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她们同睡的床很大,足够睡下四个人。上面铺着黑色被子黑色床单以及白色枕 套。马格丽特穿黑色睡裙,轻微则穿红色,还喜欢悠闲时系一条丝巾,也是红色的, 料子和睡裙的料子一个质地。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根本不困,她的失眠最近来势汹汹,她说自己困了,无非是 想逃脱那场无聊的电影而已,而只有谎称自己有了睡意才能让轻微乖乖陪她回家。 一进门,马格丽特像所有失眠夜晚的开端一样,打开电视机放进去一张女艺人 演唱会的碟,坐在沙发上抽一支烟看完这场不厌其烦的演唱会,歌手染了白色头发, 穿得像一个欧洲公主,睫毛翻动着还有眼泪流下来。 轻微坐在一条狭窄的板凳上,呆呆地想该用什么方法打发掉这个黑夜。她也曾 经失眠,她知道失眠患者的辛苦,有时人可能因为失眠而混乱,而混乱的下场往往 就是极端的行为,所以她一直都想办法不睡来陪马格丽特熬夜。 马格丽特看完演唱会,依然沉静如水。她在房间里轻轻地走动,穿着一双定做 的丝绸缎面的鞋,鞋是黑色的,左脚鞋面上绣着蓝天,右脚鞋面上绣着绿草。 绣鞋的工匠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马格丽特把她想要的图案告诉了他,结果鞋子 很快就绣好了,只是有三两个下午,马格丽特总是爱绕一点路去这家鞋店里看一看。 轻微曾经发过脾气,冲进鞋店把鞋店老板骂了个够本。马格丽特什么都没说,转身 就走。从此轻微再也没见她去过那家店,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有隐情,不过她 是吃醋了。 她知道,两个女人的感情,只是干净简单的陪伴,也许这样的感情可以来得更 天长更地久。可是两个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不稳定性。如果她们之间出现了一个英 俊的男人,而这时赶巧,马格丽特内心又很盼望着爱情生活,那轻微就要被冷落掉 了。她们的互相依存就会不复存在。在这个情况下,她只得急切地赶走所有看似要 接近马格丽特的人。 这一晚,在轻微盘算着如何陪马格丽特熬夜的时候,她却看见她穿着这双绸缎 手绣鞋子走来走去,透过那双鞋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鞋匠的英俊以及殷勤的脸。她 顿时变得有些委屈有些气愤和心烦意乱。 “你为什么一直都要穿着这双鞋在家里走来走去?”她特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 那么大的醋意。 “舒服啊。”马格丽特都不看她,自顾自地在客厅里用蛋糕模子做一种粉红色 的草莓蛋糕。她轻轻脱掉手上的戒指,去对付那些cheese酱,还不时吮吸手指上残 留的奶油。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穿这双鞋了?!”轻微有些生气。 马格丽特假装没听见,拿着准备好的东西走去厨房,打开烤箱,定时定温。 轻微见她不响,有些急迫,都没来及穿鞋子就三两步地奔到马格丽特身后,蛮 横起来:“你选吧,这双鞋子和我你选哪个?!” 马格丽特有些时候很喜欢轻微的神经质,像个乖戾的小姑娘,而有些时候,她 的无理确实让人很头疼,拧巴得要命。而她自己也神经脆弱,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意 去做安抚工作,这也许就是可以同甘,无法共苦。所以她索性回避她在歇斯底里时 的一切古怪问题。 放下蛋糕模子,关掉烤箱,径直走回卧室,坐在床沿继续织那件未打完的黑色 披肩。轻微被她的冷落彻底击中了,急了起来,跑进屋里。拿起马格丽特脱在床边 的鞋,看了看,说:“这个家伙果真是一副好手艺!做那么合适的鞋子讨你欢心。” 马格丽特抬头看着她说:“人家是鞋匠,你跟一个鞋匠比做鞋的手艺……你对 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吧?!” 轻微:“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就问你一句话……”她在这里停顿住声 音,是想让织围巾的马格丽特抬起头全神贯注地听她说下面的话。 马格丽特果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轻微:“我就问你一句话——这鞋子和我你到底选择谁?” 马格丽特不假思索也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你。” 