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裴裴 凌乱的笔触,像鲜血一样浓得化不开的颜色,层层叠叠,疯狂的涂抹。最落 魄的天才,最疯狂的激情。 每次凝视凡·高著名的《向日葵》,我心里都弥漫着怅惘的激情,像暮色掩 盖下汹涌的大海。头被砍掉了,生命还在炽热地燃烧。我欣赏这份畸形的才情, 残缺的令人窒息的美,恰如我内心的黑洞。或许每一个画画的人都是内心残疾的 孩子,用五彩的颜料填补内心里的缺失。 我报了专为学生开设的暑期绘画班。教课的老师名叫叶松,一个高高瘦瘦的 年轻人,满身的落拓和不羁,符合我对画家的想象。他应该是有些才气的,尽管 在这座小城一个画家的才气几乎百无一用,最多画画商业的广告画,要不就教教 我们这些学生,挣几两散碎银子聊以度日。 从没有哪一件事情像绘画那样让我着迷。我狂热地迷恋着那些水粉、色块, 那些光和影组成的奇妙世界,胸中奔涌的炽烈的情感唯有在绘画里才能得到释放 和宣泄。叶松说,我是他见过的天分最高的学生。 暑期班结束后,我成了叶松的私人学生。 叶松在小城里是一个不俗的人。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满嘴粗话,酗酒打牌, 要不就婆婆妈妈,琐碎无聊。他身上有着一个艺术家的清高和傲骨,至少在当时 的我看来是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会和我说普通话,那嗓音温文尔雅, 充满磁性。 叶松刚刚结婚,脸上却没有新婚男人的喜庆和激情。我去他的家里上课。那 是在一座百货大楼顶层的阁楼里,房间逼仄狭小,却布置得颇富浪漫气息。他的 新婚妻子玲珑娇小,他懊丧地说妻子是没有思想的木头美女,不懂得欣赏他的艺 术,我心想,既然如此你何必娶她。 我背着画板到屋后的山上去写生。 清晨和黄昏,太阳透过宽大的树叶斑驳地投射下来,山间雾气升腾,宛如童 话中爱丽丝梦游的那个仙境。我疯狂地试图捕捉光与影的韵律,激愤而迅速地在 画布上涂抹,状若癫狂。这是我最兴奋,最幸福的时刻,幸福得几近痛苦。我能 体会凡·高的心境,把自己的鲜血变作颜料涂抹到画布上,每一幅作品都是生命 的燃烧。他为画而生,为艺术而生,当创作的激情衰退,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所 以他选择自戕。我们捧出自己的真心,只求换取一点点的感情,却从来不会得到。 我们都一样,生活在人心的沙漠里。 只有大自然给我们安慰。这山,这树,这蓝天,这白云,它们恒久存在,永 不会背叛。住在上海矮小的阁楼里,我唯一眷恋的只有这山。我喜欢无拘无束地 在山道上奔跑,自由奔放得像一只轻快的羚羊,我喜欢坐在芦苇丛中,看夕阳西 下,天空变成一种瑰丽而诡异的紫,美得惊心动魄。所谓的“世外桃源”,恐怕 便是如此。只有这时,我才会忘却现实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回复婴儿般的 澄明干净。 家中的情形越来越坏。母亲所在的街道小厂倒闭,她无可逆转地承受了下岗 的命运。她无一技之长,又不能吃苦,找不到别的工作,只能闲于家中。家中的 经济状况急转直下。 裴望上了初中,可他从不曾好好读过书,整天和院里那些流里流气的孩子游 荡,不时带些形迹可疑的半大女孩子回家。这些女孩穿着来历不明的吊带衫,脸 上抹着廉价的脂粉,看人的眼光粗鲁而肆无忌惮,显然并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战争终于爆发。 我回到家,看到裴望和一个女孩子正在我的屋里,我的画被翻得乱七八糟, 有几张还掉在了地上。我心爱的《向日葵》正被他们肆意嘲笑:“这都画得是什 么玩意儿啊?脑子进水了吧!” 我热血上涌,一把将画夺过,声嘶力竭地吼道:“出去!滚出去!” 那女孩一愣,知趣地溜了,裴望却没走。他斜靠在门框上,戏谑地说:“急 什么呢?还以为自己真要当大画家呀?做梦吧你!咱们这家里能出画家?看看院 里的女的,都当‘鸡’去了,趁年轻多找几个钱,再傍个金龟婿,多好!” 我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个流氓!无耻!” “哟,没见过骂自己弟弟流氓的,太过分了吧。”看到已激怒了我,裴望很 得意,“其实,你就是想当‘鸡’也揽不到生意。瞧你那张苦瓜脸,黄皮寡瘦的, 谁要啊!我的女朋友个个都比你漂亮!别痴心妄想上什么美院了,家里不会让你 读大学的!有钱还要留着给我娶媳妇呢!” 裴望天生是我命里的克星,他无理由地希望看到我痛苦。他一定看到了我写 在桌上的纸条:“我一定要考上美院,一定要彻底离开这个家!”