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渐渐地深了。 梁启德躺在心内科单人病房的长沙发上,思忖着如何面对明天下午的死亡病 例讨论会。 凭他多年的工作经验知道,这件事很快便会在卫生局的范围内传播开,甚至 传到更远的地方。他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些,可他得抽空到胡局长那里去一趟,汇 报一下这件事的经过以及善后处理的办法。 “启德,工作还顺利吗?”徐麟躺在病床上,关注的目光望了他很久了, “医院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其实,这不关他的事,他只是关心梁启德。这 一次住院,他对前女婿梁启德有了更深的了解。曾经是一家人的时候,他只认为, 梁启德是那种可以帮助他人的人。这次住院,他体会到梁启德帮人帮得如此彻底。 从他入住心内科,便一直坚持陪床,照料着他的生活。 “还顺利。”梁启德答道。突然,他问:“您对安韦怡大夫的治疗还满意吗?” 之所以这样问,自有梁启德的理由。 “满意。”徐麟用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她救了我一命。”然后长叹了一 口气,感叹道:“病人跟医院的关系就像是鱼儿离不开水,花儿离不开太阳。哪 个病人不想在医院里遇到一位可靠的医生。但病人不可能认识医院里所有的医生, 对他们的技术不了解,不知哪位的技术精湛,哪位医生是不称职的。看病就像是 凭运气。当然,服务态度很重要。如果那天,我顺利地得到胶水,把处方笺粘好, 也不至于闹成病危。” 梁启德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您刚才提到了胶水,怎么回事?” “那天早上,我提了一桶水到阳台浇花,浇完花觉得胸闷不舒服就叫了出租 车来到医院的老干科。医生为我做了心电图,然后给了我一张处方笺,让我到药 房的窗口取药。那天窗口前的人很多,挤来挤去,一不小心,我把处方笺弄成了 两片,从中间撕开。取药窗口里的人把我好不容易递进去的处方笺扔了出来,说 粘好了再来取药。我问哪里有胶水?那位有些年纪的女同志说:‘门诊的诊室里 都有。’我又乘电梯到了三楼,看到七病区诊室的门开着,我就走进去问:‘大 夫,有胶水吗?我不小心把处方给撕破了,麻烦你……’我的话还没说完,里面 的一位医生就不耐烦地挥着手让我出去,实际上是把我赶出来了,还把门给关上 了。我一激动,胸闷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坚持着到了急诊科,幸好遇到了安韦 怡大夫和好心的女记者。” “我知道了。”看到徐麟委屈的样子,梁启德上前握住他那双长着老年斑的 苍老的双手,有了某种酸楚的感觉。他想到了前妻徐玫琳,尽管与她离了婚,他 仍然牵挂着她在法国的生活和她年迈的父亲。 平时,梁启德在休息日常去徐麟那里看看。一个孤独的老人和几盆山茶花相 伴着,哪有温暖的生活可言。 “玫琳还没有拿到绿卡,暂时回不来。如果她回来了,你能考虑复婚的事吗?” 像是考虑得很久了,徐麟终于意识到女儿失去的是怎样一个男人。 “可以考虑。”梁启德之所以这样回答是觉得徐麟的健康处境就像是站在滑 溜的斜坡上,随时都有滑到坡底的可能。“我愿意试试。”他安慰着老人。 “谢谢你,启德。” 梁启德把毛巾被往他的胸前拉了拉,关了灯,坐在床沿看着徐麟睡着了,这 才起身来到走廊,看到医生办公室亮着灯,便朝那里走去。 安韦怡在办公室写徐麟的病程记录。梁启德安静地站在她的身旁,一声不响, 似乎并不想打扰她。 “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她没有抬头,一边写着病情记录,一边小声地说 道:“他的心脏衰弱得的确是不能负重了,他需要有人照顾。” 梁启德的注意力开始走神,渐渐地凝聚在她手腕上的一只银色的双时区手表。 这是一只有怎样背景的手表?其中一个时区的指针像是早已停止了运行;停 止在哪一年的哪月哪日的五点十分?她的过去可能跟这个时区里的分分秒秒有密 切的关系。 凝望着手表有所思的时候,仿佛初次见面时的默契,安韦怡缓慢地抬起头来, 忧郁而凄婉的表情像是把往事牵引了出来,她望着梁启德,那一刻,梁启德看到 了安韦怡大夫的脸上有纯净的爱情留下来的痕迹。 他非常想立刻问个究竟:那是怎样的爱情故事? “哐——”有人在摇动病区的大门,按照院里的规定,晚上十点,病区的大 门是要上锁的。 停顿了一会,梁启德说道:“安韦怡大夫,来人不会是急诊吧?”