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边包间里传来白小秦的歌声柔柔媚媚的,好像是一首颇有江南风味的《风含 情水含笑》。她的假嗓子唱出的歌不是太受听,即使她的歌达不到神似,倒也能赢 得一片喝彩,男人找的其实只是一种感觉。她们每个人都有几首保留曲目,于是她 们每天不厌其烦地在歌厅里唱来唱去。 此起彼落的歌声,或是粗放或是清柔,这么缠绕着、弥漫着。 小雨重又上楼来,问贺小雪何薇呢,贺小雪说好像是换衣服去了。小雨说他打 电话给林松平了,林松平一会儿过来。 小雨气哼哼地说:“这俩孙子,一个带着女伴跳舞,非说另一个非礼他女伴了, 那个女的长得比我强不哪去,谁要非礼她估计昨晚是跟傻子睡了,情人眼里出稀屎, 一看他妈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上从哪个老头怀里抢来的呢。还当个×宝呢。” 林松平来了,左腋下夹一黑包,手里握着车钥匙,看见贺小雪站在过道里,他 轻轻地向贺小雪点了一下头,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光。 他直接奔了何薇的办公室。但不久就传出了争吵声,何薇那东北人固有的大嗓 门惊天动地。“小平头”缩头缩脑地想走近了听听动静,被赶来的小雨提着衣领送 回了服务包间的门口。 小雨示意邻近办公室的那个包间的服务员,把音响适当调大一点声音,别让客 人听到吵闹声。 何薇满脸泪痕冲出了房间,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几件她的衣服。她已换 了一件没有任何修饰的白色连衣裙,乍看上去,像开在乡下果园里那枝带露的李子 花。 她想走,小雨一个箭步冲上前挡住了她,连说:“薇姐,这何必呢?这事儿又 不关林总的事儿,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林松平追了出来,满脸黑气地站在身后。“爱怎么办怎么办!别跟我说,他是 老板,我跟你一样是奴才!”何薇似乎有些怒不可遏。 “不就是一条裙子吗,瞧你这熊样,跟我急赤白脸的。明天我再给你买一条, 不就结了吗?打架,打呗,人脑打出狗脑还有公安局呢。”林松平似乎对何薇的委 屈有些不能理解。 “我不来怎么啦?我来他们也打完了,我还能追他们屁股后打一通不成?从前 我不也一直这样吗,现在你突然委屈了。别不是因为别的吧……”林松平似乎有些 意味深长。何薇绷着的脸抽搐了一下,有眼泪落下来了。 一个带眼镜的瘦高个女人上了楼梯,她挺直的腰板和眉眼间的不可一世说明她 身份的显要。“嫂子好!”“张总好!”她对服务员们的致意似乎并没有看到,一 路直行。 过道的尽头,林松平、何薇和小雨对这个女人的突然出现感觉木然。 “你怎么来了?”林松平不知道刚才为了找他,小雨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家里。 “我怎么不能来?!”那个女人抢白道。 何薇下意识地擦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放松得正常些。“嫂子,过来 了。” 那个女人傲慢地点点头,然后把目光盯向何薇,说:“听说打架了,没损坏什 么东西吧?”何薇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打架?”林松平有些奇怪。 “是、是我刚才打你手机不在服务区,我就打电话到家里,嫂子接的。没、没 损坏什么,两个杯子都结到账里了。”小雨一脸贱笑。 “没损坏东西就好!”那个女人翻了一下眼皮,斜看着何薇:“哟,何大小姐, 大晚上的你这提着包袱哪去呀?白天晚上的这么辛苦,你们林总不给你工钱我也得 给你呀。” 何薇绷着脸咬着嘴唇没说话,小雨连连解释说:“不是,刚才有客人打架,薇 姐出面拦阻时一条裙子撕破了。” “是吗,人家打架都是撕破脸,你们这怎么偏撕裙子?没伤着别的地方吧。” 林松平似乎有些忍不住怒气了,说了一句:“你有完没完?凑什么热闹!没事 儿回家陪孩子去!” 那个女人一扬瘦长的脖子:“怎么着,还没我发言权了?林松平,你丫少跟我 装爷,这个娱乐城可有我百分之三十七的原始股份。少废话,把这一周的往来账目 表给我!” “有话回家说去,别在这嚷嚷,行不行?”林松平立着眼瞪着那个瘦女人,看 她没动,自己一甩袖子在前面走。那个女人扭着腰肢在后面跟着,因为可能故意做 作给众人看,她纤瘦动感的肢体活像是一条草地上正在蜕皮的蛇。 走到一米以外,她忽然止步背对着何薇说:“再新的衣服也容易变成旧衣服、 破衣服。有新的谁要旧的?不就是一件衣服吗?” 何薇冲进了房间里,她那件价值千元的连衣裙在剪刀和愤怒的绞织中变成了她 手中的一个蜘蛛网。剪不开的地方她就用手去撕,用牙去咬。 撑开它时,那是一面随风轻飏的黑色条旗。何薇躲在旗下无声地哭。 打烊关门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小雨硬拉着何薇去吃宵夜,何薇 苦着脸,说:“憋气,今天特憋气。现在我肚子里除了气没别的。哪吃得下,从肋 巴往下咽吧。” 小雨说:“多大的事,再说裙子破了再买,男人不就那么回事嘛。他人不能陪 你,从钱 上给你找齐就行了,这年头有钱就行,要那么多感情做什么。你们女人真是! “ 何薇瞅了他一眼,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小雨乐了,说:“没听说 男人有钱就学坏吗?我现在巴不得哪天冒出个神仙来,一巴掌给我拍变性了,我也 傍个款爷什么的,何必戳这儿站大岗。人家坐我站,人家泡我看。都是男人,我心 里急呀!” 何薇看了他一眼,说:“我要是联合国秘书长,我就下令把全世界的男人全给 阉了,信吗?” 小雨乐了,说:“那就留我一个吧,世界上所有的美女都归我了。” 何薇的情绪波动无常,马上破涕为笑,说:“估计那天到来的时候,全世界所 有的女人都得向你鞠躬了。” 小雨说:“那当然,她们都得谢我这世界上唯一的猛男。” 何薇说:“是三鞠躬,还有音乐……”何薇在那儿坏笑。 小雨说:“薇姐,你真能作践我。说我美死了不就得了。薇姐,不是我说你, 你有时想得太多了,何必那么累。你这是为情所困,还是现实点吧,老大不小的了。” 小雨似乎很了解何薇的心事,何薇不再说话了。 “薇姐没事吧?林总走时还特意关照说,让我们好好劝劝你。”贺小雪不知何 时站到了何薇身后,一脸的端庄甜美。 小雨看了看贺小雪,说:“你们是老乡,好好聊聊,别憋出病来。要不咱们三 个人吃宵夜去?我请客怎么样?” “吃个屁,半夜三更的,吃多胀肚。贺小雪,今天你跟我走吧,回家住去。” 何薇看着贺小雪,贺小雪爽快地答应了。 “当心点,你长得那么漂亮,薇姐半路上把你卖了,明天换一条裙子来!”小 雨吓贺小雪,被何薇踢了一脚。 何薇交待小雨、小苏和另一位保安人员把楼内所有的电源都检查一遍,然后又 交待了一通有关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项,活脱一个管家婆。 