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菩提幽径里 罗伯特·奥德利正在庄院府邸前宽阔的草坪上消祥时,载着爵士夫人和艾丽西 亚的马车从拱廊下穿过,在低低的塔楼门口停下来了。奥德利先生及时走过来挽女 士们走下马车。 爵士夫人看上去十分俊俏,她戴一项精美的蓝色女帽,穿着她侄儿替她从彼得 堡买回来的黑貂皮大衣。当她把她那优雅地戴着手套的小手向罗伯特伸过来时,她 似乎很高兴见到他,微笑得十分迷人。 “你终于回到我们这儿来了,到处闲逛的人?”她一边儿大笑一边儿说道。 “现在你既然回来了,我们就要把你关起来啦。我们就不会再放你跑掉了,艾丽西 亚,对不对呀?” 奥德利小姐鄙夷地把她的脑袋一晃,她那骑士式帽子下的浓重鬈发便都摇晃起 来了。 “这样飘忽不定的人的行动,跟我丝毫不相干,”她说。“自从罗伯特·奥德 利打定主意,要象德国故事里被克魂作祟的英雄一样行事,我就不想再理解他了。” 奥德利先生用一种严肃与玩笑兼而有之的惶惑表情瞧着他的堂妹。“她是个好 姑娘,”他心中想道。“然而她又是个招人讨厌的姑娘。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她显得比往常更讨厌了。” 他考虑这问题时沉思地捻着他蓬松的胡子。他的脑子暂时之间离开他生平最大 的烦恼,琢磨起这小小的困惑来了。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他继续想道,“一个宽宏大量、生龙活虎、品质高尚 的英国小姑娘,然而——”他陷入了疑难的困境。他的心灵上有些他无法理解的故 障;在为托尔博伊斯担优而引起的他那内心变化之外,他的身心里还产生了一些变 化,这些变化使他困惑和不知所措。 “奥德利先生,请问你最近一两天内逛到什么地方去了?”爵士夫人问道,这 时她和她那干生女儿逗留在塔楼门口,等待着罗伯特劳驾站到旁边。让她们走进门 去。她问这问题时,年轻男子汉吃了一惊,他突然盯着她直瞧。她年轻美貌之中的 某些东西,她天真烂漫的表情之中的某些东西,似乎一直打击到了他心里,他瞧着 她,脸色都变苍白了。 “我去过——约克郡,”他说道,“我到我那可怜的朋友乔治·托尔博伊斯新 婚时期住过的那个小小的海滨胜地去了。” 爵士夫人脸色变得煞白,这便是她听到这句话的唯一迹象。她微微一笑,淡淡 的软弱无力的一笑,便想从她丈夫的侄儿身边走过去。 “我必须更衣赴宴,”她说,“我要赴宴去;奥德利先生,请让我进屋去吧。” “奥德利夫人,我必须请求你百忙之中为我腾出半个钟头的时间,”罗伯特用 低沉的声音答道。“我到埃塞克斯来,目的就是要跟你谈谈。” “谈什么啊?”爵士夫人问道。 她已从几分钟之前可能经受到的任何惊惶里恢复过来了;她提出这个问题时, 已经处于常态了。她脸上露出来的表情,是一个给搞糊涂了的孩子的困惑而又好奇 的神情,倒不是一个女人的严重的惊愕。 “奥德利先生,你能指望同我谈些什么呢?”她重复道。 “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会告诉你的,”罗伯特说道,对他的堂妹瞧了一眼。 艾丽西亚站在爵士夫人后边儿不远处,正注视着这场小小的机密对话哩。 “他看中了我那后母蜡制玩偶似的美貌了,”艾丽西亚心中想道,“正是由于 她的缘故,他变成了这么一个使人不愉快的对象。他恰好是那种会爱上他伯母的人。” 奥德利小姐退到草坪上去了,背对着罗伯特和爵士夫人。 “这愚蠢可笑的家伙,看到她时脸色就变得苍白了,白得象纸一样,”她想。 “所以,归根结蒂,他可能是在恋爱了。他称之为他的心的那块迟钝麻木的东西, 照我看来,二十五年才跳动一回;可是,似乎只有蓝眼睛的蜡制玩偶才能使它跳动。 如果我知道他理想中的美人在玩具店里就找得到的话,我早该把他放弃了。” 可怜的艾丽西亚越过草坪,在四方院子的对面消失了,那儿有个哥特式的门是 同牲口棚相通的。我遗憾地向读者交代,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的掌上明珠,到她的 猎狗恺撒、栗色母马阿塔兰塔那儿去寻求安慰了。它们的没有束缚的台栏是年轻的 小姐每天必到的地方,这已成习惯了。 “奥德利夫人,你愿意到菩提幽径里去吗?”罗伯特说道,这时他堂妹已经离 开了院子。“我同你谈话时,不想担心会被人打断、被人看到。我认为我们选不出 比那儿更安全的地方了。你愿意跟我到那儿去吗?” “悉听尊便,”爵士夫人答道。奥德利先生看得出她在颤栗,她在左顾右盼, 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躲开他的出口似的。 “奥德利夫人,你在发抖哩,”他说。 “是的,我觉得很冷。对不起,我倒宁可改天同你谈谈。如果你同意,改到明 天再谈吧。我得穿戴打扮好了赴宴去,我还要去看看迈克尔;我从今天上午十点钟 以来,一直没看见过他。请改到明天再谈吧。” 她的声调里有一种痛苦的令人怜悯之情。天知道罗伯特心里是多么痛苦。当他 俯视这张漂亮年轻的脸,想起摆在他面前的任务时,天知道他心里泛起了多么可怕 的形象。 “我必须跟你谈谈,奥德利夫人,”他说道,“如果我是冷酷无情的话,使我 冷酷无情的正是你。你本可以逃避这场折磨。你本可以回避我。我给过你光明正大 的警告。然而你选择了向我挑战,如果我不再宽恕你,该受责备的是你自己的愚蠢。 跟我来吧,我再次提醒你,我非同你谈话不可。” 他的语调之中自有一种冷冰冰的决心,这使爵士夫人不再反对了。她顺从地跟 他走到小铁门前,这小铁门通往屋子背后的长长的花园——花园里,一座乡村木桥 架在平静的鱼池上,通往菩提幽径。 初冬的暮色四合,落尽叶子的树枝构成错综复杂的花格子,拱门似地覆盖在寂 寞的幽径上,映衬着冷灰色的黄昏的天空,树枝便显得黑魆魆的了。在这变易不定 的光线里,菩提幽径看上去象个修道院。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可怕的地方,吓得我可怜的头脑丧失理智呢?”爵士夫 人愤怒地嚷道,“你该知道,我是多么神经质。” “爵士夫人,你是神经质的人吗?” “是的,我神经质得厉害。能让可怜的道森先生大发其财哩。他经常给我送来 樟脑,挥发盐,红色薰衣草,以及各种叫人厌恶的混合药剂,可他治不了我那老毛 病。” “你可记得麦克白跟医生说的话?[注]”罗伯特严肃地问道。“道森先生也许 比那苏格兰医生聪明得多;但我怀疑就连他是否能治疗那害病的心灵。” “谁说我的心灵害病了?”奥德利爵士夫人叫了起来。 “我说的,爵士夫人,”罗伯特答道。“你自己告诉我,你是神经质的,你的 医生开给你吃的所有药物,只不过是同样要丢给狗子的。奥德利夫人!让我来做你 的医生,治疗你的病根吧。天知道我是但愿慈悲为怀的——我愿意对你宽大,但只 有在对待别人也公正的情况下,我才有权宽大你——但必须公正严明、赏罚恰当。 爵士夫人,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你在这府邸里是神经质的?” “如果你能的话,你就说吧,”她稍稍发出笑声,回答道。 “因为,对你说来,这府邸是有鬼魂出没的。” “有鬼魂出没?” “是的,乔治·托尔博伊斯的鬼魂出没在府邸里。” 罗伯特·奥德利听见了爵士夫人急促的呼吸声:她走在他的身旁,时而颤栗发 抖,貂皮大衣紧紧裹在身上,他真觉得他几乎能听见她响亮的心跳声哩。 “你这是什么意思?”停顿了片刻以后,她突然嚷道。“你为什么拿这个乔治 ·托尔博伊斯来折磨我?他凑巧打定主意几个月不同你交往罢了。你疯了吗,奥德 利先生?难道你选定我作你那躁狂症的牺牲品吗?你竟拿他来使我烦恼,我跟这乔 治·托尔博伊斯又有什么相干呢?” “对你说来,爵士夫人,他究竟是个陌路人呢,抑或不是?” “当然是个陌路人!”奥德利夫人答道。“他不是陌路人该是什么人呢?” “爵士夫人,要不要我根据我所获悉的情况,把我那朋友失踪的故事告诉你吗?” 罗伯特问道。 “不要,”奥德利夫人嚷道,“我压根儿不想知道你朋友的情况。如果他死了, 我为他感到遗憾。如果他还活着,我不想见到他或听到别人讲起他。奥德利先生, 请你让我进屋去看我的丈夫吧;除非你存心把我扣留在这阴暗的地方,弄得我受寒 冻死。” “奥德利夫人,我要扣留你,直到你听完我不得不说的话为止,”罗伯特斩钉 截铁地说道,“我扣留你决不会超过必要的时间;你听到了我的话以后,你就选择 你采取行动的方针吧。” “那么,很好;请你在说你不得不说的话的时候,不要浪费时间,”爵士夫人 漫不经心地答道。