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夏季里闷热难安的日子到了。 人民医院院区里与白杨树共生长的植物——银杏树的枝条上绽放着扇形的叶 子,向人类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 有人这样赞美过他:“银杏树啊,你的美德就像人道主义一样,你超然于一 切草本之上,出类拔萃地度过春夏与秋冬,将果实奉献给一代代的人类,你是人 类可以学习的榜样。” 这是一个休息日的早晨,太阳早早地升起在东方。准备去网球俱乐部的梁启 德向挺拔着的银杏树问了一声:“早安。” “梁院长,你在作诗吗?”已经荣升为父亲的王宏亮劲头十足地迈着矫健的 步伐,经过银杏树时与梁启德并肩站到一起。“不是作诗,问声‘早安’。”他 回答了王宏亮,看到他拎着一个保鲜桶,“你妻子不是出院了吗?你这是给谁送 饭?” 王宏亮把保鲜桶的盖子打开,把保鲜桶送到梁启德的眼前:“胎盘,里面装 的是胎盘。”然后,他盖好了保鲜桶的盖子说道,“妇产科的服务态度一下子好 得让人难以相信。以前没发现,牛丽琼真是好心人。她不但把刘云的胎盘送给我, 并且——”他把身体调到梁启德的对面,特感激的表情说:“我儿子出生时的体 重是五千克,也就是十斤重。特大婴儿,头大得跟只小篮球似的,堵在产道的门 口怎么也出不来。若是换在其他医院,早就动剪子了,在产道旁豁个口子,把胎 儿拖出来,结束分娩。可是牛丽琼真的为我日后的性生活的质量考虑,用她那双 手死死地护着产道,儿子出来了,产道完好无损。院长,你在病例讨论会上强调 得对,合格的医生不但具备高水平的专业技能,并且把医德包含在内。像她这样 的为产妇家属考虑的医生应该评为院里先进。她是具备良好医德的医生。这是我 亲身经历的,是眼见为实。院长,前几天,有人还向李荷告状,说她跟推销奶粉 的人勾结在一起。这种反映带有个人瞎猜的意思。”说罢问道,“院长,我送你 吧。那天送你去局里,我被柳迎春那娘们气得够呛。车开得猛了点,让挖沟工人 的铁锨划了一道口子,刚喷了漆。我这就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没一会儿,他把车开到了梁启德的跟前:“院长,上车吧。你是去网球俱乐 部找胡局长吧。上任之后,你这是第二次去那里。” “你除了做司机,还可以做私人侦探。”王宏亮没觉得梁启德的话中有嘲讽 的意思,他谦虚地回答:“我是瞎猜的。” 车驶向林荫大道时,王宏亮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把保鲜桶塞给了梁启德, “如果不嫌弃,请徐麟先生用了吧。年龄大的人抵抗力低,据说胎盘能增强人的 抵抗力。徐麟老人用比较合适。院长,你就不必客气了。放心大胆的用吧。我王 宏亮的嘴巴严得很,不会传播给别人。” 因为大雾的缘故,林荫大道的能见度不是太好。为了让王宏亮专心地开车, 梁启德没有马上拒绝。 可王宏亮不这么想,借此机会,他问梁启德:“院长,每层楼的探视家属休 息室一定要留给探视家属吗?” “你有什么想法?” 王宏亮立即接话道:“我的确有一个私人的想法。出于人性化的考虑,我愿 意在妇产科的这一层做‘分娩并放松着’的咖啡馆,叫成酒馆也可以。男人其实 是脆弱的动物,如果哪个男人被产妇的尖声大叫吓着了或者担心母婴的生命等等, 等等,总之是为男人们提供一个放松的地方,一举多得。男人们会为人民医院唱 赞歌,医院的名声好了,收入增加了,刘云也可以从洗衣房调出来,这就叫良性 循环。院长,请你考虑一下吧。” 梁启德考虑到他这是在为自己考虑,自己对探视家属休息室已经另有打算。 网球俱乐部到了。 他下了车,深吸了一口郊外的空气,叮嘱王宏亮:“安全返回。谢谢你的好 意。”他指了指那个装着胎盘的保鲜桶。然后朝网球场走去。 已是早晨七点多钟了。梁启德在寻找着胡局长,吴泽雄局长挥舞着球拍朝他 走来。 “你找胡局长吧?”他大汗淋漓地说,“胡局长没来。梁院长,我们谈谈吧, 有关害群之马的事。” 在往更衣室走的路上,吴泽雄问梁启德:“这几天上网了吗?启德,网上的 帖子对你的形象有损害。” “什么内容?”他问。 