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上)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 村东头庞家,有个水葱似的女儿。村西头张家,有个瘦高高的后生。 村子小,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家贫户的女儿,没什么深闺可藏。从小儿来, 田间拾稻谷,河边洗衣裳。女儿生得好。那样猛的大日头,晒不黑一张嫩可可娇的 的吹弹得破俏面庞。青裙布帕,担水过田垄,引得多少庄稼哥伸了颈子呆看,一锄 头拄在脚面上。 十三岁起,说媒的没断过。朝来暮去,踩坏了女儿家的门槛子。 踩坏了门槛子,爹笑,娘疼,女儿不说什么,晚风里斜挽了头发,蹬着那坏了 的门槛子,拧着眉毛发呆。 囡呀,想些甚哩? 没想甚呀,娘。 囡呀,说的这家可中意?。 女儿不言语。眉头轻轻地,轻轻地,拧成个手帕扣。 囡呀,后院去喂喂猪来! 女儿掉转身,提了木筲子奔后院。一声叹息,幽幽地留于晚风。一吹,便散了。 那门前的桃树,掉了一地的好花。 又怎知说媒的说遍了赵家钱家孙家李家,没有女儿心里头的那个人。 那个瘦高高干干净净的后生呀。他在村塾里,读的是圣贤书呢。人家都说,塾 里的先生夸他最有出息。将来定能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呢。 一道去田上。女儿听得同伴提起他,脸便红上来。装着鞋子里进了沙,独自落 后,一双手按不住颗心儿,扑通扑通跳得紧。 水田里,女儿的脸荷花映日,荡漾别样的红。 这样小的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隔个三五日,那后生上学下学,也得见上一面。村口的羊肠道,狭路相逢,慌 慌张张,点一个头,眼睛只不知往哪里看。 后生的面皮真薄。那脸,比女儿红得还要快。 清晨的风里,后生青布袍子的背影没在路头。女儿抱了柴火,呆呆站着,腾不 出手拢一拢那风吹乱的鬓发。 乱发遮蔽。那人,已去得远了。 他走着窄窄长长的小道呀,就像这女儿的心九曲十八弯。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都知道。 村里最有出息的后生,却不爱这村里最水灵的女儿? 只是两下里,未曾开言。 女儿着了凉。落雨的黄昏,早早睡下了。这般好的新晒被窝,只是辗转。 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懒去梳头。说黄昏,怕黄昏, 又是黄昏时候。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把口问问心来也,又把心儿问问 口。 女儿是规矩的女儿。这般羞人的曲儿,不要说唱,想想也自心慌。却一缕萦心, 尖尖细细地,在黑暗里扭呀扭。 手里拿了铜簪子,一下一下,烦闷地,尽自刺着炕头边的泥墙。 粗糙的铜簪子,刺不穿这泥墙。 女儿的心事,点不破这窗纸。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未曾开言。这些年。 看看女儿已十六岁了。 “庞大娘,给你报喜啦!” “这婶子,快请炕上坐。囡呀,给你婶子倒茶来!” 媒婆子盘腿坐上炕。手持着长长的水烟袋,瞅定了女儿,还没开口,先咯吱一 声,眉眼都笑成一朵菊花。 “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我们村的一棵嫩杨柳哟!啧啧。怪道人家小伙子为 了你,吃不下,睡不安……” “婶子喝茶。”她撂下茶碗,二话不说,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薄薄的花布门帘,挡不住外间人的言语。一句一句,钻进耳朵来。 “嘻嘻,姑娘害羞了!……庞大娘,你猜这次我是为谁家求亲来?——是张家 呀!” “……?” “张家!村西口打铁的老张家!” “哦!……张家!” “庞大娘,你说怪不怪,老张头一个粗作铁匠,他婆娘又是个麻子,偏养了这 么个斯斯文文上台盘的小子!他家那二小子,起小儿在塾里头上学的,庞大娘你也 知道,可有出息着呢!念书这个勤呀,天天书本子不离手。塾里先生可喜欢着!… …上月里,不知咋的,三天没上塾!……咋来?病了呀!啧啧,吃不下,睡不着, 发寒热发的,那样俊的个小子,都瘦脱了形啦!真可怜哩……咋病的来?庞大娘你 听我说呀……说这二小子病了,这人是整日价晕晕迷迷。到塾里,先生问你咋啦? 不说。他爹问,他娘问,都不说!前日里,他姐回门,这才跟他姐吐了口……庞大 娘你猜咋了?——原是看上了你家丫头,小子害相思病了!嘻嘻,读书的后生,痴 情的种哩!……” 女儿在里间,拿了针线补她爹的棉袄。这言语传入耳中,粗声鸹气,赛似一个 炸雷。 女儿的心里,一时不知是悲是喜。针刺了手指,怪鲜艳的一颗樱桃浮出来。这 一痛,不由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原是平地一声雷,炸碎一天情云恨雨。 这些年了。到底也有今日么。 一时走了神,便没听着娘说些什么。但听得那媒婆子放低了嗓子道:“……大 娘你且放宽心。你养的丫头,你还有何不知,可是那等轻薄的货么?满村里哪个不 说,这丫头俏是俏,可多老成?