“我答允你十分耐心地听下去。” “我的朋友乔治·托尔博伊斯回到英国的时候,”罗伯特严肃地开始说道, “他脑子里最最想念的就是他的妻子。” “他所抛弃的妻子,”爵士夫人迅速说道,“至少是如此,”她深思熟虑地补 充道,“我记得你第一次给我们讲起你那朋友的故事时,大致讲到过这层意思。” 罗伯特·奥德利没理睬这个插话。 “他脑子里最最想念的就是他的妻子,”他重复说道,“他对将来的最美妙的 希望,就是希望使他的妻子幸福,把他在澳大利亚金矿里凭他强壮胳膊的力量挣来 的财富都毫无吝惜地奉献给她。我在他到达英国的几个钟头之后就看见他了,我亲 眼目睹了他盼望同他的妻子重新团圆的那种欢天喜地的自豪感。我也亲眼目睹了直 捅到他心上的那个重大打击——这打击使他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变成了一个跟过 去的他完全不同的人,就象一个人之截然不同于其他的人那样。造成这个残酷变化 的,便是登在《泰晤士报》上的、他的妻子去世的讣告。我现在相信这个讣告是个 肮脏、恶毒的谎言。” “不可思议!”爵士夫人说,“如果托尔博伊斯夫人活在世上,不论哪一个人, 能有什么理由讣告托尔博伊斯夫人去世呢?” “那位夫人可能自有其理由的,”罗伯特平静地答道。 “什么理由呢?” “说不定她利用乔治不在国内,又搞到了一个更加富贵的丈夫呢?说不定她重 新结婚了,想用这虚假的讣告欺骗我可怜的朋友,断绝他追踪寻找的线索呢?” 奥德利夫人耸耸肩膀。 “奥德利先生,你的假设是很可笑的,”她说道:“倒希望你对你的假设有些 合乎情理的根据哩。” “我曾查阅了分别在切尔姆斯福特和科尔切斯特出版的报纸的两份合订本,” 罗伯特没理睬爵士夫人的最后那句话,迳自继续说下去,“我在一八五七年七月二 日出版的科尔切斯特报纸上看到:在许多从别的报上抄来的各式各样的短讯之中, 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新闻,大意说:有一位乔治·托尔博伊斯先生,一位英国绅士, 从金矿地带到达悉尼,身边带着金块和金砂,价值达两万英镑,他已将金块等兑换 成现款,乘坐快速班船‘百眼巨神号’前往利物浦。当然这是一件极小的事实,奥 德利夫人,但这件事实已足够证明:一八五七年七月里,任何住在埃塞克斯的人, 很可能获悉乔治·托尔博伊斯从澳大利亚回来的消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太清楚,”爵士夫人说,“埃塞克斯的报纸跟托尔博伊斯夫人的去世,有 什么相于见?” “奥德利夫人,我们会逐渐谈到这一层的。我说,我相信《泰晤士报》上的讣 告是个虚假的讣告,是海伦·托尔博伊斯伙同马尔东上尉阴损我可怜的朋友的那个 阴谋的组成部分。” “阴谋!” “是的,是一个手段高明的女人策划的阴谋,她利用她丈夫的死进行投机,她 冒着犯罪的风险获得富贵的地位;爵士夫人,她是一个大胆的女人,认为她可以把 喜剧扮演到底而不会被侦破;她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对于她可能给她所背叛的男人 诚实的心带来多大的悲痛,她漠不关心;但她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把人生看作是 一场碰机会的牌局,最高明的赌徒倒象是手里拿着要赢的牌似的,却忘记了在可怜 的投机者们的头上还有一个上帝,而邪恶的秘密是从来不允许长期隐藏下去的。如 果我说起的这个女人生平从未犯过更肮脏的罪行,只是在《泰晤士报》上登了个弥 天大流的讣告,我还是要把她看作是天下女性之中最可憎、最可鄙的——人类之中 最无情、最刁钻促狭的。那残酷无情的谎言是黑暗之中卑蚀的一击;是暗杀丑行中 狡诈的一刺。”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讣告是假的呢?”爵士夫人问道。“你告诉我们,你曾经 跟托尔博伊斯先生一起到文特诺去看他妻子的坟墓。