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太阳离西华山还有丈把高的时候,李华拖着疲倦的身体,迈着两只像灌了铅似 的双脚跨上了火烧桥。 这座桥他太熟悉了,因为桥对面还不到一华里地,那个掩映在古樟下的小村庄, 就是他可爱的故乡江边村。当他的脚一踏上这座古老的石拱桥时,似乎就像迈进了 自己的家门坎一样! 座落在宝华山下的这座古桥,是泸江上唯一的一座石拱桥。 村里的老辈人不知多少次津津乐道地跟李华们讲述过这座桥的传说。 明朝宣德年间,水南店背村有一孕妇过此桥回对岸杨家村娘家时适逢分娩,因 有“女在娘家滴点血,全族就要殁”的禁忌,虽然父母亲不想狠心将临产的女儿送 回夫家,但杨姓族人不依,个个手执竹鞭追赶孕妇出门。孕妇只好强忍剧痛,冒着 风雨一步一滑地往回走,过了木桥已痛得寸步难行,可族人仍追不舍。孕妇无奈对 天喊道:“老天公公救救我!老天公公救救我!火烧了这座桥,我生下的儿子若有 出头之日,一定将这座木桥改修石拱桥!”话毕,果然雷电交加,木桥触电起火, 阻挡了欲追赶过来的杨姓族人。 孕妇当日返回夫家生下一子,取名刘俨。刘母从小教子严明,嘱其莫要贪玩, 好生念书,将来若有出头之日,定要在火烧了桥的地方重修一座石拱桥,兑现自己 的诺言,以谢天恩。 刘俨在母亲的教诲下刻苦努力,不负众望,明正统七年殿试第一中了状元。为 官后他遵母训,清正廉洁做官,勤勤恳恳为民,果真用自己的俸禄在这里修建了这 座有五个拱的石拱桥。为了纪念刘俨母子俩的功德,乡民们把这座桥称为“火烧桥”, 宝华山下的火烧桥村也因此而得名。 尘封历史中这段美好的传说,每听一次都使李华感慨万分。去县城开学,每每 路过这里,他都要不由自主地驻足而立,向店背村方向遥望,仿佛要穿越漫长的时 空,去寻觅这位远古的先贤,向他讨教治学的秘笈,索取成功的法宝------ 夕阳下的田野里,一串串金灿灿的稻穗沉甸甸的,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曳 着,发出一阵阵“沙沙沙”的响声;夹裹着浓郁泥土气息的稻香迎面扑来,送来一 阵淡淡的馨香。小村庄那一栋栋晚清时代留下来的土砖鱼鳞瓦房,在夕阳的照射下 泛起一片橘红,呵,这里的一切他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亲切,又多么的令他神往! 这里是他孩提时代的乐园,他热爱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热爱这块养育了 他的红土地,他更热爱家乡勤劳勇敢的亲人们!每次暑假回家,一下火烧桥走进这 段稻田,他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哼起这首歌:“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美丽的 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就像起伏的海面------” 啊,家乡,亲爱的母亲,日夜思念您的儿子回来啦! “哥,哥,哨子响了,哨子响了,该出工啦!” 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华被弟弟摇醒。果然,一阵急促的哨声,在小村庄的前 前后后响了起来。 “你真个要去割禾?”婆婆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床,安祥地坐在小兄弟俩的床前。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爬满了道道纵横交错的纹沟,这深深的 沟壑印证着老人坎坷的人生。 李华四岁那年(那时弟弟才一岁)父母离了婚,父亲远在江苏徐州当兵,退伍 后又在县里办起了农机厂。后来,有了继母,也跟父亲住进了县城,家里就留下这 一老二少相依为命。小兄弟俩过早失去的母爱,在这位心地善良的老人身上得到了 补偿,慈爱的婆婆从小就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跟他们浆洗缝补,无微不至的关怀 着他们,体贴入微地呵护着他们,在李华幼小的心灵里,婆婆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 亲最亲的人!小学三年级那年,李华跟随父亲转学到县城去念书,婆婆和弟弟总是 让他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只要一放寒暑假,他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乡,看望日 夜思念的婆婆和弟弟。只有在这里,在这块生他养他的故土上,他才如鱼得水,他 才感到温馨,开心,踏实,放纵。他离不开敬爱的婆婆,离不开跟他从小一块长大 的弟弟,离不开这块从小养育他长大的故土! 李华边披衣服边往外走,“昨天晚上我跟舜义大伯哇好哩(了)。婆婆放心, 我吃得消,我大哩,要赚工分养你啦!” 村子前头的禾场上早已聚拢了许多社员。