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文学与生活 文坛关于“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大概讨论和争论了30 年。我有时想,是不 是我们太笨了,怎么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弄不清楚,而总没完没了地在这上面 兜圈子,难道古往今来的大师们也和它这样纠缠不休吗?可是,深入一想,这里边 确实有一些值得研究的学术问题(如文学的性质问题等等),特别是它给多年来并 非高明、却视为正确的观点解释得一团糊涂之际。 我想,这里边是不是包含两个小问题: 一、什么是“生活”? 二、艺术(即作品)与生活应是怎样的关系? 首先,我觉得,我们一直把“生活”说得太神秘。好似生活只是在某一些人中 间,动辄指责某作家“没有生活”。可怕!他活着,居然没有生活? 或有另一种说法,即某作家“生活底子厚”,这又做何解释?照这样解释,生 活好似飞碟,有人见过,有人见不到。见到的有发言权,没有见到的只有少说话。 怪哉!生活不又成了莫名其妙的东西! 难道非得某人到偏远的大森林里生活几十年,遇见过火灾、兽群、大雪封山、 土匪作乱,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林区生活、传说、土话,才算“有生活”,“底 子厚”?那么以描写巴黎生活为主的巴尔扎克是怎么写出他那洋洋大观的数十部中 长篇汇集的“人间喜剧”?以形形色色的城镇小市民为观察对象的契河夫又怎样写 他那上千篇短篇小说的?而为什么在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丰富神奇生活的人 中,又不乏文化人,而至今尚没有一部以此为内容的、像事件本身一样动人心魄的 小说?事实上,中外历史上都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往往是后人写的。当时并 没有人写成文学作品。比如: 《三国演义》、《水浒传》、《十字军骑士》、《拿破仑》等等。 其实,人写东西,往往是先有一番经历,心里有许多感受,有些是属于自己的, 有些是关于别人的,不写出来就受不住时,激情和责任感就跑出未迫使他拿起笔来 (当然他又善于形象思维和有一定的文字表现力),于是他就开始了文学创作,这 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毫无神秘之处。 一个人有了很广泛又曲折的阅历,未必能写成作品;这要看他的感受和观察的 能力如何。有人经历非凡,他未必对形象的细节有着异常的敏感,他未必能在非凡 的生活中概括出形象,找到思想;他未必能把文学所需要的材料储存在心里。像大 型电子计算机一样储存下来,而且是随时随地,对人、对社会、对人物、对事件、 对大自然乃至对生存世界的一切。渐渐储存,渐渐累积,像大地对淤泥、腐草、落 叶、枝柯等等的存积,不知哪一天——或早或迟——能化为可以燃烧的煤,可以冶 炼的金属矿石,可视为珍宝的石油。 但当它一旦在作家创作联想爆发出来,就活生生地闪光地出现了。它像当初下 意识地储存时一样新鲜动人——我以为,这就是作品中的生活。这也是某些作家, 经历并不非凡,而可能写出很多很好的作品的原因之一。 所谓“生活”,核心指的是人。因为生活是人的生活,因人而异。而作品主要 表现对象也是人。一部作品能否立得住,也就是看作品中的人物是否立得住(我指 通常和大部分作品)。有些作家一生中也不过塑造几个人物而已。比如梅里美,只 有嘉尔曼、高龙巴和塔曼果三个尽人皆知的人物(像《红楼梦》中写了那么多人物 已属少见)。一个作家要经过多么长的时间和反复体验,才逐步清晰、可信、活生 生地使一个具有典型和普遍性的人物在他心里形成,并出现在他的笔端。往往塑造 好一个人物,是作家一生的体验的结果。 照过去一些通常的说法:认为作家非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找到什么了不起 的素材,写篇东西,就是真正的创作,就是“深入生活”,未免缺乏文学常识,这 是不是曾经盛行多年“配合政治任务”、“题材决定论”等说法所致?是不是把文 艺与宣传等同起来的观念所致?因为,这种写作是新闻采访的方式,与文学创作大 相径庭。遗憾的是,这些观点仍旧在影响着我们的文学界。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熟悉面(有人称“敏感区”);我不反对作家应当到各地 走走,甚至深入下去;但这要看作家的创作意图和想法。往往作家的“熟悉面”与 作家的创作个性和气质相关,硬把作家扯到一个地方去,作家这样创作出来的就会 变得概念干巴,艺术特色也就失去。 