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日子来到了一九九五年。元旦,小妹林志华请二哥到家里去吃饭。席间,林志 华突然发现二哥脖子下面、靠锁子骨长了一个肉疙瘩。林志军自己用手指头按了一 下那个肉疙瘩,发现它是活动的、但是不疼。几天以后,那个肉疙瘩忽然不见了。 元旦过后,为了开病假条,林志军到第三医院去拍过一次片子。这时候,他的胸腺 肿瘤已经长得像馒头一样大了,病情在进一步恶化。过后,刘芳把胸透片和病假条 一齐交给周金陵,让他转交给单位。 现在,林志军已经不仅仅是两个肩膀头冰凉、酸痛,胸口部位也开始频繁作痛。 ——那种突然出现的令人窒息的绞痛,往往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仿佛有一 条五色斑烂的毒蛇死死地箍在心脏上面。 因此,每当这种疼痛出现林志军便感到特别恐惧、仿佛死亡即将来临,他的精 神紧张得简直就要崩溃了。白天,一眼看见家里没有人,他心里便感到惴惴不安; 夜晚,常常被噩梦惊醒。…… 种种常人难以忍受的万劫不复的痛苦,把林志军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是他的生 命并没有走到尽头。因此,他必需要继续承受因为自己的错误选择所导致的,非人 的折磨和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一九九五年的春天姗姗来迟。在这样一个由寒冷和凄风苦雨所笼罩的漫长季节 里,林志军家里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情。 玲玲的生日是一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恰好是星期六。上午的时候,林志军身穿 棉大衣围着围巾戴着老头帽全副武装,带着女儿去逛湖南路商场。他给玲玲买衣服 买玩具花了近一千块钱。午饭后,玲玲从小舅家里拿来了游戏机(接在电视机上玩 的那种),父女俩呆在家里开开心心地玩起来。 下午五点钟,下班后的刘芳手里拎着生日蛋糕高高兴兴地来到家门口。这时候, 她突然发现女儿噘着嘴巴眼睛红通通的,一个人站在大门外面发愣。 “玲玲,你怎么站在这里呢?” “爸爸不让我呆在家里。” 看见女儿流着眼泪说话,刘芳更吃惊了。 “爸爸把你赶出来了、不会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就是爸爸把我从家里赶出来的!” “为什么?” “我从小舅家里拿来了游戏机,爸爸看见我玩他也跟着我一块玩。后来他说我 跟他抢着玩,就把我从家里给赶出来了。” 玲玲终于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刘芳连忙上前搂住了女儿。 “乖乖,我们回家去吧。” 母女俩进家以后,刘芳立刻就去询问林志军。 “志军,玲玲到底怎么了?” 这时候,林志军已经不玩游戏机了。面对着刘芳的询问,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女 儿跟前,他把她往自己怀里猛一搂,立刻泪流满面地大声哭起来。 “玲玲,都是爸爸不好!爸爸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还没有长大 成人爸爸就要离开你了……”话到这里,他痛哭流啼的忽然抓着女儿的手掌, 狠狠地往事自己脸上打去。“玲玲,你原谅爸爸。爸爸身上疼得难受呀!是病痛的 折磨让爸爸变成了一个魔鬼……” “爸爸!”玲玲伤心欲绝地突然喊了一声。然后,她双手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脖 子,号啕大哭。 接下来,他们一家三口哭成了一团。 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四点多钟,刘芳下班的时候忽然带回来一个小姊妹;她 长得身材高挑,雪白的瓜籽脸上生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模样十分俊俏。她叫王 婕,刚三十出头,和刘芳是同事。 “林师傅,你身体怎么样呀?”一进门,王婕就目光明亮地望着林志军,乖巧 可人地询问说。 “还好,”林志军苦笑着回答道。 “林师傅,我有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你说?” “最近这二天,我儿子的幼儿园里正在闹流行性脑膜炎,家长们都不敢让小孩 子去上学了。