白天日头大,天气热,温度高,队里 把出工的时间提前到清晨凉快的时候。生产队长邓舜义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打 土改开始,他就是这个小村庄十多户人家的最高领导。刚解放时从初级社到高级社, 他是这个小村庄的社长;到了1958年人民公社化后,他又成了这个生产小队的小队 长。挂在他胸前那只铮亮的镀铬哨子,像他本人一样极具权威性,只要它被主人吹 响,全队的社员们都会从自己的屋里出来集合出工。 “一组,二组,人都到齐了么?” 生产队长开始点名了。 “到齐啦!” “三组、四组呢?” “我们三组的人全到了!” “四组,四组呢?” “嗳,来哩,来哩——” 一个女人的回答声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她人未到声音先到。这是住在村子前 头官初大伯的妻子赖秋娇,说话间,秋娇挑着两只箩筐闯了过来。 “怎么搞的,你这个‘赛飞刀’今天怎么迟起到来了?”(她割禾的速度全队 最快,被一位曾来这里蹲过点的县机关干部誉为“手中禾镰赛飞刀”,后来,她就 有了“赛飞刀”这个美称。) 等人全部到齐后,生产队长威严地扫视了众人一眼,俨然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 即将奔赴沙场的将军,用战前动员令般的口吻对社员们说:“同志们,昨天大家都 干得很出色,秋娇她们四组进度最快,已经完成三十多亩啦!大家再鼓鼓劲,争取 提前十天完成今年的‘双抢’任务!割完禾,队里‘洗桶’会餐,慰劳同志们!” “好¬;——!”禾场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洗桶”就是洗禾桶。旧时一年只种一季水稻,收割完毕就要把打禾(脱粒) 用的禾桶洗干净,留待来年再用,这就是“洗桶”。“洗桶”的时候还要举行一些 仪式,多半是庆祝当年的丰收,向神明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乡民们更多的 是利用“洗桶”来轻松轻松,打打牙祭,表达欢庆丰收的喜悦。“洗桶”这个传统 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沿袭下来,人民公社化后,“洗桶”实质上已经成为生产队社员 们欢庆丰收的一个代名词。经过一个夏天的炎热酷暑,社员们战高温、夺高产,把 金灿灿的稻谷从地里全部收割回来,在禾场上晒干,用风车车干净,然后堆进铺了 木地板的仓库里贮藏起来。每到这个时候,队里就要以“洗桶”的名义,让全队的 社员、家家户户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欢聚一堂大会餐,共同庆祝当年的好收成。 这是这个小村庄欢庆丰收的盛大节日,也是一年中人们最向往的日子——那天,男 人们杀猪宰牛,下池塘撒网捕鱼;女人们杀鸡杀鸭,蒸糯米酒,打粑糍(一种糯米 做的粘糕),炸油果------,人人脸上喜气洋洋,高高兴兴按照队长的分工去分头 去准备。村里的伢崽女俚(女孩子)们更是高兴,满禾场追逐,嬉戏,无忧无虑地 玩耍,等候享受大人们准备的丰盛美餐。有的时候,队长还会请来县城的电影放映 队包场放电影,惹得相邻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们都来凑热闹看电影------,社员们都 在心里盼望着这一天快点到来。 李华被分在第四组。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曙光初照的田野上,相邻的高园、园背生产队 的稻田里早有人影晃动,一片“刹、刹、刹”的声音此起彼伏,被露水润湿了的晨 风徐徐吹来,使人感到阵阵凉爽。不知哪个生产队的女俚忽然亮开嗓子,唱起了那 支社员们都十分熟悉的歌曲:“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 藤儿连着瓜,藤儿越壮瓜越大呀------” 啊,多么美丽的田野,多么可爱的家乡,多么勤劳的人民!李华贪婪地呼吸着 带着浓郁稻香和泥土气息的新鲜空气,心情豁然开朗起来,身处在这种如画似诗的 田野里,跟那些纯朴的大伯叔叔婶婶嫂嫂们在一块儿劳动,学校那一串串不愉快的 事情竟然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 秋娇带领全组人马来到一丘稻田边。哇,这丘田怎么这么长啊,长得简直望不 到对面田埂的边! “一人一直,快点割!争取早上凉快多割点,上午天气热的时候再突击打禾!” 组长下达了战斗命令。 她的话音刚落,社员们就一字排开,稻田里顿时响起一阵“刹、刹、刹”的声 音。 没有人说话。 人们粗重的喘气声也被这“刹、刹、刹”的声音淹没。 全组八个人展开了一个冲锋的队形,社员们不论男女,个个如蛟龙入海,风卷 残云般地将成片成片的稻子放倒下去,只一会儿,他(她)们的身后便堆起一堆堆 整齐的稻子。 李华不甘示弱,也跟大家一样割了十蔸禾,但不一会儿,他就渐渐地落在了后 面。 “贵根(李华的乳名),不要驼(扛)旗仔(割禾跟不上伴的人落在别人后面 像扛着一面旗)啊,割不了咯多就丢减几蔸!”