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芊芊 来到北京。 这座城市,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这千年梦幻之都,古朴幽雅,博大精深,早在幼年时便从父亲嘴里千百次听 说过它。少年时,我无数次梦想自己穿着飘逸的长裙,披着柔顺的长发,捧着书 本,安静地走在北京大学校园的林阴道上。父亲的病令这个梦想成为泡影。后来 因为恋上电视的缘故,更加对北京充满向往。我经过抗争和努力来到北京,并终 于在央视谋得一席之地。“央视”!所有大陆电视人心中的圣地。我感觉自己终 于触碰到了成功的翅膀,终于看见了命运之神的微笑!然而,在桑的软磨硬施下, 却又百般无奈回到原地。理想再次受挫,憧憬北京的心却更切!我像患了单相思 一般,苦苦地痴恋着北京!在梦里,我无数次地来到北京,自由地呼吸着艺术的 养分,像一株植物,在阳光下恣意地成长。 如今,我真的又来到这里,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之下! 一走出机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此时正是六月初,没想到北京已经热得如 此如火如荼了。我们从凉爽宜人的贵州来,一下子竟无法适应,特别是丫丫,还 穿了两件衣服和一件毛背心,毒辣的太阳一照,立马瘪着嘴,委屈地哭了起来。 丫丫在家时,一直很少听到她的哭声,以至于看到她哭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然而,当她离开故土,当她的脚刚刚踏上异乡的土地,她便用委屈而嘹亮的哭声 宣告了她的恐惧和不满。自此,这痛彻心扉的哭声便伴随了她整个求医的历程。 前面说过,一个人眼泪的总量是有限的,分在不同的阶段里流,而丫丫,则在求 医的那几个月里流尽了她童年所有的眼泪。 第二天一早,我们直奔北京儿童医院。 专家开了一大堆单子要我们去检查。除了常规的检查视力,听力,彩超,还 有肌张力,骨密度……这些检查我长这么大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如果不是因为丫 丫,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听说。我哪里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稀奇 古怪匪夷所思的检查在等待着丫丫,什么核磁共振,脑电图,智商测验……我相 信,这些检查中的任何一项世界上99% 的人都未曾经历,也永远都不会经历。而 我的丫丫,却在她8 个月的时候,从五脏六腑到骨头肌肉,从眼睛到耳朵到喉咙, 从脑子到智力……一一检查了个遍。因为所去的医院不同,很多检查都重复做了 好几次。 去医院看过病的人都有体会,哪怕只是去检查一个很小的毛病也是一番挺大 的折腾。很多人有点儿小病小痛都宁可在家里凑合着对付一阵子,若不到万不得 已都不愿去医院。我的丫丫才8 个月大,却要做这么多检查。 当天下午我们来到肌张力检查室门口,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将整个走道挤得严 严实实。很多人就在楼梯上席地而坐,我们也只好暂时蹲在楼梯旁。在我们旁边 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抱着一个约摸10个月左右的男孩,也是出生时窒息过。他们 也是从外地赶来求医的。孩子的父亲告诉我们他已在北京住了3 个月了,至今还 没个结果。 为什么呢?我一头雾水。他说,因为每一项检查都要排很长的队,仅仅“肌 张力”这一项他们就等了40天! 天哪!我们这一对来自边远山区的小夫妻不远千里来到皇城根下求医,以为 到了北京就找到了希望,却不知这里的水深水浅。如果照此类推,丫丫的这几项 检查,我们等上半年都做不完。好在表哥在医院找了“熟人”。此时此刻,“熟 人”发挥了极大的功能。