我打算把儿子临时在你们家里放两天……” “好哇。” 听见林志军回答得很爽快,刘芳也在一旁笑着插话道: “王婕是我的小姊妹,我们关系特别好。她公公婆婆都不在了,自己的爸爸妈 妈又到外地走亲戚去了。他们家的华华最多在我们家呆两天——王婕今天早晨已经 给华华的外公外婆打过电话了。” “没有关系,我反正天天在家。——只要王婕不嫌我是病人就行了。”林志军 笑着说。 “这怎么可能呢!你得的又不是传染病。”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王婕在刘芳家里坐了有一刻钟的样子,然后就高高兴兴 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头上戴着毛线帽子打扮得像是个洋洋娃娃的华华,被妈妈 送到了林伯伯家里。王婕同时还带来一大包东西,既有吃的也有玩的。妈妈走后, 华华立刻缠住了林志军。 “伯伯,人家都去上班了,你怎么不去呢?” “我生病了。” “我不跟你玩了,你会把病传染给我的!”华华噘着好看的小嘴巴,满脸不高 兴,“我们幼儿园里的一个小朋友得了脑膜炎,现在我妈妈都不准我上学了。我不 能跟你在一块玩!……” “伯伯的病是不传染的。” “那你的病长在什么地方?” “长在这个地方。”林志军用手指了指胸口。 “我还能摸摸呀?” “病长在身体里面,外面摸不到。” 林志军费了半天口舌,才消除了华华的顾虑。后来,他从王婕送来的包包里找 出几本小人书,开始讲故事给华华听。 第一天华华还算老实,林志军不论讲什么他也还听招呼。到了第二天就不行了, 小家伙开始在林志军家里瞎胡闹。王婕带来了一个半大的皮球,华华非要在家里拍。 林志军就吓唬他说: “楼下住着一个疯老头子,他听见你拍皮球会跑到楼上来打人的。” 这时候,华华把一双乌黑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眉头紧皱,好像给吓住。可是, 林志军一不注意他立刻抱起皮球砰咚砰咚地乱拍一气,然后把皮球一扔,打开大门 跑了出去。等到林志军从家里追出来的时候,华华正站在楼梯拐弯机警地朝着二楼 张望。 “华华,快过来、快过来!疯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林志军蹲在楼梯上,脸上装出害怕的样子,一个劲地朝着华华招手,可他原地 站着就是不动弹,他只好上前去拉扯他。这时候,小家伙眼睛雪亮地仰望着林志军, 表情十分认真地说道: “伯伯骗人!楼下没有疯子。” 华华话毕,一脸诡谲地笑着,拔腿就往楼上跑。回到家里,立刻抱起皮球又蹦 又跳地拍起来,无论林志军怎么劝说都没有用。 下午,林志军一眼没有看见,华华就爬到吃饭的桌子上去了;他把淘米的小箩 筐挂在挂日历的大钉子上面,然后往小箩筐里面投皮球,皮球掉下来把饭桌上的热 水瓶震得乱晃荡,可林志军吓死了。无奈,林志军只好带他出去买巧克力;两个人 在外面一直呆到四点多钟才回来。 从外面回到家里,林志军刚在饭桌上坐下来,华华突然跑到阳台上拿出一个钓 鱼用的铅坠子(抛杆上用的),抓在手上甩着玩。 “华华,不能甩!……” 林志军话还没有说完,铅坠子嗖地一声从华华手中飞出来,恰好打在他额头上 ;他立刻疼得用手捂住了额头。华华吓得半天没有敢吭声。 五点钟的时候,王婕和刘芳一块下班回来,把华华接走了。客人刚出门,林志 军立刻冲着刘芳发起火来。 “都是你干的好事!把一个小调皮蛋子弄到家里来,简直把人给折磨死了。你 还想不想让我休息?!” “华华明天就不来了——事情不是都已经过去了。” “他要是再来,我的命就没有了!”林志军脸色铁青,伸手指着额头上的紫疙 瘩,“你看看,我额头上给他打了多大一个血疙瘩?!” 刘芳连忙伸手去给林志军揉额头,不料反把他给弄疼了,他一边倒吸着冷气一 边龇牙咧嘴地望着刘芳。 “你是存心想折腾我还是怎么的?!……” “志军,你要是心里有火,就冲我发吧。要不然,打我两下也行。……” 不等刘芳的话音落下去,只听见噼里啪啦两声响,林志军干净利落地给了妻子 两个大嘴巴子。 夫妻双方顿时都愣住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一派肃穆。林志军的一双眼睛木呆呆地转动了二圈后,他眼 窝里慢慢地渗出了泪水。 紧接着,他突然抱住爱人,大声地哭喊说: “刘芳,你打我吧……我身上疼得难受呀!”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