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有一个要求,”许冠今说着从茶几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照相机,递 给了李荷,“梁院长和潘小松都是我带过的学生,你给我们三个人拍张照片,留个 纪念吧。”他走至梁启德和潘小松的中间位置,以曾经辉煌过的表情让李荷拍照。 “都过去了。”拍照之后,许冠今指着套有木框的心脏二尖瓣扩张术的X 光片 的“作品”说,“别嫌我啰嗦,别的人已经知道,潘小松大夫可能还不太清楚。这 台手术成功时,老院长亲自敲锣打鼓到卫生局报喜。那时,我就像个英雄。”他那 蔓延着皱纹的脸上涌动起由忆往昔而引发的巨大的喜悦,但这种喜悦很快便被“长 江后浪推前浪”冲击得无影无踪。 “许主任——”李荷的心里有些酸楚,“你至少保持了一项记录,你是院里惟 一的从头割到脚的医生。” “是啊,许主任就像人民医院外科史的活标本。但他不能像‘祥林嫂’似的总 唠叨这些往事。”周政端着一盆红烧猪心从厨房里出来,把它放到了茶几上,在白 大褂上擦了擦手,留下油渍。 她的声调是积极的,她诚恳地说道:“许主任一直受李荷院长的器重,他在病 例讨论会上失去理智乱发言,扯到了创三甲,可李荷院长并没有责怪他。甚至,梁 启德院长充分考虑到了许冠今前辈的难处,没有让我们支付死亡家属的经济赔偿。 潘小松大夫还这么给面子,我们已经非常感激了。许主任,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是的。”许冠今请梁启德,李荷和潘小松入座在茶几周围的沙发上:“拿酒 来。”他让周政把一瓶珍藏了多年的茅台酒拿了出来,先是把酒倒进五个有刻度的 玻璃量杯里:“碰了这杯酒,我有话说。”五位医者站了起来,碰了杯,以随意的 形式喝了酒。落座后,大家都望着一脸盆红烧猪心,谁也没有动筷子。除了许冠今 夫妇,谁也不清楚他要说些什么。 “当年来人民医院行医时,我宣誓过。其中有一项内容是:‘非己所长,不强 为之。’现在,我深刻领会了这项内容的含义。即使我的医德再高尚,技术决定了 我应该是退其位的人。所以,我把你们请来,当着梁院长和李荷院长的面,诚恳地 希望潘小松大夫来人民医院工作,做心外科的首席医生。在我退休之前,我愿意做 潘小松大夫的助手。”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一盆红烧猪心说,“这都是摹拟 手术的下脚料,我试过无数次,结果却是失败的。”他端起了酒杯。“小松啊,你 的技术会让人民医院的心外科从困境里走出来,带动起人民医院的声誉。我毕竟是 对人民医院有感情的人,拜托你了,希望你能了却我的遗憾。”可是,不知怎么, 潘小松的心里却起了波澜。客观地说,他希望与梁启德这样的院长配合,专心致志 地解决技术上的问题。但是今天这种方式,尤其是经过那次的死亡病例讨论会,自 己是否为前辈造成了某种压力,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许主任,你坐下来说吧。”李荷意识到这次的家宴非同寻常。许冠今做出这 样的决定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哪位上了年纪的资深医生愿意从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 来?有的人宁肯冒着“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指责,宁死不退而成为终生的利己主义 者。 “潘小松大夫——”梁启德插话道,“我想前辈的决定是经过考虑的。医生的 职业人命关天,容不得谦让和顾及到私人感情。在乎这一点意味着推卸责任。既然 许冠今前辈分得清楚,拜托你满足前辈的请求。带着你的伴侣杨立旋灌注师一同来 人民医院吧。”令潘小松又一次意外的是,梁启德提到了杨立旋。是的,她的技术 娴熟,从未让心外科专家失望过。