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离别 张家的欢送宴大概在晚上九点钟左右结束。张伟和张海涛送于立春、连家富、 程志雄和马得军等离去。 于立春对张伟说:“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上午我会来码头送你的。” 程志雄握着张伟的手:“今晚早些睡觉,明天要送兵了,我带你们一起到部队 去。” 张伟点头:“排长,明天见。” 马得军与张伟握手:“张伟,到部队后好好干,干出成绩来,争取早日入党、 提干,为水乡争光,为同学们争光。明天上午我会到码头来送你的。” 张伟点点头。 除陈艳外,其他来参加欢送宴席的人都离去了。张海涛、张伟和陈艳收拾屋里 屋外的桌凳碗筷。收拾完毕,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 张伟对张海涛说:“爸,我送陈艳回家去。” 张海涛犹豫了片刻,然后说:“现在时间很晚了,快点去,早点回来,明天就 要走了,不要耽误了明天的事。” 张伟和陈艳走出院门口,消失在黑夜中。 张伟和陈艳肩并肩慢步走在生产队的小道上。 张伟今年刚满十八岁,一米七的个头,宽肩膀,方脸略呈圆形;五官没有突出 的特征,却也眉清目秀、略显斯文;头发浓密,前额开阔,额上长了一条几何形状 近乎半圆形的发际线,给人一种气度不凡、器宇轩昂的感觉。高中毕业后,张伟也 经常到陈艳家中去,但两人毕竟年纪还小,所以不方便确定恋爱关系这一类事情。 现在,张伟要去当兵,这一去最起码几年才能回来,与陈艳的那份难舍难离的感情, 不是言语可以确切表达的。两人默默地走着,谁也不想多说话。 张伟首先说话,他找了个生活上的话题,因为陈艳的父亲在香港,所以他问陈 艳:“你爸爸有没有来信?” “很少。” “他在香港有娶老婆生孩子吗?” “听我妈说没有。” “你爸叫什么名字?” 陈艳说:“不要提他了,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张伟问:“你好象不开心?” 陈艳说:“张伟,你要走了,叫我怎么能开心呢?十年了,从小学入学第一天 起,除了放假外,天天见到你,一直到高中毕业。没想到现在你要离开我,我真是 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张伟安慰陈艳:“我们都高中毕业了,长大成人了,应该在社会上做些事。我 去北方当兵,几年后是要回来的,出去见识一下,以后回来好找工作。我们的分离 是暂时的,我们要学会忍耐。” 陈艳说:“道理我是明白的,如果我不明道理,我就不支持你当兵了。只是, 十年时间,一齐入学读书,一齐升级,高中阶段你常常辅导我,使我也养成了自学 的习惯。现在,你要离开,我心里很难受。我已经几个晚上偷偷地在被窝里流泪了。” 两人停下脚步。张伟用右手紧紧地握着陈艳的左手,好让她坚强点,不要哭出 声来。 两人的心都怦怦直跳。 道路的左边,是鱼塘。两鱼塘中间,是塘基。塘基上,是生产队的荔枝树林。 这一片荔枝树林,张伟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张伟经常和小伙伴们在这里嬉戏。 爬树、掏鸟窝、打泥巴仗。家里缺柴火时,在这里采枯枝。童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时 光,有一部份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荔枝树林的中间位置,鱼塘上方,有一个竹木稻 草搭建的小棚子,平时是空的,没有人住。当荔枝成熟时,生产队就派人来这里住, 看管荔枝。小棚子用竹木支撑着耸立于鱼塘之上。小棚内,地板用木板铺成,床板 也是木板做的,床架子用木杉做支架,用竹篾捆扎而成。地板上还有两张木做的小 凳子。小棚子没有门。这种小棚子,当地人称之为“凉棚”。现在并不是荔枝成熟 时节,所以屋内正空着。夜已深,天上有朦胧的月亮,鱼塘里的青蛙呱呱地叫个不 停。张伟和陈艳两人不由自主地手牵手走入荔枝树林。初春的荔枝树,生长茂盛, 树叶遮天蔽日,阻挡住朦胧的月光,只是偶尔从树与树连接的空隙中看到一小片淡 淡的天。 