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长安 胡八吗? 胡八还是那个喜欢喝酒的人。某一日我接到了一个单子,一个名叫鸭头的小痞 子欠了风云赌场的八十两银子,当赌场的二老板带着两个保镖上门讨债的时候,那 小厮手脚利索的把那两个保镖放倒在地,还一脚踩断了二老板的脚骨。我记得有好 几天没有见到胡八了,当我走进他的房间时,我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那里面 散发着酒气和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而胡八则蜷曲着躺在床上,他的身边搁放着几 个空酒坛子。令我莫名伤感的是,他的头发和胡子几乎全白了,他的脸充满着死人 般的黯淡的光泽。 他喜欢在城西一带游荡,另外,他的鼻子旁边还有一个大痦子。我说。 我不去!他夸张的呻吟着,我腿疼,我不能走路了。 那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我说。 你就告诉他,假如他不还钱,一个叫胡八的人会要了他的命。胡八说。 我说了,但是他叫我转告你一句话。我说。 他害怕了?胡八洋洋自得的说。 我笑了。那个小厮说,胡八是我孙子。 我没看清胡八是怎么跳起来的,总之他一头撞翻了我,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刚 才在床上哼哼叽叽的胡八早已经不见了。我大笑起来,我吃惊的发现,我好久没有 这么快乐过了。我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然后坐在门口悠闲的喝了起来。等我准备泡 第二壶的时候,胡八威风凛凛的跑了回来,我发现他居然还光着两只大脚丫子。 我微笑着问,你的腿不疼了? 奶奶个熊!胡八吐了一口唾沫,我一找到他,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打得他满地 找牙,让他连叫爷爷的机会都没有! 哦?我乐了。 我多要了他二十两银子,谁叫自称是我爷爷?胡八说。 哦哦?我继续乐着。 最后我还把他满脸的大胡子拔了个精光,就凭他那个熊样还敢留大胡子?胡八 说。 我突然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起来。胡八气嘟嘟的说,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我坐在地上抱着肚子狂笑了半晌,最后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我说,我当然 不认为你在撒谎。问题是,你问过他名字了没有?在这个世界上,鼻子旁边长痦子 的人有很多,而鸭头只是其中的一个,更关键的是,他本来就没有留过胡子。 啊?胡八大吃一惊,多亏小虎已经不在了,否则他又要说我是猪头了! 一瞬间我心冷如冰。我说,是的,小虎。一个喜欢笑却很少笑的孩子。 这个冬天是若干年以前我遭遇的最为寒冷的一个季节。夜半时分我被冻醒了, 我听见窗棂处传来噗的一声钝想,那一定是一只饥寒交迫的麻雀,它一头撞在了窗 户上,它的大脑都被冻僵了。我推开窗户,我看见那只小东西僵直的躺在地上,这 是一种绝望的死亡。长安的上空飘荡着雪花,地上微微泛着冰冷的白,在这个寂静 的夜晚,我突然我的世界竟是如此的陌生,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雪,白色的天 空,白色的心情,白色的仇恨和回忆。当天气变好的时候,人们就会兴高采烈的出 来赏雪,他们的脚将会踩在白雪上,一切将被玷污。 若干年以前,我曾经对一个女人许诺说,菊花并不好看,下雪的时候,我或许 就可以回到长安陪你赏梅了。作为一个一贯失眠的人,我在窗前坐到了天亮。当大 雪停止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如玉楼。那个名叫翠玉的女人已然不在,然而我知道, 此时还有一个自称为珍珠的女人正蜷缩在那张温暖的床上酣睡。胡八曾经告诉我, 女人都是一样的,尤其是熄了灯火以后。我相信这一点,她们在黑暗中的轻笑声一 样的动人。 珍珠果然睡在那张床上,当我撞开房门的时候她还怒气冲冲的骂了一句娘。很 快她就变得羞涩起来,她夸张的用被子盖住了脑袋,然后发出娇羞的责怪声,出去 啦,你个大流氓! 我认为那声责怪是一种邀请。我毫不犹豫的拉开她的被子,而她一把攥住了我 的右手,她不许我摸她。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她,她的眼睛是弯弯的带着笑意的 那种,她小巧的鼻子真好看。