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这一天的早晨,祁汉忠早早地来到心外科的女病房,陪伴着张文做手术前的 最后一次查体。 在早上非常好的阳光的照耀下,张文看上去心理方面恢复得很好,整个状态 达到了手术前所需要的稳定。这种稳定的情绪甚至表现在外表上,她化了淡妆, 腮边甚至涂了浅红色的胭脂,就像待嫁的新娘一样迎接着新生活的到来。 心外科比张文入住时更忙。一个虚弱的男病人在走廊里指名道姓地要潘小松 大夫为他的心脏开刀。护士站的电话是从门诊部打来的,有病人让潘小松大夫去 看专家门诊。一个合格的心外科医生可以带动起一个科室的声誉,潘小松的到来 证明了这一点。 作为祁汉忠的媳妇,张文没有放弃对他的期待,她注意到祁汉忠注意着走廊 里忙忙碌碌的情形。他的工作性质已经使他无法与病人保持着直接的救助关系, 却把自己封闭在并不适合自己发展的壳里面,在医学之外的琐事上做着垂危般的 挣扎。 八点三十分,潘小松大夫查房了。张文非常惊讶地发现,许冠今主任紧随他 的身后,心甘情愿地做着他的“下级医生”。 当着祁汉忠的面,潘小松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为张文做了术前的最后查体。 “可以手术。”他把手术单交给了候在床尾的祁汉忠。 接过手术单,祁汉忠的脸上顿时风起云涌般地变化着,似乎千头万绪涌上心 头。张文深谙丈夫的心理,她突然从床上跃起,从祁汉忠的手里拿过手术单,从 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一支签字笔,在手术单上写道:“同意手术。”然后在这四 个字的后面划了括号,附加要求:“潘小松大夫主刀,许冠今主任第一助手,祁 汉忠大夫为第二助手。张文。” 她把签过字的手术单交还到祁汉忠的手里,他过目后感到这串文字起了仿佛 杠杆一样的作用,把他倾斜到医生的位置上。他意识到,这的确是张文一直期待 的。 “可能吗?”从一台手术的结构来看,第二助手的作用无非是在手术台上拉 钩等辅助性的操作。也就是说,张文的胸部被电锯锯开后,他用拉钩固定住张文 分向两旁的肌肉和肋骨,让胸腔里的心脏完全暴露在潘小松大夫的视野里,仅此 而已。 “张文可谓用心良苦,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唤起你久违了的做医生的感觉。” 许冠今旁观者清,扔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与潘小松到其他病房查房去了。 他们离开病房很长时间了,祁汉忠仍然低着头不肯正视床上的张文:“第二 助手?亏你想得出来。”他默想道,“张文在各方面令自己满意,惟独这件事上 令自己头痛。”他觉得在这件人生大事上,他与张文就像人体内的两条重要的血 管:动脉和静脉。站在张文的立场上,她是动脉,把含有氧分的血液输送到“医 生”的位置。而他在医务科的现状犹如静脉的二氧化碳。“在人民医院搞一次问 卷调查,谁不想到医务科当主任。”祁汉忠认为,医务科主任的位置是动脉血, 这个位置能使自己的人生价值达到良性的循环。她却不理解自己,让自己当第二 助手。明摆着,她是当着许冠今和潘小松的面羞辱自己。一想到这些,他的胃疼 开始发作了。 用手捂着胃部,他对张文说:“如果我不是在医务科当主任,你能到药剂科 的病房摆药室上班吗?”只说这一点就足够了,因为他担心与张文探讨下去会影 响到她的情绪。毕竟,她已经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我回办公室了,”他对张文说,“我约了刘希克,梁院长让我找他谈话, 让他把与肺癌家属交往的细节说清楚。” 在感觉自己仍然活得非常具体的状态里,他走到了办公楼的楼前,忽然听到 有人喊:“祁——主任。”声音非常微弱,并且伴有痛苦的呻吟声。祁汉忠举目 四望,辨别出声音是从一辆急救车里传出来的。凑近一看,翁华坐在副驾驶的位 置上,刘希克俯卧在车里的担架上,赤裸着的后背至腰部一个连一个又大又圆的 紫印子,看上去像是刚被中医拔过火罐。两只手里擎着的却是公开出版的法律书 籍。 “他凭什么让你找我谈话?他一直在无端地怀疑我的人格有缺陷。如果不是 担心腰要断成两截,我会去法院起诉他。像他这样心理阴暗的人,有资格当院长 吗?”