但她在市立医院的处境与潘小松相似,夹在主任 医生和住院医生的缝隙里,高不成低不就,是没有机会竞争首席医生待遇的人。梁 启德提到了她,潘小松不清楚梁启德对她的了解有多么具体。 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潘小松所任职的心外科有病人要做心脏二尖瓣置换术。这 个病人是由副主任医生主刀手术的。手术前,病人的家属不知是从哪个渠道得知潘 小松的地址,不请自到,要找的却是杨立旋。这人留下一个红包,匆匆离去。 病人的家属为主刀医生和灌注师送红包是常有的事,似乎约定俗成,不送红包, 医生的手术刀不利索;或者灌注师会在手术的过程中突然停掉心肺循环机似的没有 安全感。杨立旋拿着红包追了出去,家属却以更快的速度消失了。她与潘小松商量 后决定,术后立刻把它还给病人的家属。这也是部分医生处理红包时沿用的一种办 法。第二天,她在手术后立刻把红包还给了病人的家属, 甚至让麻醉师做了证人。 刚刚做完这一切,她被医务科的主任叫到了办公室:“你被匿名电话投诉了,你收 了手术病人家属的红包。按院里规定,你得写出书面材料。”杨立旋把病人的家属 和麻醉师请到医务科,澄清了事实的真相。然后,她当着医务科主任的面,让病人 的家属坦言是从哪个渠道得到自家的地址的?经过反复说明这事的利害关系,家属 才说明来自主刀医生的指点。按照杨立旋的性格,她要当面质疑心外科副主任的人 格是否有缺陷,让他为此受到惩罚。潘小松息事宁人,他是不愿意把精力耗在解决 专业技术之外的事情上。他们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可是,收取红包的流言仍然 像一朵奇葩,盛开在冠为“竞争”之名的百花园里。 接到许冠今的邀请电话之后,潘小松与杨立旋分析过,如果有可能,他们愿意 到人民医院做科室的带头人。 “表态吧,潘小松大夫,”周政催促道,“你们的到来会让人民医院尽早地进 入三级甲等医院的行列。你们还等什么。” 周政在这件事上不糊涂。她跟梁启德交谈过,他理性地履行着院长的职责,把 “搭桥手术”做到各位专业人才的身上,对许冠今这等资深医生可谓“六亲不认”。 他直截了当地动员潘小松便是证据之一。 在座的人的目光投向了潘小松;而他的目光和思维像是奔驰的列车,驶过了墙 上的“作品”、茶几上的红烧猪心、梁启德期盼信任的目光、首席医生的位置及待 遇和李荷的认可。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安排。”他自言道。很长一段时间的考虑之后,他微笑 着表态:“我同意调入人民医院。” 又一轮的碰杯喝酒。在吃的方面没有可选择的余地,除了周政最拿手的炸麻花, 没有人动那盆能联想到心脏手术的红烧猪心。由于梁启德和李荷没有吃午饭,大号 搪瓷盆里的油炸麻花被他俩风卷残云般地耗到了盆底。 周政端着盆去了厨房,返回时盆里换成了正餐:油煎发面包子。 梁启德瞅了一眼被浓香花生油浸透了的发面包子,担心自己的胆囊经不住油腻 :“我可以去卫生间洗手吗?” “当然可以。”周政把他领到卫生间,并且摁了电灯的开关。 洗过手,梁启德无意中朝马桶旁边的小桌瞅了一眼。一沓病历纸上密密麻麻地 留有许冠今的亲笔字。他拿起来看了看,是郑明桂死亡小结的草稿。 字迹有些凌乱,就像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悬在空中晃荡着所为的字体。许冠今 的签名却很正式,上面留有明显的泪痕。在一团云雾般的泪痕的旁边有一行不起眼 的句子:“别让人说占着茅坑拉不出屎来;学生催着前辈退位就难堪了。”想象一 下吧,许冠今是经过怎样的思考才做出了亲自请潘小松来人民医院任职的决定。 他返回客厅时,在座的人已经开始喝茶了。“这个月药品的损耗是多少?”他 问周政。 “非常低。”周政肯定道,“胡局长的亲侄女胡可是药剂科病房摆药室的负责 人。有她在,没有多少护士敢冒着被她批评教育的危险到摆药室换药。不过,最近, 她跟病房护士的关系有些僵。” “因为什么呢?”梁启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