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斗(上) 黑子:夜深忽梦少年事 小时我并不曾疑惑,为何母亲的样貌与我的这般不同。只记得爱看她晚间织布, 将那排梭子轧轧地推拉来去,油灯影子筛在她蓝花袄裤上,根根纤细的排纹如同鱼 刺,煞是好看。母亲总是在晚间忙碌,锁着眉头仿佛心事重重,直到看见我,她便 笑了。 我扒在水缸边探头张望,眼睛溜圆的漆黑闪烁。母亲在那口赭黄底子粉绿团花 的粗瓷大水缸上面加一个苇杆编的盖子,稀稀疏疏的好透气。晚间点起油灯的时分, 水面上便撒一片班驳的影,好个迷离景致,不输与松枝碎锁玲珑月。但我却什么也 不懂,独自在缸底玩水,见那些影子都滑溜如泥鳅,只是费了老大心力一条也钳不 住,便厌了。一纵身顶开了盖子,牢牢扒住缸沿,下半身且还悬在缸水中悠悠画着 弧线。 我记得母亲告戒我不准在屋中弄出声响。所以轻悄小心,只是闭着嘴扒在缸沿 看她织布。轧轧地推,一来一去,一来一去。终于忍不住,身子一卷,伸了脚爪轻 轻地爬搔缸壁。 母亲就从织机上抬起头来。油灯晕罩住疲惫温暖的笑容。 我家黑子饿了吧。黑子真乖,来,到妈妈这儿来。 我巴不得儿一句,爬出水缸欢欣鼓舞地过来,就湿漉漉地钻在她怀里。母亲喂 我奶的时候总是把垂在胸前那条粗大的发辫盘在颈子上。我喜欢她的辫子,一边咕 嘟咕嘟吃奶一边睁着眼睛看那麻花大辫,有这样长,漆黑发亮地一圈一圈盘绕在母 亲雪白的颈子上,花纹绵绵地蜿蜒。以致我一度以为那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 乳汁清甜温热,汩汩地顺着咽喉流下。我大力吸吮。那时我从不知道我的吸吮 对于母亲竟是一种莫大的痛楚,以致每一次哺乳之后她都要晕去几个时辰。我只是 以为她睡着了,便一声不吭地溜回缸中睡下。 黑子乖,吃饱了自己去睡,记得盖上盖子。妈妈累了,要睡觉——黑子听懂了 吗?母亲解开衣襟把我抱在怀里时这样微笑地说。我粗糙的鳞甲在她身上留下湿漉 漉的痕迹。 那时母亲不告诉我她哺乳的痛楚。她所有的痛楚,从不对我提起。 我跟母亲住在关外的村庄里。那地方又叫关东,有大片油黑肥沃的土地,高粱 漫山遍野拔起巨大的青纱帐。还有大豆与稻谷。这里的土地似乎天生就是要以这样 丰美的面貌养活了一大批在关内活不下去、故来此“闯关东”的人。土地有的是, 且无主,只要肯动手,总是饿不死的。所以年年复年年,闯关东的流民不绝,蕃息 到后来往往也忘记了原本祖先的所来之处,便将这丰饶的黑土地作了故土。就像我 母亲一样,管是根子曾在塞北江南,她只知自己是一个关东的大姑娘。 所谓关东是要按照长城来说。一道长城,分了关内关外——这些都是母亲讲与 我听。然什么是长城,关内又是怎样个情形,她自己也不甚了了,我便玩耍时有一 搭无一搭地顺了耳朵听来,不往心上去。有时母亲沉默不语,许久,我弯过身子去 回头看她一眼,见了她的粗布袄裤麻花大辫仍在,便觉安心。于是继续掉头去玩。 母亲从不怀疑我是否懂得她所说的话,尽管我从不言语。夜深时她总是将我揽 在膝上,絮絮地对我说上许多话。她把什么都讲给我听。大概母亲是很寂寞很寂寞 的吧。但彼时我只是欢喜蟠在她的膝头昂首望到那条乌黑的大辫子,感觉她的手指 轻轻地抚摸过我每一片冰凉的鳞甲。 黑子我的儿,妈就只有你了。妈不知你从哪儿来,我的小孽障……我的乖儿。 母亲总是这样说。我听了便攀上她肩头去偎她温热的脸颊。母亲的手指绕着我 颌下的须,她身上有非常好闻的粗布与青草的气味。 那时我心里就想,要是我们家里真的就只有母亲跟我,没有舅舅,该有多好。 我母亲姓李。从小丧了父母,依长兄务农过活。十八岁上有一日到河边洗衣裳, 不留神连人带衣篮,一股脑儿跌进水里去。北方女子不识水性,只觉口鼻呛得辣痛, 一股股冰凉的直灌进肺腑里去,人纠缠着水草,翻腾挣扎,只是下沉。眼前尽都是 浑浊的绿色,身不由主,随水流团团地急转。心想这番定是死了的,谁知浑噩中忽 觉着身子轻了,像有什么托着,往上带。手脚胡乱扑腾,居然爬上岸来。