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荷从度假村咖啡馆的一个临窗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她那茂密的黑发因为海 边厚厚的雾气的缘故潮湿着,贴在她那颗涌动着欲望的大脑上。 她在考虑是否跟梁启德联系一下。有关梁启德上任的具体时间,还是来度假 村的第一天的下午从于彩珍的电话里得知的。 “怎么半途而废的?”这两天里,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曾经有把握当院 长的,是什么原因而落选的?”她也曾经无数次地这样认为过,自己在卫生局里 没有任何过硬的背景,是靠自己的努力和于彩珍在老局长的家里一次偶然的发现 才使自己当上副院长的。当把柳松仁挤出人民医院之后,自己当院长应该是顺理 成章的事。怎么就变成了梁启德? 无意间,她望了一眼临窗的像镜面一样的窗玻璃,发现自己往常那种坚强不 屈的神情仍然悬挂在脸上。“很好。”那一刻,她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满意。 大约7 点30分的时候,司机王宏亮拖着缀满细沙颗粒的赤脚走上前问:“李 荷院长,什么时候回医院?” 在李荷喝着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思考事情的时候,他已经在大海里畅游了一 小时。他是不需要通过运动释放压力的人,畅游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更加结实和 健壮。 当着被自己从电工房提拔起来的司机的面,她像往常那样向他报以信任、赏 识的一笑,然后说:“你陪着朱文等人吃饭,我在这里等你们,动作要快,别误 了他们查房。” 朱文不是一个人来的,随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女灌注师,在心脏体外循环手 术里,灌注师的作用跟主刀医生一样重要。她是负责操作人工心肺机的。 他 们的作风还算雷厉风行。结束早餐,在返回医院的路上,桑塔纳轿车里的人起初 是沉默的。当车子驶出海岸线,朱文突然谈道:“医疗制度改革后,各级医院都 面临着变革。这也是医生施展才华的好机会,李荷——”他等她从副驾驶的位置 上回过头来,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之后才谈道:“我有一个合理化的建议, 人民医院可以跟我和灌注师长期合作,以假日手术按股份的分配方式开展一系列 的心脏外科手术,而不仅仅是为创三甲而安排的这一例手术。” 朱文说的心脏手术,也就是心外科医生通常所说的飞行手术,周六查房,周 日手术后立刻赶往机场。术后病人的治疗只能通过电话联系。李荷在心里质疑着 这种方式,却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让朱文得到失望的答案,便绕开这话题问朱文 :“你猜谁来人民医院当院长了?”她提示道,“这人是咱俩的校友。” “梁启德,是他吧?”朱文的记忆力非常好,“李荷,你跟他不是有过爱情 故事吗?”听朱文这么说,李荷惊讶地发现,除了她本人之外,还会有第二个人 在自己和梁启德的关系中提到爱情,久违了的一种感情。 “他聪明,英俊,具有威慑力并且拥有非常道德的人生观。李荷,当年,你 怎么舍得放手?……” 李荷的手机突然响了。“什么事?”她一看号码便知道是祁汉忠打来的: “别告诉我转科进行得不顺利。”然而祁汉忠的电话正是为这事。 早上,他跟林炯佑分手后去医务科,刚换上白大褂,突然想起林炯佑在转科 的程序上没有提到安韦怡。 安韦怡作为心内科的副主任,需要她在会诊单上签了字,才能送到许冠今的 手里。当他想到这一点时,立刻去了心内科。