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东门街往西穿过几爿店面便到了南门码头,码头的台阶一步步从城墙延伸到赣 江的岸边,住在这一带的居民们,都是从这儿到河里去洗菜洗衣服。这座古城墙建 于哪个年代已无从考证。解放后,城墙被填土加固,并且向南北两端延伸,老城墙 被改造成了抵御洪水的围洪堤,堤下青砖砌的老城墙仍然依稀可见。李华和吴才顺 这对好朋友经常饭后来这里散步。他们沿着老城墙慢慢地走着,每每来到南门码头, 便要驻足而立,观看赣江和恩江交汇处宽阔的江面,遥望对岸宛转起伏的山峦,看 着红彤彤的夕阳徐徐西沉,两人不止一次地感叹伟大领袖“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光辉诗句的非凡意境。 吉县县城的老街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弯弯曲曲地往北一直延伸到新建的吉县饭 店。吴才顺的家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四牌楼。在这个拐弯的地方,吴才顺跟李华讲 述了一个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他说,明朝洪武年间,一个春雨淅沥的雨天,八岁的 解缙随父路过此地,不慎滑倒在地,衣衫被地上的雨水沾湿,街道两边的行人“哈 哈”大笑起来。解缙不慌不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拂了拂衣袖, 从从容容地当众吟起诗来:“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死一群牛!” 众人大惊,未曾想到这等区区孩童竟有如此才华!受到奚落的人们纷纷知趣而散。 李华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耳濡目染,这家伙也快成半个民间文学家了! 罗素芳的家住在东门街31号,离这儿也不远。据说,她父亲的爷爷是个很有钱 的商人,开了几爿油盐杂货店,她家现在住的房子原来也是油盐杂货铺(房子临街 的墙上,还依稀可以看见“罗记油盐杂货”的字样),生意很红火。到了她父亲手 上,已经是国民党统治的晚期,连年的战争兵荒马乱,加上她父亲又是一个老实巴 交的汉子,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到后来,店铺全都关了,父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 种田人。解放那年,有人介绍他到邮电局去跑邮差,他每天背着几十斤重的邮包来 回往返七、八十里路,餐风宿露风里来雨里去,罗妈妈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让丈夫 辞了邮差还是回来种田。罗爸爸为人忠厚老实,吃苦耐劳,田里的农活样样精通, 还练就了一手红案白案、做饭妙菜的好手艺,逢到谁家有红白喜事,都非请他去做 厨不可。这样一来二去,这老实人在群众中便有了威信,高级社那年就入了党,人 民公社化以后,他被选上了生产大队长。罗妈妈的娘家在离县城不远的农村,还在 乡下做姑娘的时候,聪明的她就从娘那里学会了作豆腐的手艺。嫁到县城后,她发 现县城机关单位学校工厂很多,这些单位的食堂经常买豆腐吃。精明的罗妈妈于是 重操旧业,置办了一套作豆腐的家什,在家里作起豆腐来。这夫妻俩就是这样勤耕 苦累地劳作着,供养着这个两男五女之家。 罗素芳排行第四,从小就知道体恤父母的艰辛,不但不向父母要零花钱,还一 有空就帮着母亲推磨子磨豆腐,或者挑着作好了的豆腐往机关单位的食堂里送。 马文华在班会上不分清红皂白的一通批评,伤透了罗素芳的心,蒙受了天大的 委屈。尤其是同学们像锥子一样的目光,扎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想起来就心有余 悸。她觉得再也没有脸面坐在教室里了(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煎熬!),于是干脆 请起了长期病假。这书是没法读了,反正兄弟姐妹多,父母的经济负担重,自己不 去读书不但可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还可以帮妈妈作豆腐,做些家务事。妈妈几 次问她为啥不去学校,她不是推说身体不舒服,就是谎称学校放了假。后来,再也 没有什么理由说了,就干脆说初三的功课太深,难懂,自己学不进不想读书了。妈 妈是个烈性子,素芳生怕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会到学校去闹事,到时候弄得不可收 拾。爸爸呢,一个老实得别人把鼻涕擤到自己身上只是揩一下就走的人,从来不爱 多事。唉,顺其自然吧,走到哪步算哪步。 她最担忧的还是李华。上学期期中考试以后,李华像着了魔似的迷在学习上, 学习成绩稳步上升,期末考试总分排在全班第三名,这多么来之不易啊!素芳打心 眼里为他高兴。她想,照这样发展下去,他考高中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有时候,她 也会去问他一些题目,他每次都十分耐心地跟她讲解,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尽可 能说得通俗易懂些,直到她真正完全弄懂为止。她对他越来越有好感,回忆起他租 住在自己家里的日子,心里总有一种甜滋滋的感觉。他们这种从儿时延续下来的友 谊,是一种天真无邪、纯真的同学之间的友情,小小的年纪不可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相信李华也是跟她一样的。平时,他们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话都显得有些拘谨,马 老师怎么就这样轻易相信别人的一派胡言,说他们俩谈情说爱写恋爱信了呢?