好像有了 一个机会终于让他制止住了某种冲动。安韦怡放下手里的笔,从抽屉里拿出大门 的钥匙,很快,周政焦虑的声音传到办公室:“听说梁院长在这里陪床,我想单 独跟他谈谈,安韦怡大夫,请你把他叫出来好吗?”听到是找自己的,梁启德走 出办公室,与周政在探视家属休息室里见了面。 住院大楼每一层的中间位置设有探视家属休息室。大约五十平方米的休息室 里,三十多张简易的椅子上落着厚厚的灰尘。周政靠在窗前站着,用手擦着脸上 的汗水。“周主任,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梁启德问道。 “许主任让我来告诉你,谢锋护士给他打过电话,现在,他和郑晓慧在银沙 滩浴场的一间更衣室里,说是要陪着她到天亮。许主任已经安排人接替谢锋明天 的治疗班。他想得很周到,难道不是吗?” 梁启德估计,她不会仅为这件事而特意跑一趟的。 “我想请梁院长看看上面的文字。”周政把一张攥得有些潮湿的纸条递给梁 启德,“我想知道你看过之后有什么感受。”梁启德把纸条伸展开,是一张处方 笺,上面留有这样的文字: “我起誓:尊师如父,爱徒如子。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端庄检点,护患隐 私。非己所长,不强为之。” “这是包含医学道德准则的一种誓约,通常是由初始行医的人宣誓。它来自 被尊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 梁启德对周政出示誓约的动机不十分明确。她让自己谈感受,在誓约里对号 入座?他琢磨着,想明白了许多。除了誓约里的尊师如父的内容,其他的内容跟 他本人有些距离。大学毕业之后,他远离临床医学做了行政工作,也就是说,他 失去做临床医生的机会。这是他的遗憾,没有与病人保持一种特殊的救助关系。 “周主任,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望着周政问道。 周政一声不吭。梁启德还以为她不想回答。 “是这么回事,”她开始铺垫道,“按理说,你跟许主任的关系是最近的, 是师徒关系。你实习时,他安排你第一个上阑尾切除术。为此同你一起实习的潘 小松还有意见。现在,他遇到了麻烦,你不会袖手旁观吧?” “许主任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本来不想搀和这次手术。李荷副院长反复动员他,让他做郑明桂的住院 医生和朱文的第一助手。今天回家时,他才想起来,主刀医生朱文没有在手术单 上签字。” “谁签的字?”梁启德问,“不会连手术单都没有吧?”一般情况下,手术 单会在手术的前一天送到手术科,主刀医生会在上面签字。 “没有手术单,可能是忽视了或者说朱文故意所为。”周政这才进入正题,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许冠今主任是非常厚道的人,他没有考虑后果。梁院长, 柳松仁在位时制定了一条规章制度:发生医疗纠纷时,当事医生要承担部分赔偿。 万一主刀医生把责任推给助手,我们可赔不起。” “你是说万一。如果万一真的发生医疗纠纷,构成医疗事故,我们再面对现 实,解决问题。”梁启德回答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强调,“我知道你会为许主任做主的。这一次 的死亡事件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初来乍到,还要指望师傅们支持你的工 作。当然,我们也是支持你的。举例说吧,取药窗口前人声嘈杂,交待药的用法 时,病人有时听不清楚。我准备从自己的薪水里拿出一部分钱来在窗口上安装一 个麦克风,让病人能听清楚药物的用法。” “感谢您考虑安装麦克风。但这事可以交给张北辰副院长做。”梁启德指了 指窗外的夜色,“时间不早了,周主任,请回家休息吧。我出去为您叫辆车。” 周政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叫车。请你不要让李荷副院长知道,我来 找过你。”拜托过梁启德,她意识到梁启德并不打算当着她的面承诺什么。“他 骨子里很强硬,总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周政记不清是谁这样评价过梁启德, 但她确信这评价的分量。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