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六六年元旦。 上午八点多钟,通往教工宿舍的林荫道上已经熙熙攘攘地走满了去跟老师拜年 的男女中学生们。他(她)们有的是团支部组织的,有的是学生会召集的,也有许 多是自由组合的,还不泛有个人单独行动的“独立大队”。 张伟约好周斌八点钟在教室集合,班里几位团干部和班干部一道去给校领导和 任课老师拜年。他们等到八点半钟还不见周斌的影子,连霍萍这个平时火急火燎的 急性子,也磨磨蹭蹭还在女生寝室未出来。几位有点性急的班干部自由组合走了, 李华和吴才顺正好走过来,张伟就叫上钟山他们四个人一块走。 今天最热闹的地方是田校长的房间。田校长的爱人在农村,他单身一人,谢绝 了总务处给他安排的套间,连新做的教工宿舍也不去,只是让人把初三(4 )班隔 壁一间原来堆放杂物的空房间清理了一下,打扫打扫就住进去了。这是一间大约有 十五、六平方米的房间,既是会客室,又是卧室:一张普通的单人架子床,南向的 窗子边放着一张五屉办公桌,一把木椅子,几只小方凳,靠床的墙边有一个书架, 上面放着马恩列思著作,毛泽东选集,各种政治书籍,还有许多文化科技丛书,甚 至连初高中各科的课本都有,可谓从社会科学到自然科学,从文化基础知识到科学 技术知识样样齐全。张伟他们进来的时候,已经有几位高年级的同学坐在那里。 “田校长,新年好!” 张伟他们几个整齐地排成一行,向田校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好!好!同学们好,同学们好!”田校长热情地招呼大家。几位高年级的同 学见状立即起身告辞,田校长略带歉意地跟这几位同学握了握手,将他们送到门口。 “啊,是邻居嘛!” 田校长热情而又风趣地说,“怎么老站着不坐下来呀?你这小鬼听口音也是水 南人吧?咱可是老乡啰!”田校长果真是水南人!李华不禁心里一热:多好的一位 长辈! “你们上学期奋不顾身救人,很不简单哪!你这小鬼这么冒失,当时可把我吓 了一大跳呢!”: 李华的脸颊霎时红了起来。 “张伟呀张伟,你重男轻女,怎么就不等等我们女同学呢?”只见霍萍、罗素 芳、赵小燕和刘娇花等几位女同学你推我搡地挤了进来。她们也恭恭敬敬地跟田校 长鞠躬拜年,霍萍正要开口跟张伟他们理论理论,门口又来了一群别班的同学。 大家很有礼貌地告别了田校长,在张伟的带领下,到其他几位校领导、马老师 以及各位任课老师的宿舍转了一圈,向各位尊敬的领导和师长拜年,衷心地祝福这 些辛勤的园丁们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一行人中,收获最大的要算刘 娇花——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要在老师们盛情端出来的糖果糕点盘子里或挑几颗包 装精致的糖果,或抓一把炒得喷香的花生,见到喜欢吃的瓜子更是不肯放过,回到 教室的时候,她那件红灯芯绒衣服的口袋里已塞得鼓鼓的。 马文华老师的房间在教工宿舍靠东面的那一幢。现在,他的房间里坐着一位中 学生——初三(4 )班学生会主席周斌。 上午周斌故意不来,他不想跟在人家后面凑热闹。他选择拜年高潮结束后的下 午来跟马老师拜年。在他看来,马老师既是政治教师,又是班主任,是自己最直接 的领导。跟马老师多接触,多汇报工作反映情况,既可加深感情又能取得信任。他 认为,张伟他们这种撒胡椒面式的拜年是毫无意义的,既浪费时间,又耗费精力, 得不到任何收获。 天冷,马老师的房间里烧了一盆木炭火。大概是烧的时间长了些,烧红了的木 炭表面有了一层白灰。马老师从墙角的篓子里夹了几块木炭添进炉盆,然后,用火 钳把火捅了捅,几块刚添进去的木炭霎时爆出一串串火星来。 “你怎么不跟班里的同学一块来,一个人单独行动?” 马老师将火钳往炉盆架子的角上一插,架起二浪腿,仰靠在藤椅上问周斌。 周斌支支吾吾地咕哝了一声,马老师竟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用狡黠的眼光 审视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同情与怜悯的光。这光稍纵即逝,一种 久违了的感觉在心中油然升腾起来:眼前这位中学生,太像那个时候的自己了! 马文华的父亲是位小学教员,一位苍白、瘦削的中年人。在国民党统治的最后 日子里,物价飞涨,他背着沉重的负担,一家老老少少八口人全靠他微薄的薪水来 支撑生计。马文华的大哥很小就失学,跟着母亲在大街小巷捡破烂,帮助父母养家 糊口。马文华排行第三,解放那年刚好小学毕业。 马文华对父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教诲从来不以为然,更 不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父亲不但是读书人,而且还是教书人, 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黄金屋”在哪里,更看不出这位教了一辈子书的书匠“高”在 何处?一家人穷困潦倒被疯涨的物价弄得连生计都难以维持,倒是那些土豪劣绅达 官贵人任凭物价飞涨,照样是穿红戴绿,吃香的喝辣的,个个红光满面,活得潇潇 洒洒。这些人里面,有几个是正儿巴经的读书人?