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格桑就来向夜含风道别。他礼貌地在外面敲门,隔着木门对夜含风 说:“叶姐,我要走了,我们就此再会吧,欢迎你明年来我们村做客。” 事实上夜含风早就起床了。她猛地打开门,急切地说:“不!我要跟你一起去。” 格桑也急了,“你真得不能去!我估计今天可能会变天,也许还会下雪。我已经 为你联系好回康定的车了。一会儿老板会带你去。” “如果我非要去呢?”夜含风说,“你是不是要把我捆起来交给警察?” 格桑扬了下头,咬了一下嘴唇,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他的手臂撑在墙壁上,高高 地俯视着夜含风,“我真的想把你交给警察,让他们送你回去。” “那岂不是遣返?我又没犯什么事。”夜含风嘟哝着,她决定再用最后一招, “你要是不带我去,我,我就自己走着去。我说得出就做得到,我现在马上出发。” 夜含风说着就去拿早已收拾好的包。她背上包就准备大步开路,格桑看也不看她, 等她经过他身边,他却伸手抓住夜含风的手臂,妥协道:“跟我走吧。” 他们继续上路。两人的心情似乎都挺不错。夜含风大声唱歌,格桑偶尔也附和两 声。 “格桑,你知道吗?你很神秘,让我总是想探询你。”夜含风说。 “是吗?”格桑看一眼夜含风,裂开嘴笑了。夜含风看见他有洁白整齐的牙齿, 在古铜色的皮肤衬托下显得分外健康和漂亮。她喜欢有着洁白牙齿的男人,这样的男 人总是能给人温暖善良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以为藏族男人原本不应该有这么漂亮 洁白的牙齿。因为此,她对格桑的好感更深了。 “格桑,说说你的事吧,我很想听。” 格桑笑笑,并不说话。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和我想象中的藏族小伙子不一样。你的眼睛带着月亮般的 忧伤,还有你的笑容就像……像什么呢?”她歪着头想找个最贴切的形容词,“像高 原的天空,纯净、美好。”她笑着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让人感觉舒服。” “是吗?你这是在夸奖我?” “是呀。我对一般的男人是很吝啬我的赞美词的。” “我真荣幸。” “格桑,我觉得你和一般的藏族男人完全不一样。你身上混合了藏族和汉族男人 的优点,你很淳朴却又不脱离时代。你说话给我的感觉也是受过教育的,是吗?” “我曾经在西南民院上过两年大学。后来退学了,回到家乡。” “是吗?!”夜含风一惊,“难怪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可是你为什么要退学 呢?还要回到家乡?你完全可以留在成都,或者你还可以去更好的地方,你是个有特 质的人,你会有很好的前程的。” 夜含风只顾表达自己对格桑的惋惜之情,却全然没有看见格桑的脸色变得很阴郁。 “对不起,我们不谈这个事情可以吗?”格桑说。 “哦,哦,对不起!”夜含风回过神来,讪讪地说。 可怕的沉默又浮现在空气中。不久之后,他们过了塔公草原,将沿道孚,炉霍, 往甘孜继续前进,最后穿越雅砻江,翻越海拔六千多米的雀儿山,到达与西藏交界的 麦拉。格桑的家乡就离麦拉不远的山谷里。 夜含风戴起耳机听音乐。她自己听了一会儿,把MP3 的耳机塞到格桑的耳朵里说 :“听听音乐,提提神吧。这首歌我可喜欢哩,叫《死了都要爱》。” 格桑专注地听音乐,夜含风注意到他的脸上又浮起那种忧伤。“那里面肯定有一 个故事。”夜含风想。 太阳下山了,路也越来越难走。不记得翻越了几座陡峭的山峰。夜含风几次让格 桑休息一下,可他不愿意。他的体内仿佛有用之不竭的能量,生活在高原的汉子,真 的健壮得像一头牦牛。 “天黑后,我们就不能再赶路了。得找个背风的地方过夜。”格桑说,“要是能 生火就好了。” “嗯。”夜含风说:“我听你的。”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再也看不见那蓝的天空和白的云,后来还刮起风。格桑把车 停在一面山壁下的空地上。他看看黑乎乎的夜空,担忧地说:“恐怕要下雪了。但愿 不要下得太大才好。” 然后他从车上拿下一顶帆布帐篷,他们在山壁和汽车之间搭起帐篷。还在地上找 到一堆没有烧完的柴禾。他们在帐篷边升起火,然后坐下来吃晚餐。 