衣裳棒槌 都寻不得了,便惊魂未定地回家去。过后,也便不在意,只再见了水总躲得远远的 罢了。 岂知就此肚子竟一日大似一日。瞧着很显怀了,哥嫂怒不可遏,关起门来逼问 究竟是和哪个偷了,再三再四也问不出个姓名来。哥嫂无法可想,怕人传扬说李家 二丫没曾嫁人便大了肚子,辱没了家声,只说妹子得了天花症会过人,将二丫藏在 家里不让人瞅见。十月后瓜熟蒂落,竟然临盆。便生下了我。 那夜母亲腹痛,并不敢请接生婆,便是我舅妈自家与她接生。母亲说,那时我 才露出个头来,舅妈看得一眼,叫也未曾叫得一声便厥倒过去。是母亲自己亲手把 我接出来,剪了脐带。后来舅舅拿了刀子进房,说我是妖怪,要杀。终究还是没敢 下手,趁夜半无人,将我拎出去丢在河里了事。 母亲说,我儿,那时妈以为再见不着你哩。你生得这样,妈头一眼见了,也怕。 可你毕竟是妈亲生的儿呢。你舅舅把你扔了,妈哭了三天三夜,你知道么? 她哭了三天三夜。因为第三夜的四更天,母亲正躺在被窝里吞声哭泣,只听窗 格子喀的一声轻响,一个小脑袋伸了进来。 眼珠漆黑溜圆的,看着她。 母亲经常捻弄着我颌下的长须,说,黑子就是聪明。生下来才三天,就认得路 了。 自那日起母亲就悄悄地将我留在家中。清晨趁舅舅舅妈还未起身,她打开窗户 放我出外玩耍。我就在外头游逛,等傍晚一家人吃过晚饭,母亲回她自己房做活计 的时辰,再由窗子偷偷溜回来。母亲会给我奶吃。 黑子你要乖呀。千万不要被你舅舅看到,知道不? 我一直很小心地遵循着母亲的教诲。我知道舅舅不喜欢我。我是妖孽,家门的 耻辱,他若见到我还赖在家里一定会杀了我——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是家门 的耻辱?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生得与他们不同。白天我在溪水与河流中游荡,偶尔自 水底仰望,见岸上人影行过,便会垂首,有些忧伤地看着自己鳞甲蜿蜒的长长身躯。 或许我真的是个妖孽。无聊地游曳时,一路上水中的鱼虾蟹蛤,陆地的牛、羊、鹿 与狍子,只远远地望见了我便逃命似地散去。就连天上的飞鸟也不敢从我上空飞过, 只凄叫得一声,避绕而行。我想莫非我真的这样可怕,这样的令人憎厌么。从来没 谁愿意接近。白昼里我委屈地只想回去母亲的怀抱。这世上,便只得她一人,不会 弃嫌我。 最初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只碗,盛了清水让我晚上睡在里面。不多久那碗便显小 了,母亲不得不换了一只瓷盆给我。她总是很小心地用盖子将我遮挡起来。后来又 换了水缸,但如今我即使将身子紧紧地蟠曲做一堆儿,也将那缸填得没个空隙。母 亲皱着眉头说,黑子,你长得太快了,这样下去妈可把你往哪儿藏?许是妈本不该 把你窝在家里。许是你该去外头闯荡的时候了,可妈实在的不放心。 我睁着眼睛的溜溜地望着母亲。心中恐慌害怕。母亲在说什么,她要赶我走了 么?不,她怎可以不要我?我是个众人弃厌的丑怪物,舅舅要杀我,外面谁都躲着 我。世界上就只母亲一人待我好,不怕我也不厌我。她要赶我走可怎么得了?我一 急,从缸里蹿出来,带着一身的水渍子便去偎在母亲脚旁,只恨自己不会言语,不 知道怎样告诉她我是多么的依恋她。只好扭股儿糖似缠在她身上,伸出长长的舌头 去舔她的面颊。 母亲微笑,将我领到水缸前。她说,我儿,你不要怕。你是龙,那便是神物, 谁也不敢欺负我儿!你知道什么是龙么?她指点着对我说。我儿来看,这就是龙, 你记得这样貌,久后终是要去寻你自己的同族啊。 我随着母亲的手指看那缸身上暗暗的赭黄底子,凸出粉绿团花。饽饽大小的团 花里是盘着一条带鳞带爪的长东西。粗糙的厚瓷,模糊不清。我把鼻子都贴上去, 似乎认得出那东西与我有着相似面目,但于磨损了的缸身上它看起来更像是蚯蚓… …母亲说,这是我的同族,久后我终是要去寻它……我不可以再和母亲在一起。 我难过地把头埋在她的裙褶中。为什么我没有母亲那样光滑的肌肤与柔软的手 脚。