在她的指引下,我们的一项项检查都得以顺利进行。尽 管我知道正是因为医院有了太多的“熟人”,“熟人”都插队优先,才让那些因 为没有门道只得规规矩矩排队的患者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可是,我依然万分感 激表哥,感谢那位“熟人”。我承认我自私,我没有高风亮节去抵制这种“歪风 邪气”,反而因是受益者而庆幸不已。 是的,如没有表哥,我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像那对东北父子一样, 住在一天25元钱的地下旅馆里,就是这样,也让家里负债累累。这世间就是有极 其多的人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在电视台,经常呼吁社会“了解和体察民众的 疾苦”,此时此刻,面对这一走道黑压压的人群,这一张张愁苦而怀抱一丝希望 的脸,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民众的疾苦”。而且,我也即将告别昔日还算养 尊处优的生活,成为这民众中的一员。 可怜的丫丫,她总是用温和而友好的态度来面对世界,不管是饿了,醒了, 需要尿尿了,她都不哭,而是用“叫”声来提醒我们。只要有人走近她身旁,她 总是报以甜美的笑容。刚到医院时,她也是如此,看到医生、护士都甜蜜地笑。 可是,当她发现一项项“酷刑”(这个词绝对一点也不夸张不过分,那些检查的 苦楚就是成年人也难以承受)被强加到她身上,她哭了。那不是婴儿撒娇或任性 的哭,而是声嘶力竭,痛不欲生。她不明白,她才8 个月大,别的孩子哪怕被蚊 子叮一下,或是有一点点感冒,大人也心疼万分,小题大做地又跑医院又抹药。 而她,却被医生护士毫不留情地往身上抽血扎针,扒开眼皮滴散瞳水检查眼睛, 掰开嘴将大钳子伸进去检查喉咙……她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体无完肤,而她的父 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几天的劳苦奔波下来,所有的指标都正常。终于只剩下最后一项:核磁共振。 它会将丫丫脑部的情况忠实地反映出来。如果正常,那就说明丫丫没有问题,高 高兴兴安安心心地回家休养,反之,则说明,她的大脑的确有问题。 我和桑抱着丫丫在大厅里等待核磁共振的结果,这是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 一项检查。它的结果,将判断出丫丫的吉凶,丫丫一生的命运就寄托在这几张图 片及几行短短的文字里了。 这一段时间的检查情况让我感觉乐观,我直觉地判定结果一定没问题。这就 证明此行不过是一场虚惊,明天我们即可打道回府,丫丫的苦刑也可到此结束。 我们会发现,天还是那么蓝,树还是那么绿,生活还是那样的安宁和美丽。我和 桑也将不再争吵,我们会含着眼泪,嘲笑着对方的大惊小怪,杞人忧天。 可是,我的手仍在颤抖,我的心跳得“嘭嘭”的,仿佛要蹦出胸膛。我希望 结果马上出来,好尽快结束这份等待的煎熬。我又希望结果永远不要出来,怕残 酷的现实惊醒了我的美梦。 “丫丫。”医生在窗口喊着。 我和桑立即跳起身来,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了窗口。 医生将一摞胶片和一张诊断书递给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桑已经迫不及待地 问道:“正常吗?有问题吗?” “不正常,脑白质软化,是脑瘫。”医生的回答轻描淡写地从窗口飘出,却 犹如一枚惊雷,在我和桑之间炸开。 脑白质软化,脑瘫……这些可怕的字眼像一根根利剑,“嗖嗖”地刺进我们 的心窝。多日里苦苦的期盼终成泡影。丫丫,我们的丫丫,她就这样被判了极刑。 “会……会不会……检查有误?还,还能治吗?”桑脸色煞白,连话都说不 清楚了。 “一般说来,脑白质软化是不可逆的,终生都无法修复。