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沈殿青在,就是那位进修医生,他就住在病理科的资料室。”说罢,他打电 话落实了,向李荷报告道:“沈殿青在。他有解剖间的钥匙。”送郑明桂去病理科 的队伍开始行动了。朱文的双手拽住担架车的前把,谢锋托着担架车的后把,和郑 晓慧一道,活着的三个人和死亡了的郑明桂一同进入电梯。 病理科在住院大楼的一层。一扇门冲着电梯间和营养科,后门的外面是停车场。 电梯每下一层,谢锋都要向乘电梯下行的人做着解释。 二十分钟后,电梯抵达一层。出了电梯间之后,依然是朱文在前,谢锋随后。 三人的心情各不相同地走进病理科的走廊。 走廊里寂静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由于沈殿青接到了祁汉忠的电话,解剖室的 门已经打开了,钥匙在锁眼里,朱文和谢锋一起将郑明桂抬到解剖台上的时候,郑 晓慧突然飞奔到谢锋的身旁,几乎是把他拖出了解剖室。然后,她抓住门把用力一 拉,碰死门锁,拔下钥匙,把尚未反应过来的朱文关在了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解剖室。 13 参与手术的人谁也没有离开手术科。送走郑明桂,包括祁汉忠在内,陆陆续续 地来到手术家属等候室。 室内的窗户是打开的,一台破电扇怎么也转不起来,王宏亮捣鼓了好一阵子, 也没能让它发挥作用。 在静默沉思的气氛中,守着郑晓慧打包带回来的海鲜,所有人都沉默着。 许冠今从连椅上拿起郑晓慧为他准备的葡萄糖液,思考着该如何脱身。 他之所以这么想,原因自然跟这台手术有关。按照医疗常规的规定,病人死亡 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有一份死亡小结。从医三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遭遇病人死 在手术台上的事件,没有涉及过死亡文书。但他知道这种文书里有一条必须是真实 的陈述,那就是放弃抢救的理由。 仅仅提到呼吸停止是不够的,需要在医学上行得通的理由。 可是,郑明桂因为什么死亡的这一点还不是许冠今最关心的;他更为关心的是 谁来写这份死亡小结,这跟谁在小结上签字有关。再有三年的时间,他就要退休了。 在退休前的日子里,他不但要得到医德是完美无缺的评价,无死亡病例同样是一件 荣誉的事。他压根不想因这台手术而毁掉自己的名声。 “李荷,”他直呼姓名,“朱文是主刀医生,我只是助手。他下午的航班,谁 来写死亡小结?”李荷正试图理顺因手术而造成的心绪紊乱。她是怎么地躲避,也 没有避开失望。 她心烦的不是因为郑明桂的死亡,是自己再次失去了机会。她固执地认为,如 果人民医院成功地创三甲,她的政治前途会大不一样。“许主任,你想得太多了。 简单的死亡小结,又不是让你去面对指控。你看到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朱文下 午的航班,人家是友情赞助手术,我该怎么办?总不能把人家扣在这吧。”说到人 家,李荷这才察觉到灌注师不见了。 “李荷院长,喝咖啡吧。”王宏亮总是随身带着速溶咖啡。李荷喝着这一天的 第一杯咖啡,问祁汉忠:“你说怎么办。”像往常一样,她把难题踢给祁汉忠。 往常,每当遇到这种情形时,他会向自己布道:“汉忠啊,如果你的大脑发育 正常的话,辞掉医务科主任吧,免得让李荷呼来唤去,把心情弄得一团糟。”可是, 这番布道只限于他语文知识的范围,造句罢了。正如人类的各种欲望永远无法安息 一样,他坚守着主任的岗位,已经到了一种顽固的地步。 但他不是傻瓜。医务科主任的重要职责是协调各种关系引发的矛盾。医患矛盾 时常以经济补偿告终。可是眼下,让许冠今写死亡小结,毫无疑问,他遇到了棘手 的事。 许冠今一直把名声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但他又不能让李荷失望,灵机一动,他 说道:“航班是下午六点的,他还有时间,等他回来,让他写份小结即可。”他知 道朱文医生离开人民医院之后,极有可能不再来了,何必得罪本院的许冠今主任呢。 “好吧,等朱文回来,听听他的意见。”这空档,王宏亮为李荷端来了这一天 的第二杯咖啡。仍然没有把朱文医生等回来。“祁汉忠,你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像得 了痔疮似的。为什么不到病理科看看。朱文是不是跟灌注师一样,走掉了,难怪他 们急着报销机票。” 祁汉忠的情绪正好与李荷的声调相称。他也在琢磨这事,立刻动身去了病理科。 “把门打开!” 他人还未进病理科,已经听到朱文在解剖室里发出的绝望的呼救声:“来人哪, 我被绑架了。” 这时的祁汉忠必须承认,他感到了这事已充满各种可能性。他在病理科的门外 停住了前行的脚步,转到解剖室的外面想探个究竟,却意外地发现解剖室的墙上居 然没有窗户。当然,解剖室的门上有一扇小窗,这时的祁汉忠没想踩上凳子,通过 小窗与朱文医生面对面。 他返回手术科,向李荷做了汇报。他十分了解李荷的脾气,任何事情的进展出 了破绽,她一定会非常的恼怒。值得祁汉忠庆幸的是,至少这一次,她不会无缘无 故地把恼怒发泄到自己身上。 但是——庆幸的感觉只维持了三十多秒钟,李荷大叫道:“祁汉忠,你让我说 你什么好,你为什么不主动提出来让张文做这台手术的病人?如果死亡的病人是她, 你是家属,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祁汉忠被她的指责震惊,无论谁拿她媳妇说事,都会激起他的愤怒。他知道张 文活得不容易,因为风湿性心脏病,身体一直很虚弱。即便如此,她仍然想为祁汉 忠做好一切事。婚后,她流产七次,子宫被器械刮得像妇科学书籍上的子宫图谱一 样薄了,尽管如此,她仍然想为他生儿育女。她除了埋怨他不该到行政上发展之外, 从无怨言。 现在,李荷居然把她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说事,作为同情着她的丈夫祁汉忠,不 仅仅是震惊这么简单了。 “真是欺人太甚!”祁汉忠终于展示了他也可以愤怒。王宏亮担心他失去理智, 把李荷拽出手术科,进入电梯时,李荷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响声,“这家伙八成是把 站钟给砸了。”王宏亮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觉得事情发展成这样,出乎意料之外。 “你到门诊部的外面等我,我把车开出来。”李荷从四楼出了电梯,破天荒地 “降”了一次。王宏亮降到住院大楼的底层,到停车场把车开到了门诊部的外面, 接上李荷,拐向林荫大道,朝着郊外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