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辫子的象征和寓意——《神鞭》之外的话 (1 ) 我自己不把《神鞭》当做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小说。这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我写 这小说时的一种十分明确的观念。 当然,我羡慕那些写历史小说的高手——他们像数百或数千年前生活的目击者 那样,使你深信他们是那段历史的权威发言人;他们能把死去的生活,喘着气儿地 恢复过来,那种无所不精的历史知识与高超的历史复活术,常常叫人难以置信。我 曾经也努力要成为这中间一名佼佼者,写过《义和拳》、《神灯》、《鹰拳》等等, 但都没有越过自己渴望的高度。在这个项目中我成了个笨手笨脚的家伙。 基于这点,《神鞭》与上边所说的历史小说却是完全两种小说了。 谈到历史的功能,我想大家都有一致的看法,它不是把人拉向遥远的过去,它 的活力正是表现在它对于当代社会的作用。这也是历史最高的存在价值。本来,现 实的一切都是从历史发展而来;即便对历史的某种反动,也与历史难以分割;反传 统也是传统的另一种结果。因此我们从古今对照中所获得的思想,会使我们矫正现 实并看清未来。不少作家从这中间获得启示,用或显或隐的古今对照的方法写作。 这样做,写历史就会对现实产生再认识...,写现实便是对历史的再认识..., 而对历史的再认识也就是对现实的再认识。 近两年,我常常在对历史的回顾中,偶然或必然地联想到我们的当代社会;同 时又在对现实的沉思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联想到历史,往往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其 实是历史的必然;令人惊愕的突变,往往在历史中早已稍稍埋下种子。这种联系, 使我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都加深了。只要这古与今两根线一碰,思想中某一浑浊处 立时就亮了。然而,这两年我们的作家们成熟的标志之一,已经不是有一个想法就 写一篇东西了。我们既要深透地钻研与弄明白这一个那一个历史或现实的问题,又 要整体地把握我们民族的过去与今天。只有把过去与今天所有线头都接好,才能有 条不紊地走进我们民族这个庞大又复杂的结构中去,调整它,发动它。 因此,即使我写的是历史生活,这也是一部现代小说。不知别人是否同意我这 个观念。我想,比如复古,就是现代人的一种意识。复古与守旧不同。 复古是现代人充分享受了现代文明,才产生从历史索取财富、补充、需求和满 足。我就是想写出这样一种在明确的现代意识把握下,以历史生活为内容,充分表 达我在古今对照下那些思想感受的小说。这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小说? 我琢磨了很长时间。 反正用《神灯》、《鹰拳》等这些办法都不成。 任何真实的历史事件,都会把我的笔缠在必须遵从的具体事件的场景和细节上。 另一种,虽然虚构却旨在复活历史生活的写法,也会使我成为服从自制的客观描写 对象的奴隶。 于是我想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鲁迅的《故事新编》,还有爱丽丝·默 道克、威廉·戈尔登等人的“寓言编撰”小说。他们大多是借助一个古代寓言、民 间故事、荒诞传说,阐发他们对当代社会生活非表面而更深一层的理解。但这种写 法不能淋漓尽致释放出我心中独自的意念与感受。但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一种特殊而 带劲的方式,便是:假借..。假,是假设;借,是借题发挥。我感到,这方式是 一种十分宽泛的方式,因为,假设和借题发挥都可以随心所欲。它似乎还可以合成 进去很多其它手法。当然,方式是小说的一种硬件。关键看软件:就看我假借什么 了。 (2 ) 我选中辫子。 这选择不是挖空心思琢磨出来的,而是碰巧“碰”上的。将来我在另一篇文章 中,再写这个趣事。 辫子在我们的民族中是个有特殊意味的东西。它的始未、它的经历、它的悲剧, 都包含着深广的历史内容。它本身也是一种象征,可以从中挖掘许多思想再寄寓其 中。鲁迅先生就在这上边做过文章,我便有意截取从清兵入关必须留辫子,到民国 初年必须剪辫子这一段辫子史。在这反复的巨变中,我们民族曾体现出多么难以想 象的忍耐与执拗,适应性与不适性;从中我看到几千年来,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 像一架沉重的大车,每每翻越一座大山或陡坡时,它要多么艰难地与压在自己身上 的负荷抗争,而又决不甘心停滞不前。我们的顽固性与奋进的力量究竟在哪里?一 个敢于并能够战胜自己弱点的民族才是真正有希望的。 这辫子好就好在它仅仅是一个道具,没有故事。依从它内在含意的复杂性和深 刻性,使我虚构故事时几乎能够不与任何别的作品雷同。我感到我可以从中挖掘出 来的东西异常丰富。然而,这时我还感到前人给我准备的样式变得有限起来。我这 个人对样式的感触之深,来自我的一双脚。