……哎,张家二小子,话儿也没同她搭上一句哩! 你家丫头,还用得着搭啥话么?垄上这么一走,小伙子魂早迷飞喽!……大娘,跟 你说正事,人大心大,那小子为你家丫头,这相思病也害了二三年。今年也十九岁 啦,该娶媳妇了。张家老婆知道了他儿的心思,可不才挽了我来跟你提亲么!咋, 大娘你点个头罢?多好的一门亲。” “这……张家小子人是没的说,这事,我还得问问她爹……” “啧,没挑的,大娘你当家的一准喜欢。那张铁匠家,不说富贵,也很过得去 了。话又说回来,果真的富贵人家,咱们庄户人家也攀不上么!没的叫人说咱卖闺 女!大娘你说是不是?……那二小子,人又生得体面,读书又肯上进,将来往乡里 头省里头考个功名,你家丫头这不就是现成的县君夫人?……别想啦,大娘,这样 门好亲,还想个甚?我保了十来年的媒,听我的没错处。丫头?……丫头自己也保 准喜欢!可着这满村里挑,除了这个小子,还哪个配得上你家这朵花儿?家里就这 一个儿,人又温存,过了门,公婆丈夫,当宝贝般的疼着,咱丫头受不了气!…… 哎,大娘你点个头罢?”…… 女儿把爹的棉袄捂在心口,怔怔的,人只在云里飘。那媒婆子多晌走的,竟不 知道。 这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啊,那瘦高高的后生呀。她辗转的夜里,敢情他也一 样的辗转么?……五斤重的老棉袄,焐不热女儿冰凉凉的手指。那脸儿,可是滚烫 的…… “囡呀,这人家,你可愿意?”什么时候,娘立在炕沿边。 “囡呀,你可愿意不愿意哩?跟娘说不要紧。” “囡?囡,你倒说句话来!愿意,是不愿意?” ……“我的个傻囡呀!”娘笑了。粗糙的手掌,揽住女儿的头发。十六岁的大 姑娘,忽地变了小鸡雏,只往娘怀里扎。 “囡长大啦。真的长大啦。”娘喃喃地叨念着。 囡长大了。该嫁了。 打发个女儿出嫁,说声快,原来也快得很。爹同娘商量了一晚上,又跟“那边” 几次往还。两家大人都情愿。这一对小儿女的品貌,本是村里都说好。两家都是庄 户人,又不图攀龙附凤,有啥扯皮? 就定了下来。 说好四个月后,忙完了秋收,赶着过年,一齐把喜事给办了。 这门亲,村子里一轰就传遍了。有道是凤凰落在梧桐树,才子本当配佳人。一 时间,村里哪个闺女不羡慕这女儿?哪个小伙不想当那后生? 爹卖了圈里的肥猪,给女儿置嫁妆。罕言寡语的老实汉子,村里头进进出出, 也总带着笑容。人道一声:“庞老爹,恭喜呀!”便呵呵地说不出话来。 娘舍不得乖囡,却也兴兴头头地,帮着女儿操办。白日里忙着家里外头的活计, 晚间闲了,便教导些做人媳妇的道理。要孝敬公婆,要体贴丈夫…… 甚至开始憧憬:“囡,日后你有了小小囡,娘帮你带咧。” 一句话,说得女儿臊红了脸,别过身去半日不开腔。 定了亲的她,不大出门了。且忙着赶嫁妆。逐日里,坐在炕上就着窗间的光线, 只是绣。 女儿手巧。四乡八邻的女伴,谁没问她要过些新巧的花样子?冬天农闲了,几 个小姐妹围做一堆儿,总也是被簇拥被请教的那个。叽叽喳喳的热炕头上,逐年逐 年,女儿含笑绣着一个庄户女孩儿,小小的骄傲。 如今那指间银针,引着长长的五色丝线,绣的却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怀?……真 的,都不好意思想呢!要嫁了。要嫁了。那腼腆温存的后生,就要进他的门,姓他 的姓,作他一生一世的妻。从此后,自己便是“张门庞氏”……啊,待想又不该想, 待丢时又怎好丢!……无人的房里,女儿撂下针,双手捂住羞红的脸。 赶嫁妆。世上最甜蜜的劳作。枕头,被面,手帕,鞋子,荷包……绣不完的绣。 女儿手底下,花好月圆,石榴百子,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就 好比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泉水般打从女儿心里头涌出来。 女儿不识字。啥子诗呀文的,全不懂。 但,那细细密密的针脚,一行一行,便是相思字。 定了亲的人,过门前是不好见面的。总也待熬过这四个月,便从此双宿双飞。 只一遭,地里秋收实是忙得紧。爹在田上,临雇了两个汉子,仍是忙得脚朝天。 娘又去张家,商量结亲的事。 晌午,女儿便提了饭篮子,田上送饭去。 水塘边,远远的来了一个人。瘦高的身子,飘飘的青衫——呀,那不是张家那 后生,未婚的夫? 心如小鹿撞。看看他近了,俊秀的眉眼,依稀都看得清。怎办?左边是水塘, 右边是田地,没处躲,没处藏,只急得脸若红霞——狭路相逢。 站定了,两个人,只是低着头。风吹过塘里苇子花,沙拉拉一片响。 好半天,他低低地唤了声:“妹子。”却不敢看她。 她点了点头。那样细微地动了动颈子,连自己都未必觉察。但,他一定会得知 道。 “妹子。我……我上塾里去。”他手里握着书本呢。他是不同的。他的手,这 样干净,这样修长的。指甲里没有一点点泥土。哦,他和村子里任何人都不同、和 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她还是点了点头。 “妹子,我知道眼下地里忙得紧。可我……秋试就快到了,天天温书,实是分 不开身。我……我帮不了你爹爹的忙,我知道我不好。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么?” 他一口气,说上这许多话。还从来没有过。她轻轻地摇头。风来,鬓发又乱了。 “等我这次秋试完了……妹子,我一定好好考。