她哭了,她怕失去马格丽特,害怕任何形式上的分离,轻微认为:对于两个女 子来说,身体或者灵魂,有一方变化了,那另些方面全盘皆无可能再续感情。 她害怕冬天,害怕不温暖。她的内心其实充满了蘼芜。好像从来她都是一个失 败者,一个失去爱人宠爱的人。所以她的患得患失看起来多少有些病态。马格丽特 不了解她的过去与心事,所以接受不了她情绪如此突兀的转变。 她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说:“你跟我来一下。” 说完她手里拎着那双黑色绸缎鞋走到客厅,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球鞋示意让马格 丽特套上。 她带着马格丽特来到了27楼楼顶。风很凉,是可以穿透骨头的那一种。地面上 的人和汽车变得很小,很安详。不再争吵,不再流离。似乎只有在这样高得如同深 渊般的距离里,才有真正的欢乐之城。 不知欢城到底该不该叫欢城。 马格丽特手里还拿着没来及放下的针以及毛线,她永远都不会喊叫。只是看着 轻微在楼顶最边缘的护栏把手边,把头向下压,头发飞在清冽的风中,发出柔软的 樱桃味道。她仍旧不说话也不叫,只是看着她的行动。她暗想:如果轻微跳下去, 那她也跟着跳下去,反正电影也不能写完,反正所有愉快的源泉已经死去。 她愉快的源泉就是轻微,她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的“源泉”在她前方7 米来远的 地方,放肆地甩动着飞在风中的头发,看上去那么愉快和自由。 风越来越大。声音凛冽地擦破耳朵。 轻微一只手抓住护栏,另一只手将那双缎子鞋扔了下去,那双鞋消失了,越飘 越远,直到隐匿在夜色里,再也分辨不出它的路线和行踪。轻微才直起身来,发现 马格丽特已经不见了。 她突然哭了起来,放声大哭。因为她没有听到任何下楼的脚步声,她以为马格 丽特在护栏的另外一侧坠楼了。在她的感官世界里,欢城忽然变化了形状,她分明 看见眼前有一团褐色的烟雾,然后是手持毛线的坠楼女人,那个下坠时僵直的动作 一直出现在她眼前,直到飞行了很久之后落了地,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女人的膝盖 没有弯曲,一个人像一袋50公斤的面粉一样做了一次自由落体运动。然后砸在地面 上,女人的身体四周被振动四散开很多白色的灰尘,灰尘的粉末朝高空飞升,直到 袭击了她的视线,弥漫了她的眼睛。 她的哭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尖叫伴随着抽搐。她只是想把那双鞋子扔掉,让她 们都忘记那些不愉快的猜忌和也许并不存在的第三者。她只是希望让自己宽心,她 在安抚自己的心,一瞬间她恨自己,她觉得自己注定是个可怜的人,那些充满伤疤 的回忆也无法帮助她更精准地预示未来的走向。 可是……后来她感觉到冷,还有睫毛上的冰。再后来,她的热力越来越小,寒 冷使她清醒。她发现眼前并没有在上升的白色粉末,弥散着的是一些白色的从天而 降的花朵。 下雪了,欢城下雪了。 轻微停止哭泣。跑到马格丽特刚才站的地方,看到躺在地上的毛线球还有针。 她拣起它们攥在手里,飞快地朝楼下跑。她等不急电梯,楼梯最快。 房间的门是关闭的,她没有带钥匙。 直到现在她才可以肯定,马格丽特没死,并没有像她幻觉中的那样坠楼身亡。 不过她还是在揣测,怕自己真地伤了她的心,没有转还的余地。 按铃。一下,两下……十下。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房间里的动静。 仍旧没有任何脚步声,她低着头拼命叫门,眼泪又涌了上来。忽然,马格丽特 打开了门,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她的举动。她们对望了几秒,轻微刚要 抱马格丽特,她却一个转身,光着脚走到客厅的沙发旁,盘腿坐下。眼睛望向落地 钟的方向。 整个房间很静,只有这座钟在滴答地流走。轻微这时才感觉,很短的这段时间 里,自己竟然丧失掉了那么多力量,感觉浑身瘫软无力。 她关掉门,拖着身体走到沙发旁边,把毛线球放在茶几上。 轻微:“我以为你……”她想了一下,还是把她的幻觉吞了回去。 马格丽特:“你以为我什么?”她反倒很平和。 轻微:“总之,我扔了你的鞋子,我向你道歉。” 马格丽特:“道歉你扔了我的鞋子??” 轻微:“是啊,那是你心爱之物,你有权利……有权利去爱一双鞋子,或者有 权利去爱……一个鞋匠……” 马格丽特点燃一支烟,缓缓地舒展开眉头的纹路说:“你今天心情为什么这么 急躁?” 轻微:“我是在想怎么打发夜里的时间,我想陪你熬夜。我知道你失眠很痛苦, 可我帮不上忙,最近都是我早晨醒来发现你还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的。