显然,吴泽雄只是提供信息,没有往深处沟通的意思。他沉默着把梁启德招 呼到了更衣室。当着梁启德的面,用钥匙打开更衣室的一个固定号码的柜子,从 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了梁启德的手里:“你自己看吧。” 牛皮纸信封里有一叠一日清单,在一种叫“组合”抗生素的下面标有红线。 “我原本想把它给胡局长的。想了想,觉得不妥,不如交给你。”梁启德把 一日清单塞进牛皮纸信封,向吴泽雄局长承诺道:“这种高价药真是屡禁不止。 我回去后查查,这种药是怎样进入人民医院的。”然后,他问,“病人现在的情 况怎么样了?” “年纪大了,术后恢复缓慢,已经出院了,在家慢慢养吧。” 梁启德抬腕看了看表:“吴局长,我先走一步。谢谢你把这个信封交给我。” 这时,吴泽雄做了一个手势:“一起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梁启德退到更衣室的外面,等吴泽雄局长淋浴过,更衣完毕,这才同他一起 上了车。 “如果医生们也来邪的,启德,你说,社会风气是不是掉到了底线以下。” 路上,吴局长发着感慨,“如果连医生也丧失了道德感,没人性,生病的人该指 望谁?当然,人最好是别生病。可是,谁又能保证不生病。” “是啊,”梁启德有同样的感慨,“疾病是大事,灾难性的大事。”两人感 慨着。这时车停在了人民医院停车场的外面。 梁启德下了车,往停车场里走的时候沈殿青刚好从一辆计程车里出来,一脸 的倦容跟梁启德打了招呼。:“梁院长,我是沈殿青,你还记得我吗?我在病理 科进修。” 昨晚对沈殿青来说简直是地狱一般的折磨:闷热的天气,蚊子的叮咬,病理 科的异味。尤其要命的是,不知哪个科的病人深更半夜安息了,大部分的家属候 在太平间的外面放声悲恸;小部分家属站在资料室的窗外,从用什么档次的炉子 火化,买什么价位的墓地一路坎坷地研究到如何分遗产。 沈殿青躺在资料室里,怀着无比悲哀的心情质疑着自己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 原来打算活到哪个层次的事暂且不说,问题是,生活质量降到连个囫囵觉都保 证不了。这时候,他最容易想到的人是郑晓慧,可是,那晚之后,她再也没有跟 自己联系过;沈殿青主动打她的电话,听到的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 机。”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大早,他打了辆计程车,直接去了郑晓慧的家 里。 “几年前,他们就从这个大杂院里搬走了。”一位在公用水龙头下面刷痰盂 的大嫂告诉沈殿青。 “不会吧,”他问:“我前几天送过她。是真的,她就住在这里。” 沈殿青仔细地回忆了那晚,奔驰车就停在这个大杂院的外面。当时,他甚至 有些失望:开奔驰车的人怎么会住在这等地方,疑似有钱人?他还没来得及细琢 磨,她柔弱的声调请他先回医院,改天再联系,并且温顺地吻了他的脸颊。虽然 这一吻距妙不可言相差甚远,跟实习时,为女病人检查时接触到肌肤的感觉相似, 但已经够了,证明她在某种程度上开始认可自己。 是的,是这样的,沈殿青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细节:他人一离开,她自己开车 去了别的地方或者是回家了。想到自己又一次被她轻视,即刻露出卑劣的想法, 那晚,为什么不趁虚而入,把她“做”到底。 “我记得你,沈殿青大夫。”看上去梁启德的时间宝贵,没有想在停车场久 留,他甚至都没有停止脚步跟心情糟透了的沈殿青聊点什么。 “郑晓慧失踪了,会不会因绝望而自杀。”说到郑晓慧,梁启德停止了脚步, “自杀?因为什么?”沈殿青只想把胸膛里憋闷的感觉排解掉,用“自杀”作为 借口,希望着郑晓慧亲自为自己打开地狱之门。 梁启德回答他的态度是理性的:“心理学家说过:在他们深爱着的人因疾病 安息时,心情会进入悲痛压抑状态,不安的情绪会增强。但这种情绪有一定的周 期性。她仍然有情感的归宿,怎会自杀呢!沈殿青,你不必过分地担心她。” 担心她?