如果不是托尔博伊斯夫人死了, 那么,在文特诺去世的又是什么人呢?” “啊,奥德利夫人,”罗伯特说道,“那是只有两三个人能回答的问题;而不 久以后,这两三个人中,不是这一个,便是那一个,就会向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我 告诉你,爵士夫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解开乔治·托尔博伊斯死亡之谜。你以为 女性的搪塞,女人的哄骗——能阻挡得了我吗?不!我已经把证据的链子一个环节 又一个环节地拼接在一起了,只是这儿那儿还缺个把环节,便可装配齐全,形成可 怕的威力。难道你认为我会听任自己受挫吗?难道你认为我寻找那些失落的环节会 失败吗?不,奥德利夫人,我决不会失败,因为我知道到哪儿去寻找它们!在南安 普敦有个金色头发的妇人——个叫做普劳森的妇人,她知道一些我那朋友的妻子的 父亲的秘密。我有一个想法:她能帮助我发现那埋葬在文特诺墓地里的女人的身世, 而且我要不辞万难去发现它;除非—— “除非什么?”爵士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除非我想把她从堕落和惩罚中拯救出来的那个女人,接受我给她的宽恕,乘 着还来得及的时候接受警告,回头是岸。” 爵士夫人耸耸她优美的肩膀,蓝眼睛里闪射出挑战的目光。 “如果她让她自己受这种荒谬绝伦的话的影响,那么,她就会是个十分愚蠢的 女人了,”她说道。“你是个患怀疑病症的病人,奥德利先生,你必须服用樟脑, 或红色薰衣草,或挥发盐。还能有什么念头比这钻进你脑子里的想入非非更加可笑 的呢?你在一种颇为神秘的情况下失去了你的朋友乔治·托尔博伊斯——那就是说, 那位绅士宁可不按情理给你通知就离开英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也承认,自从 他的妻子去世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大不相同的人了。他日益变得古里古怪、愤世嫉 俗;他装得全然不关心他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么,更可能的是,他逐渐厌倦文明生 活的单调,所以跑到那些野蛮的金矿区去排遣他的悲哀了,不是吗?这是个罗曼蒂 克的故事,但绝不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故事。然而,这个对你朋友失踪的简单解释, 你觉得不满意,你就建立起关于一个阴谋的某些荒诞可笑的理论,这种理论却只存 在于你自己发热发昏的头脑里。海伦·托尔博伊斯是死了。《泰晤士报》宣告她是 死了。她的父亲告诉你她是死了。文特诺墓地里的墓碑记载着她的死亡。你凭什么 权利,”爵士夫人大声嚷嚷,她的声调升到了尖厉刺耳的程度,这是她在受到剧烈 的激动侵袭时,才会发出的独特的声调——“你凭什么权利,奥德利先生,来到我 面前,拿乔治·托尔博伊斯的事来折磨我——份凭什么权利,竟大胆声称他的妻子 仍旧活着呢?” “凭着情况证据的权利,奥德利夫人,”罗伯特答道,“凭着那情况证据有朝 一日会肯定某某犯了谋杀罪,而在最初听到这案子时,仿佛某某跟其他的一切人等 比较起来,倒好象是最不可能犯罪的哩。” “什么情况证据?” “时间和地点的证据。笔迹的证据。海伦离开怀尔德恩西她父亲的家时,她留 下了一封信,——在这信里,她声称她对她过去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她希望寻求一 个新的家和一份新的鸿运。那信在我手里。” “当真!” “要不要我告诉你,谁的笔迹跟海伦·托尔博伊斯的笔迹象极了,连最敏捷的 专家也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当今之世,两个女人的笔迹相象,并非十分异乎寻常的情况,”爵士夫人漫 不经心地答道。“我可以拿出五六个同我通讯的女性的笔迹给你瞧瞧,管保你瞧不 出它们之间有多大差别。” “然而,如果那笔迹是一种十分异乎寻常的笔迹,富有显著的特色,在成百个 笔迹中都可以辨识出来的呢?” “呀,在那种情况下,符合一致,倒是很奇怪的了,”爵士夫人答道。