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铁匠的错误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下车踏上尚迪奇的月台,是四点零五分正,他心平气和地 等待着扶到他的狗儿和旅行皮箱得以托付给头等车厢侍者。侍者已替他叫来了出租 马车,并在忙碌着他的一般事务;侍者态度谦恭有礼而又神情冷漠,这种态度,替 一班不许接受感激的公众的小费的服务员,博得了无限声誉。罗伯特·奥德利以无 比的耐心等待了好久;但由于特别快车通常总是一列长长的客车,有许多旅客来自 诺福克,带着猎枪和猎犬,以及其他一言难尽的各式各样的随身用品,得花不少时 间才能把事情办得符合大家的各种要求,甚至大律师那种天使般的对尘世俗事无所 谓的心情也几乎失控了。 “也许,要等到那位为一头肝色斑点的猎犬而吵吵闹闹的绅士,发现了他所要 的独特的猎犬和独特的斑点时——看来这种幸福的结合还不大会到来,——他们才 会把我的行李给我,放我走。安排这种事情的家伙,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天生受欺负 的人,知道如果他们在这月台上把我蹂躏得命都快没有了,谅我也没有胆量控告铁 路公司的。”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便让侍者去为保管他的东西而奋斗,自己则 绕道走到车站另一边去。 他听到一声铃响,看看钟,记起这时有班开往科尔切斯特的下行车。自从乔治 ·托尔博伊斯失踪以来,他明白了抱定正直目的是怎么一回事;他及时地来到对面 的月台上观望旅客们上车落座。 有一位贵夫人显然刚赶到车站,因为她就在罗伯特走近火车的那一刻匆匆走上 月台,匆忙激动之中几乎撞在这位绅士的身上。 “请你原谅——”她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接着,她的眼睛从奥德利先生的背心 ——跟她俊俏的脸高度相同——抬起来一看,便大声叫了起来,“罗伯特!你已经 在伦敦了?” “是的,奥德利夫人;你说得很对,城堡旅馆是个凄凉的地方,而且——” “你变得厌恶城堡旅馆了——我知道你会厌恶的。请替我打开车厢的门:火车 两分钟后就要开了。” 罗伯特·奥德利瞧着他伯父的妻子,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想。“四个钟头以前,在斯坦宁丘的小房间里,她是 个暂时丢下假面具,露出自己可怜巴巴的真面目,眼巴巴地瞧着我的、神情沮丧而 无依无靠的人儿,可现在她已经是个截然不同的人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引起了这 种变化?” 他一面这样思索,一面给她打开车门,帮助她在座位上坐好,把皮大衣裹在她 的膝盖上,把硕大的丝绒斗篷掖好;她娇小的身躯缩在斗篷里,几乎看都看不见了。 “十分感谢你,你对我真好!”他忙这忙那时她说道。“在这样寒冷的日子出 门,而且连我亲爱的丈夫也不知道,你会认为我是十分愚蠢的吧;但我要到伦敦去 解决一个昂贵得吓人的女帽商的帐单;而我又不愿让我那天下最好的丈夫知道这事, 因为尽管他是纵容溺爱我的,也可能会觉得我过分奢侈浪费了;哪怕他只是心里这 么想,我也无法忍受啊。” “奥德利夫人,苍天不容,但愿你不会碰到这种事情,”罗伯特严肃地答道。 她面露微笑对他瞧了一会儿,高兴中透着点儿挑战的神情。 “不错,苍天不容,”她喃喃地说道。“我想我将来也不会碰到了。” 第二次铃响了,她说话时火车开动了。罗伯特最后看到的是她那高兴而带点儿 挑战的微笑。 “不论是什么目的使她赶到伦敦来的,她可已经顺利地如愿以偿了,”他想。 “她耍了几个女性的戏法把我搞迷糊了吗?难道我永远接近不了事实的真相,却终 生要被那些会在我心上成长的、朦胧的疑问和不足道的猜疑所折磨,终于使我自己 变成了一个偏执狂?她为什么到伦敦来呢?” 他两腋各挟着一头小狗,肩上扛着旅行毛毯,走上无花果树法院里的楼梯时, 心里还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看到他的事务所还是习惯成自然的那个老样子。天竺葵照料得很好,金丝雀 在一方绿呢的笼罩下过夜,凡此都证明了老实的马隆尼夫人是悉心照管的。罗伯特 匆匆打量了一番起居室;接着把狗儿放在炉前地毯上,他便径直走进小小的内室, 那是他作为梳妆室用的。 他在这个小房间里存放着废弃不用的旅行皮箱,磨损撞坏的日本漆盒,以及其 他无用杂物,乔治·托尔博伊斯把他的行李也留在这个小房间里。罗伯特从一只大 衣箱上面取下一只旅行皮箱,手中拿了一支点着的蜡烛,跪在这皮箱面前,仔仔细 细地查看皮箱上的锁。 从种种外表看来,皮箱依旧是乔治留下时的老样子,当初他把他的丧服理在一 起,连同他的亡妻的一切其他纪念品,一同放进了这只破破烂烂的皮箱里。罗伯特 用他的外套袖子拂了一下破旧的皮箱盖,盖子上有大铜头钉子缀成的姓名缩写:G. T.;洗衣女佣马隆尼夫人必定是最尽责的管家婆了,因为大衣箱也好,旅行皮箱也 好,都毫无灰尘。 