我突然想,假如躺在我面前的是翠玉,她看起来会怎 么样? 昨晚长安下雪了。我说。 你是邀我雪中赏梅吗?她说,暗香疏影,那种感觉真好。 你看了我写给她的信了。我说。 她突然皱了一下眉头。她说,你是不是晚上没睡觉?你的眼圈都是黑的。你的 手也很冷,在这样寒冷的天气,睡觉比赏雪更加有趣,而我的被窝又足够暖和。 我认为她说得很对,我笑了,同时我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正在解着衣带。在我 躺下去的一瞬间,她温热的身体立即靠了过来,她象章鱼一样伸出四肢环抱了我。 我迎合了她,我说,你的匕首呢?我希望在这样一个大冷天的不会被你杀死。 她嘿嘿坏笑着,说,我把那匕首卖了。那天我接待了一个糟老头子,他浑身怪 味,人又特别小气。我就逼他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下我的匕首,我说,假如你不买的 话,你就别想穿着衣服走出去。 我说,你不想做刺客了? 她突然不笑了。她幽幽的叹了一气,说,我从来都没想过杀人。我只是想,假 如有一天我遇到一个人喜欢的人,我一定趁着他睡觉,在他的小肚皮上刻一个记号, 这样,他就是我的了。 我说,而且,他也不好意思和别的女人上床了。你刻了吗? 她做了一个鬼脸,说,当然没有。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他不喜欢我,他喜欢一个叫翠玉的臭女人。 作为一个守信的人,小虎还是按时回到大院来见我,他的衣裳越来越华贵,看 上去他简直就是一个气度闲雅的官宦子弟。他的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我隐约发现 他眉宇之间的锐气已经消失于无痕。他的话越来越少,也没有笑,他的笑已经在我 他甚至没有问起那些死去的蟋蟀。在大雪后的那次见面中,我看见他的脖子上戴着 一块配玉,块玉折射着温润的光泽,在刹那间刺伤了我的眼睛。当我目光跟随过去 时,他侧身轻轻的咳嗽了一下,当他转过身时,那块玉已经不见了。很好,他的头 脑和身手敏捷如初。 我相信他隐瞒着我很多东西,我的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些焦躁,但是我依然等待 着某一刻的到来。若干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那一刻已经在某个夜晚到来。司马官 宅的某一间房子是司马龄的书房,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司马龄正在里面写诗。 作为他的书童,小虎侍侯在他的旁边磨墨。书房里点燃了火炉,而外面的寒气还是 让这里有些寒冷。 我曾经告诉小虎说,磨墨是要依靠手腕的力量,墨和砚台要一直保持着垂直, 你的墨要坚定而有节奏的顺着一个圆圈行走,这样砚台里面的墨汁才不会溅出来, 同时你也不会制造出任何让主人不悦的声响。小虎是个聪明的孩子,此时他磨墨的 神态沉静而从容。司马龄显然很欣赏小虎的神态,我相信他欣赏得会更多。透过漆 黑的午夜,我看见司马龄的目光一直在小虎身上游离,就宛如一条蜿蜒的蛇。 小虎并没有发觉这一点,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只要他稍有懈怠,那些墨汁就会 凝固成一团。他的年轻的主人显得心绪不定,在一次蘸墨的时候,正如我所想象的 那样,他很失常的把毛笔触到了小虎的手上。小虎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既没 有看司马龄的脸,也没有看主人写的诗。他当然想象不到,一个阴谋就象一朵食人 的花,正在美丽的展开着花瓣。 司马龄突然握住了小虎的手,他吃惊的说,天啊,对不起,我居然弄脏了你的 手。 小虎说,不要紧,主人。 司马龄的手依旧按在上面,他说,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不应该写诗的,更不应 该叫你磨墨的。 小虎说,我是个书童,主人。 司马龄说,你的手就象冰一样的冷,是吗? 小虎说,是的,主人。 过了半晌,司马龄笑了,你为什么不问我冷不冷? 小虎说,你冷吗,主人? 司马龄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他莫名其妙的叹息了一声, 他低声说,是的,我很冷,我一直怕冷,我冷了很多年。你去帮我暖一下被子,好 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