何薇住在丰台区的一个叫青塔的小区里,当时这里的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的, 每次脚下去总有一股灰尘被踢溅起来,个别的地方因为过水导致路面塌陷厉害,雨 夜经常使一些过往的车辆因为陷在水坑里自动熄火。无论是居民还是过客对此怨声 载道。因为地处丰台和海淀的交界地带,这里因为被遗忘成了管理盲点。 后来有住在这里面的市民向媒体做了披露,引起了相关城建部门的重视。除了 修了宽宽的柏油路,还通了巴士。 据小李子他们讲,这里原来是丰台区的一片菜地,由于北京扩建,后来好多农 民直接成为了市里人,并因为动迁他们都拥有了多套楼房,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 们就由种菜的农民变成了靠收取房租为生的房主。而且那时小区里住了好多在歌厅 里做事的小姐们,经常能看到她们花枝招展地进出于小区内外,引得有些传统守旧 的居民们的阵阵窃语。 小李戏称那儿是“小姐窝子”。 何薇住在被称作秀园的一个塔楼里。家居属于一屋一厨一卫结构。 何薇的家很简单,一张双人床,两把沙发椅,一个木制的茶几,一个带梳妆镜 的写字台变成了电视柜,上面放着一个二十多寸的电视机。 简易布衣柜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东北女孩子爱穿爱美的特点集中体现 在这里。衣柜的拉链早坏了,有两个角耷拉到外面,像西服的小翻领。角落里还扔 着两个巨大的红皮箱。其中有一个没有上锁,太多的衣物将箱盖弹鼓起来。 茶几的下面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类似咖啡罐、糖盒、水果刀等一些东西,电 视边上的一个盛有花茶的杯子里散发出一股浊腐的气味,这杯茶已不知放置多久了。 一盆放在窗台上郁郁葱葱的仙人球倒是满有生气。这种花草很适合何薇,耐旱 耐高温,外表长满了尖刺骨子里溢满了柔情。 床上的被子没叠,平堆在床上,似乎还能感觉出何薇上次睡过的体香。何薇不 太爱收拾这个家,或者是没有更多的时间呆在这个家,整个的家显得有些清冷而没 有秩序。 两个人匆匆地在卫生间里冲了个凉,就一头扎到床上睡去了。何薇的床很舒适, 软软的,人的身体一落上去就像陷到一个绵体里,所有的疲劳都被它轻轻地吸住了, 然后就有一种放松下来的苏麻感觉,从背部一直向其他的部位弥漫荡漾开来。 “上厕所注意点,别摔着,开关在这。”何薇又叮嘱了贺小雪一句,然后关了 灯。 “喜欢北京吗?”何薇听到贺小雪的呼吸知道她还没有睡,就轻轻地问了一句。 “还可以。你呢?”贺小雪的声音柔柔的,轻轻的。 “不喜欢,甚至讨厌死了。有时我恨不得一下离开北京,但我又不知去哪?” 何薇的话语恹恹。 “你没想将来做什么?”贺小雪问。 “想,也是白想,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成的。”何薇答道。“对了,我感觉你 家境条件很好的,你来做服务员干什么?”何薇对贺小雪做服务员这件事总是怀有 深深的疑问。 “学习学习再学习。”贺小雪俏皮地答道。贺小雪不太爱说更多的话。 “有病!”何薇用手掐了一下贺小雪的腰转身睡去了。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贺小雪和睡梦中的何薇,睁眼一看, 茶几上的闹表,时针指向了九点四十。“该死的,这么早来电话。”