月光渐渐地暗下来,天上的云一步步地将月光全遮盖住了。 早春的夜晚,天气仍然比较凉。张伟脱下自己的外套,替陈艳披上。 陈艳说:“我们明天就要分别了,至少三年才能相见,有些话,我很早就想对 你说了,但一直没说出口,今晚我想跟你说一下。” 张伟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陈艳沉默了一会,然后鼓起勇气说道:“一直以来,我俩都是很正经的,我们 之间没有超出正常的同学关系。但是,表面上没做什么事,不等于思想上没想我们 之间的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能没有你,我时时想着你,没有见到 你的日子我会感到很不舒服、很不自在。我经常想,等我长大了,够年龄了,能嫁 给你就好了。我的心,就一直是这么想的。我现在鼓足勇气将这些话讲给你听了。 而这些话,已经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一直不敢讲出口。要离别了,我终于讲出来 了。现在觉得轻松多了。” 张伟不眨眼,久久地望着黑夜中的陈艳,没有说话。 陈艳有点生气,背过面去。 张伟用双手将她的身体再扳转回来:“不要这样,我在认真听你说话,在想你 刚谈到的问题。” 陈艳也呆呆地望着张伟,等着张伟说话。 张伟说:“从入学第一天起,我就有留意你,觉得你很特别、很可爱。小学六 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共十年时间,我一直在注意你,有意无意地接触你。特 别是读高中的两年时间,我们一起走路到沙田中学上课,放学又一起走路回来,每 趟一小时,加起来的时间真不少。但是,大家都很平静,没有提出男女之间敏感的 事。我们虽然没有正式确立恋爱关系,无花前月下,黑夜约会,更加无拥抱接吻。 但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谁也离不开对方,只是还没有开口跟对方讲。十年时 间,差不多每日相见,这样的一对少男少女,现在应该是不多见的,是绝无仅有的。 今晚你不讲,我也会讲出来的,讲出来了,大家都舒服了。如果你要我表态,我恨 不得马上与你结婚。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还不够年龄,我们还要在社会上学习 和工作,学习做人,所以只好等几年再结婚了。” 陈艳有些担心:“张伟,如果你在部队当了干部,做了军官,你还要我吗?” 张伟说:“我今生今世只中意你一人,只爱你一人!” 天下起毛毛雨。 张伟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陈艳说:“到前边的空屋再坐一会吧,明天一分别,就要过几年才能见到你了。” 广东人称空着的屋子不叫空屋,而是叫“吉屋”。因为“空”字与“凶”字广 东话同音,广东人忌“凶屋”,陈艳年少,当然不知道应该称这个小凉棚为“吉屋” 了。然而,正是这一“凶屋”,生出了张伟与陈艳之间生离死别的故事来。 两人沿着木板平梯走进荔枝树林中的小凉棚,陈艳拿一张小凳子坐下,张伟坐 在木板床床沿。 鱼塘上的青蛙都停止了叫声。屋外的雨渐渐大起来。 陈艳问:“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张伟答道:“大概是半夜一点了吧。” 陈艳身体有点打颤。 张伟忙问:“还冷吗?” “我感到害怕,又冷又怕,心跳得厉害。” “怕什么呢?是怕跟我一起走入这间小屋吗?” “不是的,不知为什么就是心慌。” “你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傍住你,看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艳坐在张伟的右边,张伟用右手轻轻地从后边弯过去扶住陈艳的右肩。 陈艳道:“现在舒服得多了,也不冷了,心也不慌了。” 两人都有点紧张,渐渐地都在喘气。张伟展开双臂,将陈艳拥抱在怀里。两人 喘着粗气热烈地拥吻…… 张伟帮陈艳剥开了上衣的钮扣…… 小棚子外边,雨越下越大,越下,时间越长。 