刘希克断断续续地在一连串的咳嗽和呻吟声的伴奏下,向祁汉忠打开了心 扉。 “世界上有两种人最让人没有办法:一种是不要脸的;一种是不要命的。我 就是这种人!我怕谁?谁都得怕我的全部精髓。” 跟踪观察着祁汉忠的表情,翁华用手势把他招呼到一僻静处,用比刘希克有 理智的态度说道:“我相信你的协调能力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你跟梁院长解释 一下,就说是我说的,其实陈子彬是可靠的医生。首先,他在治疗上考虑到了病 人的承受能力,他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简单。在这方面刘希克应当向他学习。当 然,有些事也不能全怪罪刘希克,病人家属的心理没有安全感,硬要塞红包,他 能怎么办?只能在病人出院时再把红包退回去。潘小松的妻子杨立旋在我们院也 遇到过这种情况,梁院长也是知道的,他能接受别人这么做,也应当理解刘希克。 至于胸腔穿刺的事,对刘希克是一个教训。请你转告梁院长,我保证他下不为例。” 翁华知道祁汉忠仍然在怀疑刘希克的态度,便接着他的疑问说道,“他已经 把红包退给病人的家属了。梁院长总不能一棍子把他打死吧。有句话说,‘惩前 毖后,治病救人。’你跟梁院长说一下,给他改过的机会吧。”望着“聪明”的 翁华,祁汉忠想了想:刘希克是否能按照她所说的“改过”,坦率地说,祁汉忠 的心里没底。但他同时觉得,这不关他的事,他的任务只限于把刘希克的表演以 及与翁华谈话的内容转告梁院长。 “好吧,我会把你们的态度转告梁院长的。”然后,他对仍然俯卧在担架上 的刘希克说,“如果你的腰没有断成两截,最好回七病区上班,别瞎折腾了。” 在刘希克与翁华商量着该怎么办的时候,祁汉忠进了办公楼,本想去梁启德的办 公室,汇报此事,却习惯性地朝李荷的办公室走去。 在李荷办公室的门外,通过半敞的门,祁汉忠惊奇地发现,她穿上了白大褂。 她不但穿上了久违的白大褂,甚至脖子上挂了崭新的听诊器。她一手攥着处 方笺,另一只手翻阅着一本杂志,那种专注的神情更像是在看专家门诊。 祁汉忠悄悄地进门,蹑手蹑脚地前行着,身子前倾瞄着她正在看的杂志。 “我在研究造血干细胞的移植手术。”她可谓一心多用,马上觉察到祁汉忠的到 来,并给了他明确的答案。 这让祁汉忠感到,在现有的基础上,她在为人生价值重新设计着更为牢固更 为强大的东西:事业和权力结合在一起的东西。 “坐,请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他的屁股刚刚落在椅子上,李荷就把那 本医学杂志推到他的面前,“一年当中会增加三四万例血液病的病人。这是一个 可怕的数字。”说着起身亲自为他泡了一杯茶。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翠绿的茶叶 在沸水里翻滚后落入杯底,“我准备重操旧业,为小秋的妈妈想办法。梁院长不 是说过吗,像我们这样受过高等医学教育的人要‘务本’,我认可他的思想,务 本的价值在于能使危重的病人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祁汉忠琢磨着这话的分量,或许意识到自己也有“务本”的 资格,突然脱口而出:“我可是潘小松大夫的第二助手。”李荷听罢,嘴角往左 脑的方向抽动了一下,嘲弄了祁汉忠的幼稚。然后推心置腹地说道:“你让我说 你什么好,第二助手,张文的意思吧。祁汉忠,你知道吗?潘小松和许冠今为张 文的手术已经数次合练,你参加过吗?你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吧,例如心肌保护 的问题,冷冻心脏时用的冰屑,你就亲自准备一下吧。据我所知,于彩珍要求做 这台手术的巡回护士。我并非对她不放心,只是觉得,你亲自准备比较好。张文 明天就要手术了,你得养足精神,这台手术能否成功,对你和张文,还有人民医 院都至关重要。我的意思,你明白吗?”祁汉忠奋力地点着头,他还有自知之明, 不仅仅是明白李荷所忠告的,还有别的,例如,他得回头审视自己的选择,或许, 他得跟李荷一样,重新设计人生的价值。当然,这是手术后的事,不是现在。 现在,他得养足精神,面对明天的手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