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李华怀着百感交集的心情,背着简单的行李卷跨进了吉县中学的大门。 工友老黄正蹲在传达室门口捣鼓他那辆破自行车,两只手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 脸上淌着汗水。他有些纳闷,开学都一个多礼拜了,这位同学怎么姗姗来迟,现在 才来报到?他疑惑地看着李华,终于想起来了,去年秋天,他不是看见这位小同学 满脸悲愤地背着行李卷,一个人孤零零地从这里走出校门么?他依稀记得,当时有 位同学从学校出来,告诉他这是高一(1 )班的学生,因为父亲是县农机厂的“当 权派”,造反派们将这位同学勒令回老家了,当时,老黄对这位不幸的同学充满了 怜悯与同情------老黄突然明白了什么,冲着李华“嘿嘿”地笑了起来。老工友善 意的笑声,给李华送来一股甜滋滋的温馨。 “李华同学!”钟山最先发现他,从理发室那棵挂钟的大树下飞奔过来。 “李华同学回来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从高中教学大楼闻声涌出一伙男女中学生。除了霍 萍、赵小燕、肖朴田等原初三(4 )班的同学,还有一大帮高一(1 )班的其他同 学。 男同学们七手八脚忙着帮李华提行李,女同学们围拢来七嘴八舌不停地问这问 那。罗素芳没有过来,站在不远的地方抿着嘴对他笑,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里, 分明噙着晶莹的泪花。 李华的眼睛也湿润了。 同学们热烈的情感和纯真的友谊使他像回到阔别了很久的家里一样,感到特别 温暖和幸福。尤其当他再次听到“同学”这个久违了的呼唤时,心里更是倍感亲切。 是啊,同学,意味着自己又是一名学生了,自己又可以跟同学们在一块学习和生活 了,意味着自己又回到了可爱的中学时代!人就是这样,当他心爱的某种东西失去 的时候,失意、痛苦、焦虑、烦躁、懊恼、沮丧和失望,就像一群挥之不去的大头 苍蝇,围着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时时刻刻都在吞噬着他那支离破碎的灵魂; 一旦这失去的东西意外地失而复得时,他一定会对这来之不易的东西倍加珍惜。 “同学”这两个普普通通的字,在李华心里竟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反响!当他被 周斌们勒令回家时,他以为他的学习生活从此结束了,“同学”这个称呼就此离他 而去;现在,又有人在呼唤自己“同学”了,他的脑海像汹涌澎湃的大海难以平静 下来,他的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李华呀李华,你又是一名高中生啦,这学 习的机会是多么来之不易啊,你比张伟、吴才顺和郭祖康他们幸运多啦,你可要珍 惜这越来越短促的中学时代啊,你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把耽误的功课补回来!复课闹革命,复课是摆在前面的,只有学好各门功课,打下 牢固坚实的基础,才能实现你自己的目标和理想------ 同学们簇拥着他向寝室走去。 在同学们争先恐后的交谈中,李华才知道吉县这半年多来形势发生了许多重大 的变化: 先是元月份造反派们夺权,全县的造反派们联合起来夺了县委和县人委的权, 吉县中学的造反派们也夺了校党支部和校务会的权。 被夺了权的县委和县人委,为了保证全县的工农业生产正常运转,根据上级指 示精神,三月份成立了“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负责调度全县的工农业生产。 好景不长,四月份全县的造反派们再次联合起来夺了“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 的权!全县的工农业生产又一次处于群龙无首无政府状态的混乱之中。 这期间,由于争论省里一位姓刘的领导干部是“革命领导干部”还是“走资本 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从省城到地区到县城,形成了两个观点不同的派别,一些造 反派组织认为这位领导干部是“革命领导干部”,被称为“支刘派”;而另外一些 造反派组织认为这位领导干部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则被称为“打刘派” (实质上,这位领导干部何许人也,长得啥模样,想必很多人连见都没有见过,更 不用说对他是不是“革命”的到底有多大了解)。派性斗争自此开始,而且愈演愈 烈,后来,竟发展到兵戎相见,“文攻武卫”,甚至有的家庭也因观点分歧而破裂 ——丈夫“支刘”,妻子“打刘”;儿子“支刘”,老子“打刘”------ 吉县中学的红卫兵造反派组织也分成了两个观点不同的派别:以“吉县革命造 反指挥部”为首的“支刘”派和以“井冈山革命造反公社”为首的“打刘”派,两 派组织少不了辩论、辱骂、互相攻击和“文攻武卫”,就在全省两派组织闹得不可 开交,武斗冲突越来越升级的时候,中央对该省的问题表了态,最后是“支刘”派 胜利,“打刘”派一夜之间顷刻瓦解。后来,吉县中学成立了统一的红卫兵组织— —“红卫兵吉县军分区”,以前那种山头林立,“兵团”割据的局面不复存在,各 种“兵团”“总部”自行解散,真应了那句古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七月,中国人民解放军6812部队一个营进驻吉县“支左”,吉县中学也进驻了 解放军,学校渐渐由“乱”到“治”。 八月,“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宣队”)进驻吉县中学,开始整 顿秩序,着手学校的“复课闹革命”------ 李华的父亲也“解放”了,作为“革命的领导干部”结合进县农机厂的革命委 员会筹备领导小组,分工负责工厂的“抓革命、促生产”。进驻吉县“工宣队”的 梁队长也是从县农机厂派来的,农机厂的翻沙车间主任,一位建厂以来跟着李华父 亲艰苦创业的老工人。 李华跟同学们走在林荫道上,环顾阔别不到一年的母校,心里隐隐有一种凄凉 的感觉。 当年绿树婆娑、仙境般幽雅迷人的校园已不复存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副经过 “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景象:教学楼被弄得面目全非,高中教学大楼东面墙上 的巨型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上,居然被人用黑墨汁涂上了“打倒三反分子田瑾!” 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地图上方“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祖”字,缺了“礻” 的偏旁,只剩下一个“且”字孤零零地留在那里;“放眼世界”的这个“眼”字已 经不翼而飞。教导处那幢老式楼房更惨:门厅几间木板隔的房间几乎都没有了门, 那些被用来隔房间的木板也被拆得七零八落;门厅内残破斑驳的墙壁上,还依稀可 见许多枪痕弹洞,据说造反派们都到县武装部的仓库里抢枪,这些都是他们武斗时 留下的“光辉业绩”------ 到寝室安顿下来之后,李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班主任马文华老师报到。 在马文华宿舍,周斌正在跟马文华交头接耳地商量着什么,见李华进来,两人 立即停止了交谈。 马文华脸上毫无表情,周斌脸上冷若冰霜。 马文华头也不抬地说,你还坐原来的位子。说罢,旁若无人地又跟周斌交谈起 来。 李华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便知趣地退了出来。 他迫不及待向教室走去。 高中教学大楼有三层楼,座落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这是一幢新盖不久的教学 楼,红砖青瓦,高高地耸立在校园的南面。啊,这不是一幢普通的楼房,在李华眼 中,这不啻是一座梦寐以求的殿堂!此时此刻,这座普通楼房对李华的吸引力,不 亚于宇宙黑洞对暗物质的吸引力——这历尽苦难,失而复得的感受,只有李华从心 里才能感觉得到! 当他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跨进挂着高二(1 )班牌子的那间教室的时候,感到 眼前一片阳光灿烂。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