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葬埋了同伙的尸体,擦干了身上伤口的血迹,队伍又要出发了。 可往哪儿去呢?发生了分歧。 再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他们都很怀疑这个方向是否是东方),会不会又遇 到“鬼打墙”?再者,朝这个方向走到底能不能走出大戈壁?来时往西,返回往 东,应该是没错的。可事实上他们朝这个方向走,越走越荒凉,越走越荒无人迹。 不朝这个方向走那又该朝哪个方向走? 刘怀仁提议兵分三路,朝西、北、南三个方向走,他对继续往东走完全失去 了信心,说再往东走,必死无疑。 没人吭声。其他人对此有同感。 刘怀仁又说:“咱们分开走,也许还能有人活着走出去,就看谁的命大。” 黄大炮开口说:“我同意老刘的意见,分开走。我带几个人,老刘带几个人, 常排长带几个人,连长愿跟谁走就跟谁走。” 可谁该往南,谁该往西,谁该往北? 沉默。 刘怀仁伸手在裤裆里抓挠。黄大炮看了他一眼,说:“你抓啥哩?是不是老 二要造反?” 刘怀仁从裤裆里摸出一只虱子来,扔进嘴里,咬得一声响。 “你还真会找肉吃。”黄大炮竟然很羡慕。他伸手也在身上摸,半天摸出一 只虱子来,也扔进嘴里却没有咬响,悻悻地说:“狗日的虱子都饿蔫了,没老刘 的肥。” 爷爷看了两个下属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刘怀仁原本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这回竟然连裤裆的虱子都吃。他无声地叹息一下,说道:“你们说咋办?” 没人吭声。刘、黄二人在身上摸虱子。常安民拿枪刺割了一块皮带塞进嘴里 咀嚼,口里缺少水分,他伸长脖子把皮带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随后又割下一块 塞进嘴里。黄大炮瞪眼看着他,讶然道:“那东西能吃?” 常安民说:“这东西是肉哩,比你身上摸的那东西油水可大得多。” 黄大炮一想,也对,皮带是牲畜的皮做的,好歹也算是肉。他解下自己的皮 带,用枪刺割了一块塞进嘴里,吞咽下去,说:“是能吃。连长,老刘,你们也 来一块。”他割下两块递给爷爷和刘怀仁。 爷爷把皮带塞进嘴里,根本就嚼不动,强着咽了下去。刘怀仁说:“吃这东 西费牙。” 常安民说:“这东西抗饿。” 刘怀仁说:“这皮带是牛皮的,要是猪皮的就好了。” 黄大炮嘲笑他说:“你就穷汉别嫌馍黑了。” 四个人把一条皮带吞咽了下去。沉默片刻,爷爷又催问他们,到底该怎么办? 刘怀仁说抓阄,可没笔没纸没法写阄。黄大炮说:“咱猜拳,让连长出拳, 第一次猜中的往南走,第二次猜中的往北走,没猜中的往西走。连长,你出拳吧。” 爷爷面无表情,没动窝。 这时常安民开了腔:“老刘和大炮的意见也许对,可我反对。我带着十多人 在荒漠上走了七八天,遭的那个罪就甭提了。我常常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不知该 往哪达走。咱们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我再不想和你们分开了。” 刘怀仁和黄大炮都默然了。好半晌,他们三个都把目光投向爷爷。爷爷不能 再沉默了,他的声音完全沙哑了:“你们的意见我都听明白了,都有道理。要我 说,咱们还是别分开的好,假若分开走,再遇上土匪咋办?合在一起走,凡事也 好有个商量有个照应。”爷爷顿了一下又说:“阎王爷若要咱们的命,咱们就死 在一起;阎王爷不要咱们的命,咱们就活着一起走出荒漠。老刘、大炮,你俩说 哩?” 刘、黄二人站直身子,异口同声:“我们服从连长的命令。” 爷爷让他们二人带人去打扫战场,看能不能找个活口,问问情况。时辰不大, 他们垂头丧气地回来报告,没找到一个活口。爷爷的心不禁沉了一下。 常安民忽然问道:“连长,有没有水和干粮?我们好几天都没吃没喝了。” “本来还有点干粮和水,可昨天那一场沙暴来得凶猛,驮干粮和水的马跑丢 了。唉……”爷爷叹了口气。忽然眼睛一亮,让士兵们仔细打扫战场,看能不能 找到一点干粮和水。 士兵们都仔细搜寻起来,却一无所获。土匪们在荒漠上也奔波了数日,也水 尽粮绝了。 忽然,传来了一声枪响。大伙都是一惊,寻枪声看去,只见常安民单腿跪在 沙地上,一手握枪,一手抓着皮囊,身子晃了几晃,倒了下去。 爷爷情知不妙,叫喊一声:“安民!”跌跌撞撞地疾奔过去。 