奥德利先生派一个小厮去叫他的爱尔兰管家婆;他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焦急 地等待她的到来。 大约十分钟后,她来了;她表达了对主人归来的欣喜之情后,恭顺地等待着主 人的吩咐。 “我叫你来,只是为了要问问你,可有什么人来过这儿,这就是说,今天可有 什么人来要过我房间的钥匙——可有什么贵夫人来要过?” “贵夫人吗?不,确实没有,老爷;没有贵夫人来要我钥匙;不过,有个你老 爷雇来的铁匠。” “铁匠!” “是的,是铁匠,老爷吩咐他今天来的。” “我雇一个铁匠!”罗伯特大声叫道。“我在柜子里留了一瓶法国白兰地,” 他想,“马隆尼夫人显然享受了一番,喝醉了。” “确实的,就是老爷叫他来查看锁的那个铁匠,”马隆尼夫人答道。“就是住 在大桥旁的一条小街上的那个铁匠,”她补充道,对这人的住处作了十分明白清楚 的说明。 罗伯特在默默无言的失望中掀起了眉毛。 “马夫人,你可否坐下来,使你自己镇静下来,”他说。——他按照原则缩短 了她的姓,借以避免不必要的浪费精力——“说不定我们会慢慢地互相了解的。你 说有个铁匠来过这儿?” “我当然说过,先生。” “今天吗?” “一点不错,先生。” 奥德利先生一步又一步地了解清楚了下列情况:那天下午三点钟,有个铁匠来 看马隆尼夫人,问她要奥德利先生事务所的钥匙,为的是他要查看房门上的锁,据 他说,这些锁都年久失修了。他声称他是根据奥德利先生的嘱咐办事的,是从乡下 寄来的一封信里这么嘱咐他的,而奥德利先生本人正在乡下度圣诞节。马隆尼夫人 对这番话深信不疑,便允许铁匠到事务所来,他在那儿待了半个钟头光景。 “不过,我想,他查看各个锁的时候,你总是跟他在一起的吧?”奥德利先生 问。 “我当然在的啊,先生,你不妨说,我进进出出,自始至终;因为这天下午我 曾打扫楼梯来着,这个人干活的时候,我就利用这机会擦洗一番。” “啊,你是自始至终进进出出的。如果你能方便地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 马夫人,我倒很想知道,你出去而铁匠留在我事务所里的时候,时间最长的那一次 究竟有多久?” 但马隆尼夫人没法儿给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也许是十分钟吧,但她并不认为 有那么长久。也许是一刻钟吧,但她肯定决不会超过一刻钟的。在她看来,似乎不 过是五分钟罢了;但,“老爷,那些楼梯——’说到这里她便信口转为泛论擦洗楼 梯了,特别是擦洗罗伯特事务所外边儿的楼梯。 奥德利先生疲倦地叹息了,那是一种沮丧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不要紧,马夫人,”他说道,“铁匠有极充分的时间来干他想干的勾当,我 想,你再聪明也不管用的。” 马隆尼夫人流露出惊讶而又交织着惊惶的神情,瞪大眼睛瞧着她的东家。 “老爷,他确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偷的,那金丝雀和天竺葵,还有——” “不,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得啦,可以了,马夫人,告诉我,那铁匠住在哪 儿,我要去找他。” “可你先吃一点儿东西再去好吗,先生?” “我要去找了那铁匠后再回来用餐。” 他这么表示了决心,一边就拿起帽子向门口走去。 “那人的地址呢,马夫人?” 爱尔兰妇人领他走到圣布赖德教堂背后的一条小街上,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从 这儿安静地漫步走去,脚下踩着单纯的伦敦人称之为“雪”的融雪泥浆。 他找到了铁匠,而且在设法走进一家开着的小店的又低又狭的门口时,他把帽 子都碰坏了。一盏煤气灯在未装玻璃的窗子里闪耀着,店铺背后的小房间里有一帮 子十分欢乐的人,但没有人回答罗伯特的“哈啰!”理由是够明显的。这欢乐的一 帮子是那么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欢宴,根本听不见外部世界普普通通的叫唤;直至罗 伯特向这洞穴似的小店再深入一步,大着胆子推开了那隔开他和欢宴者的半玻璃门 时,他才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打开这门时,一幅泰聂派[注]的欢乐图呈现在他的眼前。 铁匠和他的妻子以及家里的人,两三个顺便来访的女人,都围着一张桌子,桌 上放着两瓶酒,生色不少:不是老百姓挺爱喝的、粗俗无色的杜松子酒,而是那bo na fide(真正的)葡萄酒和雪利酒——十分强烈的深棕色的雪利酒——会在嘴里留 下火辣辣的味道——如果稍有区别的话,那棕色可不大自然——以及优质陈年葡萄 酒;不是因年代过于久远而退色、稀薄的坏酒;而是又醇又浓的、芳香而厚实的、 色彩艳丽的好酒。