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当哥哥的冷静地拦住了弟弟妹妹,说有医生就不要紧,我们都不要去,老爷子 看见我们受刺激恐怕更不好。他们开了一个小会,看来现在还不能逼老爷子太狠, 向老太太既然已经进来了,硬撵她出去,说不定能把老爷子搞出什么意外来。事情 明摆着,老爷子不要紧,但他的心脏要紧,子女们可以向不顾及下一代幸福的父亲 宣战,但不能向父亲的心脏宣战。 方副部长在医院醒来,第一个念头是沮丧,他想完了,家里一定是被孩子们占 领了;第二个念头是痛心,病床前只有向文凤一个人坐在那儿暗自垂泪,他的四个 孩子没一个在跟前。不过真的身陷众叛亲离的处境,反而使他对晚年需要一个老伴 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不仅仅是相濡以沫,甚至忽然升华出了爱。这种感情如重压 下轰然塌陷了一个突破口,感受异常强烈,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天地合,乃敢 与君绝!临老了,产生出了如此悲壮的情感,他百感交集,不禁和她抱头痛哭起来。 向文凤流着泪说,要不,我们就算了吧,事情搞成了这样,我这心里…… 方副部长骂,那些个不孝的东西!老子就是拼了打官司,也要让你住进家去! 其实在医院的日子里,方副部长除忧愤之外还很茫然,怎么他自己的家好像蓦 然弄没有了?房子当然在那里,“家”却不是他的了。但是有一个问题方副部长很 清楚,丝毫不茫然,倘若这一次顶不住的话,他和向文凤的事就算是走到头了,再 无指望。等出了医院,不管出现怎样的局面,他都不愿再与她分手。 出乎意料的在他出院回家,房间里空了一大截,显然是小儿子搬走了,但大儿 子并没搬进来,一套完整的房子都留给了他。方副部长有过多种回家后局面的设想, 却就是没想到这边已经偃旗息鼓了,丢给他一个打扫干净的空战场。 方副部长訇然一声松弛了下来,但这个“松弛”不是轻松,犹如搭在拉得紧紧 的弦上的箭尚未射出,弓倏然断了,他胸中淤积的那些悲壮的情怀哗啦啦地坍塌了。 他曾想过,再婚毕竟也是一次婚姻,虽不必张扬,但男女双方的两家人还是应该热 热乎乎地在一块儿吃个饭,以示喜庆,现在怎么吃?房子里的主旋律十分肃穆,心 情老是在坍塌,在坍塌。 向文凤和方副部长的感觉不同,现在她是尤其的胆怯,她怕的不是吵架,说句 不谦虚的话,纯粹吵架她还是老当益壮的,她恨不得方家的孩子跟她大闹一场,吵 赢算她教训了小兔崽子们一顿,吵输她则就不欠他们什么,无债一身轻地和方副部 长生活。但问题是方家的孩子太懂事了,只同父亲较劲,就是不直接和她争吵,坚 决不将她的存在看做是家庭内部的矛盾,对她这个外人保持着一种矜持、冷漠和不 屑。也是奇怪得很,她一走进这个屋门便觉得理不直气不壮,仿佛她不是老太太而 是小媳妇了,不,更像是个悄悄溜进来的贼,那几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就等着出手 来抓。这日子过得越来越胆怯、心虚,越来越不合时宜。 方副部长和向文凤两人都感到压抑、空虚得很,家里人少事情不多是事实,但 过去只有方副部长和方光明在家时,也不见得这么清汤挂面,寡淡无味。平时倒也 罢了,特别是到了周末,公园里到处都是老人和孩子,他们俩不愿凑那个热闹。缩 在家里简直无事可干,两天的假期显得那么漫长、难熬。弄得两人就怕周末,提前 一天情绪就开始紧张。向文凤可是个精明透亮的老太太,这日子再怎么过,也不能 过到“熬”的份儿上,别瞅着那老头子表面上还硬得像根树桩,但他就快要撑不住 了,儿子女儿说什么都是心头上的肉,何况还有孙子孙女,要是跟这种亲情过不去, 便是跟自己过不去,说不定哪天人一后悔,那是收都收不住的。这个周末的清晨, 向文凤一起床便把自己整理出一派春风和煦的景象。她说,今天我要回家。方副部 长一直在瞅着她拾掇自己,翻了翻眼,没吭声。 向文凤又补充说,以后每个星期六我都回去,星期一的早晨再来家……我琢磨 着,你还是叫他们回来吧,周末休息来家看看,她也不多说,刹住了话。 回来?他好像在生着闷气,就是叫他们回来,那也用不着你躲着。 跟小辈们计较这些东西干什么?她好言劝解,再说一个星期不就两天吗,大部 分时间我们还在一起…… 他踌躇了半晌,最后说,只是……唉,太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