果然在这里出现了问题。 当着他的面,安韦怡拿着林炯佑赶在朝会前开出的会诊单问:“我为什么要 在上面签字?” 祁汉忠推断她可能对这台手术的安排保留看法。 怎么办呢?他为难了。 如果安韦怡不签字,他只好向李荷汇报了。这使他想到自己的处境。在这家 医院里,医务科插手医疗上的事,结果时常难以如愿。因为各科主任一经任命, 医疗上的事是授予全权的。尤其是跟安韦怡这样靠个人专业声誉从医的科室主任 打交道,祁汉忠自知自己算哪根葱。 僵持着,时间过得飞快,他终于请示了李荷。“你这个废物,还能干点什么?” 李荷烦躁地训斥着祁汉忠:“你是医务科主任,你看着办吧!” “祁主任,应急状态下,你也可以在各种申请单上签字的。”林炯佑突然插 话,把祁汉忠逼到死角。 不得已,祁汉忠怀着一万个不乐意承担这份责任的心情,狠狠地瞪了一眼林 炯佑,在郑明桂的会诊单上签了字:“转入心外科。” 心外科的男护士谢锋巡视着病房,这一天没有新病人入院,他准备巡视过病 房后,把医生查房后开的新医嘱送到药剂科的中心摆药室。 “谢护士——”祁汉忠签了会诊单,让林炯佑通知郑明桂转科,自己亲自到 心外科,让谢锋把惟一的单人病房打扫干净。 谢锋是热爱本职工作的年轻人,立刻就忙碌起来,他把病房的窗帘拉开,尽 可能地使阳光更多地照耀在病房,并且清扫了病房,准备了干净的被褥。然后, 他推着担架车到心内科接病人。“我是谢锋护士。”他向郑明桂介绍自己。正蹲 在床头柜前为父亲整理东西的郑晓慧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谢锋就给她 留下了单纯、真诚的印象。 “可以走了吗?”在得到郑明桂的肯定的回答后,谢锋俯下身子,把郑明桂 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担架车上,与郑晓慧一前一后,把郑明桂推入心外科的单 人病房。 “这里比大病房的住院费要贵一些,不知你们的经济能力是否能承受。”谢 锋向他们做着解释,“如果你们不同意,可以入住八个人一间的大病房。” “年轻人,”已经躺到病床上的郑明桂向他挥了挥手,让他凑近自己,他的 脸上呈现出的是典型的风湿性心脏病的面容,由于长期缺氧,他的面颊和嘴唇严 重绀紫,“不用换病房,我的女儿是富人。”他气喘着告诉谢锋。 谢锋到护士站为他办理了入科手续。“谁来分管他?需要通知许主任吗?” 他问一直守候在护士站门口的祁汉忠。 “由李荷院长定。”祁汉忠说着看了看手表,琢磨着李荷和朱文该到了。 上午十点,李荷带着没有穿白大褂,但手里攥着听诊器的朱文准时出现在郑 明桂的床前。 当人类中的某一个体生命以病人的身份面对医生时,总有求助和感恩的情绪 存在。就像这一刻的郑明桂,他盼望心脏手术已经很久了。这一天离他越来越近, 他已经见到了主刀医生朱文。 “把病人的扣子解开!”郑晓慧上前帮忙时留意了病床的四周,怎么没有见 到她曾经登门拜访过的许冠今大夫?她观看的时候,朱文已经用听诊器为父亲听 了心脏,录了一份心电图。 他的头向后仰着,显示着权威的模样看了一通心电图说:“可以手术!” “哪天手术?”郑明桂用渴望的语调问道:“具体是哪一天?” “你的营养条件太差,需要一段时间的术前营养支持疗法。”他简单地应答 了郑明桂,准备离开病房。 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着的郑晓慧感到有些不对劲,这么重要的心脏手术,他 的查房时间前后仅用了二十分钟。 “没有什么可查的了吗?”她试图拦住朱文,“我对手术的细节一无所知, 能跟我讲讲吗?” “可你不需要知道得更多。”他绕过郑晓慧,满脸不耐烦地出了单人病房。 对于病人以及病人的家属来说,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别的地方跟医疗行业打交 道,最无奈的体验或许就是被排挤在知情权的范围之外,风险观念因此淡薄。