我脚长而窄,大拇指过长,小拇指奇短, 脚弓过高,足跟如球,脚形宛如镰刀,固此别人的鞋很难合脚,商店的标准尺码更 不合适,只好自己动手做,虽然不规范,总不致于削足适履。 (3 ) 这辫子,本身含着象征和寓意性,它自然就成了这小说的成份。一部具有象征 意味的小说,它的故事便不能像写实小说那样严严实实。它需要离奇一些,怪诞一 些,其中的象征和寓意就有空间露出头来。这样小说又加入一些荒诞的成份。 象征,寓意,荒诞凑在一起,会是一种什么小说?我并不愿意写这种我们的读 者未必习惯的作品,同时这么写也不合我自己的胃口。中国古代小说无论写得多么 荒诞不经,却要合乎情理。小说的真实有几个层次,一是生活的真实,一是环境的 真实,一是人物的真实,一是情理的真实,一是感觉的真实。中国人在文学艺术的 高超之处正是抓住情理这一更高层次上的真实,因此无论邪魔、鬼狐、精魅,都写 得入情入理。 我想,我这个荒诞的纯虚构的故事,应该建立在时代氛围、社会环境、人情事 理的尽可能逼真如实的基础上。这样,我必须拿来传统的现实主义塑造人物的手法, 我甚至把杨殿起、玻璃花、金子仙等做为具有某种典型意义的人物来写。而把神鞭 傻二的荒诞故事完全消融在这种传统现实主义成份中了。为了制造这小说的可信性, 我还有意兑进了历史风俗画的溶液,把风土人情,历史习俗,民间传说,全渗杂进 去。叫人读了不会怀疑这是一种肤浅的胡诌,没有上当之感。小说创作有条真理; 当读者认为你骗他,小说便是彻底的失败。 为了使读者一点点进入我这个荒谬的故事,一点点自然而然接受我藏在故事中 的意味深远的象征与寓意,小说开始三四章,我几乎没有加进荒诞成份,甚至调动 民俗文学的可读性,趣味性,把读者领进来。然后再添油加醋,洒辣椒面,撒进芥 末,等到我荒诞起来,大概读者不会觉得荒谬了,最后——当然我想叫读者听我的。 我采用俗文学的某些要素(如可读性、趣味性、戏剧性等等),还因为我希望 得到更多的读者。 具有象征意味的小说,需要读者自己去悟解其中的寓意,那么,我以为,这样 的小说就要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思维呈现活泼状态。人的思维最活跃、最不安分、 最有活力,恰恰在幽默的时候。幽默是中国小说和艺术的法宝。 我想,我应当充分运用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贝。无论在情节、人物以及叙述语言 上都渗入幽默,如果中国式的幽默不够用,自然也拿来当代外国文学常用的幽默方 式——“自嘲”用一用。这样,我就可以把我要表达的思想感受,不只正襟危坐、 传经布道式,而是直的、斜的、拐弯的、转圈的、连蹦带跳的,在读者快快活活时, 交给他们。 这么一来,我这是部什么样的小说? 荒诞十象征+写实主义或现实主义手法十古典小说的白描十严肃文学的... ............................思考十俗文学的可 读性十幽默十历史风情画十民间传说.................... ....等等。 这不是一个大杂烩?只要它不是一个拼盘,哪怕是鸡、猫、驴、狗、耗子、麻 雀、蚂炸和蚯蚓都煮在一锅,能叫人吃得下去,我就满意了。如果它别有一种什么 滋味,我当然再高兴不过。说句玩笑,我对这种食品多少有点专利权了。 (4 ) 一种样式的产生,同时是对它所表现的内容的解放。我很高兴,这种把多种写 法合成起来的样式,对于我自己,有弹性很大的容量。比如,当我用写实手法和风 俗画卷的形式,展开“神鞭”活动的广泛的社会场景时,正因为辫子本身的启示, 也因为小说特定的时代,恰恰处在中国从闭关锁国到海禁大开之际,如何对待祖宗 ....和如何对待洋人....,这个复杂的民族心理的反映,表现得十分充分。 这就使我着意刻划出在对待祖宗和对待洋人上不同态度的各式人物,展开他们在这 军事上的烦恼,矛盾心情,愚昧和偏执,醒悟与革新。把这些合在一起,不就构成 了那时代特殊的、至今依旧明灭可见的复杂的某种民族心理特征吗?正是当象征手 法与写实手法合在一起,便使我能够把主题开掘到这更深的一层,把“形而上”的 东西提得更高。 我的读者大多能分辨出我所驾轻就熟的两种写法,也是两条路子。一条是从《 雕花烟斗》到《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今天接着昨天》、《雪夜来客》等等, 这是凭我的气质、个性、艺术感觉和审美观念,追求人生和艺术境界的小说;另一 条是从《铺花的歧路》、《雾中人》到《走进暴风雨》,这是受直接来自生活的激 情所鼓动,被一个公民的社会责任感所驱使而写就的小说,我承认这都是我擅长的 写法。因为一个作家在生活中不见得只能收集到一种信号,有一种信号收进来,就 得有一个放出去的波段。但我除这两条路,两个波段,我还有一种天天都收进来却 一直放不出去的信号(即我前边写过的那种思想感受)。我需要另辟一个波段,有 它自己的波长和频率,有自己的接收系统和播放系统。这就是我最近在《神鞭》中 找到的。我还要在这条路上多走几步,但我不认为这方法完美无缺。往往有这么一 种现象: 某些在艺术中愈有表现力的,局限性就愈明显。有时它仅仅适合自己。因为任 何艺术形式都不是为别人创造的。 好了,我不愿意用比短篇更多的字数,谈论自己的中篇。但愿到此读者还不嫌 这些话多余。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