为什么眼中所见,惟独是我,生成这副模样。龙是令人厌恶的东西,我想。 后来我渐渐长大,懂得自己在外寻食物吃了。不再需要吸吮母亲的乳汁。关东 大地物产富饶,有的是野生无主的香瓜甜杏。我逐渐学会了潜伏在水中,张大了口, 只一吸气,那树上果实便滴溜溜直往我口中飞来。母亲一直教导我不可偷盗人家地 里的庄稼,我想,我要听母亲的话,这样也许她便不会赶我走了。也许她只不过是 说说罢了……我安慰着自己,吃得多,渐渐地我的身躯越长越长,家中已没有更大 的器皿可堪我庞大的躯体。但我仍每晚回家拼命将自己蜷缩起来挤进那水缸里去。 只要在母亲身边,我便安心。 我五岁了。头顶如春芽破土,有坚硬的角微微胀痛地生长出来。我看不到它。 只母亲说那是半透明的黑色,有圈圈细致的罗纹,澄净如玉。而颌下的长须愈长, 可舒卷自如,有一日两须之间且生出一件米粒样的物事,圆丢丢的温润滑溜。它越 长越大,后来像黄豆般大了,再后来,像珠子了。 母亲说那本就是珠子。她忧伤地抚摸着它,说,我儿,妈一生终是不会出嫁的 了。妈只想守着你,把你好好的养大。妈受再多委屈,看到你便欢喜了。可你,终 究是一条龙啊。 水缸里怎养得住神龙。母亲说。 一日我在渠中戏耍,忽见水面上一片倒影掠过,是我舅舅扛着锄头打从这儿走。 吓得一蜷身忙藏在水草底下,不敢露头。 我听见舅舅在岸上与人寒暄。 祝妈妈……你老往哪儿去?这边上是水渠,当心着,可要我扶你老一把? 那岸上另个倒影颤巍巍转过身来。一片陈旧苍色的光影。 是谁?……那是李家老大罢? 是我。祝妈妈,你老眼睛不方便,出门得留心。有啥事,我替你老跑跑腿咋的? 说实话,我舅舅当真的是个好人。乡里乡亲,总也赞他热心厚道。就只对我这 般的恨之入骨,再也容不下家门中有我这样一号——都只怪我生成这个妖孽般的丑 样——我伤心地想。 他们在岸上驻足言谈。那老妈妈我也认得的,是村里的一个寡婆子,老得谁也 不知她有多大岁数。长年的不出屋,偶尔在外走动走动,见了人总说些阴阳怪气的 话,村里孩子们都怕得很。村人念着她孤寡无亲又瞎了眼睛,常是各家送些米粮, 故也活了如今。 舅舅倒不怕这阴丝丝的瞎老太。一径地热心着:你老上哪儿?我送你老去。 天恩赐福啊……俺们这关东地……施恩的也是你,降祸的也是你……瞎老太一 如既往地说些怪话,于舅舅的言语充耳不闻。水中荡漾的影子,我看着它一步步逼 近这渠边了。忽而觉得害怕,缩了身子只往草丛里藏。 李家老大……你过来,你过来……她喃喃地招手唤着舅舅,自说自话地絮叨。 施恩的也是……降祸的也是……俺这一方的神灵啊……是你又不是你……谁知道? 怕是你自己也不知道……真真假假,一个天容不得两个日头,俺的神灵……我潜于 水中细听。那苍老的嗓子突地拔高了一大截,似刀片般,凄厉地长叫——神灵!神 灵!天把你生下来,你要佑俺这一方水土,风调雨顺啊——! 我正听得不解,只觉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有个重物当头栽下水里来。一时吓 得我任什么也顾不上,尾巴一摆,哧溜地便游走了。 那日晚间母亲告诉我,村里的瞎老太不知如何,跟舅舅在水渠边说话说得好好 儿的,无缘无故,就一头栽到渠里去。才不过片刻的工夫,待舅舅捞起她来,已经 断了气了。 黑子,你说这事怪不怪呢。是人老了,到了寿数了罢。母亲说。我摆摆须子。 我没法告诉母亲,这事,我也看见了。 黑子:当时明月在 就只愿这般,依我母,绕膝下不远行。我想我此身纵生为家门孽障见不得人, 倘能终是如此这般度了日月,平静逍遥,也便心满意足了。 这里的冬季漫长严寒。溪水河流,三九天都冻透了底。一冬。我也有法子使犄 角钻开了严冰,晶莹的洞穴,蟠于其中观望,上下左右,只是一片剔透玲珑。身子 上鳞甲日益乌黑坚硬,也不觉冷。村庄附近的几条河水皆清浅,一到冬天便冻得结 实。我也不在意,只有个地方存身便是了。听得离此五十里外有条大江,一派宽阔, 千里无极,我却未曾见过。又说那江里住着一条白龙,神通广大,两岸的百姓耕种 丰歉,都随它布雨行云。 