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副部长轻装上阵了,小车不倒只管推,身体比以前还要健 康得多,长远打算得多。脸上也饱满了些许,成天喝了酒般的红扑扑的,泛着继续 革命的光泽。老爷子胸中舒坦坦的,好啊好啊,而今要迈步从头越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方副部长并没有发现那个有意思的“活头”藏在哪儿,它 像是浑水里的一条泥鳅,明明知道它就在手边溜来溜去,却就是逮不住。相反,他 倒是越发地觉得逮不到那个“活头”,生活确实枯燥无味。老伴去世后较长的一个 阶段,他沉浸在对发妻的思念之中,后来他又主要操心的是小儿子婚事问题,如今 他从鬼门关走过一遭,重生般地安居乐业的时候,却倏然他什么事情都没了,空虚 得不行。而且家里的情况和过去也不太一样,小儿子的那个工作平时应酬虽多,但 以前休息日还能在家陪父亲说说话,现在一到周末却不是去罗家,就是媳妇来了他 俩悄悄地躲进房间不出来。虽然另外三个孩子有时回来看看,但毕竟是杯水车薪, 解决不了问题。他基本上是天天守着一个空房,备感孤独。可是这个话还没办法跟 孩子们交流,“空虚”、“孤独”是什么?视若无物,抓不到摸不着,很像天边的 云彩,只有风才能够得到,而方副部长不是风,他是一位离休老干部,是无所事事 的大活人,“空虚”、“孤独”却能时不时地抓挠到他,他的感觉是查无实据却事 出有因的,说不出口但又成团成团地窝在肚子里消化不了的。方副部长病了,病得 唉声叹气地躺在床上。四个孩子走马灯似的钉在家里,围着床边转,端药送水,嘘 寒问暖,老爷子的精神头立马好了一半,上下通畅,心里也踏实了。然而等病痊愈 不久,他的心里又空荡荡了,重新萎靡不振起来。唉,方副部长真情愿天天生病。 方副部长生病愈来愈频繁了,而且一病就卧床不起。还死也不愿住院,孩子们 硬送他去医院,要不了两天老爷子便奇迹般地好了,也不用人接,自己打个的就出 现在家门前,一副文过饰非的模样。一而再,再而三,他的把戏终于被戳穿了。子 女们又好气又好笑,你老人家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大儿子代表大家认真地与父亲 交换了一次意见。现在的年轻人精明,知道前宣传部副部长最忌讳的是什么,他说, 老爷子,你怎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要让别人宠着你了?行啊,我们可以在家里陪 你,天天陪都行,但你还想不想我们在单位有所表现,有所进步了?这前半句话打 击,后半句话提醒,一个是弓,一个是箭,准确地击中方副部长的“病灶”。 方副部长又重新不大生病了。就是有了一点儿小病小痛的,他也决不声张,自 己到医院拿了药,顺便去公园里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熬一熬便挺过去了。 方副部长经常去公园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本来他以为纠缠上了癌症,临到省城 前将养了多年的一对心爱的鸟儿托付给了向文凤,虽然后来无病一身轻,但鸟是不 便再要回来了。向文凤上公园的规律几年如一日,方副部长就常常赶着点儿去看看 那对鸟。所以向文凤与方副部长相处,甚至比他和孩子呆在一块的时间还多。他们 俩以前就是在公园晨练时认识的,向文凤是个丧偶的退休公交汽车售票员,工作时 养成了嗓门大嘴皮碎的习惯,方副部长开始还有些烦她,后来不了,现在则更不了, 他的生活中就是缺少声音,这下全让她的老习惯给填补上了。他哪儿不太舒服,子 女们尚未知道,她便先晓得了,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从她那大嗓门里出来,听 起来味道全部变了,大惊小怪的,三长两短的,有点儿虚,有点儿夸张,还有点儿 兴师动众。本来在方副部长这里只是粒芝麻,忽然感觉就像个西瓜。这样的声音他 爱听,听起来顺耳,听得人比较脆弱,革命了一辈子,他还不曾这么脆弱过,临老 了体会到这样的感觉新鲜,有回味。他想起大儿子的话,“像小孩子怎么啦”?被 “宠”的感觉也很好嘛!老子就愿意兴师动众,就愿意把芝麻当西瓜,你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