原来,常安民翻了几具匪尸,没找到干粮和水。他忽然想起,有一个土匪骑 马想逃,被爷爷击毙了。看模样,那是个匪首。也许匪首身上带着干粮和水。他 便独自走了过去。还真让他猜中了,匪首彪子身上带着一个皮囊。他大喜过头, 俯下身就解彪子身上的皮囊。彪子受了重伤,这时已渐渐苏醒过来。他觉察到有 人在解他身上的皮囊,他没有动。他是个奸诈之徒,微微睁开眼睛,只见解皮囊 的人穿着一身军装,便知道不是同伙,右手悄悄地去拔藏在后腰的匕首。 常安民本是个谨慎的人,可此时此刻他被干渴折磨得完全丧失了警惕性,一 门心思全在那个装着半袋水的皮囊上。再者,躺在沙地上的土匪身上的斑斑血迹 迷惑了他的眼睛,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奸诈的土匪会诈死。就在他刚刚解下皮囊 的那一刻,彪子的匕首扎进了他的软肋处。他感到一阵刺痛,一时没明白过来。 那匕首又往前进了半寸,巨痛使他骤然猛醒,他清楚地看到躺着的土匪忽地侧起 身来,睁大眼睛,冒着凶光。他什么都明白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拔出腰间的盒 子枪,扣了一下扳机,土匪彪子很重地“哼”了一声,再次躺在沙地上,眼睛瞪 得如同牛卵子。 皮囊落在了沙漠上,塞子也掉了。比珍珠还要珍贵千万倍的活命水从囊口流 淌出来,一下子被沙子吞噬掉了。如果是粮食还好一些,捡起来吹掉沙子就可以 吃。可是水一旦被吸进沙子,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常安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拼尽全身,一把抓住皮囊口,死死地攥着… … 爷爷抱起常安民,疾声呼唤:“安民!安民!……” 常安民睁开眼睛:“连长,这里有水……”他挣扎着,但已无力举起手中紧 抓的皮囊。 爷爷拿起皮囊,鼻子一阵发酸,但眼里已流不出泪水。 “连长,让弟兄们喝口水吧……”常安民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爷爷解开皮囊,凑到常安民的嘴边,让他喝第一口。常安民睁开眼睛,士兵 们围成一圈,用舌尖舔着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看着连长手中的皮囊。半晌,他 张开嘴,喝了一口水。 爷爷说:“你再喝一口。” 常安民摇了一下头。 “你再喝一口。”爷爷又重复了一遍。 刘怀仁也道:“安民,你再喝一口吧。”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说:“常排长,你就再喝一口吧。” 谁都清楚,这半皮囊水是常安民拼着性命换来的。他多喝一口,理所当然。 常安民又喝了一口,叹息似的说了声:“真甜。”随后士兵们每人都喝了一 口水。三个女俘滴水未沾。 爷爷给常安民包扎住伤口。常安民拿过那把匕首插在自己的腰间。 不能坐以待毙。队伍又要出发,但又有了困难。常安民受了重伤,走不了路, 怎么办?爷爷当然不会扔下常安民不管,他让人砍下树枝,绑了个担架,抬着常 安民行军。 四个小伙抬副担架,搁在平日里是小菜一碟。可此时此刻,大伙体力消耗殆 尽,已自顾不暇,抬副担架简直是把泰山压在了肩上,艰难异常。爷爷在一旁不 住地让换人,而且亲自抬起担架。 太阳愈升愈高,抬担架行军越来越艰难。爷爷和黄大炮、刘怀仁、孙大柱抬 着担架,一步一喘,迟缓如蚁行。最终,四人筋疲力尽,放下担架,坐在沙地上 喘气如牛。 刘怀仁抹着脸上的油汗说:“连长,这么抬不是个办法。”他像刚从油锅捞 出来似的,裸露的皮肤被强烈的阳光灼掉了一层皮。 黄大炮喘着粗气说:“就是把咱们都挣死,也把常排长抬不出去。”他话语 中不无怨气。 爷爷看着他们三个,沉着脸,半天没吭声。刘、黄二人说得都对,大伙体力 都已消耗殆尽,再抬下去会累死人的。难道扔下常安民不管?爷爷不敢也不愿这 样去想。 昏迷中的常安民这时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叫了声:“石头哥。” “安民,你喝水么?”爷爷急忙拿过皮囊,凑到他嘴边。 常安民抬手推开皮囊,嘴唇抖动着。 爷爷俯下身:“兄弟,你有啥话?” “别抬我了……” “不!”爷爷眼里有了泪水。