换 句话说,就是不能做出或参与做出一个类似的“知情的决定”,病人的生命就完 全交给了医生,放心吗? 但对于同样参与查房的李荷来说,已经非常放心地把手术交给了朱文。外科 医生和内科医生的不同之处在于:外科医生的技术是靠手术量积累的,朱文有上 百例成功手术的经验。惟一让她有些担心的是许冠今是否同意做郑明桂的住院医 生。 朱文在本院没有处方权,术前的治疗需要交给一位心外科的医生担任。她一 开始就想到了许冠今。“汉忠——”这回,她称呼祁汉忠的语气客气了很多: “你把朱文大夫带到渔港码头的刀叉厅,王宏亮和灌注师已经在那里了。中午的 宴请你也参加,我和许主任晚一些时间过去。” “李荷院长——”不习惯撒谎的祁汉忠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吃西餐。”他 的话音刚落,李荷的客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凡事都要跟你讲一遍是吗?你 这个傻瓜,刀叉只能用于西餐,不能用于切割海参鲍鱼吗?”她训斥起祁汉忠时 用语总是那样的直接流畅,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然后,她动身去了门诊部。这一天是许冠今的门诊日,她在那里能见到他。 一年的时间了,李荷拒绝乘电梯在住院大楼里上上下下。原因始于祁汉忠的 一句话。有一次,她跟祁汉忠等电梯时,祁汉忠说:“咱院的这一台升降机太慢。” 他是人民医院惟一把电梯称之为升降机的人。 李荷敏感“降”字,从此态度坚决地选择走楼梯。那种感觉良好,与锻炼身 体的说法紧密相联。 门诊部的大堂里还有一部电梯直达三楼的门诊部。李荷十分愿意“升”至三 楼。进入电梯间的时候无意中往药剂科的方向瞥了一眼,有个熟悉的背影在与胡 可药剂师聊着什么。那人的背影非常像市人事局的吴局长。她想过去探个究竟, 已经来不及了。瞬间,电梯把她升至三楼,右手方向的第一个诊室就是心外科。 心外科的门诊量较其他的科室少许多。李荷眯着眼往里望去,许冠今的面前 摊着一本厚厚的心脏外科学。书的前面是沓病历纸。正如她所想象的,许冠今照 着书,正在往纸上抄写着心脏二尖瓣置换手术的步骤。 她用脚顶开了门,与许冠今照了面。看得出,他见到自己时委屈的表情,这 位许冠今大夫真是愈来愈脆弱了,她心里想着,口里却这样说着:“许主任,我 是来请你帮忙的。” 许冠今下意识地用书盖住病历纸:“这很难办,我能帮你什么忙?”他的抵 触情绪开始发作。对于许冠今这样资深的医生,李荷有足够的耐心。从人民医院 目前的格局看,心外科是薄弱环节。可是创三甲的硬性指标之一便是来自心外科 手术的难度和质量。一年前,许冠今打了一个申请体外循环手术用的人工心肺机 的购置报告,几十万的设备投入,李荷毫不犹豫地批准购置回来,结果怎样?荒 废在手术科的敷料间里。 如果不是急于创三甲,李荷是不会请朱文来手术而无缘无故地伤他的自尊心 的。 “你应该理解我。”李荷关闭了门诊室的门,“当然,我没有跟你商量,擅 自请来朱文。这也是为了……”她欲言又止,这样急刹车不是有意地制造悬念, 而是考虑到说了实话,会让许冠今的自尊心受到更大的伤害。 “都怪我没有能力担任主刀。”许冠今果然如李荷所愿,自己说了出来, “当年,我多次要求到省立医院进修心外科,可老院长说外科的人手紧张,把我 当成革命的螺丝钉,拧到哪里哪里亮。事实证明,我这颗有些生了锈的螺丝钉只 能起到简单的固定作用,却不能负重!唉——”他长叹了一口气:“李荷,说起 来我的运气没你好。你向老院长要求到省里进修骨髓移植手术,他痛痛快快地就 答应了你,是这样吧?”李荷承认在血液科任职的时候遇到了对她来说最好的院 长,也就是许冠今抱怨的老院长,是他按自己的要求在进修之后把她调到了医务 科当主任,又在他的建议下升为副院长的。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