沈殿青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嘲弄的表情。梁启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拨了一串号码:“祁汉忠吗,你通知普外科的吴铁征大夫,让他到我的办公室里 来一下。对,马上,你也一起来。我了解点情况。”听了梁启德的电话,沈殿青 的心头掠过跟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担心,那是一种类似于无法准确诊断疑难病症才 有的担心。院长在休息日找吴铁征,他想了解什么? 在沈殿青担心牵连到“组合”抗生素时,梁启德沿着院里的小路朝办公楼的 方向走去。 小路的两旁,没有被柏油铺过的地方自由生长着茂盛的杂草,被夏季热气炙 烤成黄褐色的一种不知名的小草花,松散地一簇连一簇。 柳迎春的大辫子盘在脑后,弯着腰,摘着杂草丛中的小草花。 柳迎春直起腰来,压低声音说:“我正在等你,网上有攻击你的帖子,内容 非常恶劣,说你利用男护士解决医疗纠纷。说你一上任就忙着搞个人政绩,让无 辜的人当了失败手术的牺牲品。还说你来不及了,一上任就设计图纸,准备在院 内盖大楼。”说着,她观察梁启德的表情,“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她不解地 问梁启德。 “我已经知道了。”梁启德已经从吴泽雄那里得到了这方面的信息。尽管他 不知道帖子的内容,却能分析出这种帖子的用意,“可是我不想关注这类事。迎 春记者,人的心态非常复杂,我一向避免卷入,尽管与我本人有关。” 接着,柳迎春又问:“我交给你的磁带,你听了没有?听了之后,你得管!” 两人聊着的时候,吴铁征从远处走来,出现在他俩的面前,“院长,你找我?这 么巧,我今天值班。” “我找你,吴铁征大夫,到我的办公室谈吧。”然后,他疾步走向办公楼, 与吴铁征一同走进楼内。 两人先后走进梁启德的办公室,吴铁征脱下白大褂,落座在沙发上,把白大 褂卷成一团,像一只球一样夹在两腿之间。 梁启德找了个挂衣架,非常认真地把吴铁征的白大褂伸展开,套在挂衣架上, 并且用手抖动了皱褶处。 “院长,我们随时有机会向你学习。白大褂是否干净整洁代表着医生的形象。” 他的自我感觉良好,满以为梁启德重视自己,单独找自己谈话。有了这么良好的 感觉,他也没想把梁启德看成领导,尽量想在平等友好的气氛中进行这次会谈。 他的身子前倾着,尽量凑近梁启德:“那天,你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的发言 就像大海航行靠舵手,把我们领航到合格医生的道路。你是如此的明智,思维如 此的清晰,怎么练成的?” “为病人着想。” 吴铁征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取出一颗褐色的小药片,坐直了身 子,然后把头往后仰着,张大了嘴,直接把药片扔进喉咙。 “从听了你的发言之后,我连讲荤段子的时间都没有。院长,你为了陪护你 的前岳父,也不坐班车了,我少了若干次不耻下问的机会,我想证实一下,你指 的合格医生除了高水平的专业技能之外,也得考虑为院里创收吗?” “两者是正比例关系。” “好吧。院长,别的医生是否考虑创收,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我只做自己的。” 他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小条的病历纸,伸展开,说:“院长,你是不 知道,现在致力于减肥事业的女人至少有几千万。我拟定了一个最有效的减肥方 案:手术疗法。具体的操作过程是这样的:通过手术把想减肥的人的胃缩小三分 之一,再切掉一米五长的小肠。手术大约需要五小时,共分两部分:一是把胃壁 缝上几个‘褶’。胃就缩少三分之一;二是把小肠从中间切去一米五长。吃得少, 吸收得少,时间长了体重自然就减下来了。我这是为肥胖的病人着想,才设计了 这套手术方案。”他以亢奋的表情汇报着,以为自己为院里做了多么重大的贡献。 “其他的病人呢?