“咱俩是一块从家乡出来的,咱俩也要一块回 去。” “石头哥,别为难弟兄们了……你带他们走吧……” “我咋能扔下你不管,不能啊!” “石头哥,你把我当亲兄弟看么?” “安民,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哥,你给我补一枪,让我别受罪了……” “安民,你咋说这话!”爷爷满眼含泪。“我背也要把你背出大戈壁!”爷 爷要背常安民。 常安民脸上显出一丝苦笑:“石头哥,你跟我说过,义不养财,慈不带兵。 你这会儿咋就糊涂了……你是个带兵的人,若是这样,往后还咋带兵哩。” “……”爷爷深眼窝里滚出了泪珠。 刘怀仁和黄大炮都面有凄色,同声说:“安民,你啥也别说了,我们一定要 把你抬出去。” 常安民摇了一下头:“你俩的好意我领了,我不能再拖累弟兄们了……连长 下不了手,你俩谁给我一枪吧……大炮,你来!” “不,不……”黄大炮后退了两步。 “老刘,你来吧。” 刘怀仁哪里肯下手。 常安民哀求道:“我不怨你们,你们给我补一枪是为我好哩,我实在不想受 这个罪……我求你们哩……” 可谁也不肯动手。 常安民见他们不肯动手,趁他们不备,拔出匕首猛地插进自己的胸膛。 “安民!”爷爷痛叫一声,想拦已经晚了,殷红的鲜血在常安民的胸前洇成 一片。 “……走出……去!”常安民脖子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爷爷抱着常安民的尸体泣声说:“兄弟你不该这样啊……你让我回去咋跟二 叔二婶交代呀(常安民的父亲行二)……” 士兵们围成一圈,默然地肃立着…… “兄弟,你刚刚死里逃生,我只想咱们弟兄一起走出荒漠去……可没想到你 会这样啊……”爷爷满脸泪水,不肯松开常安民的尸体。 刘怀仁上前劝爷爷:“连长,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让安民兄弟上路 吧。” 黄大炮也上前劝慰:“连长,安民兄弟已经走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俩人搀扶起爷爷。大伙动手刨了一个沙坑。爷爷含泪忍悲给常安民整了整衣 装,把他抱到沙坑,掬起一把沙子撒在他的身上。大伙一起动手把沙子撒进沙坑 …… 荒漠上又添了一个小小的新沙包。 一伙人站在沙包前默默致哀,就连三个女俘也都面带凄色。大家心照不宣, 若不能很快走出戈壁,荒漠将也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爷爷最后掬起一抔黄沙,撒在那新隆起的沙包上。稍顷,爷爷低沉地说了一 句:“出发!”撩开腿走在队伍的最前边…… 爷爷讲到这里,眼角滚出两颗泪珠。他没有拭去,任凭泪珠从皱纹堆垒的面 颊滚落在雪白的胡须中。 良久,爷爷说,那年他回到家乡,备了一份厚礼去看望常安民的父母。两位 老人看到他十分惊喜,异口同声地问:“石头,安民回了么?” 爷爷说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他跟两位老人说,安民当上了营长,也娶了媳妇。 当了官就身不由己,没空回来,买了些东西让他带回来,尽一点孝心。两位老人 先是一愣,随即两张脸笑成了两朵盛开的菊花。常父问爷爷:“石头,营长是多 大的官?” 爷爷说:“比连长大,比团长小,管着四五百号人。” 常父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不住嘴地说:“这崽娃子把事弄成了,常家先人 坟上冒青烟了……” 爷爷说,他原想把安民的“官”说大一点,幸好没说成团长师长,若是说安 民当了团长师长,说不定会把两位老人高兴疯了。 后来,常父问爷爷怎么回来了。爷爷说他在队伍上混得不如意,不愿吃那份 粮了。常父当即就为爷爷抱不平:“要我看你比安民有出息,他能当营长你就能 当团长。走,你把叔引上,我给安民说说,让他提携提携你。” 爷爷苦笑说,他回都回来了,还找啥哩。他再也不想吃那份粮了。常父不住 咂舌,为爷爷感到惋惜。 往后的日子,两位老人昼思夜盼着儿子能早点衣锦还乡,可却一直不见儿子 回来。他们等得失去了耐心,骂儿子官当大了忘了本,骂儿子忤逆不孝,不认爹 妈。但在人前,他们从不说怨言,只夸儿子有出息,把事干大了。两位老人直到 谢世时都认为儿子在队伍上当着官。 爷爷说到这里,昏花的老眼里有了泪光。好半天,他喃喃地念叨着:“安民 兄弟,我哄骗了二叔二婶。我宁愿让二叔二婶骂你忤逆不孝,也不愿看他们哭天 悲地。他们上了年纪,经不起这个打击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