何薇揉着惺忪 的睡眼,赤脚跳下床,拾起地下被一堆废旧杂志掩盖着的电话。听筒上面的灰被何 薇吹了半天。 “死鬼!这么早来电话做什么?什么日本料理?最近总吃,没味口……谢我? 你挣钱多我才高兴,再说这娱乐城不得也靠你们几个美女撑着吗?得,要不给我带 一管口红回来,新出来电视做广告的那种叫美宝莲……绚彩口红?对,是这个。就 这么着,一会来我这吧,嘻嘻。”何薇撂了电话一步跃到床上,又钻到毛巾被里。 “谁呀?”贺小雪问。 “四毛子。这家伙逛街去了,跟个小精灵似的。这混血就是不一样,特聪明, 有时简直让你怀疑她不是人生人养的。不过她命挺苦的,父亲早没了,只有她和她 老娘,她妈是一个乡村的音乐老师,好像得肾病好几年了,全靠四毛子挣钱来养家。 她攒了点钱,明年准备自己开个花店,要改行了。”何薇眼睛盯着天花板。在天花 板上有一张小小的蛛网,上面粘着一只飞蛾,那只飞蛾已经风干了,但是仍做着欲 飞状。 “她没男朋友吗?”贺小雪似乎对提娅更感兴趣。“没有,她有时对客人说有 老公那是骗人的。来这里的男人多是想找情人的,提娅也懒得理他们,否则她早发 了。老想出淤泥而不染,对于男人不用白不用,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何薇忽然 想起什么似的,然后看了一眼茶几上的表,按开了手机的开关。 她有些心不在焉。没多久她的电话就叫了,她有些慌乱地坐起来,接起了电话 :“嗨,毛西毛西……我在睡觉啊,睡觉怎么说?啊,乃——太——鲁,乃——太 ——鲁——你说的什么?想念我?我也阿——姨——她——姨……”对方好像是在 纠正她的发音,她试着重复,但却因为发音时舌头总是打卷发出了让她自己都感到 可笑的怪音。她从眉到眼以至于到她的发际间似乎都漾着一种纯真的快乐。她像一 个呀呀学语的玩童。 贺小雪听出来了,对方是一个日本人。撂下电话,何薇坐在那儿发呆,贺小雪 捅了她一下,她重新又躺下。“怎么,你还认识日本人?”贺小雪问。“在这种场 合呆时间长了,新加坡的、日本的、美国的,哪国的男人都一样、一样,一样的呀!” 何薇拉长了声音。 “是客人?别不是想追求你吧?”贺小雪猜得不错,但是何薇没有正面回答他。 “听说日本的钱很好挣,而且生活条件不错的,当然日本人大男子主义,女人 一拉门就得跪下,说话像鸡啄米似的。”贺小雪说。 “是吗?你也这么认为。我感觉日本男人还不错呢,表面的风度有,不像中国 男人,太能装。当然了,当年日本鬼子可是强奸了不少中国妇女的!” 何薇一笑:“你想去日本吗?到那端盘子一天可以挣几万日元,要不你上那儿 学习学习再学习去,彻底体验一把,怎么样?你想去日本我帮你介绍一下,真的, 不骗你。” “我怕让人家给我卖了,到时候我还得帮人家数日元呢。再说我也不会日语。” 贺小雪似乎不感兴趣。 “傻样儿,那日本字就是中国字变过去的,咱们是他祖宗,他敢卖祖宗不成?” 何薇倒显得有些不太在乎。 “没准儿。这年头,为了钱,管他祖宗不祖宗的。卖祖宗的人多了,卖祖宗的 事儿多了。” “你也这么认为?”何薇睁大了眼睛,像看另一个贺小雪。 落窗悬挂的灰格窗帘挡住了外面的灿烂世界,偶尔的风吹将想偷窥的阳光挤成 几个碎片,掉落到靠窗的地板上。然后等待再次的风吹后沿着光路逃亡。 何薇蹦到了床下,“嗖”的一声拉开了窗帘。“啊,懒虫起床吧!”她有些神 经质地用双手托着满眼的阳光,像个吟咏的诗人。贺小雪被洒进来的满世界阳光晃 得有些睁不开眼,下意识地用被角遮了一下眼睛。迷茫之间就被何薇拉开被角给泄 了春光。 贺小雪越是急着在那儿夺被子往身上捂盖,何薇越是觉得好玩,两个人像在玩 拉大锯的游戏。