等我这次……” 她忽然道:“你莫再说了,我总是等着你……哥。”斩钉截铁,怕是停一停, 便再说不出口。话还未落地,她嫣然一笑,窄窄道儿上擦肩而过,快步便去了。呀 ——羞煞了,再也不敢回头看他。 后生立在当地,望着女儿袅袅的背影,也像朵苇子花般,蒙蒙地模糊了。 那水塘里的苇子花啊,沙拉拉响成一片雪白的海。 秋收忙,也终有忙过去的一日。在汗珠里,在金穗里,在喜悦里。 “囡呀,今年收成好,正赶上你出门子,多攒些嫁妆哩。” “爹,你说甚呀。” 又有个意外的喜讯传来:张家后生,秋试考中了秀才。村里难得出个把读书人。 这可是罕遇的大事。顿时,又是沸沸扬扬。 “中了功名又娶媳妇,张小哥,你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呀!” “你懂个屁,这叫书中自有钱……有什么俊妞子来着?” “你才懂个屁!大家都是大字不识,哪比得人家……张秀才,双喜临门!” 闹嚷嚷吵翻了整个村子。张家摆席公请全村的人。女儿家里,也有人来闹着要 吃酒:“女婿考秀才啦!庞老爹,该破费破费了罢!” 爹娘笑得合不拢嘴。“人家都说,作秀才郎的丈人,咱村里我可是独一个咧!” 爹说。 “囡呀,我的个乖囡哟,你的命还真好哩!真真让那婶子说着了,你是夫人的 命呀!”娘说。 女儿含笑低头,忙着作针线,只是不说话。其实,一个小小的秀才,论理本也 算不得什么功名。只因村小人贫,便也成意外。仰之弥高。 但,在女儿的心里,那才不是意外。他——他本是和村子里任何人都不同、和 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呀。他。他是这样好的,这样好的——啊,都说不出他有 多好呢! 女儿心里头,他便是石里的玉,人中的龙。莫说考了秀才,他考了宰相,她也 不吃惊的——他本就是这样好的!人前人后,她有柔情满溢的骄傲。 天一日日的冷了。好日子,一日日的近了。女儿越来越忙。 那锦绣的前程,且等她一双巧手绣去。 谁知大难平地起。 说好了赶年下一并办喜事。离年还有半个月,忽一日几个恶歹歹的人拍了女儿 家的门。 “这是庞家不?” “我家姓庞,这几位……?” “是就好说。你家有个闺女?……老头!别挡路!我们是城里郑老爷家差来的。 跟你说,郑公子看上了你家闺女,要迎了做如夫人。你福气呀老头!” “各位爷,各位爷!敢是弄错了罢,我闺女许了人啦。再几日就过门了。弄错 了罢……各位爷!” “再几日过门?那如今可过了门么?没有罢!……没有就好说!你闺女许了人, 甭管她许了谁,还能强过郑公子去?城里郑老爷,你不会不知道罢?绸缎庄,盐号, 药行,那是多少家联号的大老板!京城里都有我们的分行。你闺女嫁了我们公子, 连你俩老帮子这后半世也跟着享福。这是前世修来的呀!乐傻了罢老头?” “各位爷,这……这使不得呀。我闺女她可许了人家了呀……” “怎么?敢情你不识抬举?你要真不识抬举,这事可就难说了……” 里屋豁朗朗一片摔砸声。那随来的婆子趔趄着脚逃了出来,衣襟上全是水渍。 “啧啧,这姑娘,可厉害着!”拿手帕擦着衣裳抱怨。 “瞧仔细了,模样可对?” “对!就是那个模样!……你别说,丫头凶是凶,小模样真招人爱呢!这回迎 了去,甚么三姨娘啦翠姨娘的,怕是都得靠边站咧!” …… 鸡飞狗跳。扰攘了一回,家里乱得不成模样。爹老实,笨口拙腮不会说话,只 一味作揖打躬。娘更早吓得没了主意。女儿在里屋听着外间人的混帐话,一句句传 进耳朵来,只气得浑身乱战。待要出去同他们理论,娘吓得一把拉住。 “囡呀,咱可不出去!咱可不出去!大姑娘家家的……” 女儿千挣万挣,挣不脱娘的胳膊。眼泪,没滋没味,早流了一脸。心里也没了 个悲喜,只是迷惘。魇住了,再是心胆俱裂,活活的使不上劲。 啊,这只是个梦罢?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末后,那群人去了。 临出门,扔下话来,还有两锭银子。 “老头!实告诉你,你闺女,我们公子娶定了。七日后,花轿来接人——你可 别打错了主意,我们老爷、公子,那都是场面上的人,任甚么达官贵人,我们都有 交游。你们县太爷,见了我们老爷也得恭恭敬敬着。凭你到哪儿,只在这世上,就 出不了我们公子的手掌心。过两日,新娘子的衣裳首饰,自有人给送过来,你们就 不用预备了。要什么我们公子没有?这两锭银子,是给你老两口的。只要你闺女识 大体,得了我们公子的欢心,你老两口这下半辈子的好处还多着咧。要是认真作起 对来,公子动一动小指头儿,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要好要坏,你细想去!告诉你 婆娘跟你闺女,也细想去!” 吆呼着扬长而去。破旧的板门大敞四开,腊月里的寒风卷进来。爹裹着棉袄, 呆呆地立在门口多久的。人早去得没了影,也不知关门。 半晌,失魂落魄地转身进里屋。见婆娘坐在炕上,一动不动把女儿搂在怀里。 地下,一只粗瓷茶壶碎了千百的片子。满目狼籍。 爹喃喃地道:“她娘,这可咋办咧?” “我囡从来不出这个村,那城里的甚么……公子的,咋知道我囡生的好看咧? 我的苦命的囡!” 女儿从娘怀里抬起脸来看了爹一眼,想哭,却已哭不出来。仰着脸儿,一双肩 膀一耸一耸,那干噎像一颗颗钉,打在爹心上。 壶碎水流。只不过求一口淡饭粗茶。却不堪重拾。 满地都是尖刀般的利屑,没处下脚。 爹说:“囡,你可难死人呀。” 深夜里,女儿静静地躺在炕上。侧身向里,瘦了的脸上,一双眼睛越显大和亮。 