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王妈妈住在周家巷22号。她家是一栋门头低矮,破破烂烂,只有两间房子的小 平房;家里一贫如洗。 一九六零年春天,因为家乡闹灾荒饿死了丈夫,只有十九岁的王妈妈只身一人 从河南老家一路乞讨来到南京。当时,王妈妈已经有了身孕。后来,住在周家巷的 何妈妈——一位好心的老太太,把王妈妈领到了小下放的爷爷家里。小下放的爷爷 叫王永业,是个四十多岁是个光棍汉,他因为解放前给国民党做事被政府判了五年 徒刑。于是,王永业便收留了王妈妈。同年七月里,小下放的爸爸出生了,王永业 给儿子起名子叫做王立成。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因为历史问题王永业频繁地遭受红卫兵的揪斗。后来,他 因为心脏病突然撒手人寰。 一九七六年,含辛茹苦的王妈妈终于把儿子拉扯成人——王立成中学毕业了。 因为家庭成份不好从小受人上歧视,王立成主动报名当了知青。几年后,他和一名 弱智的农家女结了婚,在乡下安家落户了。 一九八四年夏天,王立成忽然抱着一个十个月大的男婴回到了家里、说是自己 的儿子,可把王妈妈高兴死了。不久,王立成丢下儿子回乡下去了。王妈妈拿孙子 宝贝的不得了,四处借钱抚养他。婴儿时期的“小下放”整天不声不响地躺着,眼 神呆呆的,连笑也不会。他一岁半开始学走路,三岁开始学说话,四岁以后与正常 的小孩子就有了明显的差异,什么也学不会,上厕所都不知道揩屁股,脾气特别拗, 经常抓大人的头发,无论跟谁在一起都虎视眈眈的瞅着人家,稍不随意就会冲上去 揪人家的头发,打死了也不松手。…… 转眼间,“小下放”六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可是,王妈妈连续给孙子报 了两年名,学校始终不收他。打这以后,王妈妈对孙子彻底丧失了信心,只要邻里 们在她面前提到他,她都会咬牙切齿地发泄说: “他哪里是我孙子,纯粹是个冤孽!”老太婆用手指着自己头上,“你们看, 我头发稀稀拉拉的只剩下几根了——全都是这个小祸害精给揪掉的,也不知道我上 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 到了八岁的时候,“小下放”连话也不会说了,一遇到事情就张大嘴巴“啊— —啊——”地干嚎。但是,他那好揪人头发和虎视眈眈看人的习惯,丝毫也没有改 变。不仅如此,因为个头长高身体有了力气,他下起手来也更加凶狠了。 俗话说: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小下放”毕竟是王家的骨血,表面上王 妈妈对他恨之入骨,可心里仍然拿他当宝贝,家里有了好吃的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 他。这不说,每每看见周围的小孩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王妈妈心里就跟 刀剜的一样难受。“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胳臂腿一样都不缺,难道就这样残废了?” 每当想到这里,王妈妈就会在心中发誓说:“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要把‘小 下放’的病给治好了!”自打发生了“小下放”在慧法厅里揪杜老师的头发之后, 王妈妈不仅没有让孙子放弃练功、反而练得更勤快了。 这一阵子,早晨为了带领“小下放”到总工会去练功,王妈妈每天凌晨三点不 到就起床了,扫马路冲厕所一口气忙到五点钟。收工回来后,脸上的汗水也顾不得 擦一下,立刻就把孙子从被窝里拉出来,给他穿衣服洗脸伺候得干干净净的;五点 半钟把大门一锁,祖孙两个便上路了。 总工会大操场东头专门是中功练功的场地。这一天,当王妈妈带着“小下放” 来到大操场上的时候,二三百名学员已经排好了队伍。祖孙俩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队 伍末尾。六点钟一到,身穿练功服的吕老师立刻打开了收录机。