“但这 也不过是互相符合罢了。你总不能根据她的笔迹跟某个活人的笔迹相象而否定海伦 ·托尔博伊斯已经亡故的事实。” “但一连串这样互相符合的情况都导向同一个结论,”罗伯特说道。“海伦· 托尔博伊斯离开她父亲的家,根据她亲笔信里的声明,是因为她对她过去的生活感 到厌倦了,但愿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你可知道我由此得出了什么推论?” 爵士夫人耸耸肩膀。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说,“你已经硬把我留在这阴沉沉的地方快半个钟 头了,我必须恳求你放我走吧,让我去穿衣打扮,准备赴宴。” “不,奥德利夫人,”罗伯特答道,脸上露出冰冷严峻的神情,对他说来,这 种神情是那么陌生奇怪,简直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铁面无情的、正义的化身, 一报还一报的残酷工具——“不,奥德利夫人,”他重复说道,“我曾经告诉过你, 女性的推诿搪塞帮不了你的忙;我现在告诉你,对抗也于事无济。我曾经光明磊落 地对待你,给你公平合理的警告。两个月以前,我已经把你的危险处境间接暗示给 你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爵士夫人突然问道。 “你不想接受警告,爵士夫人,”罗伯特继续说道,“我必须跟你讲得十分明 白的时候到了。你可认为你对付命运的才能可以使你免受报应?不,爵士夫人,你 的青春,你的美丽,你的优美文雅,只不过使你生活中可怕的秘密更加可怕。我告 诉你,对你不利的证据只缺一个环节就强大得足以惩罚你了,而这一个环节就要增 加上去了。海伦·托尔博伊斯从来没有回到她父亲的家里。当她抛弃她那可怜的老 父亲时,她离开了他寒酸的住处,公开声明她要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断绝关系 了。人们要开始新的生活,要在人生的竞赛中开始第二次赛跑,摆脱那束缚他初上 征途的障碍,通常是采取什么措施的呢?那就是移名改姓,奥德利夫人。海伦·托 尔博伊斯抛弃了她的襁褓中的儿子——他离开怀尔德恩西时已经决定要隐姓埋名了。 作为海伦·托尔博伊斯的她,在一八五四年八月十六日失踪了,而作为露西·格雷 厄姆的她,在同月十八日出现了;这个没有朋友的姑娘,接受了一个无利可图的职 位,考虑的是要有一个无人查问她身世的家。” “你疯了,奥德利先生!”爵士夫人嚷道。“你疯了,我丈夫会保护我,制止 你的出言不逊的。即使这位海伦·托尔博伊斯有一天从她的家里跑出去了,而我在 第二天进入了雇佣我的人家,那又有什么相干呢?那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件事本身,说明不了多少问题,”罗伯特·奥德利答道,“然而,借助于 其他证据——’ “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两张标签,一张贴在另一张上面,都贴在你留在文森特夫人家里的 那只匣子上,上面的标签上写的是格雷厄姆小姐,下面的标签上写的是乔治·托尔 博伊斯夫人。” 爵士夫人默不作声了。昏暗中,罗伯特·奥德利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看得见她 的两只手痉挛地握紧着,按在她心口上,他知道他击中了要害。 “愿上帝保佑她,可怜的不幸的人儿,”他想。“她知道她现在没有指望了。 我不知道,世界上的法官在戴上黑帽子,给某些从未伤害过他们的、发抖的可怜虫 判处死刑的时候,是否同我现在的感觉一模一样。法官们可感觉到一种出于道德义 愤的英雄激情?或者他们可象我同这弱女子说话时一样,感到一种咬啮命根子的隐 痛?” 有好几分钟,他默默地在爵士夫人身旁踯躅。他们曾一起在昏暗的林荫道上走 来走去,现在他们走到菩提幽径另一头,靠近落尽叶子的灌木丛了——灌木丛中便 是那倾圮的老井,大片纠缠在一起的、多刺的下层植物,掩盖着它那无人注意的枯 朽。 