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河堤边,漓江捡到过狗的头盖骨。传说这一带埋有不少小孩。他的同伴就挖 出过刚死的小孩襁褓,红褂子黄裤子,极是显眼,颜色还没退去,应该是新埋不久 的。小孩子们都很害怕,没人敢掀开看看尸体的面孔。 那时漓江很会游泳,才十岁的孩子,可以在这条河里游上一个来回。后来他却 怕水了。那天他去同学家,走的是林间小路,沿着一条1957年建成的水渠走过去, 迎面是一面池塘。 水是深绿的,幽深极了,水草、浮萍和不断掉落枯枝铺在池面上。正是午后, 林间非常静谧,一丝风都没有,看到它的瞬间,漓江陡然有了害怕的感觉,觉得这 面池塘是张大嘴巴的怪物,随时可以把路过的人吸入其中。而这当然不是他见到的 第一口池塘。 第一次对水有了敬畏的感觉,觉得很诡异。在这之前,漓江几乎没有怕过什么。 没多久之后,他听说曾经有位长发女子为情自杀,溺死于这面池塘,此后每隔 不久,都会有人淹死在这里。人人纷纷传闻,这是死去的鬼魂前来寻找替身,一个 一个,从不间断。 那是漓江初次直面恐惧,从此他不敢独自去任何河畔、海滩、湖边走路。多年 后对许颜讲起时,仍觉得后背有风,冷飕飕的。虽然他始终不明白,这在旁人看来 平淡无奇的事情怎么就令他感觉至斯。 那天漓江送许颜回家,被她妈妈看见了。天气很冷,许颜穿了大红的袄子,蹦 蹦跳跳地说话,她的手被握在漓江大衣口袋里。许颜妈妈出来买东西,当场撞见。 她没有说什么,很快地走到他们身边,带走了许颜。 次日,漓江再去接许颜时,被告知她妈妈想单独和他谈谈。 漓江很忐忑地去了。他没有见到许颜的父亲。许颜的妈妈很慈祥,说话很客气, 然而她的眼神告诉漓江她不喜欢他。他们坐在沙发上,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 仿佛看透了他,这让漓江觉得如坐针毡。 漓江知道自己不讨大人喜欢,因为长久的孤单与缺乏温暖,他的脸色过于苍白, 没有笑容,眼睛里心事重重,而且不爱说话,面孔很冷。他知道在许颜妈妈看来, 自己应该属于那种复杂的男生,还留这么长的头发,大约会被划入小混混的行列。 尽管他已经非常小心地陪着说话,可他无法让自己的笑容明亮起来,他没有办法把 自己伪装成单纯的人。 许颜妈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不热,茶叶泡不开,干巴巴的叶子漂浮在水 面上,代表了主人明显的拒绝态度。 漓江接过来,说声谢谢。随后就听到了这位阿姨的问话,诸如,父母的情况以 及他的工作如何。 漓江稍微迟疑了,还是照直答了:“父母双亡,在几户亲戚轮流施舍和相互推 搪间长大,16岁离开家乡千江来到A 城,目前在一家咖啡厅做事。” 才说到这里,许颜妈妈的脸就拉下来了,扭头喝问沉默地喝着麦乳精的女儿: “你居然跑到咖啡厅里去?那都是小流氓去的地方!” 许颜急忙朝漓江使眼色,叫他赶快走。 漓江起身告辞,出门。走出小巷。冬夜很冷,他拿烟的手冻得指节发白,仍然 不肯把烟扔掉。他没有哭。自从9 岁父母双亡之后,他再也没有眼泪。 街头的风真大。漠漠的冬夜,漠漠的雪,漓江是一只无处藏身的兽。 当天夜里他还是去咖啡厅上班,唱了一夜的歌,无比投入和用心,台下掌声雷 动。 唱一首歌,喝一瓶酒。喝一瓶酒,唱一首歌。他《北方的狼》,唱《一场游戏 一场梦》,唱《溜溜的她》,唱《恋曲1980》:姑娘你说永远爱我,爱情这东西我 明白,可永远是什么。唱《告别的年代》:每一次凝视的眼神的凝聚,羽化成无奈 的离愁的点滴。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地抱一抱你,从今后姑娘我将在梦里 早晚也想一想你。 唱到最后一首,他的嗓子已经沙哑。酒精的作用上来了,索性拖来一把椅子, 坐下来弹着吉他唱歌,任自己在恍惚中漂浮。好象看见一潭湖水在眼前铺开,桃花 都开过了么?走了吗?是风?谁唱谁的歌,谁拨弄我的心弦,漓江轻轻地唱起来: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我愿逆流而上, 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足迹。 却见仿佛依稀, 她在水中伫立。 歌词早就烂熟于心。台下的客人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整个厅内,有种奇异的沉 默,没有人说话,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合着曲,打着拍子。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1989年的冬至夜晚,寒风凛冽,彻夜拍窗。 次日中午,许颜托人给他捎了信。信上斑斑泪痕,对漓江走后自己遭到辱骂和 毒打只字不提,只说,叫他受苦了,请他珍重,让他答应等她两年,等她念完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