夜含风为这次行程准备了足够的吃食。有牛肉干、面包、火腿肠、炖肉罐头还有 一瓶红酒……琳琅满目摆了一摊。格桑只准备了水和糌粑,但糌粑已经发硬了。 夜含风把食物分给格桑。她们用水杯盛酒,豪爽地干杯。 “这个地方真好!”夜含风说。 “这里背风。常走这条路的人都喜欢在这里歇脚,我也常在这里搭帐篷。” “你常去康定城吗?” “嗯。我们村子在高原深处,与西藏交界。出来一次很不方便。后来全村人凑钱 买了这辆旧车,大家推选我当村长,所以为村里人采买物品的事就交给我了。” “哦,真不容易。”夜含风说:“你很爱你的村子吧?” “是啊。我爱这块土地。虽然它很贫穷。我现在只希望它有一天能变得富裕起来。 希望村里的孩子都能念书。”火光轻轻在格桑脸上跳动,他的浓眉微微蹙着,眼睛沉 重地看着面前的火苗,“现在没有老师愿意来我们这里,连梅朵都走了……我们的孩 子再也没有老师了。” “梅朵是谁?” 格桑没有答话,他一下一下拨弄着火堆,良久,他说:“如果你真的有兴趣知道 我的故事,那我就告诉你吧。” “梅朵是我们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念书最多的姑娘,她念过师范。她和我 是青梅竹马。她走出大山高原时曾经说过,她会回到家乡来当老师,教村子里的孩子 们。为了能配得上她,也为了能和她一起振兴家乡,我也走出大山,靠村里人的资助, 自己边打工边学习读完了中学还考上了大学。我上大学那年梅朵师范毕业回到家乡教 小学。但每次假期回去看望梅朵,我发觉她变得越来越不开心,她变得挑剔和烦躁。 她的心似乎已经离开这里,遗失在另一个世界。她哭着告诉我她向往大都市,她不想 把自己的一生埋没在这个贫穷的地方。我只好安慰她,反复为她编织我们美好未来的 梦。后来,梅朵还是走了……那是在我上大二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觉得梅朵就是因为 去山外读了书才放弃自己的誓言,如果读书就是为了离开村子,我还有必要继续吗? 所以我一气之下做了个冲动的选择。当然,这个决定也包含了对梅朵的恨。” “唔……”夜含风若有所思地想,梅朵不正是另一个自己吗? 良久,她问:“你现在还恨她吗?” “时间会把曾经的爱或恨慢慢抹去。我现在不恨她了。在我心里,她是我过去的 一个小妹妹。你注意到我的这件T 恤了吧?这是梅朵寄给我的。每年生日她都会寄礼 物给我。开始我会把它烧掉,扔掉,因为那时候我恨她。现在不了。她既然有了新的 人生坐标,我就祝福她吧。”他说完站起身来去帐篷拿来毛毯递给夜含风:“高原早 晚温差很大,现在感觉冷吧?你的衣服不经冻。” 夜含风虽然穿着羽绒服,却也抵挡不了夜晚高原的寒气。她的确感觉很冷。如果 不生火,她还真不知道会不会被冻僵?她感激地看着格桑,格桑却抬头望着夜空,担 忧地说:“下雪了。” 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后来越来越大。格桑忧心忡忡地说:“这下可糟糕了。” “嗯?” “如果照这么下一夜,明天路更难走。如果遇上暴风雪,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大雪 封山。” “那怎么办?”夜含风也担忧起来。 “没有办法,祈祷吧!” 雪下得更大了。顷刻之间铺满了帐篷和汽车。格桑对她说:“你赶快进帐篷去。 最好别睡着,小心被冻病。” 夜含风钻进帐篷,等了很久,格桑还没有进来。她探出头去寻找格桑,格桑站在 大雪里一动不动。 “快进来,格桑!”夜含风大声对他喊:“你在那里干什么呢?你不怕冻坏了吗?” 格桑不理会,依然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跑过去使劲拉格桑,“你怎么啦?快 进帐篷去。” “梅朵曾经在一个下大雪的夜里站在那里等我,”他嘴里含混地说着:“那天村 里的牦牛跑了,我去找,遇上暴风雪,我被困在一座山坳里。她以为我死了,站在那 里等了我一夜。被人发现时已冻僵了,失去知觉。……我再也忘不了那个夜晚。即使 她走了,我也忘不了!你说我怎么能不原谅她?怎么能再恨她?……” “格桑……”夜含风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拉格桑进帐篷。 “我再也不恨她了,就算她不再回来,我也不恨她了。”格桑再次说。站了一会, 他叹口气,随夜含风钻进帐篷。 