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方角律抱胸斜倚在红叶阁的门柱上,她不出声的看着宫律将一件件的衣物收进 行李箱中,偌大的红叶阁里,只有收拾行李的窸窣声。 终于,方角律还是忍不住了。“大姐,再怎么说他也是为了你才受伤的,你连 看都不去看他一眼,这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吧?” “我不是等到知道他没事了吗?而且医生不也说,没什么大问题。”宫律强作 一脸的淡漠,但是她颤抖的手指却泄漏了她的心事。 “你和他十年前就认识了吧?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角律,你别逼我好吗?” “大姐,你在逃避。”方角律也不拐弯抹角,一开口就直指中心。 “角律,我这样做是为了大家好,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提出来根本 一点意义也没有。”宫律避开了方角律像是要看入她心底的眼神,她明白方角律看 事情的眼光一向犀利,可现在她最不希望的便是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好吧!山不转路转,反正他昏过去前说他开始想起十年前的事,大不了我去 问他便是。”方角律耸耸肩,转身就走。她律师又不是当假的,学法律的都知道发 现事实是必须由多方面下手,而一向优秀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淋漓尽致的使用 呢? “角律!”宫律忙拉住她。她最不想要的就是让龙原涛想起十年前的事,当然 更不可能让方角律去刺激他的记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方角律也不啰唆,她就是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所谓知 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如果她真想圆满的解决问题,至少得先了解问题所在,就 像打一场官司也总得先弄明白诉讼标的是什么吧! 宫律垂下眼睫,她的手不自觉的玩弄起她左手的无名指,“十年前,我在京都 爱上了一个叫浪云的男人,他说他是一朵流浪的云,但他愿意为我驻留。” “浪云?”方角律有些迷糊了,她还以为她大姐和龙原涛之间暗潮汹涌,什么 时候又多了浪云这一号人物来了? “也许是年少轻狂,这情来得既急又凶,我就这样认定了他,还答应他的求婚。” 宫律紧咬着下唇,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还是悲喜交加? “等等。那年你不是才刚满十八吗?”方角律惊讶的张大了眼。她还一直以为 方家最冲动的是那个比男人还男性化的方商律,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清冷的大姐也会 有如此的表现,这真是太令她讶异了。 “十八岁……那是好遥远的日子了,我们没有买婚戒,但他在我的无名指上刺 了一圈浪云相接的刺青。” 她的心早就在十八岁那一年急速老化,可她手上的刺青却时时提醒她曾有的年 少轻狂。 这十年来,好几次她想除去这紧紧箍住她的迷咒,可终究下不了决心。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一出烂得不能再烂的通俗剧,浪云骗了我!他不是流浪的云,这世上根 本没有一个叫浪云的人,有的只是一个一出生就注定成为守护龙原家的龙原涛。” “他?那个浪云是龙原涛?早知道他是这种男人,我在帐单至少得再加上十倍。” 方角律气得直跳脚。 “我那时的反应比你更激烈,我几乎想杀了他,你知道吗?那是一个飘着片片 落枫的崖边,我拿着枪指着他,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想就这样杀了他。”她闭上眼,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借此平稳心中的纷乱。 “你不会真的对他开枪吧?”方角律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然后一阵枪响,我那时真的呆住了,因为,我明明没有开枪,可是他却中枪 坠崖,我猛回头,就看见他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把龙原涛的身份告诉我的女人双手 握着枪,而她的枪口还冒着烟。” “她干嘛要杀自己的儿子?”方角律更迷糊了。 “你还不明白吗?她想杀的人是我,她一定是受不了我这一张脸曾夺去了她丈 夫的心,现在又出现在她儿子的生命中,只是她没想到他竟帮我挡了那一枪。” 宫律脸上绽出一抹凄清的笑容。 那时候的她真的很恨松田流华,可是在明白了上一代的爱恨情仇后,她对松田 流华的感觉也整个改观了,她在宫律的心中已不再是可恨,只剩下可悲。 “或许他并不是真的想骗你,毕竟,有几个人会拿生命来开玩笑?” “不管真的假的都已经不重要了,在他坠海后,我也跟着跳了下去,我流掉了 孩子,而他失去了记忆。” 宫律面无表情的道出实情。 “孩子?!”方角律惊呼出声。她庆幸自己不是站着,不然,这下她非跌个四 脚朝天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大姐十年前的故事竟是如此轰轰烈烈、曲折离奇。 “如果说人的大脑会为了保护人类而自动遗忘一些不好的事,那他的遗忘不啻 是一种幸运,他不会知道他曾伤了一个女孩也被那个女孩伤害过,他不会知道他曾 经有过一个早夭的小孩,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也不会有噩梦了。”宫律轻绽一抹笑容, 但看来却是如此的悲伤。 因为这样,她选择了默默离开。他或许骗了她,但他也救了她,如果遗忘是最 幸福的方法,那她决定让他保有他的幸福。 方角律叹了一口气,“你根本一点也不恨他嘛!” “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他。若真要说恨,我也只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反正他爱你、你爱他,不是刚刚好吗?”方角律真的 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谈个恋爱就得如此耗心伤神,那她情愿拿这些力气去多赚一点钱! “你不会明白的,我和他之间永远存在着一个阴影,明知道会是一种痛苦,我 倒希望他永远不要记起这些事。” “不公平!难道你就这样抱着记忆过一辈子,而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当作什么事 都没发生过吗?”方角律不赞同的皱眉。使不得、使不得!这档子事她怎么算都是 赔本生意。 “一个人痛苦总比两个人难过来得好。”宫律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明确的表达 她不想再谈。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要你以你的律师道德起誓,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绝不能 跟他讲,即使一句也不行。”她严肃的看着方角律。 “我发誓,这样可以了吧!”方角律无可奈何的点点头。谁教她大姐法官当久 了,脸上总有一种不怒而威、不容反驳的气势。 不过,律师的道德一向是和赚钱的数量成反比,如果照这样的方式算起来,那 她根本没有任何的道德可言,不是吗? 自从中了枪后,龙原涛那十年前的记忆便奇迹似的一点一滴又回到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他,一心想逃避龙原族长这位子带来的压力而逃家,他渴望 自己能成为一朵到处流浪的云,所以,他成为浪云……“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嘛!” 突来的声音让龙原涛的心漏跳了一拍,等他发现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是方角律时, 他又恢复那一向教人难以看透的优雅神色。 “你这么好心的来看我,我需不需要付费?”他脸上的笑化去了话中的尖锐。 “你真的很上道,不过,今天这个是额外服务,加量不加价。”方角律说得好 似这是天大的恩情。 “真是难得。”龙原涛挑起一边的眉头,这种加量不加价的话怎么可能从方角 律这个钱鬼的口中说出! “反正我和大姐就要回台湾了,在此叨扰这么久也应该付点费用,才能清楚明 白,老死不相往来嘛!”方角律说得很故意,听得人可是心惊胆战。 “宫律要回台湾?”他知道自己不该当着外人面前有太大反应的,可一听到宫 律要走的消息,他的心就抽痛得不能自己。 “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不回台湾留在这儿做什么?她和你可是非亲非故的。” “谁说她和我非亲非故的?她和我在十年前就已经论及婚嫁了。”龙原涛又急 又气的道。 方角律挑起一边的眉头,看来不用她多说,这男人已经想起来差不多了嘛!正 好省下了她那所剩不多的律师道德。 “那时她多大?十八?你不知道未成年人结婚可是要监护人同意的,我爸什么 时候同意你和我大姐结婚了?要是他发现多出你这个女婿,非吓得他提早退休不可。” 方角律一口就将他的话给堵了回去。 “反正我不会让她走的!”龙原涛坚决的道。 “不让她走?你只会说说而已,我看你是受了点伤、失了点血,但也还不到不 能走出房门去看看我大姐的地步吧?”方角律粉不给面子的吐他的槽。 “那是因为我的脑中还是一片混乱,该死的!她怎么会原谅我抛下她一个人去 面对这十年来的噩梦?”龙原涛心烦的抓着头。 她是有足够的理由恨他的,在她这十年来被噩梦困扰时,他竟是一无所觉的过 日子,易地而处,他也会受不了的。 “天哪!跟你们这些人说话真是我的噩梦,一个是‘一个人痛苦总比两个人难 过来得好’,另一个人还担心对方不原谅,这是演哪门子的罗生门啊?”