我也失眠过, 我知道很辛苦。我想如果我可以陪你聊天,你就会缓和很多……” 轻微虽然经过了那么多不幸的过去,可她还是把马格丽特当成了幸福的开始, 很小心地把持着,怕伤害也怕遗弃。所以在面对马格丽特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的 老练成熟。好像她的经历并没有给她以教诲一样。 马格丽特不响。 轻微害怕了,怕是她真要抛弃自己。她把身子向左侧挪了挪,然后抱住了马格 丽特,用力的。 马格丽特被轻微的臂弯圈住的一只手还拿着烟,却无法动弹,只得将手腕压得 很低,让烟灰脱落到地板上。她开始说话:“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同。” 轻微仍旧抱着她,只是头梗直,和马格丽特的眼睛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认真听 她说。 马格丽特继续:“我无意中路过那条街,发现那家鞋店可以做缎面鞋。后来接 触那个鞋匠,他人很好也很英俊。我和你一起去取鞋的那次,人家留意到你。后来 到珍珠饭店找过你一次,可是那天你没在,我和他聊了一下。他说他喜欢你,想和 你交朋友。还问我你的情况,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你当然没有男朋友啊,况且我不 能撒谎。可是我和你的事情我没办法和他说,解释不清。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理解 这样的感情,如果人家误会了,反而对你不好。所以我只对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情同手足,他要先过我这一关才能和你直接接触。其实我就是怕你找错人,所 以先将他放下审查了。” 轻微愕然的表情足以让一头路过的河马害怕。 马格丽特继续说:“有时我想,我们这样生活挺好的,可你毕竟还是个一切都 刚开始的女孩子。你需要正常的爱情生活,你需要和别人接触,而不是我这样对一 切都不以为然,变得散漫而无欲无求。所以……”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啦?!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和别人恋爱之后结婚啊?!你是 不是还想做我们孩子的干妈啊?!”轻微说着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眼泪流淌过了颧骨,后来又路过了嘴唇,直到脖颈。 马格丽特兵来将挡,一一应答:“是我自作主张。我希望你可以恋爱并且和一 个好男人结婚。我大概不会是个优秀的干妈,因为我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 说完话,她自己也有些吃不住劲了。感觉自己在言不由衷。多日来失眠让她心 力憔悴。她有些伤心。毕竟她那么喜欢轻微。可理智告诉她,轻微该是个健全的女 孩子,没有义务在她失眠时陪伴她,况且她的外婆曾经说过决断的话。这样一来, 轻微就更应该离开她,和别人结婚,拥有健康而美满的家庭生活。 轻微再次搂紧眼睛已经发红的马格丽特,这是她们在一起以来,马格丽特第一 次哭泣。轻微觉得弥足珍贵,她把头搭在马格丽特的左肩膀上,温温地说:“我不 要男人,他们懦弱渺小虚伪盲目。虽然我自己也一样渺小,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是最快乐的人,饱含着力量与真挚。虽然我今生骗过人,犯过错,可是 我现在都不后悔,你让我觉得安定,和你在一起时我才有这些愉悦,所以我过去的 所有行为都变得很正确,它们都是为我遇见你而做的准备。它们陪伴我一直在迎接 你的到来……” 马格丽特有些听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是一般激动过后的人,说的话里,多半是 自我谴责与解放。也不必真的每句都去对号入座。极有可能,她的行为没有太多不 对,可被她说得非常不堪,这些言语不过是个救赎自己的方式。而轻微确实看上去 心都要碎了。她知道这么做是将轻微抛弃了,这个性格如同小动物的女孩子该有多 么的伤心啊。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荒唐和不可理喻。她懊悔自己的决定,什么见鬼的裁缝鞋匠 或者是出纳员,让他们通通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