而作家在生活中所得到的素材,是自然接受的和发现的,并不是死乞白赖寻找 到的——可惜这最基本的创作规律往往不为我们的一些好心的同志(特别是文艺领 导)所知! 再来扯第二个问题:艺术(即作品)与生活应是怎样的关系? 目前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与生活离得近一些”,另一个是“与生活距离远一 些”。主张“近距”者,道理是“生活气息浓”;主张“远距”者,道理是“作品 生命力强”。 于是就有这两种作品出现: 一种是把生活的东西,无论脏净美丑,不加选择地一股脑地往纸上搬。 另一种,是避开社会现实,弄些镜花水月,异地情调。我以为这两种说法和做 法都比较表面,并不正确。 首先,我们很难说哪部作品万世不衰。卢梭的《忏悔录》、荷马的《伊利亚特 》、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乃至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等等,至今都失去 了当时轰动一时的社会效果。19 世纪以前的作家,包括乔望、菲尔丁、斯威夫特、 伏尔泰等等,在中国远不如19 世纪后半期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更具有吸引 力。谁能保证,当人类可以搬到另一个星球居住时,现代和当代的一些著名作品仍 然像现在一样具有魅力? 尤其是当代人——社会对于人较比大自然对于人的影响大得多,人们就更关心 社会。躲避开社会生活的作品,不会引起读者的急渴般的关切,也自然不容易将时 代气息与精神鲜明地留在纸上,留给后人。但并不因此就可以直露地、现象地照搬 生活。距离生活太远,就不会有生活的实感;紧贴着生活,作品也就没有高度。 我一直在想:作品与生活是否应当有点距离?看到一些好作品,的确觉得,这 些作品与现实生活似乎隔着一层东西。但它不是隔开社会,那又隔着什么呢? 我想,应当隔着两种东西:一是哲理;一是艺术。 所谓哲理,即作家既要钻到生活深处感受一切,又要跳出来站在一定的高度上 认识它。找到生活的本质、逻辑、经验,要有独自的见地。我想,我们经常说的思 想性,应当是这些——即要有作者对生活的独特理解、发现和解释。否则读者在作 品中能得到什么呢?常人之见吗?人人在开会讨论发言时都能讲到和重复到的大道 理吗?我们看鲁迅、雨果、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哪个人的作品没有自己对生活、 对人生、对社会等方面的独特看法与发现。 当然,作家的见解可能偏颇、片面,而且必然会有一定的局限性。这又有什么 奇怪呢?谁能逃出或超越历史的局限性?我是写过历史小说的,我有条“心得”, 就是——正确地反映了历史的局限性,就是准确地写出了历史的真实性。这说法, 不知你同意否? 因此,我以为,作品是作家对生活独自见解的体现。这也是一部有思想、有深 度、有价值的作品的根本。否则,作品仅仅是一个编造得巧妙或完整而浅薄的故事。 即使如实地写了生活和人物,也像一般新闻照片一样。 此外,就是作品与生活还要隔着一层艺术。这艺术可以指作家的手法、结构方 式、语言等等。我以为,还有作家的气质和修养包括在内。你说,长篇小说乏味者 多,我觉得中篇、短篇以至散文或多或少都存在这个问题。即看完一部(或一篇) 作品,留不下一点余味和意境。在艺术中——无论文学,还是音乐、绘画、雕塑, 境界是最难达到的,而作家艺术家最难创造的便是境界。它首先是立在真实感基础 上的,形成富于艺术魅力、感染力、深深使人陷入其中而感动不已的境界(过去有 人把境界解释为“在一定空间境象中情与景的交融”——不管这解释对不对,暂且 不去理它)。有一点可以肯定,缺乏艺术力量的作品,不论生活写得怎样如实,甚 至由于种种社会原因,可能轰动一时,但由于不是艺术品而必然失去使人能再三阅 读的力量。 我们讲艺术,是否就不要作品的时代特色和生活气息?非也!古今中外,一切 杰作,都是生活和艺术的高度统一。生活和时代气息,也应是用艺术手段从现实世 界中提练出来的,艺术只能够提高作品的感染力,使作品更完美和更耐读,使它的 生命力保留得更长久一些。而长期以来,我们的评论界总是较少地注重艺术分析, 偏多地喜欢复述一般读者都看得到的作品的所谓“主题内容和思想意义”。我想, 这不仅会使某些评论很少读者,也使作家把眼睛都死死盯在主题的社会意义上。而 一个真正的作家,不单应是一位思想家(即我上述的有深刻和独自见解的作家), 同时应是一位艺术家。因为作品中的思想都是以艺术方式体现出来的,作品思想的 深度也是依靠高超的艺术手段而加深。生活经过艺术的处理和冶炼,才成了作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