黑子我儿,你将来若独个儿出去闯荡时,千万莫要去江里惹那白龙呀。人说那 龙神性子大,手段高,怕你是要吃了亏,把妈活活儿地心疼死。你只记着有一日自 己过活时,不伤生害命,切莫与人争斗闲气,安安分分地便是求了天佑了。 母亲的话,我总是听的。我只道这般便可长依膝下,不必被赶走。那不得不自 己过活的一日,心思里头它实是渺茫,好似永远不会到来。却不知这世上多少事若 要发生,说来便来,谁也不得做主。就像那瞎老太堕水的身子般,毫无预兆地,黑 压压一片,便临头。 那日是腊月底,快要过年。外头大雪纷纷扬扬,早积了一尺多厚。母亲铰了窗 花儿,喜鹊登梅娃儿抱鲤,鲜红地贴在窗上。我扬着脖子看得出神。母亲还说,今 日冻了黏豆包,赶明儿个蒸了与我吃……火炕烧得暖,我蟠在被窝里听着轧轧的织 机声,渐欲昏昏睡去。 忽然间砰的一声,门被踢开。黑夜里大风雪陡地卷进来,一阵绝冷。我圆睁双 目,只见舅舅手中提了柴刀,怒气汹汹。 这怪物!二丫,我早疑心你私自留了它下来,养得这么大了!……当初下了地 就该一刀了账!哪个好人家养个妖物在家! 母亲抛下活计赶过来。哥,求你放我儿一命……明儿我就叫他走……哥,他不 是妖物,他是龙……他是我亲生的……你饶了他吧,哥! 呸!亏你还有脸说!没结亲的大姑娘养了怪物……都不知你怎么养出来的!舅 舅劈面啐去,一推,母亲跌坐在地上。我顾不得那把柴刀,只蜿蜒着滑下炕头,往 母亲游过去。 刹那间只觉身后一凉。 我听到母亲的惨叫碎裂了风雪夜。回过头去,第一眼先见得那新换窗纸,霜雪 一样地子上红窗花儿,鲜焕得世间再没有这般喜气的颜色了,却抵不过边上纵纵横 横,几溜大大小小的雨点子,洒得一片凄厉猩红。我想哪来的这样红的雨点子,愣 怔了片刻,方看见自己身后尚在喷射嗤嗤的血箭,一股湍急地怒涌,那尺来长的尾 巴,竟是离了骨。撇在一旁像块死肉,仿佛从来没有活过。 我不觉疼,也不怕,只是心底里陡然空了,竟没了知觉似的傻愣在那里。我抬 起脸来看着舅舅,眼睛里滚下两滴泪水,落在血泊里变成黑色的珠子。 ……黑子,我儿快跑!快跑——!我儿——你走呀——! 母亲的叫声中,我残缺的身躯带着火光腾起,冲破了房顶飞去。 那夜急景凋年的寒冬,漫天大雪里竟有轰轰雷鸣。闪电划过,继而下起瓢泼大 雨。黑夜变得荒谬而残暴。那夜,我带着鲜血奔涌的重伤在满天暴雨中逃离了我与 母亲的家。 我来不及想怎么忽然间我竟然会飞了。我不是鸟儿,没有翅膀。可我竟然会飞 了。歪歪斜斜地,穿越暴风雨中狰狞变幻的云层。 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偶尔横过眼前的闪电照亮心惊肉跳 的刹那。我想母亲这会儿怕是已哭的昏死过去了罢。 当后半截的剧痛骤然传来时,我感到自己像一个闷雷,从乌云里沉重地坠了下 去。 “怎的这样傻,竟叫个凡人给伤了这万金的身子。” 睁眼,疼痛一波一波,且变得麻木。仿佛身子只剩得半截,命也只剩半条。死 里逃生,甚至都拿不定是否真的逃了生,或已经死去。只是浑浑噩噩。我半睁半阖, 眼前看到是这清秀的男子,着了一身白衣,脸容似乎九天明月般的清冷傲然。不懂 他说些什么,听来大抵那是一缕怜惜,游丝般袅袅漾开去了。怎么他不憎厌我这怪 物么。 “傻孩子。那肉骨凡胎,你伸个指头便要了他的命。怎的反倒等着他来伤了你。” 他似乎不屑地说道,那眸中的温存里却始终带一点绝尘乖戾。“你竟是半点也不像 你们骊族的了,那火暴性子都哪里去了?” 我陡然发现他所说的是一种与我母亲全然不同的言语。奇怪的是,我竟也听得 懂。我试着张口,说出来跟他一样的语言。 “你是谁?你说些什么,为什么我都听得懂,可是却不能明白?” 他悲哀似地嘲笑:“你问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怕是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是 谁了罢?在凡人中间耽得久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是龙了?” 