他从小就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人 活在世上,要出人头地的生活得自自在在,最关键是要有地位,要有权有势!他决 不能像父亲那样平平庸庸、窝窝囊囊地过这一辈子,他要在社会的大舞台上争个一 席之地,大显身手! 解放后第二年,马文华顺利考入初中。从进入中学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向自 己心目中的那个目标奋斗。在班里,他是一名十分活跃的分子,仗着城里长大的孩 子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做敢为。他的领导才能在进校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得到了充 分的体现。很快,他得到了班主任的赏识,初二上学期就取代了那个从农村来的、 只会天天捧着书本学习的苗耀武担任了班长。苗耀武的家乡在水西,离县城五十多 华里,他的祖祖辈辈都在农村,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 这个世世代代作田的人家,出了这么个会读书的崽,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刚解放时 吉县只有这所中学),全家人十分高兴,欢天喜地把他送到了吉县的这个最高学府, 指望他好好学习,读完中学再考大学,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苗耀武倒是没想那么 多,只是觉得有一个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一定要好好珍惜。他只想专心致志地念书, 对班主任硬要交给他的这份“差事”早就感到是个负担,现在有马文华取而代之正 是求之不得的。 马文华不负众望,虽然数理化的成绩平平,但却有一种天赋的政治敏感性,政 治学习能够举一反三,开始学习“商品”,他就可以用剩余价值论来解释资本主义 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定胜利的历史发展规律。他的才华很快得到了校领导的重视, 成为建国后在吉县中学发展的第一批共青团员,并且很快提拔为校学生会副主席。 马文华如鱼得水,把自己的驾驭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 都倾注在社会活动上,本来就成绩平平的数理化一下子全跌了下来,与这几门功课 拔尖的苗耀武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反差。苗耀武卸下班长这个“包袱”以后,“无官 一身轻”,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他不是呆在教室,就是泡在图书馆,操场上 很少见到他的身影。经过一番刻苦努力,他的学习成绩一路攀升,段考期中考期末 考都名列全年级第一!马文华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嫉火:自己作为堂堂的一班之长, 学习成绩竟落在这么一个近乎书呆子的人后面,真是太失面子了!于是,初三下学 期他开始奋发努力,想把学习成绩往前赶一赶。但为时已晚,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成绩还是很不理想。毕业的时候,苗耀武以全校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地区 的最高学府——白鹭洲高中。据说,南宋丞相、民族英雄文天祥年轻时也在这里念 过书,学校里还留下了当时的许多名胜古迹。后来,苗耀武又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 点大学,成了该校的一名高材生。马文华的分数未上录取线,是学校保送到地区师 范的。在地区师范学习两年之后,马文华回到了吉县中学担任政治教师。 马文华看了周斌一眼,心想,当初自己的学习成绩虽然不怎么的,但总能团结 一帮子志同道合的同学在周围,绝不像周斌那样孤家寡人,脱离群众。身为学生会 的干部,这样怎么能搞好工作呢? “你是学生会主席,怎么能脱离群众单独行动呢?要知道,离开了同学们,你 这个学生会主席连工作对象都没有了,还能开展好工作么?” 周斌满肚子委屈,他认为在班会上的发言自己完全是出于好心,提醒李华要站 稳无产阶级立场,跟苗耀武这种历史上有问题的人划清界限,李华却“狗咬吕洞滨, 不识好人心”,对他越来越冷淡。霍萍这个小辣椒婆更是不分场合,常常弄得他下 不了台,就连平时沉默寡言的罗素芳,见了他也像避瘟神似的远远地绕道 ------ 马老师的脸上渐渐写满了严峻。 看来,不能单纯停留在怎么看待与苗耀武个人关系的问题上,这里面似乎反映 出一个倾向,抑或是中学生们的阶级斗争觉悟,目前还处在一个如何低的水平之上! 这些现象与目前党报党刊正在进行的激烈争鸣形成了多么大的反差! 周斌向他传递了一个十分重要而又及时的信息! 