在黑暗中眼睁睁地,像两盏不甘心的灯,朝前望。 面前只是黑黝黝的泥墙。前无去路。 没路了。没路走了。女儿听到心里轻轻的声音。 已经是第四天。再过三天,花轿便上门了。还有路走么?她看不到。 背后有呼吸声。那是娘。打从那日起,娘便晚晚陪着女儿睡。她怕她寻了短见。 那日女儿扑在地上,拾起茶壶的碎片就往脖子里抹。 爹跟娘,一边一个,紧紧地把住了胳膊。抢夺中女儿的手割了老大的口子,鲜 血迸流。 瓷片落地。叮的一声轻响,却惊心。 “糊涂的囡呀,你咋这么着?你咋这么着来?” 她伏在地上痛哭。“爹呀,你把我许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不去呀——我活 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殷殷的血手印印在地上。如同一个凄艳的盟誓。 我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言犹在耳。她抚摸着手上缠裹的布条。为他受的伤,一层一层,疼痛,缠绕成 碎心的茧。 可是没有路可以走。她甚么都想过了。带上爹娘,跟他一同逃活路罢。写状子 告官罢。毁了相貌,让那狗杀才胚子死心罢。 “城里郑家?我的天老爷呀,那可是官商两路,神通广大的人。咱们庄稼人可 惹不起!唉,庞大爹,我看这次真的是……” “他婶子,我家老三常上城去给郑老爷家送鲜菜,打听过了——惹不起呀!狠 着咧!这批老爷们。说是上年家里不知为啥,活活打死了两个小娘子,没人敢问一 声儿!” “大叔,叫妹妹死了这条心,乖乖地依了罢。我当家的说,在城里挑脚时,听 人说……唉,告诉妹妹想开点罢,我们做女人的……没法子呀……” 村里人都知道了。言语纷纷,似旋风裹着冰粒子,劈头盖脸。都是好心,然女 儿的心,一点点冻着打着,冷得木了。 昨日郑家又有人送了衣裳首饰来。撂下话:“好生看待我们新姨娘,莫教出了 乱子。三日后平平安安上了轿,便没你的事。否则,死了,跑了,毁了脸子——别 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一套——哼哼!” ……这世道便是狼虎丛呵。女儿把脸埋进被头里。便算是豁出了这条性命,怎 忍心带累白发的爹娘?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成——啊,当不了他的人,也当不了 他的鬼。那梁祝到底还死在一处化了蝶,自己的那个人儿……这碎心的茧,怕是活 活闷死一双,任什么也化不得了。 女儿大睁着眼。又有泪流下来,早已不再去擦。打出事以来,没得着他半点口 讯。未来的婆婆来过一遭,只跟娘相对流泪,也说不上啥。 她掀帘子出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下给婆婆磕了头。 “娘,不管出啥事,许了你家,这辈子媳妇是你张家的人。求你告二哥给我带 句话儿。他是我夫,如今我啥都不想了,我只要他一句话!他说咋,就是咋——娘!” 真的。她已经不再奢求能见到他。只要他一句话——没有,实不甘心。 若得再见他一面……那是做梦了……死,也喜欢。 她是这样想他。嚼骨啮髓。她感觉到有一根细细的锯子,从头顶,咯吱咯吱淋 漓地锯开。心肝五脏,一把一把地揪出来。 昏沉空洞。 寂静的黑暗里,他瘦高的身子。近了。远了。远了。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第六日上。 “庞大爹,开门,我替张二哥带信来了!” 炕上,女儿似一根压低了的荆条子,刷地一下弹起来,瘦骨支离的身子。 “姐姐……这是张二哥给你的信。” 她认得,是王小哥。他塾里的同窗。 一封书简,颤巍巍捧于手上。有千斤重。她含泪拆展,不敢眨一眨眼睛,只怕 是个梦,错了眼珠便醒,又怕泪水掉下来,污了那龙飞凤舞情人儿亲笔的字。 及至书来更断肠。 薄薄的一张黄竹纸。新墨迹,一行一行,一行一行,泪眼中,尽都成血肉模糊 的一片。朱丝阑阑不住这粘连。 “妹启:既绨鸳盟,复遭大变。诸般情由,余今含泪白于妹前:自妹纳币余家, 余既慕妹之品貌,遂发于丹青,朝夕随身,聊解思虑之苦。城中赴闱,失察,为侪 辈所发,辗转流荡,至于其人之眼,乃酿此大祸。此余轻薄悖礼之报,今则祸延于 妹,余啮脐莫及。聚铁九州,不能铸此一字之错,悔甚,恨甚!祸既起,乃闻妹贞 心比石,清操冰雪,余感且佩。然有一言进,乞妹不惮污耳:其人者,五陵豪奢, 势可炙手。妹固非爱财之人,乃当此世,钱可通神,可畏可怖。望妹念萱椿衰迈, 何忍令桑榆之景,复当风波劫遇耶?妹之坚心,余尽知之。然,事有缓急,义有轻 重,余与妹固订白首之约,于理誓不能相负,若较之父母身体发肤之授,乳哺怀抱 之恩,则你我夫妇之义为轻,而父母子女之义为重,三生执手之私盟为小,而箕裘 象贤之伦常为大也!此圣人之教,望妹再思三思。妹之去,乃孝亲也,乃重义也, 乃明理也。余固知之,人亦知之。妹白壁虽玷,素抱则完,天有知,必不诛其心也。 余顿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义理。此生既分无琴瑟,唯与妹期之来世。余此誓于妹 :余终生心中以妹为妻,不敢相轻。朝夕念之,祷之,祝之,死当候妹于奈何桥头, 与妹携手九泉,不离不弃。呜呼,余一男儿,今则无力全吾妻,余无面目见妹也! 唯草为此札,悔恨无极,盼妹稍谅一二耳。