第二天,欢送应征青年入伍,应征入伍的青年有二十多人,张伟和韩再添胸戴 大红花走在队伍内。程志雄指挥着应征青年队伍。 在轮渡码头,张伟与于立春、连家富、马得军、张海涛等一一握手告别。 张伟与陈艳握手告别。 陈艳说:“张伟,你要记住,我等你回来,无论多长时间我也等你!” 张伟说:“好的,我一定回来找你的,陈艳,再见!” 张伟随应征青年走落客轮。 客轮慢慢开出,驶离码头。 于立春、连家富、马得军和张海涛向着客轮挥手。 陈艳向着客轮挥手,眼中挂着泪花。 陈艳是个标准的农村姑娘,皮肤有点黑,发育早,略显丰满,身材不高不矮, 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扎两条牛角辫,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陈艳家中成份不 大好。她父亲是中农,早年已偷渡落香港。现在家中有母亲和妹妹。母亲阿柳人长 得标致,但经常和丈夫吵架,后来丈夫偷渡到香港去了,丈夫偷渡的时候阿柳已有 身孕,丈夫走后不久阿柳便生下了陈艳的妹妹陈婷。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听说阿柳 也时不时得到在港的丈夫的一点点经济上的接济,日子倒也不是过得十分艰苦。 高中毕业后不久,陈艳便被抽调到龙平小学当代课老师。张伟当兵走后不久, 陈艳便在学校收到了张伟的来信,信中写道: 陈艳:您好!我已安全到达部队,请不要挂念。我们的驻地在山西省。我们是 铁道兵部队,专门修整铁路。我们现在进行新兵军事训练,可辛苦了,但我能挨得 住。来我们家乡接兵的程志雄排长现在是我们新兵连的排长,是我和再添那个排的 排长,他对我们两个特别关心和照顾。我们连队是机械连队,专做土方工程,主要 的设备有铲运机、推土机。新兵训练完后,我们就可以开机器了。我也想家,更想 念你。你现在情况如何,请来信。 此致敬礼! 张伟字1976年3 月29日 陈艳利用课余时间执笔给张伟写了一封回信,内容大致是讲自己的教学工作一 切顺利,并感谢张伟多年来在学习上对自己的帮助,使自己现在在工作上能应付自 如。 龙平小学的教室,一整排砖瓦平房,已经建成好几年了。教室内的木制桌凳、 木制黑板,已有些陈旧,黑板油漆已有些剥落。陈艳教课的班是一年级(1 )班, 学生都是农家子弟,大多穿着淡蓝或黑色衣服,简单、朴实。整个班级45人,还算 听话听教,没有特别调皮的学生。学生的学习成绩是不好不坏,还算过得去。站在 教室讲台上的陈艳,感到十分自豪。得到代课教师这个岗位,确实是件非常幸运的 事。整个沙田公社,真正叫做工厂的就只有农机厂、砖厂、灰厂等三、四家,不是 干部子弟一般不可能进入这些单位工作。绝大多数的农村青年,读完书后也就回生 产队种田了。每个大队一间小学,每间小学就那么十来个教师,除了公办教师外, 代课的、民办的就那么七、八个名额,争到一个席位确实非常困难。陈艳家中成份 又高,又有人在香港,她怎么会那么幸运地高中一毕业就能被安排进入龙平小学当 代课教师呢?这个连她自己都解释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正因为工作岗位来得不容易,所以陈艳十分珍惜,工作十分认真。但是,天意 弄人,世上总有些不如意的事发生。 这一天,陈艳正在课堂上给学生上课。她在黑板上板书,写上了汉语拼音:y àn 。 陈艳用普通话领读:“y àn ,鲜艳的艳,燕子的燕,大雁的雁。” 学生一齐跟读。 突然,陈艳扶着教桌,脸色惨白。全班学生都惊呆了,一片寂静。陈艳在教桌 背后蹲下,不断地呕吐。近段时间,陈艳一直觉得身体不适,老是想呕。 过了一会儿,陈艳重新站起来,鼻子红了,眼睛也红了。她呕得很辛苦,但呕 出来的东西不多,且差不多全是水。 陈艳很尴尬地对全班学生讲:“同学们,陈老师这段时间有点伤风感冒想呕吐, 小小感冒不应该影响其他人的,请同学们不要将我的事情讲给其他老师听,不要讲 给你们的家长听。同学们,请答应我的要求,好不好?” 学生一齐回答:“好!” 刚好响起下课的钟声。 陈艳说:“现在下课。” 学生起立,陈艳向学生鞠躬。学生走散,有的冲出教室。 