我又发觉此刻身子竟是在某处水底。这不是我去惯了的那些溪涧。隆冬腊月, 它们早已上下冻成了一块结结实实的冰坨。这里却仍川流荡漾,那水甚至还暖着, 仰望,碧幽幽透着遥远天光,不知深有若干仞。男子悠悠然坐于一具沉礁,白衣竟 是飘飘不湿。 “你……你……难道你……” “痴儿,痴儿,你竟还未省得,我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的么。”他淡淡摇首叹 息,鬓边一绺黑发,如一种绝美的藻,飘摇百转。“你终于回来了。再在人间混下 去,灵性怕都要丧了……回来了,我再不会让你去跟那些凡人厮混了。” 我才明白他竟也是龙。却不懂为何他就可以生成人的模样,清俊飘逸。倘若我 也能这样,就不会被赶出家门了——我这样想,但从不敢对他吐露。他秉着龙性, 高傲得最是瞧不起凡人。若他发觉我尚还念着人间,定要发怒。 他告诉我他叫皓髡。他为我取名,叫做黡. 他说,这才是作为一条龙该当拥有 的高贵的名字。 黡:雨细风斜并作消魂处 皓髡留我在江中住下来。养伤。柴刀劈出的伤痕不久便痊愈,只遗留些许陈年 的锈迹,伤好了也封锁在血肉里,再不能剔除。我恢复得很快。皓髡照料周全,初 时伤势险恶的几日,竟是不眠不休地守在我身畔。我想这一生除了母亲,再没谁对 我这样好过了。我感激他感激到极处,反是讷讷无语,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怕 一开口便亵渎了这份珍贵。 皓髡的心细如发丝。那日初见时我得知他是同类,却只见眼前这人生了一副清 秀男子的相貌,很是不惯。我没说过什么,他却自神色中自行察觉了我的不惯,于 是有一日我醒来,见皓髡已舍了人类容颜,现出本相。 他是一条纯白的巨龙。长躯蜿蜒,鳞甲放出明光,霜寒雪冷。颌下龙须舒卷, 爪如锋刃,眼如星,鼻息喷出惊涛骇浪,腾腾地直冲上水面去。再没见过这般昂然 的龙了。这幽沉江底,他便似一轮坠落水府的十五月,放射刺人眼目的华采。 “黡. 还痛么。”——然而这幽沉江底的蜿蜒巨龙,竟终日守护在我身旁。择 了一处细沙如雪的平坦地,他衔来紫菱绿藻,铺就一个广袤的窝铺,安放我这残了 的身躯于其中。又不知从何处觅得仙草,嚼碎了,细细喂于我口中。 伤痛尚如波浪袭来。那时我已不能省得世事,只知是有吃的来,便昏昏然张口 噙了,与皓髡的津唾一并,咽入腹中。喉管中有龙的冰凉异香,泪一样汩汩地滑落。 “黡……不怕的,没人再伤害你了……你放心,我定是要治好你的……黡……” 皓髡像一圈栅栏,把自己的身躯弯成了一个圆环。他首尾相接,团团地,只一心一 意围住我的身体。他水波般动听的声音唤着我的名……是他给予我的名,然我只记 着轧轧的织机声里,母亲笑喊,黑子,到妈妈这儿来…… 我终是无法忘却人间。昏沉痛楚的转侧里,我感觉到皓髡湿暖的长舌细细地舔 遍了我每一片鳞甲。却仍然哭泣着凄喊:“舅舅,黑子乖了,黑子以后都听话了… …不要赶我走,不要……妈,妈!我疼……”到后来,自己做的梦魇且是囚住了自 己。终日里我便只是反反复复,流着泪,叨念的只有两句话:妈。我疼。 妈。我疼。我疼,好疼。 我醒来时见他又恢复了人的容颜。清秀清冷,月色般皎洁的面目,于碧透的水 波里有着奇异的荡漾。他坐在岩礁之上,抱我于怀。 皓髡没有血色的面容像天上的月亮,遥遥地穿不透这千仞激流。朦胧的光彩。 我看到他满脸忧伤地俯视着我,鬓发在水中轻烟般地动荡。 “黡,为你始终不能忘了人类,我又化作这模样。”皓髡咬着牙说道。“你可 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黡. 我不能见你哭泣……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你是 一条龙?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龙!” 皓髡的手臂牢牢地抱住我。我无言。