妹去,当善事其人,免致祸患。今生已 矣,余与妹终天长别,当日日祝颂,愿吾妹诸事顺遂也。千古第一负心忘情之人泣 血百拜。” 她捧着它,手只是抖。“王小哥,我……我不认得……” 那小哥暗叹一口气。都是没经过什么事的年轻人,何以竟选了他来担当这艰难 的差使?人心都是肉做的呀。这女儿乱挽青丝立于面前,便好似风刀霜剑,花柳摧 残,他怎忍再加一层万古坚冰?但,将心比心,难道把自己放在张二哥的位置上, 当此际还能有旁的法子么? 他咽了一口口水,接过书简,将信中字句,逐一解说给她听。腊月天,挣出了 一头的汗。 他磕磕绊绊的声音里,女儿的脸越来越是煞白。一颗心直溜溜地落下去,落到 了底,却反而宁定。啊,这便是他给她的结局,她终于看了个清楚。他第一次写给 她的私房话儿,竟是诀别。那龙飞凤舞的,看不懂的字……他亲笔写下的字。 她摇摇欲坠。反放开了手扶着的炕桌,瘦棱棱的单薄身子,颤着抖着,却总是 不倒。 “这么说,他是不要我了。”她平静地说。 面上甚至尚有一丝微笑,不易觉察地,浅浅地浮出来。 那小哥满头大汗,抓挠着颈子:“咳,姐姐……二哥他也是没法子……你……” 她没有泪。向他要过了信笺,仔仔细细地摺起来。 “劳烦你,替我带话儿给他,”她垂着眼睛,只瞧着自己手上,那摺得平平整 整的小方块。“就说他的话我都知道了。我听他的。叫他放心。” “姐姐……” 她不理,自顾说下去道:“我不怪他。这是我的命。小哥,烦你告诉他,我是 没念过书的贫家丫头,甚么道理都不懂,可我知道他说的对。我……我总是听他的。” 心里头的凄酸,冻透了底,反是波澜不起。到了这地步,多说何益?她有千言 万语,这一生一世,也与他诉说不了的,但,他与她,他们,没有一生一世。 没时间了。甚么都来不及。所有的幻想,一生甘苦,还未尝到,便成泡影。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他嗫嚅着离去。不相干的人,鼻子也酸了。 开门。外头风正凛。 背后忽传来她柔柔的招呼:“小哥,略站一站。” 他转过身。 女儿抬起脸来。带着微微的笑,似一朵白海棠。 “跟二哥说,五十年,一百年,我总是等着他。叫他别忘了。” 笑靥如花尽展。那一刻,泪水终于滚烫地落下来。 该说的,都说了。她再无心事。 这是我的命。 一句落地,铿锵绝尘。再无悔路。 那才郎,巧丹青亲笔描得这心上的人儿,是多么旖旎的事。岂知竟然演变到此。 本是弦上切切黄莺语,谁知忽然变徵,金石灭裂。 要不是他这样思慕她,这样的眠思梦想,会出这等事么?啊,前事渺茫,后事 无托,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流年本无定,她只是卑微女子,满眼的泪,载沉载浮, 逐流而去。 满村里,有谁像他这样的风流多才。但竟然他的才与情意,便是葬送她到虎狼 窝的度牒。 众生茫昧,命运从未予以预知。 郑家送来的全副妆奁搁在里间。精致脂粉,她长了十六岁,见都未曾见过。菱 花镜,玲珑地卧在掌心。她冷淡地瞥了一眼,反手将它扣在桌上。 ——这如花貌,便是祸根苗。 她恨哪。恨恶人当道,恨天地不公——可,这是我的命。 我只要他一句话,他说咋,就是咋。 这婉娈的女儿,自小柔顺如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没读过书,在秀才郎的 面前,有自觉的卑微。他念了那么多的书,都是圣贤的话呀。他一定是对的。 虽没过门,心中早以他为夫。她单纯的心里,他就是天,他就是神。 这是我的命。她纵有千般不甘,为他,也认了。 她吸吸鼻子,将凄惶收拾起。 ……“囡呀,你……你做甚咧?”娘一脚踏进房门,便惊呼起来。 女儿坐在地上,笼了一盆火。满屋的烟,呛进眼睛里去。 灰烬飞扬。依稀残存红红的艳屑。女儿手里拎住三两个荷包,晃晃荡荡。一松 手,落入火里头去。 嫁妆。大堆的嫁妆。被面,手帕,鞋子……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一件件给 丢到火盆里。尸骨无存。脸上木木的,并无眼泪。一件件地过。女儿手底下,花好 月圆,石榴百子,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化了云烟。 “娘。这些,横竖是没有用了。”她抬起头来,安静地说。 没有用了。没有用了。这牡丹亭已变了风波亭,乌鹊桥倒成了惶恐滩,鸳鸯楼 反作了阎王殿。 十六岁。一生就定了局。 女儿心里主意打定,悲哀渐渐沉淀,显露冰封般的淡定。反倒是娘,骂了句作 孽的天老爷,哭得一塌糊涂。 那夜下了大雪。女儿家门前那株桃树,冻死了。 花轿踏着大雪来迎娶。 郑家遣来的喜娘在里屋帮着女儿妆毕。凤冠霞帔,粉光脂艳。便似一轮明月降 临这茅檐草舍,耀得人眼也花了。 “这样漂亮的新娘子,公子定是喜欢煞了。姨娘,你日后可有福享呀!”喜娘 赞叹道。 女儿到外间,扶了爹娘坐定在正当中,四个头梆梆地叩下去。 “爹,娘,孩儿去了。您二老日后多保重。” “囡呀,我的囡呀,你也保重哩。爹娘想你呀。” 女儿点点头,一笑。大红盖头刷拉拉蒙上来,爹娘的脸,看不见了。 便一边一个喜娘,搀扶着,袅袅地出了大门。花轿早候着多时。有人给打起轿 帘。 “请新姨娘上轿!大吉大利,百子千孙!” 女儿被引领至轿前,立住脚。转身。 “众位乡亲,我上轿了!” 一生轻言细语的女儿,用从未有过的清朗声音大声说。 轿帘放下。隔绝了乡人的唏嘘,爹娘的老泪。