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芊芊 无可否认,最开始吸引我的是美瑜的美。还有她那沧恻的悲剧命运。选美比 赛犹如烟花,极致的繁华和绚烂,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半年后,美瑜的眼 睛失去了光明。 然而,我并不是因为同情和怜悯而与她走近,没有人愿意长久地忍受一个残 疾人无休止的诉苦和抱怨。我也没有认为她是英雄,自强不息像张海迪那种,高 大全,英雄只能让人崇敬和仰慕,却没有亲和力。 我喜欢她,恰恰是因为她的开朗乐观和自嘲幽默。是的,很难从一个女孩子 身上看到幽默,中国人大都缺乏幽默感,日子总是过得沉重或沉闷。幽默是一种 极高的艺术境界,与幸福或痛苦无关。我以为这是一种天赋,也许来自于她父亲 的遗传。而我的父母都是严肃认真的人,凡事一板一眼,所以我也比较缺乏幽默 细胞,但我欣赏和羡慕有幽默感的人。 曾经有一个朋友非常困惑地对我说:“真奇怪,顾美瑜明明是一个残疾人, 却一点儿都不自卑。和她聊一会儿天,我倒有些自卑了,她懂的东西比我还多。” 事实上,最开始接触美瑜时,我也心怀忐忑。我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更怕 哪一句话说得不得体伤害了她。残疾人往往是极其敏感和脆弱的。没想到,美瑜 热情爽快,妙语如珠,时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对于自身的残疾,她也并不忌讳, 甚至用作自嘲的笑料。 我的心情轻松了下来,慢慢地忘了美瑜的残疾。我经常去美瑜那里,聊天, 唱歌,或是听她弹钢琴。后来裴裴也加入进来,我们一起读诗,唱歌,胡乱吃些 零食,随心地谈天说地,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不管到哪里,都是“三人行”。 美瑜是最活跃的一个。往往是她主导话题和气氛,我从旁协助,裴裴是最好 的听众,总是静静地倾听。朗诵诗的时候,裴裴则成为主角,她有非常迷人的声 线和充沛的情感,听她的朗诵,我感觉像看见月光下的大海,表面温婉宁静而内 里炽烈如火,一经外力便会掀起狂风巨浪。但沈浩显然不是可以让她燃烧的人, 所以她的激情都倾注到了朗诵里。 那段时间我们三人经常聚会,诗一般优美和浪漫,仿佛轻轻呼吸,便可以嗅 到友情的馨香与芬芳。我是那么沉迷这段美好的友情,我甚至想,只要有了美瑜 和裴裴,没有爱情也就罢了。 当然,美瑜眼睛看不见,在生活上有一定的不便。比如说走路需要搀扶,饭 前需要打针,吃饭需要把菜夹到她碗里……我为她做这些事情并没有感到麻烦, 而觉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有一次,我正搀扶美瑜下楼梯,碰见了我的同事。事后她感动地说:“芊芊, 你对残疾人真的很有同情心。”我一愣,随即正色地说:“不是同情心。美瑜她 没有什么不如人,不需要同情。我们是朋友,肝胆相照的那种。” 的确,我迷恋和美瑜、裴裴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和美瑜。尽管我们真正的 交往较晚,但因为彼此都孤独,所以更容易贴近。而裴裴业已嫁给沈浩,虽然有 些不甘心,但沈浩为裴裴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勤恳得像一头老黄牛,裴裴也无 可挑剔。至少,有人给了她形式上的呵护和关怀,心灵的走近毕竟是奢侈的东西, 她也就陷在这个安乐窝里,有了暂时的安稳和平静。而且,裴裴太内向,任何事 闷在心里,不太善于表达,而美瑜感情强烈,爱恨分明,喜怒皆形于色,更容易 交流和沟通。 我对美瑜的欣赏和依恋到了让桑吃醋的地步。他说从没见我对他像对美瑜那 般细心体贴,关怀备至。他不懂我何苦要巴巴地去“侍候”一个残疾人,不明白 我总是往她家跑到底在聊什么,不理解到底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他甚至褊狭 地认为一定有什么男人在追求我,借了美瑜做幌子,暗渡陈仓。 我无言作答。 这个朝夕相处的陌生人,有时候,我诧异两个人身体的距离这么近,心的距 离却是这么可怕的遥远,仿如在两个星球。我们各执不同的语言,交流起来是如 此困难。 夏虫不可以语冰。 我沉默。 我发现,除了争吵,我和桑已无话可说。 不要孩子,这是当时我唯一可以做主的事。 尽管我知道与他的关系再久也是过程,分道扬镳是必然的结局,但却身不由 己,被他牵扯着一步步走向明知是悲剧的结局。我只能可怜巴巴地要求他,领了 结婚证不要马上结婚,结了婚不要马上要孩子。 对于我,怀孕是所有的噩梦中最万劫不复的一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伤害, 所有的委屈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我不要牵扯另外一个无辜的生命。 生命的存在有时是一件无奈而悲哀的事,我倾向于认为,人来到世间,就是 受苦的。越是心灵丰富和敏感的人,所感受的苦楚越多。而成长,是一件太艰难 的事,人最终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完全是听天由命,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我知道,我和桑这样的关系根本不具备要孩子的条件。一个人童年和少年所 受的家庭教育和感受的家庭氛围如同胎记,在他的一生中都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迹, 并左右其一生的言行。一个在破碎冰冷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很难有正常的心态, 很难学会去爱,即便他有善良的内心和想爱的欲望。