低下头看到江底细沙上,尽都是我昏迷中 哭出来的黑色珠子。 大的,小的。乌黑晶莹。它们随着飘摇的水流渐渐散去。远了。 久后我终是痊愈。血肉破了合了,横竖也不由人。只留得半截残躯,回望,蜿 蜒自某处戛然而止,空无之地满是失心的记忆。 疼痛空了,血没了。我看我自己,午夜般漆黑的身躯里藏的却尽是虚虚的苍白。 皓髡的脸一样。 高贵无疵的脸。皓髡。他那容颜白到透明似的,仿佛看到水的碧色。千里龙江, 冬不封底。细藻便成飘荡的杂念,终不能无知无觉冻结了坚硬晶莹的一坨……我看 皓髡的澄澈容颜中有血脉枝丫,淡蓝色的游移,成网。我看我自己昼夜昏沉,只一 睡了噩梦便颠倒。喜鹊登梅娃儿抱鲤,新窗纸,再没有那样斑斑点点的猩红。惊唤 而醒,见了修长白手,鲛绡袖,轻轻拭去我口边的腥涎。每个人的杂念,终于是各 自辗转。不得交换。 “皓髡,”我惭得不敢看他。“我废了。” 他且不言语。垂目静坐。半晌江中传来隆隆的闷响,似乎天雷坠落了水底。自 远及近。我乍然惊悚,见到的只是皓髡气定神闲,斜斜卧了在青礁岩上,俊削脸孔 神色间竟有逶迤的娇媚。 “瞧着哪个顺眼,自己挑吧。”他闲散地说,“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行了。” 眼前的鱼群如繁星。鳞片闪耀广袤的熠熠光辉。银白淡红,如潮涌至。大片花 朵一望无际地开了,那美丽看去却只是眩晕。我连水都看不见了。想吐。 我呆呆不语。皓髡把双眼从大片奇丽的颜色上扫过,不经意地,下颏儿尖翘着 扬了扬,便有条肥大白鳗自鱼群里跃出来落于他手。 “你可以进腥膻了,愣着做什么。”——我才省得,眼前腥红早弥漫。指尖儿 并没一丝颤抖,衣衫仍是高贵苍白。血如烟,凄迷地散了开去,近不得身。血雾中 他面容兀自如观音般静好。 鼻端,递过来的只是一片皮肉。素手轻传,肠脏且行且落,丝丝络络在水中粘 连地剥离。生生撕开了,我眼皮底下是那死琉璃般的眼珠子。 素手轻拈起腹腔中尚在微动的心。递于我口边:“吃这个,鳗肉最细,心,更 是好的。” 桃子大小的心。忽然冒了个血泡儿,破灭,拖了条尘烟般的尾巴。遁去。 我掉过头去终于吐了。身后鱼群战栗地鼓噪起一场无声的剧震。哆哆直震到水 面上去。金鼓齐喑。 掏空了。狂呕,只得一些苍绿的胆汁,顺水流腥臭地波动成鳞状。 皓髡冷笑:“哦?倒是修了个菩萨心肠,荤腥都不进了!倒要问你你那人间的 父母食不食牛羊?食不食鱼虾?我就不信人都是喝风屙烟活了去的!” 我的头耷在青岩下,口角余沥未绝地淌。人间的父母……什么是父母?我只知 有母,不知有父……我从来没有想过谁是我的父。 “皓髡,我父亲是谁?你知道的,告诉我!我父亲在哪里?” 他充耳不闻,只将那片惨白的皮肉往我口中塞过来:“我叫你吃这个!……你 张嘴,给我吃……你不吃是不是?是不是?” 他一手揪牢了我额顶的角,将我往沙里按下去。惨淡地笑。“好,你好,你不 动荤腥,修了正果去了,你倒好了……” 我只用力紧闭着嘴,紧闭着眼睛。再睁眼,那水红得就看不见东西。浓浓的。 看不见残缺零落的鱼群。 皓髡的声音近在咫尺,昏盲地传来。看不见飘飘白衣,屠戮再众,兀自无情地 洁净。 “黡,你给我记住了,你一天不食一条性命,我就一天杀它千条。” 皓髡悠悠地说:“我不管你吃不吃。我只管杀。” 黡:风月无情人暗换 我不能省得皓髡这残忍性子打从哪儿来。何以如此姣好的人儿,竟生就这样一 副罗刹般的心肠。他以血为乐,以屠为戏。 他果然一日倾千命。不是唬我。为我不肯动荤腥,他一日闲闲地,一双素手, 活撕血肉,只作寻常。 虾儿折头,鱼儿破腹。蟹伤了甲,鳖掀了壳。那花花蚌蛤恃了身如玉坚,便活 碎你为齑粉。让你狂?! 等闲伤生无数。我不食,他也不食。笑笑地陪我饿着,一任万千血肉腐化堕为 尘泥。连看也不看一眼。 “皓髡……你这是何苦?”我在满江血腥中忍不住开言,“你饿了要食,食了 它便是。杀了又不吃,这些条性命,不是白死了?” 皓髡说:“我说过我不管你吃不吃,我只管杀。