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帮老师 早饭罢,若眉接到儿子班主任的电话,要她即刻去一趟学校。假如是每年一两 次的家长例会,那她很可能就会选择逃避,实在羞于在大庭广众当安安的家长。 学校座落在新金山公园的脚边,三面绿树,四处花草,空气清新得似是眼睛所 见。这是顺城唯一一座全封闭式贵族学校,收费一流。 若眉之前已来过两回,知道办公室所在,在门外略略调整了一下状态,才大大 方方地进去。 班主任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若眉已领教过其修养,谈吐极具顺城的通俗文化。 互相客气过后,班主任、若眉、安安,呈三角坐下。 安安低头并腿,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深藏在面部的阴影里,十指轻轻地绞着, 衣服鞋袜头发指甲无不肮脏。办公室另有几名教师,门口不时有学生探头探脑。若 眉连望儿子几眼,感到异常压抑,来时满胸热血要协助老师狠批儿子一顿的,然而 置身贵地,才骤然感到,安安此时最需要的并非是师长的指责,更非同学们的嘲笑, 而是怎样重建尊严与自信。她暗暗打定主意,无论老师将要说什么,她都会适当地 站在儿子这边。 老师发言:“安安,跟妈咪反映一下你在学校的表现。” 安安双唇紧闭,表情干巴巴、冷冰冰。 老师发言:“安安,你不敢说是吗?” 安安闭紧双唇,表情冷冰冰、干巴巴。 若眉胸膛里早已蓄满母爱,柔声说:“安安,年轻人贪玩是天性,不是什么可 耻事,不用回避。当然,如果你这会儿不想说,妈咪也不勉强你。有时候我们很胆 小,这是允许的。” 安安不言声,两颗眼珠展开了范围不大的游动。 老师发言:“嘻嘻!别看这小子一身肥肉,身手可是比机器猫还灵活,一到晚 上就翻过墙头出去泡网。上课就睡大觉,手指在桌面乱点,梦里都在敲键盘。我说 安安,你干脆就别读书了,你不读书,我还能评个先进教师呢!现在就被你一粒老 鼠屎坏了一锅粥,不,另外还有几粒。你说我这当班主任的,头不头疼?” 若眉突然感到,谁不是孩子?谁身上没点孩子的顽劣与无知?能说中年的师长 不是孩子吗?能说六十岁的外婆不是孩子吗?能说八十岁的爷爷不是孩子吗?老师 授的只是黑板,奶水育的只是身体,都当不得一个小生命的所谓完全正确的人生导 师吧?充其量,只算老孩子大孩子带小孩子吧? 微笑泛上了若眉的脸庞,诚恳地说:“老师,我没有故意针对您的意思。我是 这么看的,如果孩子们都不喜欢打机,社会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机室了,您说是 吗?安安,社会上既然能开这么多诱人的机室,老师和妈咪的力量显然都是微小的, 我们批判你的声音也无疑是偏面的。可是,打机和吸毒几乎划等号,老师和妈咪都 不愿意看着你沉迷;我们很痛心,我们很痛心啊!”说到这儿,强往肚里咽泪;绝 不能哭,一哭思维就会混乱,就没有人保护儿子了。 安安轻轻地挪动一下身体,脸上似有微波闪过,低声说:“我以后注意了。” 若眉内心很明白,这话题已不新鲜,安安的誓言也不过是推陈复出陈,除非世 上无毒。她的前夫,那个年纪轻轻又文质彬彬的亲人,在社会尚未来得及宣传海洛 因能致命的年代,就瘾上了海洛因。她的儿子,在父母还不懂得玩游戏可以上瘾的 年纪,就已经沉迷进去。但人为什么必须与毒共存?为什么必须遭受毒的侵扰?为 什么强调对抗病毒是人的本来意志?如果世界就是这样自由,那么,她是不是也可 以恶毒地咀咒那些缔毒者,愿其子孙后代都沉迷其中,永不超生,直至像恐龙那样 消失贻尽?食物、医药、建筑、汽车、家具、广告、文化,等等等等,都是生活必 需品,钱很容易赚,富豪越来越多,然当中有多少猫腻?猫腻本身是不是毒?自然, 慈善基金也正在兴起,这无疑是大善举,是未来世界的解药之一。但假如某些人的 善款是昧心赚来的,人们对此或可另做注解,称之为良心基金,为了弥补;问题是, 有些伤害已无法弥补! 老师发言:“我要他写检讨表决心,他居然写了‘心指导一切’,我才知道他 不是白痴,还会思考问题。” 安安的两片嘴唇一抿一抿,眼睛斜向一边凝视着,睫毛急促地颤动,每一下都 似乎透出极大的恨意。 儿子这副隔离的神气,火一般烙痛母亲的心血,替不幸的人们感到悲哀。为了 让老师明白安安很正常,妈咪灌大道理也决不比老师逊色,颇为严肃地说:“安安, 你听着,人丑一点不要紧,笨一点不要紧,穷一点不要紧,背景复杂一点也不要紧, 因为这些都不是你现在能够选择的,你无须自卑,你的人格是独立的!关键要对自 己负责,对家庭负责,对社会负责。学知识,是为了生活;学更多的知识,是为了 更好地生活;而学再多的知识,都比不上责任心和爱心重要!” 若眉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立刻感到难以言说的遗憾,怪自己最后还是过于 激动,以至于忘记给儿子一个拥抱,好叫老师们和同学们都看看,他们眼里的最差 生,依然是母亲心里的最软最疼。 若眉的良心无法走出校门,就在花坛边坐了下来,她要等儿子下课,给儿子个 宽容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