的。 “什麽?”范心或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讽刺道。 范心或瞠目,他干嘛一副讥笑的表情?“你这话什麽意思?” “哦,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这麽认真,看来事情不太简单。” 她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无妨,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不过,他猜这个日子可能要{目久。 “你这人!” “怎麽?”他挑眉,难得出现询问的表情。 “真是让人摸不透。”范心或泄气地说:“一会儿冷得要命,一会儿又神秘 莫测,讲话很高深,别人怎麽会听得明白!” 端木溯词敛下舒缓的表情,换上了冷然,“范心或!” “干嘛?”她眨眨眼,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耶,害她心儿怦咚一跳。 范亦非奇怪地在两个大人间瞄来瞄去,不太明白他们怎麽都说些他听不懂的 话。不过,娘好像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放心了。 唉,好不容易有机会坐这样豪华的马车,当然得坐久一点:他们家里穷,平 常到哪里都是走的,很远的路也走,以前看到别人坐车,心里都很羡慕呢。 “我一样可以让你下车!” 范心或抗议道:“你瞧你瞧,你这人就是这麽奇怪,刚才我要下车,你不让 我下,现在又-。-…”见到他冷眼扫来,她壮起胆子,甥力说完:“慢著,你 别这样看著我……我、我又不是你的仇人,何必那麽凶?” 端木溯词被将了一军,眯起眼冷望著她,不说话。 他起初以为她只是个爱要小无赖的女人,後来见到她常自言自语,很多时候 还听不明白他在说什麽,没想到,她居然已是那小子的娘! “范亦非,她当真是你娘?”他转向小男孩问。 “当然是。”范亦非抓住范心或的手,紧张地说。 她是他的娘,永远都是,谁都不能抢走! “哦?你不必拿防贼的眼光看我,我不会抢她。”端木溯词挥挥手,漫不经 心地说。 “真的?” “我没兴趣。”他淡然地道。 “太好了。”范亦非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喂,你们两个!”范心或抗议,“当我不存在吗?”她好笑地道,早已将 先前的不悦忘得一乾二净,只为那一大一小奇怪的对话而感到有趣。 端木溯词和范亦非对望一眼,“小子,我认为你比她还要容易沟通。”那个 听不懂拒绝的女人,直嚷著他小气的女人,他可没工夫去了解她。 “叔叔,娘很好说话的。”范亦非维护她。 “是吗?”端木溯词哼了一声。 喝,又不理她吗?范心或板起脸,“你们两个再这样对我,我会发火的!” 端木溯词没理她,范亦非吐吐舌,不敢说话了。 “少爷,到了。”七弯八绕下,端叔好不容易驾著马车准确无误地来到石家 大门口。 “咱们走了。”范心或推了范亦非,让他在端叔的帮助下先下车。 端木溯词跟著他们步下车。 “多谢你!”范心或弯腰。 端木溯词不理会,迳自抬头望著门上的匾额:石府。 他的眼里涌现出旁人看不懂的神色。 范心或撤撇嘴,对端叔道别之後,拉著范亦非进了屋。 “叔叔再见!”范亦非挥手。 端木溯词看著范亦非的背影和范心或忽然回头的一瞥。 他唇角勾笑,这里是石家,而她进了石家的门,他要找的人是不是她,很快 就可以知道。 这次来到这里,目的是拜见姑母并祝贺她老人家六十岁寿辰,却没想到能够 遇到早已遗忘许久的人。 这是幸运,还是老天爷开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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