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龄 那边有个烤洋肉串的,是西域人的摊子,据说正宗得很,你想吃吗?我说。 他摇了摇头,沉默半晌之后,他突然说,你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的哪一句话。“我看上去对他很严厉,其实我很疼爱他,我 愿意一辈子做着卑贱的工作,以此让他成为一个幸福的人”,那只是我一次居心叵 测的表白而已。我冲他笑了笑,说,没错,我没有说谎,只有西域人的羊肉才会有 这么奇怪的香味。 他的手紧了一下,那只手湿润而温暖,我突然想起了若干年前飘荡在竹林深处 的那些清澈的梦。我知道半个月以后我将见不到小虎了,即使见到了,他也不再是 那个喜欢绷着面孔的小虎,他将成为我的敌人的书童,他将成为一个倚靠乖巧而艰 难生存的孩子。或许他还会有笑,而他的笑将不存在于我视线中的长安。我淡淡的 说,你想要什么?在今天,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你不是想要一个风筝吗? 他说,不,现在是秋天了,你就给我买一只蟋蟀吧。 我说,秋天的蟋蟀活不了几天的。 他说,是的,所以我想叫它们好好的活几天。在蟋蟀眼里,人就是神仙呢—— 我们可以不死于秋天。 我们果然遇到一个卖蟋蟀的。我把所有的蟋蟀都买了下来,那个老头高兴得几 乎要昏厥了。小虎也很高兴,他拎着一大串的小笼子蹦跳着行走,我从来没有看到 过他笑得如此快乐。那一刻我也被感染了,我跟随着他奔跑。在晚风吹拂下的行人 都缩着脖子,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们一定在想,这两个发疯的人。 作为一个疲倦的男人,我知道我永远也成不了蟋蟀。好在没有人知道我的命运 的到来,我趁着夜色行走,我趁着夜色光临。在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在某个人家的后花园里,我变成了一只喜欢沉思的蟋蟀,我生于春天,死于落花时 节。我不让自己看到白雪,因此我告诉别人说,我不知道寒冷。 中秋过后,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绵绵细雨,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茫茫的雨雾中。 我的心情非常恶劣,我知道这场雨过后,我的竹林就会在一夜间枯萎,我难以看到 那些翠绿的叶子,我只会在清晨起时发现一层白色的薄霜。某一次,观涛斋的赵老 板派人捎话过来,他说,京都御史司马龄已经答应让小虎做他的书童,现在人就可 以过去了。 去吧,小虎。我说。带走属于你的东西,走出这个大门,你就是司马龄的人了。 小虎低头沉默了一会,说,我要带那把匕首吗? 我摇了摇头,记得,你是去做书童的,而不是做一名刺客。 他说,那我怎么做? 我温和的笑了。我说,司马龄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是我,我不是司马 龄。 小虎静悄悄的走出了大门,我注视着他还有些单薄的背影,他果然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心情复杂,我感到非常的满意,我告诉自己说,是的,我不失望,我一点 都不失望。我知道他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找机会回到这里,按照约定他将告诉我关 于司马龄的一些消息。我在耐心等待某一刻的到来,我不知道那些消息是否会让我 感到惊喜。 在小虎离去的日子里,整个院子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由于雨季的到来,胡 八的关节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他整天都卧在床上喝酒,有时候他就抱着酒坛子 睡着了。下雨天是睡眠的好时光,可我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失眠中,在寂寥的午夜 我毫无头绪的回忆着一些往事的片段,无聊时我也会走进胡八的房间把他摇醒,我 希望他能陪我聊聊天。他醒来的时候通常是迷迷糊糊,我们实在聊不出太有趣的事 情。在我看来,一个寂寞的人加另一个寂寞的人,只等于两个更加寂寞的人。 我没有亲眼目睹着小虎走入司马大宅的那一幕,但是我知道那个时候的小虎一 定还是面无表情的。司马大宅的门槛很高,小虎迈过去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他踉 跄的姿势也很优雅,这是我长期培养的结果。在大门旁边的厢房里,老管家让小虎 换了一身衣服,青衫,小帽,薄底的黑色布靴。看上去小虎就象个唇红齿白的小书 童,没错,现在他就是一个书童,那个老管家端详着小虎,然后满意的笑了。 