我既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 他懒懒地倚在礁岩间剔着指甲——甲缝里残余的肉屑,罪证——就连这样,他看起 来都能继续其一尘不染的美貌。他心不在焉望着手指,重复口中字句。眉目间渐渐 聚起深重怨毒。“——我既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是了,我凭什么要管你?— —你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又凭什么来管我,你是我的谁?你说,你是我的 谁?!你说出了我便不杀生!” 我讷讷地看着他。这不可理喻的龙神。我不知如何开口,如何——我是他的谁。 我原只是偶然间被他捡回来的落难者。我是他的谁?我无法言语。 皓髡狠狠睨着我。片刻,黯淡了容颜如火烬灰消般的寒冷。他垂下头轻轻吹去 指甲间最后一丝鲜红。 “白死了。哼,这世上白费了的,又有多少?你知道些什么!” 他暴戾地拧起眉头。一转脸,杀气且化作迤俪凄清。我愣住了。 “什么都是白费。你一片心,再怎么苦,人家只当是狼心狗肺。” 皓髡幽幽地自言自语。忽地窜过来揪住我的颈项。“你不吃,就给我饿死。别 指望我再去寻果子粮食给你去——你想独自修了正果去了?——你饿死吧,两岸的 人畜性命,整条江的水族,都是你的陪葬!” 他便是这千里龙江中的暴君。生得一副水月玲珑观音相,却一颗嗜血夜叉心。 再光明不过的皮囊裹的也只是一团脓腥烂腐。杀心至重,善念轻。而悔意,是没有 的。 唯一的温存只是对我。抱了这残躯日夜服侍,刀锋样的容颜像剜过凝脂,聚一 层糯糯的腻光,滴答滴答。有时却又忽然发作,好好的看着我便伸指揿住一片鳞甲 掀了去,裸露巴掌大小的红肉。指上沾了黏血,又歇斯底里地抱住我哭泣。“黡, 疼吗。疼吗?”他吐露舌尖,细细替我舐那伤口。柔软的舌尖游走,止疼却带来更 新鲜的疼……我莫名寒栗。 他像一根没来由的白发,疯狂地生长出来乖戾的晶莹。晶莹,而脆弱……我想 皓髡到底却是脆弱的,每次在他手里落了伤痕,我却怔怔的只是说不出的怜悯…… 我看那白发,冰冷的挽作个看不懂的结。 我不懂,皓髡无常的性子。只是在这江底,我终要与他相依为命。再没旁的选 择了。这里,是他的王国。 “是你那人间的娘教导的罢?食素,行善……哼!”他从齿缝间嘲笑出来。 “食素,难道草木就不是性命了?一样的杀一命、活一命,人就这么虚伪,且顾着 往自己脸上贴金!” 黡,走了一遭,何以沾染上人间恶习。你是龙。龙性高贵,心思简单。你不懂 么? 皓髡如是说。可我眼中见得的龙性高贵,便是杀。 梗住颈项。撑大了口。血是鲜浓的液体,一股一股,像新砺的刀刃顺咽喉捅下 去,腥甜,那竟是有快感的……我闭着眼睛,惧怕于自己的快意。 肉嚼在口中,咯吱咯吱的呻吟。有柔韧的质感。我想我的齿间如今缠绕了几多 冤魂呢。不能去想了。饿死了,两岸人畜性命,整江水族都是我的陪葬——这借口, 连对自己,也是虚伪……我用力吞咽。庞大的身躯需要耗费渺小的身躯。 ……“好吃不?” 我点点头。睁开眼,只看到皓髡得意而微笑的脸。 他抚摸我颌下的珠。那珠已然长成,华彩乌亮,瑞气千条。我的身躯渐渐得与 他匹敌,只是末后的残缺丑陋,神龙失势。这庞大身躯始于赫赫,后来偃旗息鼓地 终结。 “黡,千龙乃出一骊。你是贵中之贵,神物天精。” “可是你的性子都哪儿去了。” 皓髡化身人形,已经抱不住我的身体。他坐于一旁忧伤地望着我。 “人间,磨折。” 我的身子长。长也长不过记忆。岁月就是这江水,滔滔的在头顶上流过,而我 沉在江底。我追那未及发生的记忆,时间跑在人前头。 我与皓髡,千里龙江底,并列的两位君王。相依为命。 “你还在想你那人间的亲人?几百年了,他们在哪儿?你娘,你舅舅?” 时常我昂首仰望,遥远的碧色天光。蒙蒙荡漾的透进来,抵于温暖沙地。皓髡 志得意满地斜睨着我,恶意地嘲笑。莫因己有笑人无。万事须留退步。他没做过人, 他不懂。 “你以为你做过人了?黡,你一直是龙,永远是龙。没谁承认过你是人。你只 合在此地,和我在一起。我们才是同类,在这里,高贵的王者。黡,你,比我更高 贵。