大红花轿,吹吹打打,于漫天风 雪中起程。女儿离开了她一生没有离开过的村庄。 红盖头底下,她看不到,送行的人群中,有没有——他。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鼓乐喧天地,进了城门。 雪落得仍是紧。这一队红红火火,连轿夫亦穿了红底平金缎,冲风冒雪,好一 番气派。路人纷纷侧目。 穿过城中的主街,停在郑府峨峨的大门口。 轿子落地。这是娶妾,原没个主人反迎出来的理。但这个美人儿不比寻常,想 了这么久,终于到手。郑公子心里喜欢得紧,因此特换了吉服,迎出府门。顺便向 围观众人显示风流体贴。 “请新姨娘进府!”喜娘高声道。 没有动静。再说一遍,仍是寂寂。 公子寻思:“越是美人,越是脾气大。这位姨娘是等我亲自给打帘子呢!好, 不搭搭架子,怎显得美人的金贵?便给她打打帘子,又有何妨?” “娘子,为夫的恭请了——”公子拖了长声,伸手揭起那金丝彩线满绣桃夭图 的轿帘。 灼灼其华的后面,新娘一身大红衣裙,坐着,吊死在轿顶的木梁上。 用的是流苏红汗巾。盖头早飘落一旁。水粉下,惨白的脸,血色褪得净尽。唇 上胭脂却凄艳地存留。那样的红,似一个不甘心的咒。 人声,被鼎沸地定格。漫天飞雪,静静落下来。 这惨案轰传一时。郑家使了大钱,塞住所有人的口。富甲一方的豪绅,便算是 逼死了个穷家丫头,不过是给人作了私下的口实,名声不大好听罢了。究竟谁敢当 真言语一声儿,又有谁有闲心管这档子与己无关的闲事? 窃窃地议论了几日,也就过去了。世人心中,有的是比一个陌生女子吊死更值 得关心的事。 谁知一个多月后,郑公子在青楼寻欢时忽然暴毙。据当日侍夜的妓女说,那晚 公子饮了一杯酒,忽而直视前方,说了句“你们是什么人”,仰面倒下去,便没了 气息。 郑老爷心疼爱子之丧,对那间妓馆欲加追究。说是妓女图财,害了公子的性命。 正待大兴牢狱,一日晚间自县令家中归来,路上就中了风。不到两日,也去世了。 郑家登时无头苍蝇,乱作一团。 这一番变故,一时闹得沸反盈天。想起那吊死的新娘子,人都说是冤鬼索命, 带了郑家父子阴曹对质去了。郑家人自顾不暇,外间流言尽管扰攘,亦无人去管。 到后来,连官府都惊动了。派了个官儿来查证事件始末。终将郑公子定作无故暴死, 与他人无尤。妓院一干人等通皆开释。 还把那新娘子的事都倒腾出来。有道是破鼓万人捶,郑家人素日气焰嚣张,这 番遭了殃,吃过亏报复的有之,生意上有往来借机落井下石捞油水的有之,无怨无 仇纯是嫉妒他家富贵的,有之。 郑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这案子最终定论为强征民女为妾,逼人致死。但肇祸者亦已离世,遂判决郑家 赔偿苦主庞家夫妇银两若干,以为老来无女下半世度日之资。 那庞家女儿宁死不负本夫的事,一时传为美谈。众多文人墨客,发为篇章,吟 咏足之。那派来查案的官儿,还一本奏章递了上去,将此事始末,连同本乡士人歌 悼的诗文,一并达于天听。 于是朝廷下了旌表,彰许这样的贞烈。县里拨银子在本村为女儿建了祠,就唤 作庞氏烈女祠。香火供奉,隐然为神。 这一供,便是好多年。 好多年了。总有几十年了罢。 那都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如何,就散不去呢?我问过天,问过地,问过 鬼神。没有谁来回答我。 我就是那个女儿。 自那日一缕魂魄离体,我便被本乡的土地与社公引领到土地庙。烈女,你且在 此暂驻几日,过后自有你安身之所。他们说。 我在土地庙住了几天。头七后,我被带到地府,听候阎罗王的发落。 阎罗王说,生死修短,自有前定。我此生虽是少年惨夭,亦属天意。只是那郑 家父子如此胡作非为,却已将今世福报折尽。他们的财禄与阳寿,也到头了。 我很想亲手杀了那个害了我的人。但阎罗王说,我是将要得到朝廷旌表的烈女, 不同于一般的厉鬼,怎可如此大失体统地,效那寻常冤魂所为?他只允许捉拿的时 候,我随同前往。 我便回到土地庙去等。阎罗王告戒我,新死的鬼魂,魂体薄弱,尚不可在人间 游荡,否则极易被阳气所冲而消灭。 又过了四十二天。我出了七。可以出庙门了,便随着黑白二鬼使来至人世。他 们一左一右,挟着我御风而行。我感觉到有丝丝的凉气,穿过我的身体。 我们穿过黄昏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无一人察觉我们的存在。眼望一 个又一个茫无所知的人横冲直撞地,自我身躯中对穿而过,我惊惧尖叫。 不用怕。他们不会撞到你。你已经是鬼。白鬼使告诉我。 我已经是鬼。啊,我总是忘记这件事。低头,我看到自己的脚离地三寸,一双 小弓弯,虚虚地悬浮在空中。是的。原来我真的,已经是鬼。那日一条汗巾咽喉锁, 早断送这十六岁花苞未放的性命。我的身子,被他们仓促埋在乱葬岗的,此刻都朽 了罢?还是成了野狗的口中食? 人群,绿女红男,来来去去。这热闹的世界再不是我的。爹娘,小姐妹,还有 ——他,都离我而去。不,他们都在,我走了。独自地。 这结局是我自己选择的。但彼时,我忽而感觉难以忍受的恐慌与凄凉。我谁也 见不到了?此后就这样脚不沾地地飘来荡去,一个人,永远?我害怕。怕到无可言 说。 我这短短的一生,甚么事也没经过。十六年,便是在爹娘的庇翼下,家里做点 活计,挑挑水,喂喂猪,如此而已。简单平静。本以为出了娘家门,便进婆家门, 依傍的由爹爹变为丈夫,这一辈子不过便是个孝顺媳妇贤惠妻,守住灶台炕头,日 复一日,了此一生。 