当然,”医生怜悯 地看了我们一眼,“你们还是找专家看看片子,让他下结论吧。”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桑失神地喃喃自语。我一语不发,只觉两 腿发软,连孩子都抱不住了。只有丫丫,还睁着一对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浑 不知噩运已经降临。 失魂落魄地上了出租车,桑长吁短叹,而我已无心安慰他。我自己,也即将 崩溃了。尽管这些天也有一些心理准备,总还存有一丝侥幸。医生的经验再丰富 也可能有误。如今机器却冷酷无情地做出了结果,让人不敢提出质疑。机器就是 这么一种东西,它是人创造出来的,但人对它的迷信程度却远远超过了对人本身。 或许,因为机器代表了科学,代表了精确和公正。 我看着窗外,天空是铅灰色的,太阳炽热地从窗户射进来,却没有感觉到一 丝热度。桑还在絮絮叨叨地埋怨着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也不关心了。我仿佛失 聪了。无所谓,我甚至希望地球在此时此刻发生一场大的灾难,让我和孩子一起 毁灭。就这样沉沉睡去,再不要醒来。 一回到表哥家,桑便指着我痛骂。 他痛斥,我当初没安心和他过日子,一心想离开他,怀了孩子又不想要,怀 孩子的时候又在意身材,不肯多吃,孩子生下来后一个多月又没有了奶水…… 总之,孩子有了今天,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罪魁祸首! “现在,孩子住院需要这么多钱,你看怎么办吧?你手上一共有多少钱?” “我,我有五六万吧,如今已经花掉一万多了,你呢?” “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我没钱!”他大言不惭地说。 “什么?你真没钱?”我瞪大了眼睛,简直无法置信。从买机票开始,他就 没掏出来过一分钱。一路从贵阳来到北京,从吃到坐车到看病,全是我一个人的 钱。他说没钱,我以为他只是把钱放在家里没带出来,谁知道他竟然真的是分文 没有。 早在几年前,我和他就是AA制,经济独立。他一直有滥赌的毛病,工资比我 高,但吃没吃啥,穿没穿啥,过得穷嗖嗖地,钱都去贡献给了赌桌,有时连吃早 餐的钱都没有。我曾经跟他说,我不求你把钱交给我,也不需要你为我花钱,我 只希望你能给自己存几个私房钱,这样你自己有个什么急用时不至于抓瞎。他依 然我行我素。 丫丫刚生下来时,因为在新生儿科住了半个月,花了好几千元,他当时穷得 丁当响,一文也未出。我说,现在有了孩子,你是父亲了,不能不为孩子考虑考 虑,像现在这样的情况,没有钱怎么办?还是存一点吧。 所以,我以为他当时怎么也得到些教训,没想到,他仍是寅吃卯粮,过了今 天没明天。如今孩子这么大事,他仍是拿不出一分钱。他已经三十好几岁了,怎 么如此没有责任心? 我急了,冲他嚷嚷起来:“没钱?没钱你还天天去打牌?没钱你在北京还嫌 一块二的车太热,非要坐一块六的车?孩子生下来住院你没钱我就原谅你了,可 如今,你居然一点儿不思悔改,还是没有一分钱……” “够了!你这不要脸的臭婆娘!我是没钱,我养不活你和你这要花这么多钱 的女儿!有本事你去重新嫁一个有钱人,让他出钱给你的女儿看病住院!” 我怒极,反而想笑:“哈哈,嫁个有钱人,这对于我杨芊芊是难事吗?绝对 不难!可我偏偏瞎了眼,要嫁给你这么一个窝囊软弱又自私狂妄的男人!我随便 伸出手去抓一个,也比你这个男人强!” 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地想离开这个男人,鬼使神差竟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今 天。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一直以为他在自己心中已经 糟得不能再糟,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的软弱、窝囊、自私还远远超出了 我的想象,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日久见人心。