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 我依旧失眠,在某一个夜晚我告诉胡八说,我喜欢夜晚。我在夜幕中等待,惟 有如此,我才可以看到日出。是的,我的内心充满了恨,因为,我爱这个世界。还 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完,胡八已经欣然打起鼾来。出于某种不可理喻的目的,我把这 句话写了一遍,然后我寄给了远在天边的小怜。同时我还在信封里塞了一朵压平的 梅花,她不认识我写的字,但是她一定会认识这朵花的名字。正如我所料,我收到 的依旧是李贺公子的书信,他只写了一个字——古人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哈哈笑了起来,我飞快的回信了。若干天后他会受到我更为简短的信,我说,古 人云,朋友妻,不客气。我甚至想象了一会他看信之后气急败坏的表情。 在天气好的时候,我也独自跑出去做几单生意。腊月初四,我为丝绸店的陈氏 兄弟讨回了六百两银子的欠款;腊月初六,我闯进长安斧头帮的总坛,抱着三块金 砖胜利而还;腊月十一,我去寻找一个杂耍班子,据说他们欠了别人八十两银子的 地头费。当我找到他们的破烂的帐篷时,杂耍班子的大人跑到郊县去讨生活去了, 只有两个半大少年在看守着剩余的行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手。我试图抱走他们 的那箱东西作为要挟,而蹲在一侧的一个少年蓦然跃起,当我回过神来,一把短而 锋利的匕首正抵在我的喉咙处。 请你放下。他说。 我慢慢放下木箱,我笑了,我的右手已经触摸到了刀柄。我知道当我的笑容消 失的时候,我会突然向后仰去,在躲过那把匕首的同时,我那把名为半月的弯刀将 会在他的左肋划上一道线条优美的伤痕。但是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听见一种类似于 丝绸划破的声响,我很清楚,我的脖子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他的眼睛又黑有亮, 他不带怒气的逼视就酷似小虎的眼神。我选择了放弃,是的,我居然感到了恐惧。 同时,我为我感到恐惧而加倍恐惧着。 从那以后,我遭遇了比失眠更加麻烦的事情,一旦我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就会 梦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说我屡次梦见司马龄带着小虎追杀我,司马龄手里 还有一把硕大的刀。当那把刀砍进我的肩胛骨的时候,我看见小虎愉快的笑起来, 然后我就突然惊醒,他的笑在我的梦境深处慢慢坠落,最后婉约凋零。 在醒来的时候我依旧心有余悸,我出了一身的汗,我爬了起来赶往如玉楼。对 于我而言,风尘之地当属最安全的地方,若干年以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后来在一 次醉酒之后我得意洋洋的对珍珠说,你认识司马龄吗?你当然不认识。他是个年轻 而有钱的官员。 老娘我喜欢男人,但是不喜欢当官的男人。珍珠很神气的说。 你喜欢也没有用。因为他太正经,同时他不喜欢女人。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所 以他根本就不会跑到青楼来抓我。 你很怕他?你是他的仇家?珍珠说。 不,我不是他的仇人。我愉快的说,非但如此,我还帮了他一个大忙,我送给 了他一个他喜欢得要死的人。 你个老不正经的,你也适合做老鸨了,我知道你一定找了个漂亮孩子送过去了。 珍珠在我的胳膊上狠狠的掐了一把。 我捉住了她的手,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的说,你错了,他也不喜欢男人,他 是一个傲慢的怪胎,他只喜欢自己。所以,我就送了一个和他长得很象的孩子。或 许他现在还不知道,我已经成为了他的仇人。 这时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我想起了最初见到小虎的那一幕,我知道自己当时 的震惊,我也知道这个天大的阴谋是如何在瞬间萌生成型。在此时此刻,在长安的 某个房间的暖衾之下,那个内心孤独的司马龄应该正拥着小虎安然的睡眠,他的梦 境里当然不会出现嘿嘿冷笑着的我。假如我再多一双眼睛,我甚至应该看到司马龄 初见小虎的那一幕,我应该可以看到他万分惊讶的表情,我应该可以听见他在内心 深处发出一声绝望得宛如落叶的叹息。命运无处不在,而聪明如我者只能在这样的 夜晚独自偷欢。 我揪下珍珠的一根头发,她生气的打我的手,她认为我一不小心又喝多了。我 没有理睬她,我把那根头发放在手心里,然后吹了一口气。