怎知平地风波起,一抬大红花轿,进去时,是鲜灵灵活生生的少年人,出来时, 便做了鬼。我无法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惊惶失措。 小时听娘讲古记,最怕的是鬼。长大了,也从不敢往黑地里去。如今我自己便 是鬼?我不相信。但双脚分明离了地,穿墙透壁。黑白二使,结伴而行。 我是鬼了。是人人避之惧之,如遇蛇蝎的鬼了。我凄酸地确认着自己新的身份 ——啊,我那瘦高高温存腼腆的秀才郎,现下若见了我,怕也要转头狂奔,离得越 远越好了罢? 忽然间,这一个念头涌现。 我已是虚无缥缈的魂体。并无血肉。但,我那样心痛。痛。痛。痛。 烈女,我们到了。鬼使说。 他们对我很尊敬。称我为烈女。就像土地公公与土地婆婆一样。我自小敬畏的 土地公,在我面前这样恭敬。我是贞烈节妇,是朝廷旌表的正神。他说。 但我仍只觉自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羞答答不上台盘的十六岁村姑。 如果由得选择,我才不要做什么神。我只愿做我的张门庞氏。 于我,那是比黄袍加身更荣宠的光。只是已然无缘。 我心酸地想。 我们是在一家妓院里捉到那个恶人。 我这才相信,原来每一座大门,是真的都有门神。行近妓院门口时,忽地显现 两个金甲的大汉,拦住了去路。好不威风。我便有点害怕。 他们一见两位鬼使,当即让路。有一个还问:“这女鬼是干什么的?” 鬼使道:“大胆。这便是庞烈女呀。随我们一同来捉拿犯人的。” 金甲人向我拱手行礼,悄然隐去。 那恶人就在这里面。我心中恨意燃起,不顾此地是良家女儿绝不能涉足的青楼, 径直穿门而入。 当我们在那恶人面前显形的时候,他正一手揽住一名艳丽女子,一手执了酒杯, 往我们一指:“你们是什么人?” 他这样嚣张。但,他马上便发现了——我们不是人。 我望着他,点头冷笑。 “郑公子,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吗?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他双眼暴睁,脸上因极度的恐惧显露死灰的颜色。他张口欲狂呼出声。我看到, 他的口型做出——“鬼!”的样子。 但他来不及了。嘴唇甫动,鬼使手中的锁链已套上他的颈项。一拽,一个虚弱 模糊的魂体踉踉跄跄,自肉身中被拉出。 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与鬼使拉着他一转身,阴风飒然,早去得远。 身后,听到那臭皮囊轰然倒地的声音,与女子尖利的惨呼。 这个新鬼,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被拖拽着奔黄泉。我很快意。扬起手,那 日用以自尽的红汗巾一路飘摇过昏沉暗雾。 我冷笑。一字字地告诉他:“郑公子,你死了。” 没过几日,他的父亲,富甲一方的郑老爷也被捉拿归案。鬼使告诉我,人的福 报寿数固是上天注定,但亦在乎自己一生是积德或是作恶。像郑家父子,本是祖上 积下的德,今生得享荣华,只因作恶多端,不但福禄销尽,丧身陨命,还欠下孽债, 来世怕是亦得继续偿还。 这便是天理。他说。 但望着在锁链下瑟瑟发抖的郑老爷的魂魄,我竟有恻然。他纵非善类,到底不 似他儿子那样,令我有切齿痛恨的理由。眼前的他,只是一个恐慌无措的老人。 不。我怎会是神。我仍是那个没见识的庄户丫头。平凡的,心软的。 我不够聪明。不懂得甚么天理人理。亦担不起“主持”它们的重任。 多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倘若一切都没发生,眼下,我已经嫁作人妇。尘埃落 定,岁月安稳。 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啊。他此刻在做什么呢?他有没有在想着我。 眼前忽然看到那日焚毁了的一双鞋子。青布的鞋子。忖度着他脚儿的大小,私 底下偷着做的。怕人笑话,连娘也不曾告诉。 青布鞋子。黑丝线淡淡盘了个云头。想着过了门,要亲手为他穿上。没做完, 是每晚临睡藏在枕头底下入梦的一点心事。昏沉沉的雾气里,像蝴蝶一样飞呀,飞 呀,看不见了。 黄泉路上,我背过脸去,一滴泪偷偷滑落。 鬼泪。有形无质。像一朵六月天的雪花,还没落地,已经枯萎。 郑家父子归案。我这段怨恨,已然了结。阎罗王道:“烈女,你且再稍待几日。 朝廷自会建祠,以为你日后安身立命之所。不过,你若是愿意投胎重行做人,现下 便上书天庭,也还来得及。你今世里因节烈陨命,下世里必有极大的福报,一生安 康喜乐,富贵平安。你可愿意?” 我道:“我不愿投胎。我和……和他约好了的,哪个先死了,都要在奈何桥头 等着,不见不散。” 阎罗王道:“烈女,你情深若此,缘分当未断绝。倘若转世,想来亦可重结再 世之缘。” “但是……但是我怕我转了世,变了模样,他会认不出我。阎王老爷,求你许 我在奈何桥等他。我一定要等到他,我们说好了的。” 阎罗王笑道:“你既不去投胎,旌表一下,那便是歆享香火的正神。岂有个守 桥头的理,成何体统?也罢,每日黄昏日落后,你可来奈何桥一遭。新鬼入地府, 都要过桥而行,你问那桥头茶棚的孟婆便是。” 我拜别阎罗王。又问:“阎王老爷,可不可以告诉我,我那……他……还有多 少年才来?” “生人阳寿乃天机也,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只等着便是。” 