等他情绪稳定下来,他开始继续讲诉梅朵和他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我不敢要求你原谅她,格桑。因为我和她一样。我曾经也像梅朵那样逃避过贫 穷。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可我的梦想在远方,在大城市。我一直觉得我是属于城市 的。没有想到,毕业后我被分配回原来的山村学校。我渡过一年的情绪低落期,我不 甘心这一生埋没在大山之中,于是,我也选择了逃走。”夜含风低着头回忆往事, “还有一个理由,我始终觉得,城市里有一个爱情,像童话般的完美。这个爱情在等 着我。我的逃走是义无返顾的。” 格桑沉默了好一会没有说话,良久,他问:“冷吗?” “有一点。”夜含风这时候岂止感觉有一点冷,简直冷极了。她的脚已经麻木了。 “能坚持吗?”格桑说:“我看你不能坚持了。走,去车里。” “去车里干什么?” 格桑没有答话,他迅速跑出去,打开车门,发动汽车,释放出暖气。“快上来呀!” 他冲夜含风喊。 夜含风上了车,感觉脚低一股暖气暖融融地包围着她,她说:“油烧完了怎么办? 明天我们怎么赶路?” “先别管那么多。明天再想办法吧,现在最重要的是别冻坏你,否则更糟。” “对不起,格桑!说好不给你添麻烦的,结果还是……” “别那样说。这不算什么。现在你可以睡会觉了。”格桑说。 睡意不断在向夜含风袭来,她后来果然就睡过去了。朦胧中,她梦见自己坠入了 一个深渊,深不见底。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惊恐地叫着格桑的名 字,她拼命地叫格桑救她,然后,她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紧紧地靠在格桑怀 里,格桑明亮的眼睛正看着她。 “你做恶梦了。”格桑慢慢放开她说:“哦,对不起,我只能这样给你取暖。” 夜含风明白他是指他的怀抱。 “谢谢你,格桑!”她再不能说什么。有一刻她甚至不愿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这个怀抱不仅温暖而且充满力量!要是能永远靠在上面,那该多好呵……然后,她在 心里骂自己的这个非分之想太离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终于亮了,但雪并没有停。寒风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呼啸而来。他们走出汽 车才发现大雪在一夜间已经堆积了足有一尺厚。寒风似乎更加凛冽。汽油燃烧了一夜 已经不多了,根本不够开到目的地。 “我们遇上暴风雪了,”格桑焦虑地说:“这下不会有汽车来,我们可能会被困。” “啊?!那怎么办?”夜含风也急了,“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足有两百多公里。” “那怎么办?我们在这里等到明天,等雪停了可能会有车经过。” “不能,看样子,这场大雪今天根本停不了。而且雪积深了,可能几天甚至一个 星期都不能通车。我们在这里等也没用!” “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我们步行。”格桑冷静地说:“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有个小村庄, 我们到那 里去求救。不过,要翻越一座高山,我担心你……” “没问题。”夜含风说:“我正想徒步呢,没想机会来了。” “那座山海拔有五千米呢,我担心你会有高原反应。再说垭口处风很大,很冷, 只怕你受不了……”格桑沉思着:“可不走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就走吧!”夜含风挺直身子,给格桑一个鼓励的微笑,“相信我,肯定没问 题的!” “嗯,也只有这样了。”格桑说:“我们先吃饱了上路。”他们吃了早餐,格桑 把车往山壁那边再挪了挪,然后把需要带走的物品打包装好,背在背上。 夜含风也背上她的包,两个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路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