何薇前仰后合大笑不止,像一个恶作剧的娃娃,贺小雪则羞怯怯地 笑。 何薇忽然止住了笑,然后定定地看着贺小雪说:“你知道吗,看你我好像在照 镜子。我七年前就这样。” “嗯,这么说我也应该是在照镜子,七年后我也是这样。这叫用你的现在照耀 我的未来。” “你看我现在不像是精神病吧?我怎么有时感觉自己特别不正常。”面对何薇 莫明其妙的问题,贺小雪摇摇头。 “没病就好。就怕有一天自己病了我还不知道……”贺小雪看到有一种晶莹的 东西闪在何薇的眼睛里。这是一个像雾像雨又像风一样的谜一样的女人,她的哭与 笑都在转念之间。 “你为什么一个人到北京来?”贺小雪的疑问像蚕丝一样被不断地抽出来。 “逃婚。”何薇答道。 北风劲吹,大烟泡儿卷起层层的粒雪儿扑面而来,正赶上三九四九不出手的腊 月门儿。此时的三江平原一派肃杀景象。 大收之年的农家正是猫冬时节,村里街道边上成堆的牛马羊守着不知谁家的玉 米秸在那一通干嚼。唾液粘着秸草的碎沫拉得老长,在这些牲畜的嘴边结了长长的 冰凌。主人守着门边缩着脖子向外面的牛马羊扯开嗓门轰了两次,又缩回头回屋去 了。屋里头烟雾飘渺,一群男人们正聚在土炕上打小麻将,看麻将的扯着脖子瞪着 眼,比打麻将的还多。 正是人心懒散彻底大放松的时节。 此时,最忙的就是村里那几个嘴快腿快的媒婆了。这可不是小二黑结婚里的三 仙姑,封建?农村还真得有几个这样的。在东北好多农村现在的婚姻模式还是靠着 媒婆的两面游说。也难怪,都说自由恋爱,农村这地方夏天秋天忙得累得贼死,人 都在地里呢,哪有处的空,直到冬天了倒是清闲了,哪处去?出门带小跑儿。小孩 子和岁数大的有残疾的屙堆屎都得在屋里头,要是到了外面,别说擦屁股,屎还没 屙完人就冻僵那了。更别说擦屁股系裤带了。 农村有这个习俗,打完场卖了粮娶媳妇嫁姑娘,都想在新年到来之时添丁进口, 喜上加喜。 上井村老何家的院子里热火朝天,大冬天地开着门窗,里面一股股白色的气雾 不时地飘出来。厨师们正在临时搭起的灶台前煎炒烹炸,一阵忙碌。支客人(司仪) 东西两院在那忙不停地清点人数,安排座席,偶尔地还冲这些临时的手下伙计喊一 两嗓子。炕上地下的桌子边更是围了老亲少友的一大群,胡吃海喝,推杯换盏的煞 是热闹。因为火炕烧得太热,经常有人时不时地把帽子围巾等塞到屁股下面隔热, 有的干脆就用上了骑马蹲裆功夫。 东西两院邻居的篱笆墙全部打开了一人多宽的过道,端盘子的小伙子肩上搭条 白毛巾这院进那院出,嘴里不停地嚷着“借光借光,油着油着”,一路小跑着忙着 给客人们提酒上菜。 今天是老何家大姑娘何大薇结婚的日子。大薇的爹何老蔫穿了一件崭新的夹克 趴在东屋的北炕上,脸上泛着紫红的光。他旁边的帐桌边围了一群人,不时地有人 进来将礼金投到桌子上,记录员则边问姓氏边将礼金数额记录到那红红的账簿上, 并一遍遍地和收银员核查那账面和手中的票子。 何老蔫小时候家里穷,十来岁就下地干活后来因为扛麻袋累伤着了,没到五十 岁上就哏喽气喘趴了炕。成天的枕着两个高枕头伏在炕沿拉风箱。有一回就因为一 口痰差点给憋过去。 何大薇的妈倒是很煞茬儿,家里外头一个女人伺候着十几亩口粮田和一个半废 的老爷儿们,屋外养了一群猪狗鸡鸭。还硬支巴着供大薇小薇两个孩子念完了初中。 出了学校门,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何家二薇就让村里的媒婆给瞄上了。大薇妈 这回私自做了主,说这回我非得给我姑娘找个有钱的,可不能像我似的终生背个药 篓子,遭了一辈子大罪,受了一辈子大穷。 