因为不曾得到,所以不知该 如何付出。桑便是一个明证。 而我,我有堪称完美的父亲,至今为止不曾见过有人扮演父亲的角色比他更 好。母亲性情急躁,不像父亲那样慈爱温柔,但她善良正直,为家为孩子鞠躬尽 瘁,也可谓贤妻良母,无可挑剔。但是,我快乐吗? 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曾有过,然而,随着青春期的到来,烦恼也接踵而至。翻 开那时的日记,满篇对生命的怀疑和自我的否定,尖锐敏感而神经质,不明白存 在的价值和意义。辛弃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我觉 得少年的痛苦往往比成人更来得真切和强烈。因为少年更苦苦寻求生命的本真, 一颗心赤裸裸地捧出去,不懂得如何粉饰和保护自己,因而受到的伤害就更惨烈。 而成人因为世故或者麻木,生存便较为容易。事实上,这个社会对青少年的要求 也比成人高,少年需要德才兼备,品学兼优,成人只需有一份工作便好。少年被 要求整日看书学习,成人却可以喝酒、唱歌、打麻将。 我亲密的朋友,裴裴和美瑜,都曾选择过自杀,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总是 生命的痛苦大于了欢乐。其实,我也曾想到过死。在考高中的时候。因为结交了 一个转学来的“坏朋友”,一向成绩优异的我在预考时一泻千里,一败涂地。母 亲狠狠地骂了我,父亲大概也表示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羞愧和耻辱让我觉无脸 见人,我发誓如果考不上高中就自杀,并精心设计了每一个环节。当然我的情况 和裴裴与美瑜不一样,我多少有些矫情和做作,并不是真的厌世,只为了让爱我 的人伤心,让他们后悔不该那么重地责骂我。就算真没考上高中,我怀疑自己也 不一定会有实施自杀的勇气,就像与桑在一起的日子,我无数次想到过死,却仍 然苟且地活了下来。 但快乐的日子确实乏善可陈。尤其与桑在一起,我怀疑上苍只为锤炼我承受 痛苦的能力。 所以,我不敢要孩子。我怕有孩子,我怕制造一个生命,却不能给他足够的 温暖、关怀与照顾。我怕我与桑无穷无尽的争吵会损伤他幼小稚嫩的心灵。我怕 他会像我,感情纤细脆弱易受伤害。我更怕他像桑,冷漠自私简单粗暴。如果有 一天,孩子对我说:“我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要生我?”如果有那一 天,我想我真的会活不下去。 然而,仅仅由于一次的疏忽,我忘了吃药,一向准时的例假迟迟未来,而我 开始头晕,失去平衡。下楼梯时,我跌了一跤。紧接着外出做采访,我又一个 “失足”,从小山坡上滑滚了下来。 腹内剧痛,我沉默地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坚持着把节目做完。 去到医院检查,阳性。 我毫不犹豫地对医生说:“我不要。” 桑没有反对,因为我一直服药,必然会影响胎儿。 早已从各种渠道了解了刮宫的痛楚,小产不如大生。我恐惧得浑身发抖,这 是所有噩梦里最可怕最残酷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怕疼,而是一个母亲将亲手扼 杀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别无退路,别无选择。 我躺到了医院的手术台上。 褪去衣物的时候,因为多次的重复,我没有了第一次的紧张和难堪,显得从 容而麻木。 医生开始给我注射一种据说可以止疼的针剂。 我开始晕眩,天旋地转。顶上的灯离我很近,那白炽的光让我恶心想吐。我 以为我会昏迷过去,那么一切的苦楚都不自知。 可是,没有。 我清楚地知道医生撑开了我的身体,冰冷的器械无情地捅进来,残酷地撕裂 着我的身体。我听见了电磁的“”声,伴随着翻江倒海般的痛楚,有鲜血大量地 从身体里汩汩流出,连同我的五脏六腑,都一同流了出去。 我拼命地咬紧嘴唇,疼痛是如此的无穷无尽,想自己要死了,死了…… 一切终于停止。 我从晕眩中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医生给我看小小的胚胎,已经断裂成四五 截,原本可能应该是白色,生命之初那种纯洁无辜的白,可是,此时却变成了暗 红色,皮肤被摔伤后留有淤血的那种红。 医生说:“你山上那一跤已经摔坏了。” 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我怜惜地看着这小小的胚胎,想着这微弱的生 命是多么无助可怜,从他存在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受欢迎,注定会消失,我不但 狠心地拒绝他的到来,在他还在母体的时候,就让他受到伤害。他是有生命的, 会疼吗? 我哀怜地看着本属于我的孩子,伤心地啜泣。医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她不 明白我在做手术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时都能一声不吭,此时为什么对着一组已经消 失的细胞无休止地掉泪。 在山上拍摄的那档节目在全省节目评比中获了一等奖,并在全国播出。每每 我看到这档节目,心里都说不出的痛楚。没有人知道屏幕上轻松潇洒的主持人腹 中怀着她可怜的孩子,他的生命如此短暂,却以这样奇异的方式获得永生。 此时距离我结婚仅仅半年时间,我一次次去医院检查、上药、流产……原本 最隐私和娇嫩的地方被一次次窥视和摧残,已是满目疮痍,支离破碎,连同我生 命的尊严与自信。回想起结婚前干净清洁,完璧无瑕的自己,竟恍如隔世了。 短短半年,沧海变桑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