例如阑尾炎的病人,你是首选手术,还是保守疗法?用何 种抗生素保守疗法?” 梁启德这一问,亢奋的表情立刻从吴铁征大夫的脸上消失了。他一下子就联 想到了吴婶,梁院长或许得到了什么信息,把自己找来,只为这件事。 “我去趟洗手间。”吴铁征在洗手间里用凉水洗了把脸,琢磨着如何绕过这 件事。 返回梁启德的办公室时,果然,办公桌上有吴婶用药的一日清单。 “唉——”吴铁征以攻为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承认,有些医生的道 德水准低下,在用药的问题上,只用贵的,不用对的。但我不同,对吴婶这个病 人,我考虑得够充分。一是她的年纪大了,手术有风险;二是考虑到她对青霉素 产生了抗药性,才选择了‘组合’抗生素。既然药剂科有这种药,我就用了。至 于药剂科从哪个渠道进的药,不关我的事。” “吴大夫,这件事的性质关系到千家万户,不仅仅是吴婶一个病人,要考虑 到所有住院病人的经济承受力。假如咱院的医生跟医药代表有联系,是谁?把你 知道的告诉我好吗?”他接着问,“咱院的职工有没有兼职做医药代表的?” “院长,让我想想。”吴铁征觉得有股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力量把他朝门外拉 ——逃避吧,言多必失,惹麻烦缠身。可是,梁启德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 追踪调查,一查到底的样子,他又不能走。想着想着,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一 家医院的药剂科有几千种药,廉价的昂贵的各种药物,他有什么理由非要查这一 种药的来源:“你是把这药跟医药代表扯上关系了吧。据我所知,咱院的药剂科 可是一片净土,有胡可药剂师把关,谁敢动作。” “一支‘组合’抗生素上百元。吴铁征大夫,别低估了我的智商。”梁启德 说道。吴铁征知道,不提供点线索,过不了梁启德这一关。他把自己叫到办公室 里,只为这件事。 “病理科的进修医生沈殿青动员过我,以每支三十元的回扣让我用……”他 努力地回忆着,实在想不起来的样子,“真的,具体的药名我想不起来了。但被 我拒绝了。” “沈殿青。” 梁启德重复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时,拉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封沈 殿青的亲笔信。写着梁启德院长亲启的牛皮纸信封是从办公室的门缝塞进来的。 沈殿青在信中使用了一万多个字,详细叙述了那晚在市立医院阶梯教室附近发生 的一切。当然,他回避了一巴掌扇到了郑晓慧脸上的细节,而是重点讲了自己的 贡献:不但帮助人民医院渡过“死亡手术”的难关,还解放了谢锋。并且,他让 郑晓慧以捐赠的形式,为人民医院建立院内的网络系统,让院里所有的职工和住 院病人一律无偿地享有知情权,透明度如清澈的河水、湛蓝的天空和十五的月亮 那样的清晰。当然,他本人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尽快调入人民医院的病理科。 “这个人不但想调入人民医院,在郑晓慧的身上下功夫,还可能是医药代表?” 刚才,在停车场,他一脸的倦容。这一类的知识分子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思维半 径如地球的半径同等大。梁启德想,自己到底在跟一些什么样的思维方式的人打 交道?当然,回避这类问题也是不太可能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病历纸和笔一起递给了吴铁征:“你能把沈殿青动员你 用药的过程写一写吗?” 吴铁征没有去接病历纸和笔,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猛地把白大褂从挂衣架上 拽下来,拎在手里沉思默想道:梁院长,你是活在现实生活里吗?你想拯救谁? 这种事在医生中间太平常了。你知道吗?