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方光明感到他倒霉透了,里外不是人,是老鼠,还是风箱里的老鼠;是烧饼, 还是在鏊子上滋滋冒烟两面翻的烧饼。他只有寄希望于报社的新房子了,一搬了之, 和罗小剪躲进小楼成一统。现在他宛如两条战线上同时作战,活得太吃力了,在父 亲和妻子面前都不讨好,又与越霖搞出了一笔糊涂账。不行,他得跟越霖谈一次, 必须要她明白,那天他是真喝醉了,当然她也醉了。醉酒的人是不必对自己的行为 承受心理负担的。 越霖家客厅里还有一个男人,颀长的身材,长发,衣服是精心搭配却又表现出 一种不修边幅,他手里拿着一支炭笔,站在墙角的一个画架子后边,半眯起眼睛瞧 着刚进门的方光明。越霖介绍,这是布丁,油画家。这是方光明,晚报社广告部主 任。 你好。方光明的手伸出去。布丁拉住他的手,嘴上说,方主任……话没说完注 意力又转移了,噢,好,你脸的轮廓很有特点,这样的肖像是最易于表现的。 越霖抚掌大笑,对方光明说,布丁这个家伙呀,目中无人,只有整体、局部和 明暗关系。 方光明在那里聊了一阵,他在越霖不时的笑声里什么也没搜寻出来,不是那种 经过掩饰的心照不宣,而是光亮的、明媚的、妖娆的,也毫无遮挡的,像空气一样 透明,没有任何隐瞒。好像刮过一阵风,曾有过的烦恼一下便云流雾散了。他怀疑, 是不是与这个突如其来的画家有关?她真行!方光明相信很难有什么往事能在她心 上划刻出一道忧郁的痕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他就做不到她活得如此轻松、 自信、活泼、洒脱。 罗小剪把布丁“交”给越霖是万般无奈的。这家伙在她上下班的路上等了三天, 纠缠得也不过分,每次在她快要动怒时,他便会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退开。最后 一次罗小剪真的发火了,说,你再这样我就打110了! 布丁咧开嘴笑了,你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你是活该被警察抓去。 你不会伤害别人的。 罗小剪厉声道,但你伤害了我! 布丁迷惑地望着她,我怎么伤害你了?我只想请你当我的模特。 罗小剪叫了起来,你假装,你自私,你混账,你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布 丁诧异地后退一步,委屈地嘟囔,我在你的印象中,竟然这么糟糕……你以为我还 会做你的模特吗?你见鬼吧!罗小剪怒不可遏地挥了一下手臂。 布丁受惊地又退了一步,垂下头说,我没什么钱,请不起模特……看他那垂头 丧气的模样,罗小剪喘了喘气,心情平静了一些。布丁说,我不会挣钱,我只会画 画。我要找到了画肖像的主顾,才有饭吃,才能有路费旅行,继续我的创作……不 过,他抬起了头,我不平庸,有一天我肯定会成为大师的。 这回轮到罗小剪吃惊了,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布丁低声说一句对 不起。掉过头慢慢地走了。罗小剪久久地望着他好像倏然蹒跚起来的背影,蓦然苏 醒,蚂蚱般地跳起来,叫道,你等等……追了上去。 然而,布丁却死也不愿给她画肖像了。他瞪着她说,你看不起我,你是逼着我 打掉自尊心才愿意给我一点儿施舍的。罗小剪跟他怎么也说不清楚,气得叫唤,我 是前世欠了你什么债!好吧,我带你去见一个富婆,看人家如何照顾体恤你见鬼的 自尊心吧。 路上罗小剪冒出了一个念头,跟这个家伙在一起,可能有爱情,却也更可能连 饭都没得吃。她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幸亏那年他跑了。 下课铃响了,罗小剪走出教室时怔了一下,方光明站在前面操场旁的树影下, 他还从没到学校来找过她。方光明直愣愣地瞅着她,似笑非笑,脸上似乎还带着一 点儿不正常的潮红。罗小剪讶异地问,你今天怎么来啦? 他半晌不开口。她又催促了他一遍。他这才说,把手伸出来。 她心里咯噔一声,疑疑惑惑地注意着他的神情,说,你,你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