陈艳取过扫把,清扫自己呕吐出来的东西。 放暑假了,陈艳参加生产队的晒谷劳动。那天下午,陈艳收工后从晒谷场回家。 陈艳家住的是用稻草盖的茅屋,但不破旧,屋子座西向东,屋前是同样用稻草 盖的厨房,屋后有两棵大大的杨桃树,屋左边是一条阻隔行人的水沟,屋右边住的 是学校的另一位教师。 陈艳觉得有点累,回来后入房便躺在床上。她已经知道自己怀了孕。一来一回 的跟张伟通过几次信之后,张伟再来信时,陈艳就再也没有回信了。起初张伟的信 是寄到学校去的,可能是陈艳没有回信,张伟把信寄到陈艳所在的生产队去了,但 陈艳收信后一样没有给张伟回信。最初的这几封信,双方都是很客气地相互问候, 讲一些基本情况,并没有谈及任何切身问题。后来陈艳之所以不给张伟回信,是有 很多顾虑的。年纪小小的她想得很多,也想得很深。自己成份不好,是富裕中农的 女儿,配不起张伟。如果张伟入党提干当军官了,听人讲对军官的结婚对象是要由 组织审查的,这就是说不可能娶富裕中农的女儿了。现在自己怀了张伟的孩子,如 果在信中告诉他,肯定会影响他在部队的工作,让张伟的领导知道了更是不得了; 如果不告诉他,也就等于欺骗他,又于心不忍。陈艳估计张伟是有可能入党提干的, 一旦张伟当了军官,自己就绝不可能与张伟结合了。而内心深处又希望张伟能当官, 有出息。十年同窗,与张伟的这份刻骨铭心的感情,是无法忘却的,自己也不可能 没有了张伟。所以,她一直考虑,应该将孩子生下来,这样,就算到时真的不能与 张伟结合,有张伟的孩子陪伴自己,也就得到最大的快乐了。 妹妹陈婷从外边回来,手中拿着一封信。陈婷在沙田中学读高中一年级,放假 了,她也参加生产队的夏收劳动。 陈婷说:“家姐,你有信,我路过生产队部给你拿回来了。” 陈艳接过信。 陈婷问:“你好象已经好几封信没有回信了?” 陈艳能与妹妹说知心话:“我现在怀了他的孩子,你叫我回信怎么讲呢?讲实 话吧,肯定会影响他在部队的工作,让他的领导知道了还会影响他的前途;不讲吧, 我又不想骗他。” 陈婷很直率地说:“考虑这么多干什么,将事实讲给他听就得了。” 陈艳苦笑一下说:“你还小,你不懂,你出去做饭吧,家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记住,在外边不要讲家姐的事,知道吗?” 陈婷出去了。 陈艳拆开信,看信。 信是张伟写来的,信中写道: 陈艳:您好!我一连写了几封信给你,都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上次,你来信说 身体有些不舒服,也无具体地讲怎么不舒服,不知是生了什么病。我十分挂念你, 你尽快写一封信来吧! 我们现在在机械连队过得比较开心,我开铲运机,有机器开,有技术学,很好 的。程志雄现在已经提升为我们连队的指导员。他很关心我,叫我好好干,争取立 功,早日入党、提干。我现在在部队是很有信心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使我 牵肠挂肚的。请你执笔给我回信吧! 此致敬礼! 张伟字1976年7 月21日 看完信,陈艳的眼睛有点湿润,心中感到十分难受。 陈母阿柳也收工回来了。阿柳是一个农村妇女,自从丈夫离开龙平偷渡到香港 后,自己便一个人拉扯两个女儿,确实也不容易。现在,总算把女儿养大了,大女 儿能帮忙减轻一点家庭负担了,却发现大女儿有了身孕。吃完晚饭,阿柳把陈婷叫 到外边玩,然后把陈艳叫进房里。阿柳从来没有跟两个女儿讲过自己的过去,现在 发现陈艳小小年纪便怀了孕,也没有骂过陈艳半句,只是自己唉声叹气,或者呆坐 着想心事。 “唉,你要走妈的路了!” 听到妈妈自言自语,陈艳忙问:“妈,你说什么?” 阿柳一惊,连忙说:“无,我是问你,你真的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阿伟吗?” 陈艳说:“不行的,不能告诉他的,他会无心工作的,如果他的领导知道了这 件事,他就没有前途了。” 阿柳有点生气:“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想着他的前途!” 陈艳不说话。 阿柳劝道:“你还是打掉吧,打掉了你会觉得一身轻松的。” 陈艳有点急:“我不打!