你的道德观念是多么的盲目,多么神经 质,又是多么严重的精神洁癖综合症。 他拒绝道:“我可不想做什么‘污点证人’,告辞!” 吴铁征刚离开,祁汉忠几乎是踉跄着跌进了办公室:“院长,我来晚了,没 办法,张文的心脏情况不太好。”说明晚到的原因,他紧接着说道,“院长,胡 局长来咱院了,正往办公楼这边走。” “我们该去迎接一下。”梁启德与祁汉忠出了办公楼,远远地看到胡局长站 在通往停车场的那块空地上。 “局长——”梁启德走上前跟胡局长打了招呼,“您是为平价病房的事来的 吧。” “正是。”胡局长指着脚下的空地说,“启德,网上有帖子,指控你要在人 民医院扩大建设规模。你是不是已经考虑到了平价病房的事?” “有过想利用这块地解决部分病房的想法。但是——” 胡局长打了一个手势,紧接着说:“平价病房是关系到生活困难者就医的问 题。启德,局里决定在人民医院试点。生活困难者免住院费,收二分之一检查费 和手术费,免百分之十五的药费,有问题吗?” “局长,我倒是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祁汉忠插话道,“不知该不该讲?” “既然不成熟,拿出来讨论一下。”胡局长现场办公的样子凝视着祁汉忠。 “床位安排上会有问题,”祁汉忠分析道,“会有大量的病人涌入,总不能撤掉 哪个科,改收生活困难的病人吧?” “启德,你觉得祁主任讲的问题是问题吗?”梁启德接着胡局长的问话回答 道:“祁主任就住在这座城市的老工业区。他常到街上走走,到居民当中聊一聊, 或许会意识到所有的问题都不应该是我们人民医院能解决的问题。” “努力吧,启德,我没看走眼。”胡局长放心地说,“你跟李荷商量一下, 我知道你有办法。”望着胡局长的车消失在林荫大道的远处,祁汉忠用急于解开 谜团似的语调问:“院长,你打算撤掉哪个科?” “每一层楼的中间位置设有探视家属休息室,常年闲置,可以改为简易病房。” 祁汉忠点着头,“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两人按原路返回办公楼。 途中,梁启德问祁汉忠:“你对普外科的吴铁征大夫了解多少?” “他是普外科的主力医生,技术娴熟,经验丰富。他属于情绪性的那类医生。 如果手术量跟奖励成正比例,手术科会因他而呈现出繁忙的景象。”聊着,两人 进了办公室,祁汉忠抽动着鼻子,闻到了橘子味道的水果糖的味道:“院长,李 荷副院长在。” 他接着问:“需要向她传达胡局长的指示吗?”他的大脑中始终惦记着李荷 的望远镜,凡事汇报总是对的,他掌握着这个原则。 “需要。” 李荷果然在办公室,她的办公桌对面坐着护理部主任于彩珍。 昨晚,于彩珍给李荷打了一个电话,约她在办公室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李荷 让她在电话里谈,她坚持说:“明天上午办公室见。”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沉重,难道出了什么事?”李荷琢磨着,“这段时间, 她的气色不太好,难道?”在李荷的记忆中,于彩珍勤勤恳恳地像老黄牛一样活 着,也是李荷惟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有什么烦心事,她会一股脑地像倒垃圾一 样倾泻到于彩珍这里。 于彩珍总是一脸的慈祥,老丫环般地服侍着李荷的负面情绪。就是这样一个 女人,她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把自己约到办公室? 与于彩珍面对面地坐了很久,她似乎是第一次有权保持着沉默,目光就像是 将要熄火的破车子,在李荷的脸上循环往来,所到之处留下了那么多的内容:有 感激,有耐心,有苍凉的体谅和慈爱。 “告诉我吧。”李荷渐渐地感到这次会面不同寻常。她开始为于彩珍担心, 恳请她告诉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眼看着于彩珍颤抖着的手伸向扣得很好的衬衫上的一个口袋,取出一个牛 皮纸信封。