一条曲折的、无人管理的、多半被野草堵塞的小径,通向这老井。罗伯特离开 菩提幽径,踅入这小径。灌木丛中要比林荫路上明亮一点儿,奥德利先生想瞧瞧爵 士夫人的脸。 他一路上不说话,直至他们走到了老井旁边的那片杂草丛生的草地上。厚实的 砖砌井栏这儿那儿都坍塌了,零星的砖石跌落在野草和荆棘之间。支持着木头辘轳 的笨重柱子依旧兀立着,但铁铸摇手柄已经从插口里抽了出来,丢在井旁几步外的 地方,生锈了,退色了,被人忘掉了。 罗伯特靠在一根遍布苍苦的柱子上,俯瞰着爵士夫人的脸,在寒冬薄暮中那脸 十分苍白。月亮才升起来不久,灰色天空中一钩微明新月;一种隐隐约约的阴森森 的月光,同将尽未尽的白昼的朦胧阴影混和在一起了。爵士夫人的脸,看上去象是 罗伯特·奥德利在他梦中见过的那张脸,它在绿色海浪的白色泡沫里向外张望,引 诱着他的伯父走向灭亡。 “这两个标签都在我手里,奥德利夫人,”他重新说道。“我从你丢在‘新月 小屋’的匣子上取下来的。我当着文森特大人和通克斯小姐的面,亲手取下来的。 你提得出什么证明可以驳斥这个证据的吗?你跟我说,‘我是露西·格雷厄姆,我 同海伦·托尔博伊斯毫不相干。’既然是这样,你总能提出可以证实你过去的经历 的证明人来吧。你在新月小屋出现之前,一直在什么地方生活?你必定有朋友、亲 戚、相识者,他们总能站出来为你证明这许多事情的吧。如果你是这世界上最孤独 的人,你总能指出一个能证明你过去的身分的人来吧。” “是的,”爵士夫人大声说道,“如果我被送上刑事法庭被告席,毫无疑问, 我会提出证据,驳斥你那荒谬可笑的控诉。但我并不是在受审,奥德利先生,我就 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嘲笑你那可笑的愚蠢。我告诉你,你是疯了!如果你高兴说海 伦·托尔博伊斯并没有死去,说我就是海伦·托尔博伊斯,你不妨去说吧。如果你 要闯到我生活过的地方去,闯到托尔博伊斯夫人生活过的地方去,那必定是你自己 的随心所欲、一意孤行。但我要警告你,这样的想入非非,有时会导致象你自己一 样表面健康的人们,落得一个在私立疯人院终生监禁的下场。” 罗伯特·奥德利吃了一惊,爵士夫人说这番话时,他在野草和灌木之间退缩了 几步。 “为了遮掩她过去所犯罪恶的后果,她是什么新的罪恶都会干得出来的,”他 心中想道。“她能运用对我伯父的影响,她会把我关进疯人院去的。” 我倒不是说罗伯特·奥德利是个懦夫,然而我要承认,当他想起自从上帝把夏 娃作为亚当的伴侣和助手创造出来的那天起,天下的女人所干的可怕勾当时,一阵 毛骨悚然的颤栗,一种接近于恐惧的感觉,冷飕飕的直逼到他心里。如果这个女人 的掩饰和作伪的魔力竟比真理还强大,竟压倒了他,怎么办呢?当乔治·托尔博伊 斯妨碍着她的前途,并且以某种危险危及她时,她并没有放过乔治;而如今他以大 得多的危险威胁着她,难道她会放过他吗?女人的仁慈、亲热、和蔼是同她们的美 丽优雅成正比、相一致的吗?不是有过一位马泽·德·拉蒂德先生[注],倒了霉, 冒犯了多才多艺的德·蓬帕杜夫人,由于他年轻失检,她便罚他终生监禁;他两次 越狱,两次被逮归案;他深信他那美丽敌人的迟迟不至的宽宏大量,结果反而帮助 一个不共戴天的魔鬼害苦了他自己吗?罗伯特·奥德利瞧着站在他旁边的那女人苍 白的脸,那白皙而美丽的脸,被明星一样的蓝眼睛照耀得容光焕发,那眼睛里自有 一种奇怪而又肯定是危险的光芒;他记起了上百个女性背信弃义的故事,当他想到 他自己和他伯父的妻子之间的斗争很可能是力量悬殊的斗争时,他不寒而栗了。 “我向她摊开了我的牌,”他心里想,“但她的牌却藏着,不给我看见。她戴 的假面具也还无从摘掉。我的伯父会宁可认为我是疯子,却不肯相信她犯了罪。” 克莱拉·托尔博伊斯的脸——同爵士夫人娇滴滴的美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严 肃诚挚的脸——呈现在他的眼前。 “我竟考虑起我自己或是我自己的安危来了,我真是个懦夫,”他心中想道。 “我愈是打量这女人,我愈是有理由害怕她对别人所施加的影响;我愈是有理由但 愿她离这府邸远远的。” 他在朦胧薄暗中左瞻右顾。