经过大薇妈从几位候选者中的过滤筛选,最后又经过生辰八字等方面的可行论 证,选中了相邻两公里外的下井村支书杜井富家的老儿子杜海涛。 老杜家有钱。青砖瓦房套院外加高门楼,里边还养着几只用于看家的大狼狗, 可谓富甲一方。大儿子杜海波在乡政府给乡长开车。二儿子虽然没工作,但是骑着 一辆近万元的新大洲摩托,拿着当时乡下人很少见的大砖头手机,屁股后冒烟一阵 风神仙样地来去惹得很多待嫁的姑娘们眼睛冒火。 大薇她妈说:嫁这人家就算是掉福堆儿了,那喝水的瓢都带油星儿。 大薇嘴一撇说:愿嫁你嫁去!那杜海涛我认识,上学时跟女同学耍流氓,不是 什么好饼! 大薇妈一笤帚疙瘩飞了过来,说:放你娘的狗屁,我现在要是倒退四十年我就 嫁,还轮到你了!你现在不听老人言,有你后悔的时候,等你吃不上喝不上你哭都 找不着调了。现在我宁可让你嫁这样的流氓,我也不能让你嫁个穷得咣咣响的盲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少跟那个孙立民来往,他们家穷得屁股后挂铃铛,比咱们家好 不哪去。你现在得往龙门里跳,不能眼瞅着进火坑。 大薇一撇嘴,说我没长膀我飞不起来我怕摔死。一见老娘摸起了烧火棍,大薇 撒腿就往外跑,等她狗急跳墙跃过板障子,回头瞧时,发现老娘并没有追出来。待 大薇踮脚鬼头鬼脑地溜回屋,探头往里一看,老娘正一个人坐炕沿儿上抹眼泪。大 薇刀子嘴豆腐心,于是软了心肠递给她妈一条毛巾,背过身听她妈在那儿稀溜稀溜 地擤鼻涕。 毕竟穷家伙业的养大俩闺女也不容易,大薇一想到躺那倒气的病爸就心口一阵 紧一阵地疼。 婚事儿就这么定了。老杜家很相中大薇的标致长相,这种漂亮的女孩子在方园 百里也是属一二的。于是开出了包括家具行李干折干卷在内的六万元聘金,此外还 赠送青砖瓦房二间半。 大薇妈在那儿手上沾着唾沫点着这钱,脸上的老褶里全藏着笑。大薇爸的意思 是订完婚了放一段时间,俩人再处处。 这年头啥处不处的,自己处的也不能保证不离婚。速战速决!一切按大薇妈的 意见行事。 男方家的婚期订在腊月初十。大薇家初八就开始忙活请厨师搭灶台,今天初九, 是女方家正日子,早上,大薇她妈拿着笤帚疙瘩照着大薇的屁股连拍了三四下,连 哄带吆喝地才把大薇从床上弄起来。 看着堆得满炕花花绿绿的崭新的衣服包,大薇的脸没一点笑模样。大薇妈说, 别丧丧着脸子,你就不能笑笑?这是你出嫁,不是你娘我出大殡。 等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大薇说得去市里租婚纱,顺便洗澡、盘头发,大薇妈说 让小薇陪你去,早去早回。大薇想了想,说行。 等洗完了澡,从那婚纱店出来,大薇说我忘了买往头上撒的彩纸了,你在这儿 拿着东西等着我,我到商店里买完就回。 大薇这一去就没了影,小薇提着一袋物什在那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进了商 店卖彩纸的柜台前,一问,人家说没见这么个女的。 小薇怕大薇又回到原处找她,于是赶紧返回原处等,结果商店都快关门了,也 没见大薇的影儿。 小薇哭着给村上打电话,村支书一听老何家的大姑娘丢了,急忙派人禀告大薇 妈,大薇妈当时就一屁股坐地上哭开了。 忽然她止住哭,急忙钻进自家屋里,伸手在炕橱里掏摸了半天,翻出一个木头 盒子来。放在里面的六万块钱一分不少!大薇妈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又拍手打掌地 哭将起来。她知道女儿这回跑定了。 而此时,大薇已经身在佳木斯到北京的列车上。