这下换方 角律想去撞墙了。她拼命告诉自己,想想她口袋中这个男人的“贡献”,这样她就 不会被逼疯了。 “她真的不恨我?”龙原涛的眼中亮出一丝希望。 “她一点都不恨你,但她决定你没有她会比较幸福,而她是个很难说服的人, 你自己好自为之啰!” “只要她不恨我,其他的都不会是问题。”龙原涛语气坚定的表示。 “看在你是个好顾客的份上,再教你一招——真理是愈辩愈明,如果我大姐太 难搞定,就以理攻理,反正只要堵得她哑口无言你就赢定了。”方角律对他比了一 个胜利的手势。 “你的面授机宜真的不收费吗?除了和宫律有关的事情外,你向我收费的机会 不会太多,你要不要再重新考虑一下?”龙原涛好心的提醒她。 她笑着说:“你放心,你马上还会付我一大笔费用的,而且,绝对是和我大姐 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我?不可能!”龙原涛不相信。如果不是为了宫律,他哪有可能和这个“吸 钱水蛭”谈交易,那他迟早会被她吸得干干净净,一滴都不剩。 “要不要赌赌看,赌金是交易额的一成,你觉得如何?”方角律贼贼的笑着。 “可以!”龙原涛爽快的一口答应。 秋天的脚步随着落叶渐渐的离去,那原本是漫天飞舞的落枫如今也只剩下三三 两两的叶子在空中划过。 她张开手向前平放,纵然有几片落叶飘过,但总是在几个忽远忽近后颓然落地。 她轻笑着自己的痴傻,她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呢? 闭上眼睛,出现在脑中的净是他的多情和温柔,就算不再相见,这样的记忆也 将会永远陪着她,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再见了,我的爱。”她轻声告别。 风轻轻的逗弄着她的长发,吹得她的心酸酸涩涩的,而泪水,就在此刻抑不住 的探了出来,点点落在她因风冷而泛红的粉颊上。 “为什么哭?”饱含不舍的轻柔嗓音徐徐吹来。 她以为是秋风在玩弄她的记忆,直到那熟悉而温暖的大手贴上了她的脸颊,才 让她讶然的瞪大了她翦翦的秋瞳,迎上他明澈的双眸。“你?!” 宫律把头一偏,急急的想闪开他那会令她眷恋的大手;可龙原涛却不这么想。 只见他长手一揽,轻易的就将她困在他的怀中。 “不许走!我们已经错过了十年,我不许你再离开我。”他把头埋在她纤柔的 颈项中,他的气息一遍遍的熨烫在她的身上。 “别这样,你该明白我所下的决定对你我才是最好的。”她轻叹一口气。 “你还在恨我,对不对?恨我的遗忘、恨你的记忆,所以,你不肯原谅我让你 失去了那孩子。”龙原涛的声音由他的胸中跃出,却破碎在她的心头。 一阵湿热染上了她的肩头,几乎让宫律为之瘫软。 他是如此紧的圈着她而不让她回头,不让看到他的脆弱,可是,她却明白那湿 了她肩头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泪。 一个骄傲如他的男人的泪水啊! “不是的!我一直希望你别忆起为的就是这个,我明白那种无法挽回的痛,我 不要你感到和我一样的疼,那种疼是会蚀骨的。”宫律紧咬下唇,强抑住啜泣声, 不愿意让他发现她也已是泪满颊。 “所以,你情愿一个人疼了十年也不愿意回来找我?如果不是我去了台湾,如 果我不是在你最脆弱的时候遇上你,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痛上一辈子?”他恨声说。 瞧她低头不语,龙原涛明白他说得没错,而这样的领悟只让他的心更痛。他为 那早夭的生命心疼,可一思起她这十年来承受的痛,那疼更是千百倍。 “这是最好的,不是吗?一个人痛就够了,又何必再多一个人承受这种苦楚呢?” 她轻声说。就是因为明白记得的疼,她才愿意成就他的遗忘啊! “该死的!谁要你替我决定我该记得还是遗忘?我知道你是个断人生死的法官, 你习惯了决定一切,但就算是死刑犯,也该有辩解的机会吧?难道我不能选择自己 的心情吗?难道你从来不曾想过我或许想陪你一起疼、一起痛,因为,那也是我的 孩子呀!” 龙原涛的话句句打在宫律的心坎上,她总以为他的遗忘是一种幸福,她是不是 太过偏执而落入了法官常有的自以为是的心态?一味的认定这样做对他才是最好的, 而否决了他也有选择的权力? “对不起……”她的口吻是慌乱的、是无所适从的。 “我不要你的道歉。”他怜惜的以指尖拭去她的泪,他伸出手放在她的面前等 待着,“我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陪你痛、陪你笑、陪你每个情绪的机会。” 她抬头看着他,又看着他的手,怯怯的,她将她的手轻放在他的手上;而他紧 紧的一把握住她的小手,他明白,这一次他将不会再错过了。 他将她的手反转向上放在他的掌心中,而他的唇也轻柔的印上她的,两颗心在 彼此的靠近中渐渐趋于一致……一片飘落的枫叶像是怕惊扰浸在爱河中人儿们一般 无声无息的飘落,不偏不倚的轻躺在两人交叠平放的掌心里。 你将手掌摊平,如果有一片完整的枫叶会停在你掌中,你就能拥有一段至死不 渝的爱情。 ------------ 转自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