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团支部委员找肖朴田的集体谈话,是在南操场单双杠运动场靠围墙边的一块草 地上进行的。张伟下午上课前就跟周斌霍萍打了招呼,到了第三节课外活动,只有 霍萍来了。她说,周斌看大字报去了。 肖朴田耷拉着耳朵跟在张伟后面,三个人在一块长满青草的地方坐了下来。 南操场失去了往日那种热闹活泼的景象。除了篮球场上零零星星有几个同学在 打篮球外,偌大的操场空荡荡的,而通往大礼堂的林荫道上却人来人往,三五成群 的中学生们都在向大礼堂云集——自从高二(1 )班的同学在理发室贴大字报打响 头炮后,写大字报的同学越来越多,小小理发室的墙壁已经容纳不下铺天盖地如潮 水般涌来的大字报。于是,学校决定把大礼堂作为大字报区。大礼堂已成了大字报 的海洋,四周墙壁早已贴满,于是有人就拉起了数道草绳,把大字报悬挂在草绳上。 一条条大字报长廊仿佛就像纺织厂的织机巷道,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中学生们 (当然也有教职员工)像纺织工人巡查织机一样,在长长的报廊里倘佯,他们浏览 着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大标题,欣赏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里行间一条条令人心惊肉跳 的新闻。礼堂人声嘈杂,不断有跌破眼镜的消息传出来:某某主任(教导处或总务 处)被揪出来了,某某老师被点名了,某某何时何地参加了国民党,谁谁是三青团 的骨干分子------,揭发批判的范围在不断扩大,有班主任,也有任课老师;有男 老师,也有女老师;有老教师,也有年轻教师;有一般干部,也有校领导------ 初三(4 )班英语教师苗耀武也被点了名。有人揭发,五七年反右斗争中,苗 耀武发表过攻击共产党领导的右派言论,是一个漏网右派分子。 被点名级别最高的领导是副校长陈济士。他是一位党外民主人士,家庭出身工 商业兼地主,大字报揭露他顽固地站在剥削阶级的立场上,对共产党怀有刻骨仇恨, 记变天帐,在变天帐里诬蔑工农子弟学生不会读书,是“河里无鱼虾也贵”,来学 校混日子的! 满头银发的体育教师肖济世也被点了名。他年轻的时候东渡日本留过学,大字 报揭露他在日本留学时就参加了特务组织,是一个长期潜伏下来的日本间谍,大汉 奸------ 周斌一下第二节课就直奔大礼堂看大字报去了。他认为,看大字报了解运动的 发展趋势,掌握学校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当前最大的政治。他根本不屑张伟这种 按部就班的工作作风,他认为,与当前这场如火如荼的运动相比,过团组织生活, 上团课,或者那些“做政治思想工作”,“团员青年的思想动态分析”,“学习雷 锋做好人好事”,等等,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马老师近来也对他频频指点, 使政治敏感性本来就很强的他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他意识到,在 中国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场伟大的政治运动正在展开。马老师常说, 年轻人要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中锻炼自己,经受急风骤雨式的战斗洗礼,才能把 自己培养成出人头地的领袖式人物。眼下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要好好把握 机遇,千万不可错过!他暗暗地下定决心,要积极投身到这滚滚而来的革命洪流中 去,长见识,长才干,做运动的中流砥柱,做叱咤风云式的人物! 他在涌动的人流中挤来挤去,如饥似渴地观看着大字报。那些在眼前跳动着的 毛笔字,像一只只鼓锤,不停地在他的心灵上敲击着,使他激动,使他亢奋,使他 心潮澎湃!他边看边思忖着,怎样以实际行动来实践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呢?当他发 现只有高中同学的大字报而没有初中同学的大字报时,一种强烈的欲望顿时从心里 升起:也去组织几个同学写大字报,在初中学生中带个头! “苗耀武何许人也!!!” 几个醒目的大字,三个粗重的惊叹号,两条交叉的红杠杠——周斌被这张大字 报吸引住了。他站在这张大字报前面疾速地浏览起来。大字报揭露,一九五七年, 还在省城某重点大学读书的苗耀武,借家乡农村出现一些暂时的困难向党发难,攻 击党的领导,丑化“三面红旗”,诬蔑社会主义制度------周斌不假思索地掏出笔 记本,边看边摘录起来,跟以往读书看报一目三行、走马观花判若两人!