她知道自己的同学孙立民在北 京某部当兵,但不知道具体在哪,管他呢。北京城肯定没有比做农活更累的工作儿, 能吃苦还怕没饭吃。 摸着包里的五百块钱“巨款”,大薇心里多少有些底,这是几天来亲友们给她 的“压腰儿钱”(给出嫁女孩子的钱)。她想象不出家里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等 到了北京再打电话吧,要不他们会追来的。一路上她这样安慰自己。 大薇从北京打电话回家时,村里看电话的老头说:你妈病了,老杜家见人没了, 带着一群人把礼金什么的全要回去了,还要你家包赔他们精神损失,幸亏有村长出 面才平了这件事儿。 大薇说,你告诉我妈说我挺好的,等我挣了钱再回。 五百块钱能在北京做什么?也许还不够一餐饭,也许还不够一杯酒。而且北京 城的确没有干农活的地方,但没农活的地方并不比有农活的地方好挣钱。 在最初的几天里,大薇住在北京站附近的一个地下旅馆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拿 着地图和报纸找工作,跑了几天以后才发现,报纸上好多名义是单位招工实际上都 是骗子的圈套。除了一张桌椅一部电话,再就是让交什么风险抵押金一类的话。大 薇摸摸腰里那屈指可数的二百五十块钱,听听肚子里肠肚打架的咕噜声,她满腹狐 疑,走开了。这时。她才发现北京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好。这地方只要动一动就花钱, 吃饭住店自不用说了,打电话、坐车。甚至上个茅厕都要五毛钱。大薇的火一下蹿 了上来,嗓子疼得冒烟吃不进东西,下面便秘屙不出屎来。 最后,一卖报的老大妈说,我看你天天买报纸,你还没找着工作?大薇说没有, 这骗子太多。大妈来了热心肠,具体问了一下何薇的情况。说我帮你介绍一个吧, 那个中介是我家一老邻居的儿子开的,证照齐全着呢。大薇对大妈连说了五六个感 谢,要了那家中介的电话和地址。 进了那家中介,工作人员说要交一百五十块钱的中介费,这样保证在一年内找 工作有效。大薇说你们说的是真的?我交了钱了真就有工作?那中介的人给她看那 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那上面卡着红红的章。大薇放了心。 大薇说别一年了,再等一年我就得饿死了。我能不能现在就上岗,最好供吃供 住的地方,当保姆也行。那人看了看何薇说,当保姆倒是行,你这不是瞎了人才了 吗。你会做饭吗? 大薇说,我会吃饭。那工作人员想了想说要不你去夜总会做吧。 大薇问做啥。那工作人员小声说做小姐。大薇问:攻啥关啊?小姐到底是干啥 的呀?那工作人员神秘一笑,说:公关公关,专攻男人这一关。小姐嘛,就该是服 侍先生的。工作内容嘛也很简单,陪着吃吃饭唱唱歌啥的。而且当天账当天结算, 一般情况下一天可以拿二百块钱,甚至更多。 陪吃饭?估计跟村支书的工作差不多吧?还给钱?二百块钱?一麻袋大豆的价 格!就一晚上?何薇质疑地又问了一遍。回答说这是真的。北京挣钱容易着呢,就 怕你胆小不敢拿。 那工作人员又问:你会唱歌吗?大薇说会,我上学时还得过奖呢。那工作人员 说:太好了,你无论身材还是长相都属上乘,在北京你们东北的小姐很多,没做过 不要紧,这么着,我给你联系一个你老乡,让她带带你。 就这样,大薇从此在北京开始了另一种新的生活。另一种生活也彻底改变了她。 何大薇后来改名何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