[注] 罗伯特·奥德利推开门时,铁匠正在说话: “拿了那件东西,”他说,“她就走掉了,风度真是优美极了。” 奥德利先生的出现,把整个儿一帮子人都搞得手忙脚乱了;但可以看得出来, 铁匠比他的同伴们更窘。他匆匆忙忙放下酒杯,把酒都泼出来了,还神经质地用他 肮脏的手背去擦他的嘴巴。 “今天你上我的事务所来了,”罗伯特平静地说道。“夫人们,请仍旧喝酒, 别让我打扰了你们。”这话是对顺便来访的女人们说的。“怀特先生,今天你上我 的事务所来了,而且——”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我希望你宽宏大量,原谅我的错误,”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先生, 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确实是十分抱歉。花园法院的另一位绅士,奥尔温先生, 叫我去一趟;我把姓名忘掉了;我以前给你打过杂,我以为今天必定是你要我去干 活;于是我相应地去找马隆尼夫人要钥匙;然而,我立刻去查看了你事务所里所有 的锁,我对我自己说:‘这位绅士的锁都没有什么毛病,这位绅士不需要修理他所 有的锁。’” “可是你待了半个钟头。” “是的,先生;因为有一把锁坏了——最靠近楼梯的那个门上的锁——我把锁 拆了下来,擦干净,再把它装上去。我干这活儿不要你一分钱,我希望你也宽宏大 量,原谅我那已经发生的错误;到今年七月里,我干这个行业就要满十三年了,而 且——’ “我想,从前绝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吧,”罗伯特严肃地说道。“不,这完 全是件独一无二的古怪生意,不可能天天遇到的。我看得出,怀特先生,今天晚上 你正在享乐一番。我敢打赌,你今天做到了一笔好生意——你交上了好运,正如你 们所说的,你是在‘作东请客’,是吗?” 罗伯特说话时,咄咄逼人地瞧着对方肮脏的脸。铁匠不是个长得丑陋的家伙, 他脸上也没有让他引以为耻的东西,只是有些肮脏罢了,正如汉姆莱特的母亲所说 的,“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注]。但,尽管如此,在年轻大律师镇静的审视之 下,怀特先生还是垂下了眼帘,结结巴巴地说了些类似道歉的话,关于他的“夫人”、 他的夫人的邻居,以及葡萄酒和雪利酒,话说得语无伦次,好象这个自由国家里的 他这个正直的机械工人,非得向罗伯特·奥德利先生道歉不可,因为他在自己的客 厅里享乐一番时被撞见了。 罗伯特漫不经意地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 “请不要道歉,”他说,“我喜欢看到人们自己寻欢作乐。夜安,怀特先生— —夜安,夫人们。” 他向夫人以及夫人的邻居们脱帽致意——她们被他大方的举止和漂亮的脸蛋大 大地吸引住了——随即离开小店。 “于是,”他回到事务所时,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拿了那件东西她就走了, 风度真是优美极了。’那走了的是谁呢?我打断他这句话时,铁匠在讲什么事情呢? 啊,乔治·托尔博伊斯,乔治·托尔博伊斯,我离你命运的秘密可近了一点儿吗? 我现在正在慢慢地而又稳稳地走近这秘密吗?范围可在日益缩小,终于缩到了在我 所热爱的人的家庭周围,画上一个黑圈?这一切将是个什么结局?” 他一边儿厌倦地叹息,一边儿慢慢地穿过圣殿的四角方方的铺着石板的院子, 走回他自己的冷落寂寞的事务所去。 马隆尼夫人给他准备好了光棍汉的正餐,尽管这菜肴本身很讲究,富有营养, 可说不上有什么新奇的特殊魅力。她给他做了个羊排,半生半熟地焖着,用两只盆 子对合着,放在靠近炉火的小桌子上。 罗伯特·奥德利对着他熟悉的菜肴坐下来时唏嘘叹息,怀着十分中意而又遗憾 的懊恼之情,想起了他伯父家的厨子。 “她那曼因坦侬式羊肉片[注],把羊肉做得超过了羊肉,一种升华、美化了的 肉,尘世间的哪一只羊身上也长不出这种肉来,”他多愁善感地喃喃自语道,“而 马隆尼夫人做的羊排往往是老得咬不动的;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菜肴又 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稍为吃了几口,就不耐烦地把他的盆子推开了。 “自从我丢失了乔治·托尔博伊斯以来,我从来没有在这桌子上吃过一顿好饭,” 他说。“这个地方阴惨惨的,仿佛这可怜人就死在隔壁房间里,而且从未抬出去埋 葬似的。回顾起来,那个九月的下午。显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在那个九月下 午,我跟生龙活虎的他分别了,他突然无法理解地失踪了,倒象是坚硬的大地上挖 了个陷阶,让他一直贯穿地球,跌到对跖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