这个信封对李荷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沈殿青从叶世煌的办公室里拿出 来的正是它。 于彩珍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叶世煌主任签名的病理样本的诊断报告,由于伤 心,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费劲,有种啜泣的感觉:“我得了癌症,李荷,我已是宫 颈癌晚期的病人。” “这,这是真的吗?”李荷倒吸了一口气,摇晃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紧 紧地抓住桌子的一角,内疚地望着于彩珍,感到自己就像个自私的傻瓜,居然没 有察觉到她的健康出了问题。 “彩珍,我感到惭愧,什么时间,在哪里,是谁为你做了最后的诊断?” “不久前在市立医院确诊的。”她觉得能面对面地告诉李荷是多么大的安慰, “在那里做了宫颈组织活检。我要求备了一份,请叶世煌主任看过了,我——” 她显然注意到了李荷的眼睛渐渐地眯成了一道缝,尽量地控制着伤感的情绪,她 平常可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我不想让你伤心,”于彩珍仍然一脸的慈祥, “你放心,我能渡过难关,只是现在,我要按医生的话做子宫全切手术,然后是 化疗,恐怕不能正常工作了。我有一个请求,李荷,希望你能答应。” “好吧,彩珍,只要我能做到。” “让张玫菊接替我的位置吧,她的业务非常棒,希望你能帮她改一改坏脾气, 用她的长处。别让我留有什么遗憾。”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过来,停在李荷办公室的门外。 叩门声响起。 李荷用衬衫的袖子擦拭着眼角,上前开了门。“梁院长请你到他的办公室去 一下。”祁汉忠通知了李荷,同时察觉到这间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异样,问道: “需要帮忙吗?” “你通知王宏亮,让他把于彩珍送回家。现在,”她紧接着交待祁汉忠, “让妇产科准备一间单人病房,越快越好。” 送走了于彩珍,不知怎么,李荷特别想离开医院的环境,去一处安静的地方 坐一坐。她锁了办公室的门,沿着休息日寂静的走廊,从一只又一只被于彩珍刷 洗得无比洁净的痰盂旁走过,往东头的梁启德的办公室走去。 经过护理部的办公室时,她停下脚步怔怔地凝望着这间办公室的门,每一个 工作日里,这扇门的里面经常是一派匆忙嘈杂的景象,就像是门诊部的急诊科, 各个科室的护士长和护士把遇到的疑难问题送到这里,于彩珍常被她们拉来拉去, 护士奶奶的形象不停地推动和激励着她们的积极性,平息着她们的问题。 可是,这扇门里如果没有于彩珍,换成是张玫菊,该是怎样的景象? 她想约梁启德出去坐坐,目光投向走廊的东边,发现他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尽管他想跟李荷谈谈工作,却服从了她的伤感情绪,两人又一次在红玫瑰街 角咖啡馆里坐了下来。这里的环境十分有助于李荷的情绪复归于平静。 “启德,我非常困惑。人每天从日出到日落,忙忙碌碌,明争暗斗,到底是 为了什么?世界说复杂是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它不过是各种对立面的混合体。 可是,死亡从朦胧的概念中钻出来,跟朋友的生命形成对立面,我又是无能为力 的第三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该怎么办呢?你能不能给我一些积极的东西。” 李荷困惑着,然后望着窗外的那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曾 经质疑过死亡手术是于彩珍的过错,这一质疑会在她的心里留下怎样的遗憾?她 会责怪自己吗? “她一直都很结实,结实得就像一件可永久性使用的耐用品。可是她却得了 癌症。