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分迷人 五月的太阳恶狠狠。林若眉穿了条白色七字裤,白衫子刚盖着肚脐,一件粉红 色丝衣则豪迈地从肩膀敞向腿际。这身打扮谈不上时髦,惟见风致,仿佛告诉人们 她今天心情很好。而昨夜睡眠不错,眼睛很有精神,皮肤很饱满,整个林若眉就够 上九分迷人了。 林健夫妻已带卓玲等在楼下。 若眉一个潇洒的定点刹车,利落地停在他们跟前! 倒不是这辆车让人们大惊小怪,本地有的是更高层次的奔驰和宝马,而是二门 不迈的陈美美居然认识这辆车的字号,正用她那副弹性极好的嗓子跟制衣厂的看门 老头说:“这车啊,叫雅阁王,五十万买的呐!”笑着的嘴巴尚未合拢,已眼盯着 孙女卓玲,乌云满面说:“还不上车!作傻啊!” 卓玲侧着对小翅膀仓皇钻进车里。 这个漂亮的早就被爸爸遗弃了的小铜钱儿,去年又被妈妈从湖北遣送回来,然 后就在奶奶不伦不类的调教之下,越发显得无所适从了,见到若眉也不晓得喊声姑 姑。 “卓玲,我不是你姑姑吗?”若眉并非因自己出钱供养着侄女三分一身体,才 这么教训。她一贯认为,孩童阶段,正是养人格、养身体、养习惯的时候,基础牢 固,日后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卓玲刚被送回来时,曾跟着若眉住过一个学期。后 来陈美美有了很多想法,其中一条就是:“卓玲跟着若眉不可能学好”,遂把卓玲 接了过去。若眉只能默认,自己的生活习惯确实不良好,也恐影响了卓玲的人生; 但母亲的育人手法也不见得多么好,卓玲无论跟着谁,都谈不上多么理想。不过, 林家人一致认为:卓玲若跟着妈妈向丽,就肯定是个不幸的人生! “姑姑~~~ ”卓玲咭咭呱呱地笑个不停。 若眉听着那活泼得近似发疯的笑声,心下明白,卓玲刚才是因吃了母亲的大脸 色,心里惶惶,才想不起来要跟她打招呼。若眉虽没看着那疯丫头的笑脸,却太清 楚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朵最娇俏最调皮的花朵儿,妩媚极了。人的生机真是奇特,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丑之无伦的小黑妹,竟会出落得这般美丽。也许真应了她父亲 当年的那句话吧:“我偏叫你卓玲!这名字一准能带给你好运气,越长越美丽!” 若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不满地笑着说:“妈,这辆车是六万块买的,新车才 三十六万。再说,真正的车主是黄森。” 陈美美在后座格格娇笑起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动听,又箭一般射出她的大 号理想,等着女儿飞跑将猎物捡回:“大家都以为是你本事买的呢,都夸你大本事 呢。妈也认为你好有本事呢。” 若眉抗拒不了母亲的资深笑脸,只好反过来安慰母亲:“等小说出版了,我自 己买一辆。” 酒席的气氛很夸张,亲朋戚友都很崇拜若眉,都热问小说几时出版?若眉便有 了应接不暇的尴尬兴致:“快了,快了……”暗怪母亲只图自己嘴巴痛快,害她在 难堪事面前乘风破浪,虽然小说没什么理由不能出版,但还是让事实说话更为安全。 本来她作为一个文人,最希望有个文人的样子: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当年万不得已才把写作一事告诉了妹妹若画,后经不住父母鸡毛蒜皮都要拿来烦烦 她,才又告诉了父母。还有就是黄森看着堆得越来越高的书稿,也曾借以跟大学生 们标榜:“我女朋友也是个文化人!” 