割了十二蔸禾的秋娇已经率先割到 田中间去了,远远看去,就像在田中间修了一条马路。 李华心里很着急,也学秋娇那样“刹、刹、刹”地连起刀来割,割禾的速度是 加快了些,可田里到处是他撒落下来的稻穗。 “不要着急!” 这时,一位个子矮小的社员同志来到李华身边,他是秋娇的老公官初大伯。只 见他在李华割过禾的地方,将李华刚刚撒下的稻穗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心痛地说 : “这些都是很饱满的谷子呀,为了这些谷子,从插秧到收割我们流过多少汗水 啊,你这样图快,稻穗撒得满地都是,等于将这些谷子扔到田里去了,多可惜呀! 你刚从学堂里回来,冒做惯,割不快不要紧的,用不着跟大人们那样割咯多蔸,只 要尽了力干活就行了嘛!” 李华被说得满脸通红。 官初大伯放好捡起来的一大把稻穗,拉开架式,一招一式地教李华怎么下禾镰, 如何捆稻穗,怎样割起来省力些、快些------他是队里出了名的小能人,抄犁打耙 样样农活精通。在他的调教下,李华果然比刚才割得快了许多,稻穗也掉得少了。 他也学大伯那样,左手飞快地抓禾,右手疾速地下镰,“刹、刹、刹”地割着,每 掉下一根稻穗都及时迅速地捡了起来。在他割过的后面,渐渐地再也看不见撒下的 稻穗了。他想,真是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别看这些农活都是些力气活,里面的 窍门还不少呢! 他们就这样在清晨凉爽的晨风中奋力地撕杀着,一丘丘稻田被他们围而歼之, 一堆堆带着露水的稻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刚刚收割完的稻田里。大伙儿一口气干到 九点多钟,在组长的再三催促下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吃早饭。 李华连累带锇,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再也不想起来。他感到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似的,稍微动一下就痛。婆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上:“累倒哩吧?忒累哩就别去 了,我去跟舜义队长哇一下!” “不!我还要去!” 李华倔强地拧着脖子说:“才开始做呢,就打退堂鼓,不怕人家笑话么?队里 的大伯叔叔婶婶嫂嫂们哪个不比我年纪大,他们都晒得黄日头,为什么我就晒不得? ‘双抢’谁不累?哪个不苦?婆婆,再苦再累我也要坚持下去!” 婆婆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乖崽,哇得好,哇得对,有志气!俗话说,‘吃得 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有吃得苦的人才有出息。不过,做任何事情不能急,要 慢慢来,要吃酒量身价,做得了就做,做不了的事情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勉强去做, 累坏了身体是一生世(一辈子)的事啊!” “婆婆,我晓得,我吃得消。”李华有些哽咽。他从婆婆这双慈爱的眼神里, 又一次感受到伟大母爱的温暖。他在心里说,敬爱的婆婆,我不但有顽强的意志和 毅力,还有强壮的体质和体力,您老人家就请放心吧! 李华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坚持下来了。几天过去后,他身上的痛感渐渐消失,活 干得越来越熟练,劲头也越来越足,总感到自己的身上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他甚至 还作出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决定:不穿衣服,像队长舜义大伯一样打赤膊出工干活儿! 他十分羡慕队长这身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皮肤,队长一到夏天从来都不穿衣服的, 只是在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土布手巾用来擦汗,一身皮肤晒得黝黑黝黑,油光闪亮, 滑溜溜地连水都沾不上。遇到刮风下雨,水珠“哧溜”地从他身上一下子就滑了下 来,什么头痛脑热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很难缠上他。开始这几天,李华被灼热的太 阳晒得身上红红的,全身火辣辣地痛,穿起衣服来就像有千根钢针在扎;几天后, 他表面的这层皮肤开始一块块地脱落下来,再过一些天,皮肤渐渐变得黑起来。他 就是这样坚定不移地坚持下来,十天半月之后,果然如愿以偿,也晒出了一身黑不 溜秋的皮肤。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