顿时,大操场上出 现了一阵清脆悦耳的雀鸣鸟叫;紧接着,一个声音浑厚的男中音出现了: “中华养生益智功高级功法一部功,养生箭指桩的练习现在开始!……” 学员们纷纷直立身躯、伸直双臂,凝神静气地开始了练功。王妈妈先是替孙子 搬胳臂搬腿地忙活一阵,然后才开始自己练功。 中功的乐曲很好听,一开始的口令结束后,带子里播放出来的就光剩下音乐了。 乐声清脆、悠扬,充满了花香鸟语的意境,分外引人入胜;一旦沉浸进去,便觉得 进入烟气缭绕莽莽苍苍的林海之中,又仿佛置身于虚无飘渺的清虚世界,美妙无比。 练功练了几分钟以后,“小下放”开始出洋相了;他挺着肚子耷拉着胳膊,抿 紧的嘴巴朝前面噘着,脸上苦凄凄的,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周围练功的人看着 顿时哈哈大笑。 “‘小下放’,你干什么?!” 王妈妈生气地对准孙子鼓起来的肚皮上打了一巴掌。“小下放”肚皮猛一收缩, 两只胳臂顿时就抬起来了。周围的人立刻又是一阵哄笑。 “你好好地给我练!要不然,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王妈妈大声地怒骂 道。 练习养生箭指桩,要举着两只胳臂身体一动不动的连续站上半个小时,之后才 能进入收功状态。刚开始练功大人尚且不易做到这样,更何况小孩子呢。所以, “小下放”的胳臂举着举着就耷拉下来了。 中功的队伍旁边有一群跳扇子舞的人,他们大都是衣着花梢的中老年妇女、有 的人脸上还化了妆;他们每人手里高举着一把通红的大绸布扇子,身躯跟随着领舞 的人婆娑起舞,舞到高潮突然将一尺多长的大红扇子猛地收拢,顿时,啪啦、啪啦 的声音响成一片。…… “小下放”突然地又不练功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跳扇子舞的人。王 妈妈弯起手指头突然在孙子额头上敲了一下,给他吃了一个“毛粟子”。 “啊——呀呀——”“小下放”突然双手抱着脑瓜,大声叫喊起来。 “给我站好了!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到大马路上不要了!” 王妈妈一番调教之后,“小下放”总算重新站好了练功姿势。 站在“小下放”前面练功的是一位姓郭的白头发老头。练功练到一刻钟的时候, “小下放”突然踢了郭老头一脚。郭老头腿一软,口中哎唷哎唷地叫喊着,咕咚一 声栽倒在水泥地上。王妈妈吓坏了,连忙弯腰去拉扯郭老头,发现他鼻喷血,顿时 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有人跌倒了!有人跌倒了!……” 周围练功的人纷纷围了过来。 吕老师从前面跑过来,挤进人圈子里看了一眼后,立刻奔向大门口去打电话了。 一刻钟后,一辆鸣着警笛的救护车来到总工会大操场上。 围观者纷纷向医护人员提示说: “老头是跌倒的;老太婆是吓晕的。” 医护人员迅速地把两位老人抬到救护车里去了。为了护送王妈妈,吕老师指派 了两名好心肠的女学员一同前往医院。 救护车很快开进鼓楼医院。因为病人是总工会送来的,急诊室里的医护人员一 点也不敢怠慢,他们在抢救郭老头的同时,也把王妈妈安排在候诊大厅里打吊针。 身边有女同学陪伴的王妈妈很快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过度的惊吓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身上的破褂子湿透了,瘦脖颈水淋淋的,额头和脸颊都爬满了豆大的汗珠。醒来后, 老太婆一直闭着眼睛小声哭泣,惨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显得特别憔悴,模样简直凄 惨极了! “这怎么办呀!这怎么办呀!人家老头练功练得好好的,现在却躺到医院里来 了,生死不明。……”因为自己的孙子干了坏事情,老太婆痛苦的心中充满了自责。 “王妈妈,你就别难过了。……” “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无冤无仇的,我孙子把人家踢得口鼻喷血。