我和张伟在一起足足有十年时间,现在他去了当兵,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空虚,每天失魂落魄的。后来,我发觉自己怀了他的孩子,真 是又惊又喜。高兴的是我会生出一个小张伟来陪伴我。我又很怕,因为无法面对怀 孕的事实。十七、八岁就大肚,羞死人了。现在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会让人知道的, 我无办法挨过这几个月的。” 阿柳问:“你不想打胎的话,打算怎样做呢?” 陈艳说:“放假的时候,我已经跟校长说了,说我喉咙有病,不做教师了。校 长已经找人顶替了我的位。” 阿柳说:“你要是真想生下孩子的话,妈会支持你的。大姨婆一个人住在大蕉 围,是梳起不嫁的人。如果你不怕艰难,就去大蕉围你姨婆那里住几个月,在那里 把孩子生下来。” 陈艳沉默了很久,最后下了决心:“去就去吧,为了张伟,我无论如何都要把 孩子生下来。” 龙平大队是个典型的水乡,全大队十五个生产队,社员集中住在大队部周围, 而各生产队的农田,除有一部份在各生产队农户的住家周围外,大部份都在几里远 的地方。农民到田里干活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这些不在生产队附近的农田,农民 称为吊耕田。龙平大队的吊耕田,有一整片香蕉林,足有几百亩。那儿地名叫大蕉 围,其实种的不是大蕉而是香蕉。陈艳的姨婆,年近七十岁,是个扎脚的老太婆, 一直没有嫁人,好象是不吃人间烟火的人,远离人群,一个人住在大蕉围,已有好 几年的时间了。蕉林内一间稻草棚子,就是她的家。她自己在棚子周围种了些蔬菜。 平时需要些什么生活用品的,就托阿柳买。除了生产队收割香蕉外,平时根本就没 有人到姨婆这儿来。 陈艳到姨婆家住了下来。闲来无事,陈艳就就跟姨婆聊聊天,帮姨婆烧饭、淋 菜,或者在蕉围内走走。有时,在将近入夜无人的时候也到不远处的水仙凼那边走 一走。 夜晚,周围静悄悄的,陈艳睡不着。天气异常闷热,她拿着葵扇子不停地给自 己扇凉。蚊子在蚊帐外嗡嗡直叫。屋子外蕉林里蟋蟀的叫声更是此起彼伏,整夜不 停。陈艳整晚整晚地在想心事。来大蕉围住下来后,母亲阿柳又先后送来张伟寄回 来的几封信。陈艳都没有回信。陈艳觉得,不给张伟回信,真有点过意不去,对张 伟来说也是不公平的。但是,如果给张伟回信,说清楚现在发生的一切,那么,结 果会是什么呢?很可能张伟要我将胎儿打掉,到时自己是打胎还是不打呢?如果不 打胎,张伟那一关过不了。另外,如果要生孩子,未婚先孕,私生子,又该如何面 对生产队的群众呢?破坏计划生育、破坏征兵工作、破坏婚姻法,一条条的罪名, 公社和大队这一关也没办法过。自己现在这么辛苦,忍辱负重的,不也是为了保持 住与张伟的这一份感情吗?肚子里的小孩又在闹了,一阵阵的踢动,陈艳感到一阵 阵的幸福。正是这一次次的胎动,一次次地增强了陈艳的信心、加大了陈艳的决心,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怀胎十月,瓜熟蒂落,在熬过了漫长的夏季以后,秋末冬初之际,陈艳临盆了。 她不敢叫大队卫生站的卫生员、更不敢叫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来替自己接生。姨婆曾 帮人执过仔,这接生的事就只有由她来进行了。当地有句俗语,叫做“生仔有如过 大海,死里逃生”。临产前的阵痛,使陈艳脸部都扭曲了,一阵阵凄惨地喊叫。入 夜,小屋内,微弱的油灯光。母亲阿柳握住陈艳的左手,妹妹陈婷握住陈艳的右手, 紧紧的,紧紧的握着。姨婆拿一把磨得锋利的剪刀,将剪刀刃放在油灯火焰上烧。 四个女人。“四”字,广东话与“死”字谐音,是广东人忌讳的不吉利的数字,而 这四个女人要共同完成一项如此庄重的任务,完成一项关系到人的生死的壮举,姨 婆的手却没有抖,阿柳的心也没有怕,陈艳被阵痛掩盖了心惊,陈婷倒是被寒光闪 闪的剪刀刃吓出了一身虚汗。 陈婷问:“姨婆,这能行吗?” 姨婆满有把握的:“无事,以前我给人做也是这样做的。” 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未生出来,陈艳痛得死去活来,其他三个女人都很心急。 