陈美美没事时,心里眼里都没若眉这么个女儿,但她关心荣耀事,作家是文化 性、崇高性、世界性的,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在这一方庸常的小城里,她的女 儿竟然也是个作家!以为女儿在做着作家的事情,就是作家得不行了!陈美美怎憋 得住这罕见的殊荣,亲朋戚友统统来震惊吧! 自从安安念了寄宿学校,若眉差不多就等于一个人住。跟周相分手之后,她就 爱上了吸烟,实是爱上吸烟的态度:玩世不恭。 女人吸烟所表现出来的最高境界应该就是:“我有资格!” 林若眉把身体缩进转椅里,双脚架到床上,眼睛懒懒地望着梳妆镜,脑袋腾云 驾雾起来,想啥也不会想男人。但一个美女不想男人,几乎就没有主题,她最终还 是发起呆来。她大概算是懂得了许多的活法:安静的、热闹的、健康的、体面的, 但她不愿再受那些框框约束,横来竖也来,横竖与你无关。 手机响,是周相打来。 “眉。”他低低地喊声。 他以前都是叫她若眉,这声“眉”,可见他越来越动机不纯。若眉乐死了。其 实他就算叫她臭眉烂眉,她还是会爱听他那把该死的声音! “你好。”若眉慎重地展示修养。 “眉,今天熬汤没有?好想喝你熬的汤。”周相笑着说,“以前经常喝你熬的 汤,已喝习惯了,记到现在。” “没熬汤呢。”若眉不冷也不热。 “那,我上来喝杯水,好吗?我就在你楼下开工。”周相笑着问。 “我有矿泉水,给你扔一瓶下去,好不好?”若眉连忙又送出台阶给他下: “你还是去买吧,我扔下去容易,但你这么个大老板,弯腰去捡一瓶矿泉水,别人 看见要笑话的。” “眉,你真狠心。”周相不再强求。 “我不狠心,我是为你好。”若眉一本正经。 周相婉转地表示想上来,若眉婉转地表示拒绝。她仍是他想占便宜的对象,他 仍是她要报复的对象。彼此都在放长线。 若眉早已计划好,在未能以实际行动报复周相之前,绝不能暴露任何缺点,一 言一行,都要拿捏得度,绝不能叫他腻烦,也不能叫他怀疑。凭她对他的了解,他 飞不出她掌心。 若眉忽然眼望梳妆镜,恨恨骂自己道:“我应该把自己扔进野猪国,奶奶的, 怎么等到今时今日才聪明?” 出版社回信了: “很遗憾,篇幅过长,不宜出版。你有扎实的生活积累,但缺少情色的描写难 有市场,而你本人并无名气……” 若眉刹那的反应就如阿Q 被拉去革命似的突兀:“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我写情妇,是写社会现象,反映生存状态;会写写情调,不会写才写性交!为什么 要写性交?难道满篇情调抵不上一次性交?那要写一次?还是写十次?十次够不够? 名气,不发表哪来的名气?名气能跑在发表的前面吗?” 在她还不承认别人的道理也是道理之前,她的道理就是硬道理! 她一万个想不通!从小就热爱,具有弃恶扬善,给心灵以固本扶正的伟大文学, 竟然要听色情的话?岂不是叫文学也学妓女卖身吗?六十斤稿纸、一万滴墨汁、五 百片止痛药、三千个日夜、一百万汉字;胃痛、脖子痛、便秘、神经衰弱;激情、 理想、荣誉、希望……统统化为眼泪、眼泪、眼泪…… 整整三天,林若眉都是坐在窗前,呆望窗外天空里那个被她信奉了三十年的上 帝,万分不解地哭,万分委屈地哭:“都说天道酬勤,可报酬在哪里?为什么三十 年人生,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吃力不讨好?上帝,您告诉若眉,是三十年 不够长?还是若眉还不够努力?您到底宠爱怎样的子民?您还要怎样才算把我折腾 个够?” 林若眉关上窗子和煤气瓶,往手袋装进六千块。离周末还有三天,也许用不了 三个小时就会回来,但此刻必须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