从前我以为我们的争端主要来自于我想离开凤凰城,想有更大 的发展。我以为他从根子里还是爱我的。我以为哪怕不能同富贵,我们起码可以 共患难。如今我才明白,在大难面前,他的缺点却更加暴露无遗。不是同仇敌忾, 而是同室操戈。就是在这一刻,我对他完全地,彻底地死了心! 我对他说:“不管我是否能够再嫁一个有钱人,我一定,要和你离婚!” 是的,如果不能和他离婚,我宁可死。 听说广东有一家脑瘫医院对幼儿脑瘫有特效,桑前去打前站,探个究竟。我 和丫丫则留守在北京,等待消息。 这天晚上,表哥夫妇请我到楼下餐馆吃饭。因为餐馆空调不好,比较热,表 嫂建议将丫丫留在家里,反正丫丫不会动,带去餐馆反而会热病了。 我犹豫地答应了。 菜刚刚上桌,我便开始心慌意乱,想象可怜的丫丫不知有多么孤独,多么害 怕。她才仅仅8 个月,就独自待在异乡的陌生的房间里。她的母亲,竟然自己在 外面大吃大喝。 我仓促地跳起身来,问表嫂要了钥匙,拼命地往楼上飞奔。想象丫丫哭得声 嘶力竭的模样,心急如焚。我狠狠地责备自己,无论如何不该将孩子独自留在家 里。我甚至想象丫丫已经从床上跌落了下来。虽然这在当时完全不可能,医生怀 疑她脑瘫的理由之一便是她不会翻身更不会爬行,但我还是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惊 吓得手脚发软。 到了表哥家门口,我缓下了脚步,没有勇气再往前走。我害怕听到丫丫撕心 裂肺的痛哭,害怕看到她委屈哀怨的眼神。 然而,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颤抖地打开房门,飞奔到丫丫床前。丫丫安静地气定神清地躺着,看到我 过来,她专注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那眼神清澈明亮,纯真无邪,没有丝毫的 不满和怨责,像雨过后的天空一般澄明。然后,一个甜美的,开心的,毫无保留 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她那样愉快地幸福地笑了起来,像一个圣洁的误入凡尘的 天使,不知人间的烦忧。 这美好纯真的笑靥比她号啕哀怨的哭声更加让我怜惜和自责。那一刻,我的 心蓦地绞痛起来,仿佛有一根鞭子在狠狠地抽打。我一把将丫丫抱起,紧紧地贴 在胸口,泪水迅速洇湿了丫丫的面颊。 丫丫,我可怜的孩子,你8 个月的生命已经遭遇了太多的磨难和打击。刚生 下来就在鬼门关徘徊了好几个来回,如今又颠沛流离四处求医。你历经无数的挫 折和痛苦,小小的身躯针眼密布,伤痕累累。甚至,摆在你面前的命运仍不知是 什么。也许你终生将被囚禁在一张床上,永远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在青草地上奔 跑欢跳,追逐嬉戏,你甚至不能用语言去表达。可是,面对这个对你而言极其不 公平的世界,你没有任何的愤懑和冤屈,你仍然怀着一颗质朴的赤子之心,对这 个世界报以友好的微笑。 丫丫,为什么你这样乖,这样懂事,这样善解人意?为什么你不大哭大闹, 发泄你的委屈和怒气?为什么不对你不称职的母亲任性地耍泼撒娇?莫非你知道 自己生来就如此苦命,竟对所有的苦难和疼痛逆来顺受,泰然视之? 我把头埋在丫丫的胸口,绝望而沉痛地啜泣。 两天后,我抱着丫丫,登上了前往深圳的飞机,准备转车去往脑瘫医院。 丫丫一反安详宁静的常态,从候机开始便“哇哇”地啼哭,一秒钟也不肯停 歇。从出生到现在,丫丫还从来没有这样地哭过,哪怕是做疼痛无比的检查,也 没有这么持久。哭声在小小的机舱里回荡,显得惊天动地,响彻云霄。 周围的人不堪其扰,纷纷侧目而视。我从没遭遇过这种局面,又困窘又狼狈 又心焦。空姐不停地过来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给她喂牛奶,喂果汁和矿泉水, 她依然声嘶力竭地痛哭。