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午夜场结束了,杨佐罗确定了自己的感觉——他需要一个女人。 他站在珍珠饭店的门口,门口立着的小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今天放映的片名。 小黑板的旁边,青石灰台阶上坐着一个穿防寒服瘦腿裤的人,那人正在抽烟,手里 的火光一亮一亮。杨佐罗看见她的毛线帽子以及拿烟的姿势,心里一惊。 他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那个短发人。那人该是冷的,不停地用呵气来暖手。 杨佐罗不想打破那寂静。他想:她是塞宁。她为白天的事来找我,又不想进去, 不愿意面对尴尬。看来她真的没在说笑,是认真的。也许我白天的话伤害了她,而 她又为了自己的爱情,尴尬地找上了门来…… 打扫完卫生的清洁工一前一后地走出来。那是两个身材臃肿的妇人,一个爱讲 话,一个爱沉默。她们穿越电影院的大门,看见杨佐罗,道了句“再见”,这个声 音打破了宁静,惊动了陷入思考之中的塞宁。 他们对视了几十秒。杨佐罗打破僵局地走上去: “你怎么来了?也不进去,外面多冷啊。是来找我的么?那进来说吧。” 塞宁没做反驳,点了点头,落寞的。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影院。里面只零星亮着 几盏灯。杨佐罗一看也不便在这里谈话,就带她进了他的卧室。 那个房间里,贴满了电影海报,门和一些角落的地方被喷上了涂鸦。饮水机的 对面放着一只鱼缸,里面只有一条肚皮透明的小鱼游来游去。灯光是昏暗的,人站 在房间里,看任何东西,都像隔了一层油纸。那样昏黄的灯光容易让人产生幻觉, 比如此刻的塞宁感觉到温暖和一丝醉意。而杨佐罗则感觉到冷清与孤独。 “噢,你坐下来说话吧,别光站着。”杨佐罗打破僵局。 塞宁坐在一张红色单人帆布面的沙发里,两条腿并得很齐,防寒服因为猛一入 座而受到挤压,在空气里发出气球撒气般的声响。她的头低垂地看着冻红的手,因 为房间里空气很暖,鼻子在冷热交替的时候很敏感,她可以清晰闻见来自手心和口 腔里的烟草味道。她心想着:今天是抽烟抽太多了。 “噢,你在门口徘徊了多久啦……如果我没发现你,你还打算在那儿呆多久啊? 你为什么不进来?” “啊,我在那儿想我脑子是不是真被冻坏了。”塞宁优点就是好强,而她的缺 点就是因为好强而咄咄逼人。 杨佐罗:“你还在生气啊?” “为什么不?”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生些闷气,然后损我几句么?”杨佐罗其实很喜欢塞宁 咄咄逼人的劲头,他觉得她就是只会咬人的小动物,时而温柔时而忧愁时而伶牙俐 齿。 塞宁感觉热了,把防寒服脱下来搭在沙发背上,两眼盯着鱼缸,以此来减少尴 尬: “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求婚就被人拒绝,你说她如果还能蹦蹦跳跳,那她不是有 病就是根本当作儿戏。可我两样都不是,那我就不能蹦蹦跳跳,这是人之常情吧。” “我只是觉得你不够认真。”杨佐罗一直是个容易动心的人,而对于上了钩的 感情,他也懂得如果举重若轻,拿捏得当。 塞宁抬起头看着他:“我渴了。” 杨佐罗起身倒水,顺便放进去一片柠檬,递给她。听见她下咽时发出的声音, 忽然他觉得自己离另外一个生命体近了。这种感觉几乎要在他的生命轨迹里消失了, 他有些振奋。 他又想起塞宁抱着吉他唱歌时的神情,那个女孩子是不该骗人的,上帝赋予了 她如此单纯的嗓音。那个女孩子是不会骗人的,上帝赋予了她湿黑的大眼睛,偶尔 闪烁着孤立无援的目光。 她喝干净杯里的水,望着柠檬落入杯底。 杨佐罗:“还喝吗?” 塞宁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摇摇头。 杨佐罗:“你是喜欢四处行走的人。一般这样的人都不太想那么快就结婚。” 塞宁用左手握住右手:“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遇见合适的人,就可 以结了。” 杨佐罗:“我们还是从恋爱谈起吧。” 塞宁从鱼缸旁走到杨佐罗对面:“也许我过于急躁了,那就从恋爱开始吧。” 她是愉悦的,像做了一个大决定,而放下了一颗悬即未落的心,说完话就转身 拿起丢在沙发上的防寒服,穿上要走。 杨佐罗大声而急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留下来吧。” 塞宁听完转过身子,有些出乎意料。她问:“啊?你说什么?” 杨佐罗:“我是说,天那么晚了,路很黑,你还是留下来吧。我们可以看看电 影什么的,天不久就亮了。” 塞宁:“可是我累了,有些想睡觉。” 杨佐罗:“那这样,你睡,我看电影。” 欢城的冬天遥遥无期,而长期在暖气作用下的人,会迷迷糊糊。杨佐罗说出这 句话时,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可他还是强打精神,为了表示矜持,他乖乖地走到小 彩电跟前,随便从一堆没看的碟里挑了一张,以此示意塞宁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睡了, 不用管他。 