这寂寞的园子静得象荒凉的墓地,四周有墙垣围着, 躲开了活人的世界。 “乔治·托尔博伊斯失踪那天,她就是在这园子里的某一个地方遇到他的,” 他想。“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地方相见的;我不知道他是在哪一个地方目不转 睛地端详她冷酷无情的脸,谴责她的虚情假意的。” 爵士夫人呢,小巧玲珑的手轻轻地按在罗伯特所倚靠的柱子对面的那根柱子上, 俊俏的脚在长长的野草之间戏弄玩耍,可是她又偷偷地注视着敌人的脸。 “那么,爵士夫人,这就成了一场至死不渝的斗争了,”罗伯特·奥德利庄严 地说道。“你拒绝接受我的警告。你拒绝逃之夭夭,在某一个外国土地上悔过自新, 远离被你那虚情假意的魅力所欺骗和愚弄过的、宽宏大量的绅士。你宁可待在这儿 同我公开对抗。” “我对抗,”奥德利夫人答道,她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年轻的大律师。“如 果我丈夫的侄儿发疯发狂,选定我作他偏执狂的牺牲品,那就不是我的过失了。” “那么,爵士夫人,就那样吧,”罗伯特答道。“有人看见我的朋友乔治·托 尔博伊斯上次就是从这扇小铁门进入这些园子的,今夜我们也是从这小铁门进来的。 上次有人听见他在打听你。有人看见他进入这些园子,但从来没有看见他离开这些 园子。我并不相信他居然离开了园子。我倒相信他在这些土地的范围之内丧失了他 的性命;他的尸体就埋藏在某处平静的水面底下,或是埋藏在这儿某一个被人遗忘 的角落里。我一定要作一番彻底搜查,哪怕房屋夷为平地,园子里的树木全都连根 拔起,也在所不惜,我决不让我寻找被谋杀的朋友的坟墓归于失败。” 露西·奥德利发出一声悠长、低沉的哀号,以一种疯狂的绝望姿势高举双臂越 过脑袋,但她对于控诉者阴森可怕的指控却不作答复。她的双臂慢慢地放下来了, 她站在那儿瞪眼瞧着罗伯特·奥德利,她白皙的脸在昏暗中闪出光来,她的蓝眼睛 闪闪烁烁,睁得大大的。 “你永远活不到干这种事的时候,”她说。“我一定先杀了你。你为什么这样 折磨我?你为什么不能不打扰我呀?我究竟伤害了你什么,竟使你成了迫害我的人, 追踪我的行踪,观察我的神色,对我进行种种侦探工作?你存心要逼我发疯吗?你 可知道,跟一个疯女人摔角是怎么一回事吗?不知道吧,”爵士夫人哈哈大笑,大 声说道,“你不知道,不然你就不会——’ 她突然住口,突然挺直了身体。罗伯特在那半醒半醉的老上尉身上看到过的就 是这同样的动作;同样具有那种庄严的气度——一种极端痛苦的崇高境界。 “奥德利先生,你走吧,”她说道。“你疯了,我告诉你;你疯了。” “爵士夫人,我是要走了,”罗伯特平静地答道。“出于对你不幸处境的同情, 我本来是会宽恕你的罪过的。但你拒绝接受我的同情。我过去一心要怜惜活人。但 从此以后,我将仅仅牢记我对死者的责任。” 他从菩提树荫影下的寂寞古井边走了出来。爵士夫人跟着他慢慢地走过长长的 阴沉沉的林荫道,跨过乡村小桥,走向铁门。当他穿过铁门的时候,艾丽西亚从一 扇一半装着玻璃的小门里走将出来,那小门是由府邸一隅镶嵌栎木的早餐室里开出 来的,她正好在门口的门槛上与她的堂兄相遇。 “罗伯特,我到处寻你,”她说道。“爸爸到书斋来了,我相信他见到你一定 高兴。” 这年轻男子听到他堂妹年轻而生气勃勃的声音,心中一惊,“天哪!”他想, “难道这两个女人是同样的泥土塑造出来的吗?难道这坦率的、宽宏大量、天性单 纯、任何冲动都掩盖不了的女人,跟那影子落在我身旁幽径上的卑鄙女人,竟是同 样的血肉之躯吗?” 他从他的堂妹瞧到奥德利夫人,后者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等着他站到一边, 让她从他身旁走过。 “我的亲爱的艾丽西亚,我不知道你堂兄碰上了什么了,”爵士夫人说。“他 是那么神思恍惚和古里古怪,弄得我完全莫明其妙了。” “真是这样吗?”奥德利小姐大声说道,“可我倒认为,你们面对面谈心的时 间是那么长久,由此看来,你已经作出努力来理解他了。” “啊,一点不错,”罗伯特平静地答道,“爵士夫人和我彼此十分了解;但, 天色渐晚,女士们,我要向你们道个晚安告别了。今夜我将睡在斯坦宁丘,因为我 在那儿有些事情要办,明天我会来看望我伯父的。” “呀,罗伯特!”