为什么你自己就看不见?!” “黡,你记住,你只有我。一直只有我。”皓髡的化身卧在白沙地上,像一枝 折断的芦花。 千里龙江底,两位君王。他尖锐残忍,我憨愚失神。但一样,我们日日需血食, 巨口吞噬无数。我吃的,并不比他少。 没什么分别。皓髡说,虚伪——二字,也许是对的。 “别傻了,我们是龙,水族之长,臣民供口腹,天经地义。未得人间祭祀,我 们已经很克己了!佑护他们不受旱涝,祭祀难道不应该?” 皓髡一径的高傲扬厉。但我知道他本就得不着人间祭祀,不过是死要面子。这 时分他方有一种幼稚的可爱,为争闲气,暂时遗忘杀性。我不拆穿他。 他是一条罪龙。贬到这里来,佑护生民本是他赎罪的役,再好也是分内,没资 格求祭祀。原也不知在何处修行,就快得道躋身天龙了,因甚未知罪名,斥于凡尘。 揣摩不出皓髡的秘密。我想他那罪多半是杀孽吧。本性难移。吃,大半也不为 果腹,也不为口欲,只为了齿牙相错间那一刹腥鲜的弥漫。喀嚓。他喜欢看到破碎。 冬天漫长酷寒。漫长酷寒的关东江底,皓髡现本相。我与他,两位君王,一黑 一白庞然地纠缠着睡去。不知人间何世。 我真已不知人间何世。皓髡只有我,我只有他。相依为命。但他的满足不是我 的幸福。 整个冬季我睡不着。昂首仰望遥远的碧色天光,在皓髡的缠绵里我已沉沦了数 百年。他圈成个温柔的宇宙。用暴戾表达的温存。这些,我已经太熟悉。 人说一山难容二虎。一方水土,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条江里,皓髡是王, 我也是王。我们谁也不是谁的后。 皓髡。他似乎做好地老天荒的打算。一黑一白,两位君王纠缠到永久。这真让 我窒息。 黑子: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依旧是个村庄。几百年,人非,物也不是。只有蕃衍生息的方式始终如一,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这村庄不是那村庄。 大雪鹅毛般落,深蓝的天空一轮圆月,醇厚透明。我听到天地宁静的呼吸。又 看到月亮看到雪,多么好。几百年的睽隔,时间改变不了这关东地,深雪埋藏丰饶 黑土。 积雪没了膝,艰难地一步一步拔出来走,而心里全是欢畅。做人原来并不难, 至少,皮囊。光滑温暖的肌肤,唾手可致。我看自己,一身青衣在漫天白雪里鲜明 着,长腿踢飞飒飒雪雾。 ……雪雾渐渐落定,然后聚积。然后头发白了。呼吸。总有些当年留不住,总 有些碎雪要于眼睫化为水沫。滴,答,一滴。我只能想,大约,是这里罢。 “嘿!那人,偷我家柴火!” 听个声音,没看见人,我就说:“过路的冷了,抽根柴火生个火烤烤身子,大 姐你别见怪。” “哦。那尽管拿好了!”提高了嗓子喊,“可着拿,多的是!” 才喊完片刻,人倒跑了出来。“咦?幸好你还没走远!快进屋暖和暖和!” 不说自己脚底有油般出来得这么快,倒奇怪我还没走远——除非腾云,这工夫 我怎能走远?我看这急脾气的大姑娘,是十七八?认不准。一身厚棉袄棉裤,将身 子裹得胖乎乎,憨态可掬。红头绳,油黑一把粗辫子搭在胸前还垂到腰,一双手从 暖地里出来乍一冷,冻得小红萝卜相似。 “那怎么好意思?” “少废话!俺们关东地头上,还能叫过路客人冻着饿着了去?赶紧的给我进屋, 别把热气都放跑了!——俺爹昨儿个才杀了头猪,你来的时候好!” 我往屋走,这一家子都是个快嘴头子。又听得从那屋子里传出个未曾谋面的声 音:“赶路的小伙,进来,进来!她爹拿块肉来——” 屋里浓郁的热气。人味儿。扑脸。几百年人间烟火也是一样……我回头看那姑 娘正展开了手里一张鲜红的窗花儿往窗上贴。聚宝盆,喜乐洋洋。 “你不进屋?” “没瞅见贴窗花儿哩!完了就回屋。” “这是……快过年了?” “可不,腊月二十七了——你不知道咋的?哎,你叫啥,打哪儿来的?” 我说:“我叫黑子。” 她说:“哦,黑子?”不置可否地。“我叫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