这一 切从何谈起呀! 当素芳得知李华是“五四”青年节这批共青团员的发展对象时,她对他政治上 取得的进步感到欢欣鼓舞,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祝福,衷心祝愿他政治上、学习上一 帆风顺!没想到,眼下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把她一切美好的愿望打得粉碎!她担 心,他受得了么?他会从此消沉下去么?他的学习会退步么------ 素芳跟李华相识,是在一九六零年春节过后。一天,租在她家里住的县农机厂 李厂长到乡下老家过完年后,带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穿着一身又长又肥的青色家织 布衣服,两只眼睛却挻精神的小男孩来到她家。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华,是跟 他父亲到县城读书来了。无巧不成书,李华报名后竟编在了罗素芳所在的三年级一 班。文峰中心小学就在东门街上,离素芳家里只有几十步路,上学很方便,他们也 就这样认识了。上学放学,两人经常同去同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兄妹俩。 素芳也确实把李华当成自己的哥哥,作业不会做,找李华;遇到有人欺负,也找李 华。李华呢,也总像小哥哥一样关心她、帮助她、呵护她。 上初中以后,李华跟他父亲搬到北门新建的农机厂去了,他们之间的交往比以 前少了许多。由于新农机厂离学校太远,李华后来做了寄宿生,单独接触的机会于 是就更少了,即便有一些交往,也仅仅限于学习上。 当李华突然出现在素芳和她妈妈磨豆子的石磨子跟前时,素芳瞪起两只惊愕的 眼睛: “是你?你,怎么来了?” 李华礼貌地叫了一声伯母,罗妈妈高兴得接连回答了几个“嗳”。这伢崽今天 不知是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好久不见,他个子长高了,人也长得越来越秀气。 李华要帮罗妈妈推磨子(在这里住的时候,他最喜欢做这件事),罗妈妈拗不 过他,松了手,李华顺势就去抓磨把子,由于惯性大,磨把子未抓住,却一下抓在 了素芳柔软的手上,她的脸颊顿时红了起来。李华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赶紧 抓住磨把子的上端,使劲地推起磨子来。这回轮到素芳添豆子了,她也像母亲那样, 推一圈,往磨盘里加上小半勺豆子,乳白色的豆汁立即从两个石磨中间一层一层地 溢出来,缓缓从磨槽流进放在槽口下面的铁桶里。 罗妈妈心里像吃了蜜。打李华第一天住进她家那天起,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纯朴、 诚实和勤快的伢崽。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里,总是闪着一种睿智和善解人意的光。 看见他那么认真地帮助素芳复习功课,一块上学又一块回家,她既高兴又放心。自 从这孩子跟他父亲搬走以后,罗妈妈心里总是若有所失,像少了什么一样不踏实。 现在,见两个孩子齐心合力把石磨子推得“呼隆隆”地转,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日 子。她突然想起什么,交待李华今晚就在家里吃饭,说罢,喜孜孜地做饭去了。 “怎么办?”素芳忧郁地问。 “不管他!”李华使劲地推着磨子,似乎要将满腹的愤懑发泄在这只石磨子上。 “你放心,总有一天哇得清的!” “是谁造的谣?” “还不晓得。”李华想起了译稿的事,把向支部书记张伟汇报的情况告诉了她。 “那天教室里都还有谁,你还记得么?” “好像还有十几位同学------” “准是有人看见我把书和译稿给你时以为是------” “别说了,有蠢!有当着咯多人的面给信的么?”她忽然觉得说漏了嘴,脸 “刷”地红了起来。 “别的都不怕,我就担心你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肯定会影响你的学习和进 步------,都怪我,不该向你借这本该死的英语课外读物,更不该要你去翻译这篇 鬼文章,惹下这么大的祸。”素芳有点哽咽。 “傻瓜,怎么能怪你呢?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是误会,总 会水落石出搞清楚的;如果有人想故意陷害我们,想躲也躲不掉。为人不做亏心事, 半夜叫门心不惊。我相信团组织,马老师没有调查清楚就乱下结论,这只能代表他 自己,他个人决不能代表组织!你不能天天呆在屋里不去学校,不去上课,怎么能 这样呢?你想想啊,你越不去学校,那些嚼舌头的人就越有口实,说你心虚,冒事 都能哇出事来!这不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么?” 素芳心里十分感动,在这种时候,他不是考虑自己的处境,而是先替别人着想。 跟他相比,自己显得太沉不住气了!她的脸上不禁露出阵阵愧色。父亲不止一次在 他们兄弟姐妹跟前说过,希望他们都要珍惜自己的好时光,认真刻苦地学习,将来 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建设者。他说,只要你们读得进,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 读下去!想想自己遇到一点这样的事就打退堂鼓,就想半途而废,真是对不起含辛 茹苦养育自己的双亲大人! 她的眼里噙着泪水。她想,听李华的,坚强起来,勇敢地直面人生!勇敢地回 到学校去,回到课堂上去,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这个晚餐,李华又享受了一顿久违了的油炸豆腐炖肉,他吃得又香又甜,回味 无穷。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