我裣衽行礼,走出阎罗殿。是的。我又何须问那么多。只等着便是。既然有这 盟誓在先,“携手九泉,不离不弃”,他说的。他一定不会骗我的。 我一定会等到他。 五十年,一百年,我总是等着他。那日,我托王小哥带给他的话儿。 他会记得。五十年,一百年,他也会想着,来找我。 我站在奈何桥。桥下是一条怒浪滔天的血河。血腥刺鼻,阴森可怖。周遭,面 目模糊的亡魂擦身而过。鬼哭声,此起彼伏。 这是个可怕的地方。但,我爱上它。这是他与我订下约会的地方。血河阴风, 便是女儿的温香绣房。 我不知不觉地,把脸贴在桥栏杆上。 朝廷果然给我建了祠。 在这个偏僻的村庄里,怕已是莫大的殊荣了吧。村里出了个皇恩钦封的烈女, 全村人都脸上生光。爹娘想也略得安慰。 不大的庙堂。正中神案上供着黑漆的灵位,金泥写就:庞氏烈女之神位。有个 老婆婆,在此专司洒扫添香等事。一只三脚铜炉内,香火终日不熄。逢年过节,村 长也总领着人前来拜祭一回,供奉些三牲花果之类。 这便是我安身立命之所了。 白日里我出不得门,只依附在灵位上睡觉,顺便聆听前来烧香人们的祝祷。 多是些寡妇,孤凄无依。 “烈女,求你保佑小妇人下半世得能温饱,白首完贞。” 也有絮絮哭诉夫死无子,受婆家欺凌诸般苦处的。公婆不怜,妯娌排挤,娘家 又容不得出了门子的女儿回家守寡。自己原是不想改嫁的,可这眼下光景,不改嫁, 难道饿死罢? “烈女,小妇人实不是不念故夫呵……”蓬着头的妇人,跪在神案下抹泪。 慢慢地,在旁人的诉说之中,我渐渐懂得世间有些无奈,人力不能,有些复杂, 未可轻断,而有些辛酸,无可言说。神位生涯里,十六岁的我是在死后,方才渐谙 世事。 我被村中的妇道人家视为楷模。整个村子因我的存在,莫名地受到激励。贞烈 之风,从未如此盛行。女子若改嫁,纵有千般无奈,亦难免受尽讥嘲白眼,甚或遭 娘家母兄弃绝不认的——“俺家没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改嫁,你老子亲给你许下的 男人哩,他才死,你改嫁?没男人就活不了的贱货!呸!” 有一年村里闹饥荒,许多男人都到他乡外县去奔活路了,丢下女人在家苦候。 一年二年,三年四年,不曾回来。有人说见得他已在外县又讨了女人,生了儿子, 不回来了。家里锅灶不起。如此,女人仍得忍饥苦捱,不敢说一声“我要改嫁”— —口水淹死人呀。 无人的深夜,女人跪在神位下哀哀地哭:“烈女呀烈女,不是我喜欢改嫁呀, 我男人已经不要我了呀……烈女,求您给条明路走吧,家里都四天没起火了……我 那三岁的儿饿得都晕了呀……” 我很想告诉她,你男人既另寻下人了,那是他先负了你,你为什么不可以另寻 下一个男人?一个疼你爱你,至少拿你当人待的男人。这是他薄情,不是你不贞, 寻下个人儿一同奔他乡,旁人的言语,理他则甚? ——但,我不敢这样说。这些话是悖理的,我知道。但是究竟甚么是“理”, 我还是不大明白。天理,伦常,圣教……这些听起来这样巨大的字眼儿,我一个没 念过书的穷家丫头,即使封了神,依旧懵懂。 我所能做的,只是当她哭累了在神案下沉沉睡去的时候,托梦给她,告诉她, 她家东屋的房梁上还有几块碎银子,是她过世的公公留下的。取下来,母子们吃顿 饱饭吧。 但几块碎银子,能支持得几顿饱饭?我这笨脑筋,也无力替她筹谋一个安稳的 明天。 只有出门夜游,避开她醒来后感激涕零的叩首——我没脸承受。 村里这样静。偶尔有狗儿见到我,轻吠一二声,然后又归于沉寂。我随风飘荡, 满目茫然。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本非我所愿。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 ——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甚么旌表,当甚么烈女。建祠的那日,朝廷派来的官儿念 了皇上的诏书,我被社公引领至祠中,接受封诰。那个神气的官儿,向着围观的乡 亲们宣读旌表的时候,未曾看见我便站在他面前,冉冉下拜。 我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是社公告诉我,皇上亲笔赞许我的节义,“发扬圣教, 性命不恤;固守伦常,盛名应享。”听起来,我便似一个为礼教奋不顾身的甚么 “大儒”一般。 但我根本未曾想过那些。我死,只是为了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还记得汗巾勒在颈上,气息终于断绝的那刻,眼前逐渐暗下来的阴影里,全 都是他的面容。恋着他的笑颜,魂魄不肯速去,我无声地在花轿里承受死的煎熬。 怕外头的人知觉了,紧握双拳,即便痛楚万状也不动一动,寸许长的指甲全没进肉 里去。但,那样的痛里,仍然只看见他。瘦高高一袭青衫的他,那样干净温存的, 跟全世界的人都不同…… 我痴痴地魂游在村子里。脸上挂下随时淌落随时消失的泪。就连泪水,都不可 以多保存一时半刻。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 或许,只有他的誓言。 携手九泉,不离不弃。这一句话,已成我存在着的唯一理由。在这样一无可恋 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