远处,有狗叫声。这一带吊耕田,有生产队的管水利的人——看水员,负责生 产队稻田的灌溉,那里有一间看水寮,看水员长住在那里。狗叫声,就是生产队看 水员养的狗发出来的。这儿全部是稻田和蕉林,夜深人静,如果没有生人走动,狗 是不会叫的。四个人在陈艳阵痛的间隙中听到了狗叫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显得有点紧张。 陈婷说:“可能是来捉家姐的,前几天我已听到一些风声了。” 姨婆一口把灯吹灭。 阿柳很着急:“如果真是来捉阿艳,那怎么办?她马上要生了。” 姨婆看着陈婷:“你有无胆?” 陈婷说:“有!” 姨婆说:“你装大肚婆,代阿艳到大队去,等过了今晚,阿艳生下来再说。现 在被他们捉去,大的细的都有危险。听说计划生育工作队捉住的大肚婆,快要生孩 子了也要打胎。” 阿柳将一个枕头塞进陈婷的肚子里,带住陈婷出门,直奔看水员住的那个方向 去了。 屋里,只剩下陈艳和姨婆了。两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看陈艳就要生了,姨 婆急得团团转。陈艳的疼痛又来了。陈艳现在得强忍着,不得叫出声来。阵痛一阵 强过一阵。钻心的疼痛,使陈艳的脸严重扭曲了,泪水直往下淌。 过了大概抽完三支烟的时间,门外有脚步声,紧接着,有人轻轻地敲击木门。 姨婆过去开门。门外漆黑处站着一个高大个子的男青年。姨婆想把门关上,青 年人却强行闯入。 陈艳痛得死去活来,眼看就要生产了。青年人见此情景,想走出门外。姨婆守 住陈艳的床尾,动手接即将生出来的孩子,见青年人要走,忙说:“火柴在桌子上, 快将火水灯点着。” 青年人用手上的手电筒照一照桌上的火柴,拿起火柴来点着煤油灯,然后走出 屋外。 屋内,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姨婆把婴儿拿到灯下一照,是个女婴,忙向陈艳说 :“是个苏女,苏女左耳耳珠少了一块肉。” 姨婆将女婴包裹好,然后递给陈艳。 陈艳接过女婴,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女婴,果然见其左耳耳垂有凹陷,缺了一小 块肉。她注视着女婴,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木门吱一声被打开。高大个子的青年人又进来了。 陈艳一抬头,吓了一惊,脱口而出:“连家富!” 连家富生得黑黑实实,高大个,宽肩膀,浓眉大眼,前额宽阔,发际线中间处 留有一小撮头发,长成一个向下的尖角儿。高中毕业后,连家富参加了本公社的路 线教育工作队,很快地被提升为路线教育工作队队长。路线教育工作队,说是路线 教育,其实是协助公社和大队做好基层的工作,其中,抓生产和抓计划生育是两件 头等大事。有人已将陈艳的事反映到公社里去,所以,公社决定派路线教育工作队 去捉陈艳回来堕胎。公社里就派连家富去完成这件事,连家富初时借口说陈艳是自 己的同学,不愿去,但领导说话了,是同学更加要铁面无私,这是考验你的时候。 无奈,连家富只好执行命令。同去捉人的是同一个路线教育工作队的队员。公社一 级的路线教育工作队队员,都是从各个大队抽调上来的。连家富这个工作队中并没 有龙平大队的人,所以对龙平大队的社员不熟,对龙平大队的道路也不太熟。为了 避免走漏风声,去捉陈艳也就没有通知龙平大队的人,更加没有带龙平大队的干部 去了。他们一班人,共六、七个,一边深一脚浅一脚急忙忙地赶路,一边说着闲话。 “这路线教育工作队也真难做,连捉大肚婆都要我们出阵。” “有连家富队长在,不要乱讲。” “谁不知道连家富这个工作队队长人缘好,和我们讲得来,换了其他人来带队, 我敢乱讲吗?” “再讲,回去就自己向书记交代了。” “今天是农历十几了,天不应该这么黑啊。” “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一,现在快半夜了,应该有月亮的,但天上云太多,所 以地下才这么黑。” “队长也是的,偏偏选这么个多云的夜晚来捉人。” “是我选的吗?我还不是执行命令!” 说话间,已走过了一座木桥,走过了看水寮,快进入香蕉林。