作为班主任兼政治教师,马文华对自己所带班级的学生们这种不问政治,不关 心国家大事,阶级立场暧昧,政治敏感性近乎麻木的状况感到十分的担忧和痛心! 他必须以高度的责任感和紧迫感向仍处于一潭死水的初三(4 )班敲响警钟! 马老师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思忖着从哪里开始。突然,他想起了什么, 快步走到办公桌旁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报纸递给周斌。 “你刚才所谈的这些问题都是一些表面现象,你联系这些实际认真看看这篇文 章,深入地去推敲推敲,看看能否从中得到一些启发,找出一些答案来?” 这是一张《文汇报》。由于翻阅的次数太多,报纸显得绉巴巴的。 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一排醒目的黑体字:“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周斌 看报纸从来都是只看题目不看内容的,纵然是什么感兴趣的文章,也是一目十行走 马观花地看一看,浅尝辄止地了解一个大概,从来不认真细读。他对《文汇报》上 的这篇文章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趣,海瑞是何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海瑞罢不 罢官跟他毫不相干,怎么也跟班里发生的这些事情联系不起来。可这篇文章上却画 满了红杠杠,蓝圈圈,还有密密麻麻的眉批。他意识到这是一篇很重要很重要的文 章,要不然,马老师怎么看得这么投入呢? 报纸是1965年11月10日的,作者署名“姚文元”。 “知道吗,那些所谓的学术权威,利用学术讨论,理论研究,或者写小说电影, 或者编剧本,把古人、死人抬出来,借古喻今,为代表他们利益的人‘平冤狱’, 彻底翻案,向无产阶级发动了一场猖狂的进攻!文化教育和文学艺术一样,同属于 上层建筑这个范畴,本身不存在什么阶级属性,掌握在哪个阶级手里,就为哪个阶 级服务。你所反映班里目前的这种情况,我们要以敏锐的政治眼光,从阶级斗争的 高度来进行分析。我认为,班里存在着一种单纯学习文化知识而忽视正确政治方向 的危险倾向!个别同学为了学好某门功课而丧失阶级立场,跟有严重历史问题的残 渣余孽整天泡在一块,辩不清政治方向,分不清是非好歹,功课学得再好又有什么 用呢?弄不好站到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去了,把所学的知识用来为资产阶级服务。那 些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反党反社会主义文艺作品的学术权威们,不就是利用自己所掌 握的知识为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鸣冤叫屈么?” 周斌被老师这些有点深奥的高谈阔论弄得懵懵懂懂,不过,有一点他听了是暗 自高兴的。马老师指桑骂槐地说“有严重历史问题的残渣余孽”不是暗指苗耀武么? 那么,这个“丧失阶级立场”跟他整天泡在一起的“个别同学”不就是李华了么? “当然,对同学们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不要急于求成,幻想在一个晚上把 所有的问题全部解决。做政治思想工作要有耐心嘛,要调查研究,循序渐进地把大 家的思想引导到正确轨道上来。这里,有一个领导艺术的问题,”他乜视了周斌一 眼,“像李华这样的小同学,思想单纯,一心想把学习搞上去,心情是可以理解嘛! 对这种同学,我们不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因为一点个人成见就把他往资产 阶级那边推,而是要伸出热情的双手把他往正确的方向引导嘛!” 周斌刚刚有点自鸣得意的心情又凝固了,马老师这颠三倒四、反复无常的高论 还真把他给弄糊涂了。他想,马老师前一段时间在班会上还反复强调抓学习质量, 抓升学率,特别是期中考试全班的成绩不理想,还狠狠批了大伙一通,又是要大家 订学习计划,又是要好生跟差生结对子,搞得轰轰烈烈,班里的学习空气也空前浓 厚起来------,怎么现在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说什么辨不清政治方向,学习搞得 再好也是没有用了呢?马上期末考试就要来了,全班同学接受了期中考试的教训, 都在开足马力复习功课,全力以赴迎接期末考试。在这个时候,用什么方法才能让 大家看清政治方向再去复习功课呢?这不是扯蛋吗?一想到期末考试周斌心里就发 怵:数理化和英语这几门功课都没底。这一段时间来又是修围洪堤,又是举办建国 以来成果展庆祝元旦,各项工作他都事必躬亲,学习自然受到影响。而李华期中考 试以后像着了魔似的迷在学习上,几乎是泡在书里,不是看书,就是做作业,还经 常看见他和“数学王子”交流着什么;有时,为了一个成语解释,或某个典故的意 思,跟吴才顺争得面红耳赤。每次老师们搞的一些段考或小测验,李华的成绩都有 很大长进------ 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