所以,他拼命 要粉碎我的梦。 “你混账!”我拿起桌上的杯子朝裴望砸去。裴望一闪,杯子在墙上裂开了 花。 “好啊,你敢打我!”裴望冲了过来。14岁的男孩子已经有了很大的力气, 况且他一向营养充足,人高马大,他很快将我的手反剪到了身后,我疼得尖叫起 来。 “怎么了?怎么了?”母亲闻讯赶了过来,裴望赶快松开了我的手。他果然 恶人先告状地叫到:“妈,裴裴用杯子砸我!” “裴裴,你怎么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还这样疯疯癫癫,就知道欺负弟 弟,像什么样?”母亲皱着眉,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我。 “我欺负他?”我气极冷笑,“看他把我的画都翻成什么样了?听听他都说 了些什么肮脏的话!流氓!” “好啊,她今天第二次骂我流氓了!妈,家里这么困难,她还想上美院,成 天花钱买这些破画布破颜料。她把钱花光了,我怎么办?”裴望尖叫起来。 “妈,你们真的不打算送我上大学吗?”我也逼问着母亲。 “裴裴,家里的情况你看到的,现在就靠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弟弟又 还那么小,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反正,总要先紧着男孩子吧。再说了,你成天 折腾这些破画有什么意思?画家不是穷死就是饿死,还不如读个财会之类的管用。 你那个老师,成天也贼溜溜的不安好心,你可得注意点,别让人占了便宜,今后 嫁都嫁不掉,人家可是有老婆的人……” 母亲兀自絮絮叨叨,我的血液却已经凝固。无论如何,我明白了自己可怜的 画家梦已经破灭。我怔在当地,呆若木鸡。 没有哪一个打击会比这个来得更猛烈和残酷。是的,我希望考上美院,希望 摆脱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希望能在艺术里获得心灵的安慰与宁静。这是我灰暗 生活里唯一的亮光。可是,冥冥中那只手却将这抹微光熄灭。 就如裴望所说,看我们这个院里,男的都在偷盗、抢劫,女的都坐台卖淫, 这本是一个污秽不堪的大染缸,是上帝都不垂青的阴暗之地。生在这个院里,便 只有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哪里可以诞生出什么艺术家?渺小如我,哪里有力量 和命运之神抗争? 我把所有的画都抱到院子里,连同我的梦想和希望通通付之一炬。 我没有再去上课。在那条山路上,我一圈一圈地奔跑着,累得几近虚脱。我 还是顽强地跑着,品尝到自虐的快感,我希望就这样累死,趴在地上永不起来。 有一个人站在了我面前,我差点儿撞到了他的怀里。我抬起头来,是叶松。 他焦灼地问我:“裴裴,你为什么不来上课?” 我停了下来,一语不发。 “你是不是病了?还是有别的事?这两个星期我都在等你。” “不用等我了!我再也不学了!”我清楚地说着,说得如此流利而轻松,连 我自己都吃惊。 “为什么?可不可以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理由就是我不想学了!我讨厌画画!看我们这个院里,哪个人不是 在偷鸡摸狗,鬼混度日?这是社会的底层,最阴暗的角落,画画拯救不了我!我 们是社会的渣滓,边缘人,成不了画家!” 我存心侮辱着自己,看到叶松的脸气得铁青,眉毛可怕地纠结着,心中有一 种莫名的快感。这是目前我唯一可以伤害的人,就像裴望折磨我,我们都从别人 的痛苦里获得快乐。 “裴裴,你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叶松意图对我进 行规劝。 “你不要管我,这就是我的命!我已经把所有的画全都烧了,包括你送给我 的,真轻松,真畅快呀!哈哈……” 叶松脸上的怒气更甚。他高高地扬起胳膊,巴掌似乎要落在我的脸上。他的 手神经质地在空中颤抖着,宛如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黄的树叶。良久,却终于颓 然垂下。 叶松沉痛又无奈地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没想到你这么自 甘堕落,真让我失望!” 叶松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我看着叶松的背影,想放声痛哭,却没有一滴眼泪。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