京都御史司马龄正坐在书房里看书。我知道他是一个无比自恋的男人,在南山 庄园读书时,他就是一个衣裳最整洁的人。他喜欢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那感觉 就仿佛有一只苍蝇飞到他的身上,都会飞快的滑落下去。有一次我还看见他在洗脸 的时候,望着水里的影子傻傻的笑了一下。 此时司马龄看的是陶渊明的一本诗集,那本书被摊在桌子上,而他则用一把精 致的小刀仔细的修理着自己的指甲。小虎走了进来,他沉静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官吏。 司马龄挥了一下手,他让老管家先下去,然后他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那 一刻他手里的小刀莫名其妙的歪了一下,他的指端被刺了一下。他慌乱的用另一只 手握住受伤的手指,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虎,主人。小虎说。 不要叫我主人。司马龄愉快的笑了,或许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你也可以叫我司 马。 好的,主人。小虎说。 司马龄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他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小虎,最后咳嗽一声, 说,你笑一下,你微微的笑一下。 小虎笑了一下,他笑得很从容。他看见那个温和的主人慢慢站了起来。司马龄 走到小虎的背后,伸出五指在他的肩膀上搭了一下。司马龄说,你很好,你非常好。 你去找老管家,就说是我吩咐的——你让他去买几匹上好的布,然后叫长安林家老 铺子的大裁缝给你做几身衣服。我希望你看起来不象书童。 小虎没有回头,他说,主人,你不问我读过什么书吗? 九月十五小虎如约回到了大院,他告诉了我最初一幕的每个细节。那是一个有 雾的早晨,我无所事事的坐在竹林前面的石凳上,那些竹子早已凋零,我感觉连我 的血液都在冰冷着。小虎走近的时候我恍惚了一下,我感觉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他 只是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走出来,然后为自己的迟到而忐忑不安。很快我就发现自己 错了,这当然是错觉的一种。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他已经不是讨债者小虎了。 司马龄的眼光果然不错,我说,你这身衣服要比我给你买的合适多了。 你居然喝酒了。他说。 我只不过想让自己能够入睡,我淡淡的说,我很羡慕胡八,他一喝酒就睡得跟 猪一样,我喝了酒却变得象兔子一样警觉。 小虎走的时候依旧没有回头。他叮嘱我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他养过的那些蟋 蟀,他希望它们可以活过秋天。我微笑着答应了他,其实我隐瞒了一个事实——在 这个雨季里,那些蟋蟀已经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我再也听不到那些有趣而吵闹的鸣 叫声了。当最后一只蟋蟀死去的时候,我开始了失眠。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喜欢没完没了的擦拭自己的收藏品,比如一把弯刀,父亲 留给我的指环,一个牛角手柄的小弹弓,还有一个包子。或许没人能够看出这是个 包子,它已经长霉腐烂,缩成莫名其妙的一小团,可那的确是一个包子,我把它收 藏在一个紫檀木盒里,我经常想起包子的制造者。在某一个天我给小怜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我说,我一直很留恋杭州的小笼包,我不曾淡忘什么,是的,偶尔我还会在 梦中闻到小笼包的香。我得承认那天我喝多了,我只记得小怜平生为我吟出了一句 诗,可我忘记了其实她是个不识字的女人。 不久之后我收到了回信。我很熟悉写信者的笔迹,那是个不肯承认自己是李贺 的男人。他说,昔日淑女为人妇,曾经奇男已丈夫。请好自为之。 我相信写信者的心情是相当愤怒的,他写“之”字的最后一笔时,他的笔竟把 信笺戳破了。我冷冷的看着那封信,突然之间我抓起了笔,在这张信笺的反面写下 几个大字:诛杀李贺。实际上我把自己吓了一跳。后来我才想起来我根本就杀不了 他,若干年以前他告诉我说,李贺已死。我可以阴魂不散般的去纠缠任何人,但是 我却没办法向一个死人讨债。即使我把当活人对待,又有谁为我诛杀这个人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