他想,李 华呀李华,你竟敢跟这样的右派分子打得火热,请教什么鸟问题,你的阶级立场到 哪里去了喔!为了学习,连敌我都不分啦?你的英语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等着 瞧吧,早晚有一天你会成为他的殉葬品的------ 就在周斌沉浸在一种极度兴奋之中时,肖朴田向两位支部委员汇报了他是从周 斌那儿得知李华跟罗素芳写恋爱信的情况。他说,周斌告诉他,李华以借书的名义, 偷偷地将一封恋爱信藏在书里送给罗素芳,恰巧被周斌看见了。肖朴田又把这个消 息说给刘娇花听,不用说,其他男同学那里也都是肖朴田义务“传达”的。 张伟和霍萍听完肖朴田的讲述,沉吟了良久。霍萍的脸色涨得通红,立马就想 去找周斌理论,被张伟制止了。 张伟正色对肖朴田说:“你知道吗,口水有时候也会淹死人的!你没见李华和 罗素芳两位同学这段时间有多惨,他们的思想包袱有多重!这种事情能够随随便便 说的吗?信口开河不负责任地乱传一通,给他们精神上造成了多大的压力,哪里还 有心思上课呢!告诉你吧,你说的‘恋爱信’,只不过是一篇英语课外读物的翻译 稿!” 肖朴田平时吊儿浪当,痞痞沓沓,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是个凡事都有份的主儿 :小道消息他最爱传播;偷桃摘李爬窗子看电影(没钱买电影票就偷偷摸摸地从电 影院的窗子里钻进电影院去看电影)的勾当他干;同学们的外号他取;甚至于还狗 胆包天给各位任课老师安起外号来。比如,化学老师上实验课时演示石蕊试纸在酸 性和碱性溶液中颜色的变化情况,他直呼李老师“碱蓝酸红”;代数老师推导公式 定理时条理清晰一环扣一环,反复强调同学们要搞清这些定理公式的来龙去脉,他 就管张老师叫“来龙去脉”;上英语课时他故意钻牛角尖,非要苗老师解释英语的 疑问句为什么跟汉语不同,一定要把“Be”放在句首?苗老师说,这是英语的习惯 格式,硬性规定的,他又给苗老师取了一个“硬性规定”的外号。最让人捧腹的是 他在背地里学物理周老师,不但动作维妙维肖,连腔调也是周老师这浓重的宜春口 音:“硬橡胶棒跟毛皮摩擦,就产生了电荷,我们把这种电荷叫做负电荷----- ” 每每此时,同学们总要被他逗得男同学笑弯腰女同学擦眼泪。 兴许这主儿此刻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从张伟手里接过那份译稿一看就傻眼 了。他知道,自己这张管不住的臭嘴这次闯大祸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哭丧 着脸,无所适从地望着两位支部委员,一副听候发落的熊模样,既滑稽,又有点可 怜兮兮。 团支部书记带着这份译稿还找了两个人。 第一个人是周斌。 周斌接过译稿时一脸惊诧,他佩服张伟的思想工作真算做到了家,李华竟连恋 爱信也主动上交——他记得就是这封信,当时他偷偷窥见信的右上角溅上了一点蓝 墨水,瞧,这不就是这点蓝墨水么?他饶有兴趣地展开稿纸看了起来。周斌是带着 一种猥亵的心情来欣赏这封信的,没看一会儿,他的眉头就蹙起来,目光也凝固了, 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 ”形。 张伟严肃批评了周斌这种凭推测靠臆想来判断问题的思维方式,尤其严重的是 在问题还未得到证实之前就到处散布流言蜚语,在同学中造成恶劣影响,严重伤害 了两位小同学,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 团支部书记没有从思想意识方面的更深层次展开,为的是给组织委员留个台阶 和回旋余地。 周斌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当然,他不是懊悔自己的过失,而是未曾想到肖朴 田这家伙竟然直接供出自己来,搞得他措手不及,这么被动和狼狈,在张伟和霍萍 面前显得太没面子了! 张伟找的另外一个人是班主任马文华老师。 马文华听完张伟的汇报以后,先是楞了一下,尔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同意 团支部意见之类顺水推舟的话。末了,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要求张伟不要再把精力 放在这些婆婆妈妈的琐碎事务上,要紧跟形势,认清当前运动的发展方向,投身到 火热的阶级斗争中去------ 张伟从马老师宿舍出来时,老黄已经拉响了下晚自修的钟声。 夜,静悄悄的,校园内一片安宁。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