一会人家家 属来了,我怎么向人家交待?!” 老太婆的情绪十分激动,一双流着泪水的眼睛紧闭着,头发纷乱的脑瓜不停地 在椅子背上摇晃;这同时,她的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掌还在不停地用力拍打椅子扶手。 无论两位女同学怎么样劝说,老太婆只是不听。 半个小时后,郭老头的老伴——一个大胖老太婆,惊天动地的哭着,在一群儿 女的搀扶下乱蹦乱跳寻死寻活的从外面走进来。五十多岁的中功学员于师傅紧跟在 他们后面。 很快,得知了老伴生命无虞郭老太婆突然不哭了,蹲在地上一脸庄重地擤鼻涕、 吐痰——在地上吐了一大摊,擦净泪水后站起来。她先支派大女儿和女婿到收费处 去交钱,然后冲着于老头下命令地说: “老于头,你带我们去找那个踢我家老头子的老太婆。” “不是老太婆把老郭踢倒的、而是她孙子。” “那个老太婆跟她孙子是不是一家人?!”郭老太婆眼睛突然一瞪,满脸不讲 理地责问道。 “是呀。” “既然是一家人,谁踢的还不都一样!快点,你带我们去找她。” 郭家的人一来到王妈妈跟前,他们的小儿子就冲上去拔掉了王妈妈胳臂上的针 头。老太婆胳臂上的针眼里顿时血流如注。 “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拔人家的针头?!”两位女学员立刻恼火地同郭 老头的小儿子争吵起来。 “干什么?你们想挨打?!” 郭老头的小儿子模样凶狠地朝着人家举起了拳头。郭老太婆也凶相毕露地插了 上来。 “这件事情跟你们没关系。她孙子踢伤了我家老头子,我们找她算账来了!” 郭老太婆话毕,立刻冲着王妈妈一声猛吼:“你这个老太婆给我听着,你今天要是 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你说,我家老头子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你孙子要拿脚 踢他?!” “我、我家孙子,他、他脑子不好。……”王妈妈结结巴巴,脸上充满了恐惧。 “脑子不好就能打人了?!”郭老头的小女儿又逼了上来。 “你不要听她瞎说,她孙子肯定是一个小流氓!要不然,他年纪轻轻的怎么会 向一个病秧秧的老头子下毒手?” “我孙子他、他不是小流氓……他虚岁才十岁。……”王妈妈终于哭了。 “啊,十岁的小孩子就练中功了?!”郭老太婆眼睛猛一瞪,扎煞起两只胳臂 暴跳如雷,就像是一只斗架的公鸡。“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那么好骗?我们才不 上你的当呢!你怎么不说你家孙子是神童的?他是神仙下凡,十岁就当上了气功大 师了。你他妈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妈,别跟她废话。叫她赶快把孙子交出来。” “你说,你孙子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他闯了祸以后就吓跑了……” “你胡说八道!”郭老太婆一声吼,抓住王妈妈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你肯 定把孙子藏起来了?” “我没有……真的……” 郭老头的小女儿突然打了王妈妈一个嘴巴子。王妈妈刚用手捂着腮帮子,郭老 头的小儿子又对准她脸上打了一拳。王妈妈顿时血流满面地倒在椅子上。郭老太婆 大声哭着,歇斯底里地再次把王妈妈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边拼命地撕扯她的衣服一 边大声嚎叫: “我家老头子早晨出门还好好的,现在竟然躺在医院里的抢救室里来了。我们 家老头子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你说呀!……” 时候已经是七点多钟,门诊部里人来人往。候诊大厅里的病人和家属纷纷站出 来指责郭家的人,医护人员也出面来干涉了。郭老头的一对儿女悄悄地商量了几句 后,他们像是押解犯人把王妈妈从医院里带走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