不知睡了多久,杨佐罗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他,两只手臂穿过肋骨,在他的胸前 交握。 他睁开熟睡的眼睛,用手拉住放在胸前的手臂,他看见了银色指甲油,有些地 方已经残缺不全。他的头嗡地一下子撞了上来,他知道那就是塞宁。 他带着疑惑和期待回过头来。看见了穿着吊带小背心的塞宁。她的身体弓着, 脑袋本来是搭在他的肩膀上的。 电视机里的电影还在放着,画面上一个赤裸身体的人插着翅膀站在窗口,城堡 外面暮色苍黄。 她的胸坚挺,并不大,脖子很细……为了保持镇定,杨佐罗强迫自己没有往下 面看。 可是还是挡不住地接吻。他们互相搂住脖子,杨佐罗坐在沙发上,而塞宁先是 弓着身子够着他的身体,后来变成坐在他的腿上,口腔因为呼吸急促而寒冷,又因 为寒冷而一次又一次地接吻,有几次牙齿碰撞到了一起,发出坚固的响声。接吻时, 杨佐罗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动。这个时候人都是无法思考的。 塞宁始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并不享受这过程,只有杨佐罗是疯狂的。 塞宁瘫软在沙发里,不动也不说话,杨佐罗出完汗再一停止运动,忽然冷了起 来。他才变得清醒。他摸了摸塞宁,发现她浑身滚烫。这时他才知道,她发烧了, 而且很高。 杨佐罗手忙脚乱地打开白炽灯的开关,给她穿衣服。她闷白闷白的嘴唇上,有 牙印。 这时,他看见了沙发上有暗红的颜色。他眩晕了好一阵才镇定下来。他有些恨 自己的行为,有些讨厌自己对待塞宁的方式,认为自己是那么自私和残忍。他顿时 觉得塞宁是天下最好的女孩子,把自己的处女之身交给了杨佐罗这么一个混蛋。他 替她好生惋惜了一会儿。 塞宁被送到医院时已经迷离,口中喃喃有声。杨佐罗忙前跑后,又交费用又咨 询医生,就没有在意她的呓语。 而呓语,是最会泄露秘密的。 不久,天亮了。 杨佐罗守候在打吊针的塞宁的身边,一边握着她没扎针的手,一边歪在一旁睡 着了。塞宁睁开眼睛,看见被握着的手,看见窗外的明亮天色,有鸟叫声,还有街 道日益嘈杂起来的人声。床单是白的,墙壁是白的,护士鞋是白的,云是白的,杨 佐罗的眼白是白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杨佐罗的脸上。那张总会让她感觉恍若隔世的 脸,那张可以让她回溯到很多童年时光的脸,那张素白的脸。在她发愣的时候,杨 佐罗醒来。将手握得更紧,伏过去亲了她的额头。 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塞宁的身上,搀扶着她,走出医院。街道上阳光明媚,那种 明媚会让此刻出生的婴儿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冬天的存在。 塞宁的鞋带松开了,杨佐罗立即弯下腰去帮她绑紧。她一怔,记忆的隧道伸延 开来,画面里的女孩子穿着素白的连衣裙,男孩子拉着她冰冷的小手带她去学校的 医务室看病,这时她的鞋带开了,男孩子弯下腰给她绑了一个蝴蝶结。 再后来,他们长大了一些,女孩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男孩子和她隔着一段距 离走路,他们的表情都很沮丧,而又固执地在有形的距离里望着彼此。女孩子鞋带 松了,男孩子再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蹲下帮她系好。他远远地站着,看着她自己绑 好,然后继续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系好她鞋带的杨佐罗站起身来,塞宁的回忆也随之结束。她看着他的眼睛,不 安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不明白她眼睛里的忧伤,甚至是眼泪。 他想她是被病痛消磨得疲倦了,身体虚弱,眼睛才会发红。于是杨佐罗开始咒 骂欢城的取暖系统:“他妈的,这个古怪的取暖系统,为何偏在这个重要的冬天里 坏掉,而让塞宁受凉,这样糟糕的暖气不如不安,这样糟糕的房子不如不住……” 杨佐罗很顺理成章地把他想同住的愿望说了出来,谁知,塞宁拒绝了。 她的头还在剧烈地疼着,眼前又隐约出现了陵园的画面:纪念日,墓地石碑前 对着逝者苍白地哀悼。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来珍珠饭店之前,杨佐罗离开她的房子之后,她一个人去 了墓地。3 年前的这一天,在欢城最大的医院里,她送走了心爱的人。 那个人很疼爱她,照顾她,直到有一天,他知道自己要离开她,于是让她学会 自立。当初她以为他不管她,自己系好鞋带之后心里凄凉过好一阵子。若干年后, 她才懂得他意味深长的爱。那份爱赋予她力量,让她坚强,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当爱变成一种信仰,未尝不过如此。 那些不能忘记的记忆一再涌现,所以她没有答应杨佐罗同居,她只是想考虑清 楚自己的处境。 迷离的回忆与现实交错中,她感觉到自己有可能错了。为了不让错误愈演愈厉, 她要停下来调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