我说,外面真冷,瞧, 它消失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若干年以来,我在坚持不懈的 寻找着一个人,那个人曾经伙同几个同伴流亡到南山庄园,他们叫我第一次见识了 血。在某个清凉的早晨,他们身着白衫坐在父亲的竹林之下喝酒。他们一口就喝光 了一碗酒,时到如今我还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有若干敬佩他们的理由。当初他们 仿佛在一夜间化为轻烟飘然离去,而如今南山庄园已是一片焦土。我要找到这些人, 父亲非他们所杀,却是为他们而死。他们是畏缩着的欠债者,他们欠我一个喜欢在 雾气中负手散步的父亲。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甚至淡忘了他们的脸,我只记得一把名叫半月的刀, 以及那个赠刀的年轻人,在我的记忆里,他的目光和那把弯刀一样锐利逼人。我幻 想过很多的细节,我心情舒畅的想,某一天我会找到他,我把那把名为半月的刀还 给他,那把刀轻轻划过司马龄的脖颈,我将看到鲜血。 我委托了很多人为我寻找那把弯刀的第一个主人,他们之中有整天在长安城街 道上游荡的小混混,有闯荡大江南北的镖师,有在长安和大宛之间往来奔走的商贾, 也有喜欢浪迹天涯的江湖侠客。他们的怀里都揣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把古怪的弯 刀。然而这些年以来他们都没能找到那个年轻人,不但如此,最后我连他们的消息 都失去了,比如说有个受我委托的商贾,他骑着载着货物的骆驼走入了丝绸之路, 两个月后有人在另一端发现那只骆驼,它孤独的啃着草皮,而他的主人却不知去向 了。 我可以预感到这个结局。我们都是漂泊不定的人,我们都象候鸟一样在天空中 往返奔波,而某一日我们注定死于某个不属于我们的季节。后来我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想起了那个名叫珍珠的女人,同时飞快的联想起她卖匕首的趣事。于是我做了一 个怪诞的决定,我要卖掉那把弯刀,我希望有人可以出三百两银子的高价。当听到 我的委托时,典当行的孙掌柜几乎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三百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可以买五十把好刀。他吃惊的说,这把刀一定卖不出 去,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把那弯刀硬塞给了他。我说,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只是想和你打个赌,我赌 这把刀能卖这个价钱。假如我赢了,你就要学三声狗叫。 假如你输了呢?他眨了眨小眼睛说。 那么,你就可以不必学狗叫了。我说。 春天很快的到来了,我的竹林又恢复了往昔的绿色,我的心情也随之一振。胡 八远赴开封去讨一笔大债务,这是他主动请求的,当柳树开始抽芽的那一天开始, 胡八就宣布他的腿已神奇般的不疼了。我劝他多休息些时日,而他则卖力的在我面 前蹦跳,以显示他是多么的健壮。我的腿已经好了,我总不能象狗熊一样整天躲屋 子里吧?胡八精神抖擞的说,而且我也没有象妇女一样有坐月子的嗜好。 在缺少了胡八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变得更加枯燥,竹林之下和如玉楼的那张床 就是我整个的世界。无论是在清晨或者黄昏,我依旧在竹林下会见那个名叫小虎的 年轻人。其实我也年轻,然而我的额头却爬满了皱纹,我的白发也异常的多了起来。 小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看起来很放松,他说,你看上去很精神,但是你的白头发 却多了。 我无声的笑了。那是个晴朗的早晨,我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我感觉自己精力出 奇的旺盛。我甚至穿上了久违的白色衣衫。我说,看上去你也很精神,你简直让我 认不出来了。 我给你拔白头发,好吗?他小心翼翼的说。 不。我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我只让女人给我拔白头发。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我继续说,司马龄也有白头发吗?你也给他拔 过白头发吗?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曾经告诉我,司马龄叫我做什么,我就应该做什么。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