艾丽西亚喊道,“你一定不会没见过我爸爸就跑掉的吧?” “不,我亲爱的,”年轻人答道,“有些同我关系重大的麻烦事情,弄得我有 点儿心绪不宁,我倒宁可不去见我的伯父。晚安,艾丽西亚。明天我会过来或写信 来的。” 他紧紧地握了一下他堂妹的手,向奥德利夫人鞠了一躬,然后在拱门的黑色阴 影下走了出去,走上了庄院府邸外那条安静的林荫道。 爵士夫人和艾丽西亚站在那儿瞧着他,一直到瞧不见了为止。 “天啊,我堂兄罗伯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大律师走得没了影儿时,奥德 利小姐耐不住慨叹道。“他这些个荒谬行动是什么意思?什么有些麻烦事儿使他心 绪不宁,我才不相信呢!我看是某个背运倒霉的辩护人硬把一个案件塞给他承办了, 他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力不胜任,这就落到愚不可及的境地里去了。” “艾丽西亚,你可曾研究过你堂兄的性格?”爵士夫人停顿了一会儿后严肃认 真地问道。 “研究他的性格!不,奥德利夫人。我干嘛要研究他的性格疗艾丽西亚说道: “不需要什么研究,就可以叫任何人深信不疑:他是个懒惰而自私的锡布里斯人[注], 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关心,只关心他自己的悠闲自在和舒适安逸。” “可是你从来不曾觉得他偏执古怪吗?” “古怪!”艾丽西亚重复了一遍,她噘起红唇,耸耸肩膀。“噢,是的——我 想一般总是用这词儿为这种人辩解的。我看鲍勃大概是古怪的吧。” “我从来没听见你谈起过他的父亲和母亲,”爵士夫人沉思着说道。“你记得 他们吗?” “我从未见过他母亲。她是一位叫达尔林普尔的小姐,一个冲劲儿挺大的姑娘, 她跟我叔父一起离家出走,结果是丧失了一大笔财产。她死在尼斯,那时可怜的鲍 勃才五岁。” “你可曾听到过关于她的什么特别的事情?” “你所谓‘特别的’是什么意思?”艾丽西亚问道。 “你可听说她是古怪的——就是人们所说的‘异乎寻常’。” “啊,不,”艾丽西亚哈哈大笑着说道。“我的婶母是个十分理智的女人,我 深信不疑,尽管她是为了爱情而结婚的。但你必须记住,我出生之前她就死了,因 此,我对她没有多少好奇心。” “不过,我想你总记得你叔父吧?” “我的罗伯特叔叔吗?”艾丽西亚说。“呀,当然啦,我确实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古怪的吗?——我的意思是说,他的习惯很特殊,跟你堂兄一样?” “是的,我认为罗伯特的一切荒唐可笑之处都是他父亲遗传给他的。我的叔父 对待他的朋友,象我的堂兄一样的漠不关心;但,因为他是个好丈夫,慈样的父亲, 温和的主人,从来没有人反对他的意见。” “然而他古怪吗?” “是的;我想一般都认为他有一点儿古怪。” “啊,”爵士大人严肃地说道。“我也这样想。艾丽西亚,疯癫症时常是从父 亲遗传给儿子多于从父亲遗传给女儿,从母亲遗传给女儿多于从母亲遗传给儿子, 你可知道吗?你的堂兄罗伯特·奥德利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人,我相信他是个心地 十分善良的年轻人;但,必须监视他,艾丽西亚,因为他发疯了!” “疯了!”奥德利小姐愤怒地嚷道,“你是在做梦,我的夫人,不然——不然 ——你是在竭力吓唬我,”年轻的小姐相当惊惶地补充道。 “我只是希望你好生警惕,艾丽西亚,”爵士夫人答道。“奥德利先生也许象 你所说的那样,不过是古怪罢了;但他今天晚上同我讲话的神态,使我心中充满绝 对的恐惧,我相信他就要发疯了。我今晚就要严肃认真地告诉迈克尔爵士。” “跟爸爸说!”艾丽西亚大声说道:“你一定不会暗示这种可能性而搞得爸爸 苦恼的吧!” “我亲爱的艾丽西亚,我只是要使他有所警惕罢了。” “可是他决不会相信你的,”奥德利小姐说道。“他会嘲笑这种想法的。” “不,艾丽西亚,我告诉他的任何事情,他都一定会相信的,”爵士夫人露出 文静的微笑,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