启德,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于彩珍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都不知 道该如何帮助她?” “尽快手术吧。”梁启德给了她积极的建议,想到曾经在市立医院的门诊部 见过于彩珍,他问道,“李荷,如果她没有选择在本院手术,你会有不舒服的感 觉吗?” 这时,服务生过来问:“二位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酒类饮料?” 李荷要了咖啡。“两杯咖啡。”梁启德用手势向服务生示意着。 喝过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李荷说:“我会尊重她选择医生的权利。与其说 看病不如说是看医生。合格的医生总是让病人放心。”她说着从手包里取出一盒 橘子味道的水果糖,把其中的一颗放到嘴里,有些自嘲的味道,“这是我惟一能 体验到生活里有甜滋味的办法。”然后把整盒糖放到了梁启德的面前,“你有更 好途径的体验,例如安韦怡大夫。” 梁启德尽快避开这个话题,问道:“谁来接替于彩珍的位置?” “还能有谁?启德,你是明知故问。张玫菊是什么脾气,你是清楚的。于彩 珍向我提了要求,让张玫菊接任护理部主任。我已经答应她了。吴局长亲戚做手 术的事,还是杨明山提醒的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让张玫菊如愿以偿吧。”既 然说到吴局长的亲戚手术的事,梁启德问:“李荷,你是怎么想的?吴铁征大夫 开始时选择了保守疗法,结果是,弄得我们很被动。”李荷看上去疲惫极了,像 是顾不了斯文似的,把裸露在软皮鞋里的脚架在椅子面上,把膝屈在胸前说: “你应该知道像医学这样的领域,医生手里的处方权如同哲学家的一句话:存在 即合理。除非有证据证明他有越轨行为,侵犯到病人的利益。” “我找吴铁征大夫谈过了,”梁启德简而言之地说,“他提到了在病理科进 修的沈殿青大夫,他动员过吴铁征使用某种药,但被吴铁征拒绝。” “吴铁征做得一手好手术,普外科指望他的积极性。” “是啊,胡局长上午来过……”梁启德顺着李荷的思路把胡局长的指示在咖 啡馆这样的非正式场合正式地传达给李荷,并且谈到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 “很好。把探视家属休息室改为简易病房,这样一来,张北辰的大舅子和王 宏亮都不必惦记了。不过,怎样界定生活困难者,标准很难掌握。启德,说实话, 局长考虑到生活困难者的治疗问题,我没有异议,这也是全国人民关心的事。可 是,人只要肯吃苦耐劳,怎会是困难者。当然,像小秋母亲那样的病人例外。” 足足有五分钟的沉寂,梁启德和李荷各自沉思着,却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个人: 沈殿青。 “如果沈殿青兼职推销药,他得结束进修,离开人民医院。” 梁启德对这种有不良倾向的人毫不犹豫地实施“定点清除”。他一提出来, 李荷立刻像心理医生似的免费为他做了分析:“精神洁癖是优点,但往往容易偏 执,在人民医院当院长不同于在医政处当处长,不是每种病毒都会裂变成瘟疫的。 启德,放松,深呼吸。沈殿青是祁汉忠介绍来进修的,这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梁启德没有坚持,喝了一小口咖啡,然后抬腕看了表。 “怎么,你还有事?”她盯着梁启德问,“是跟安韦怡大夫约会吗?你们进 展到什么程度了?启德,你不是在瞎忙活吧?” “瞧你的想像力都发挥到哪去了?是这样的,”梁启德觉得没有必要瞒着她, “许冠今夫妇约了潘小松大夫到家里喝下午茶,你一起去吧。”他动员着已经恢 复到原本状态的李荷。 想了想,李荷答应着:“好吧。我给王宏亮打电话,让他送咱们去。” “散步去吧。人家刚做了父亲,休息日,就别麻烦他了。” “埋单。”李荷招呼了服务生,把脚从椅面挪到了地上,套进软皮凉鞋时对 梁启德说,“这次算我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