我把丫丫抱起来,在狭小的机舱过道上来回走动,试图 哄她入眠,她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哭得死去活来。我百般招数使尽,终于黔驴 技穷。 邻座的人终于不耐烦了,嘴里嘀咕着“真讨厌”,皱着眉移到了后面的座位 上。我搂着痛哭不已的女儿,束手无策。连日来的劳累、困倦和压力突然间像浪 潮般席卷了我。那一刻,我突然失去了要和这个世界争斗的信心和勇气。我没有 力量去面对丫丫未来的渺不可知的命运,我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无助…… 丫丫绝望的哭声持续地在耳边回荡,我呆呆地望着机舱外逐渐黯淡的天空, 突然产生了一种决绝的想法:如果我和女儿就这样从机舱里跳下去,在半空中消 失得无影无踪,那该有多好! 是的,我们母女俩就这样离开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远离脑瘫、弱智和医院, 也远离歧视、痛苦和伤害,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该有多 好!我的丫丫,一定不会再这样处处不如人,她一定健康活泼,聪明美丽…… 在昏黄的机舱里,一个8 个月大的婴儿一直在撕心裂肺地痛哭,哭得天昏地 暗,日月无光,她年轻的母亲,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她紧紧地搂着孩子,木然 地望着窗外,只希望窗户上能有一个洞,她和她的孩子轻巧地从窗户上跳下,就 此一了百了,永无烦忧…… 一下飞机,我们就住进了深圳市儿童医院。 可怜的丫丫,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飞机上,汽车里颠簸,既要承受北京 令人窒息的高温酷暑,又要承受各种检查的严酷折磨,吃东西也不规律,往往是 带一瓶奶到外面,什么时候饿了就吸几口。她才8 个月大,本应是温室里的花朵, 可为了求证自己的清白,就这样走南闯北,颠沛流离。她终于承受不住了,高烧 和腹泻气势汹汹地袭击了她。平生第一次生病就住进了异乡的医院,注定的,这 个孩子不属于凤凰城,她的脚步将永远行走在异乡。 3 天后,孩子的体温勉强降了下来。见孩子的情况基本稳定,桑决定立即赶 往XX市脑瘫医院。为了赶上6 点半的早班车,我们仓促地办理了出院手续,收拾 了丫丫的所有物品,便马不停蹄地往车站跑。 气喘吁吁地在大客车上坐定,我不经意地往车窗上一瞥,不由怔住了。车窗 上的人影头发蓬乱,胡乱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有很多散发凌乱地垂下来,面上 未经洗漱,睡痕犹存,看上去落魄而憔悴! 是的,早上因为时间仓促,也因为医院里没有洗漱条件,我竟然从床上爬起 就直接跑出来了。一身衣服在狭小的病床上翻滚一夜,早已皱皱巴巴,仿佛刚从 咸菜坛中取出。 脸没洗,牙没刷,头发没梳,衣服没换。实在没想到,一向视容颜为生命的 我,哪怕住院也要抹上胭脂口红,保持良好形象的我居然会这样邋遢这样狼狈, 比一个卖菜的大姐、挑粪的农妇尚且不如。恐怕凤凰城的人看到此时的我,打死 也不会相信这就是屏幕上那个光鲜时尚的主持人。 我不由自嘲地苦笑起来。 马不停蹄地赶到脑瘫医院,走道里已挤满了前来求医的人群。我们带了很多 个包,什么丫丫的衣服、奶粉罐、奶瓶、喝水杯、尿不湿、核磁共振的图片,以 及零散的一些物品,林林总总,一字排开,竟然占据了半个走廊。 桑愕然地看着脚下的一堆杂货,看看手里病兮兮的孩子,再看看蓬头垢面, 状若女鬼的我,愣了半晌,才从口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他妈的怎么跟逃 难一样!” 那一刻,我又想哭又想笑,只觉桑的这一句评语贴切不已。“他妈的跟逃难 一样!”可不就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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