忽然间,有两个 人从香蕉林里走出来。连家富大声喝问:“什么人?” 前面那两人不吭声。工作队员一齐包围过去,原来是两个女的。有人用手电筒 照一下这两人的脸,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女人。 中年妇女是阿柳,年轻女人就是陈婷,陈婷还挺着个大肚子。 阿柳开口说话了:“我叫阿柳,是龙平大队的,她是我的女儿陈艳。我们这是 要回家去的。” 连家富与陈艳是同学,哪有不认得陈艳的道理,一听就知道阿柳是在说谎,但 一下子还没弄清楚眼前这两个女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另外几个人听说这个大 肚婆就是陈艳,马上精神紧张,准备动手捉人。 连家富说:“阿婶,我们是来带陈艳回公社去的,她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我 要带她回去接受处理。” 阿柳说道:“那么走吧,大肚婆就不要绑了吧?” “不用绑、不用绑,一起回去就得了。” 一班工作队员,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们有的在前边,有的在后边,夹住阿柳 母女在中间,往回走。 连家富边走边想:“这是怎么回事?” 一行人又走过了看水寮,来到了木桥边。 连家富突然说:“慢走。我认识看水的老伯,我回去跟他聊几句,你们在这儿 等我。” 一行人在桥头边停了下来。连家富一个人急匆匆又往回赶,过了看水寮,进入 了香蕉林,打开了手电筒,一直往前找,终于找到了陈艳姨婆的小屋。他一个大男 人不能看着陈艳生小孩,所以他进屋后又退出屋外,等到陈艳生出了小孩他才又走 进屋里去。他知道小孩是张伟的。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这样的尴尬状态下见到了自 己的高中同学陈艳,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陈艳见连家富正站在床边看着她,便立即收起笑容,把脸沉了下来,对连家富 说:“我知道有人来捉我,但没想到是你,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 连家富说:“你现在这样能走得动吗?” 陈艳说:“叫你的人来抬我走就得了!” 连家富说:“我只知道你怀孕了,不知道你刚好今晚生孩子,要知道的话我就 不会来了。” 陈艳说:“亲自带人来捉你的同学,才能很快地升官的。” 连家富问:“你认为我真是这么坏的人吗?” 陈艳不说话。 连家富说:“张伟只给我来过一封信,后来我们就无联系了,他最近好吗?” 陈艳瞪一眼连家富:“要带我走就快些,不要浪费时间!” 连家富有点恼怒,转身想走,又停了下来,沉思一会,说道:“陈艳,我们毕 竟是同学一场,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坏透了的只知道往上爬的人。你的事,在 公社里是作为典型来抓的,是公社书记点了名的。我是路线教育工作队队长,公社 指定要我抓你的案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是无选择余地的。但如果你被捉入公 社去,被批斗,作坏典型,那苏女怎么办呢?张伟怎么办呢?我也不忍心啊!你的 罪名可不轻,破坏计划生育、破坏征兵工作、破坏婚姻法,如果被捉,够你受的。” 停了一会,连家富说:“现在是运动当头,你带住苏女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躲过这场运动再回来。我真的不忍心亲自捉你母女俩啊!但你要明白,我不来,其 他人照样要来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连家富说完这番话后,走出屋去,消失在黑夜中。 连家富走了,陈艳还抱着婴儿在那里发呆。直到姨婆推她的肩膀,婴儿发出哭 声,她才醒悟过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