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78年春 第一章 指定集合地点是巴黎。我们之中能经受住一开始的拷问和随之而来的严酷训练 的人所得到的报答,就是被派到非洲去拿我们的生命冒险,并且希望能救别人的命。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芝加哥以东的地方。 飞机在破晓时到达巴黎。在1万英尺之下,城市正开始醒来,像一个丰美的妇人 在黎明的曙光中拂去惺松的倦怠。 一个小时之后,我把行李在机场寄存好,蹦跳着出了地铁,来到了圣日耳曼德 普雷的中心,那里震响着交通高峰时的具体音乐①。 ①具体音乐,一种将自然音响录制后加以剪辑而成的音乐,此处指喧闹声。 我紧张地看了一眼手表,只有15分钟了。我又最后查了一遍街道图,然后像疯 了似的向位于圣父街的国际医疗队总部跑去。那是一幢峻拒革新的古建筑。 我跑到总部时满头大汗,但是没有迟到。 “坐下,希勒大夫。” 暴躁的宗教法庭庭长式的审问者弗朗索瓦·佩尔捷长得和堂吉诃德①简直一模 一样,连那一小络胡子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衬衫,几乎一直敞开到肚脐眼。 还有就是那根垂在干瘦的手指间的香烟。 ①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名作《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下文中的桑 丘·潘沙为其仆人,杜尔西内娅则是其心目中的情人。 再般配不过的是,他身旁一边坐着一个正在歇顶的桑丘·潘沙式的人物,在往 一本拍纸簿上使劲写着什么,另一边坐着一个30刚出头的胖胖的荷兰女人(是杜尔 西内娅吗?)。 从口头审查一开始,就可以明显感到弗朗索瓦对美国人气不顺。他认为从核废 料到高胆固醇等一切人类的坏事都应由他们负责。 他连珠炮似的向我提出充满敌意的问题。一开始我有礼貌地、在行地回答着, 但当我意识到这种问题没完没了的时候,回答便开始带上了挖苦的口气,心里琢磨 着回芝加哥的下一次班机不知什么时候起飞。 几乎一个小时以后,他还在就我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盘问我,譬如说,越南战 争时期我为什么没有把征兵卡烧掉? 我的回答是反问,当法国人在我们之前在越南打仗时,他有没有烧掉他的征兵 卡? 他很快改变了话题,我们继续着令人不快的相互炮击。 “希勒大夫,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埃塞俄比亚在哪儿?” “请不要侮辱我的智力,佩尔捷大夫。” “如果我告诉你,我面谈过的另外三个美国人认为它在南美洲呢?” “那么我就会对你说他们是些笨蛋,你压根儿就不该跟他们费劲。” “两点都说对了。”这时他一跃而起,开始走来走去。突然他停了下来,转身 连珠炮般说道:“设想一下你是在一个破败的野战医院里,在非洲荒无人烟的地方, 远离你所熟悉的任何文明事物。你怎样保持不失去理智?” “巴赫①。”我眼睛都没眨地回答道。 ①巴赫(1685-1750),德国作曲家,出生于音乐世家,其四个儿子也均为作曲 家。 “什么?”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或者他的任何一个亲属都行。我每天一开始都是 先来50个俯卧撑、50个仰卧起坐和两三个振奋精神的变奏曲及赋格曲。” “啊,不错,从你的履历表上我看得出来你还是个不错的音乐家呢,可惜我们 的诊所里不包括钢琴。” “那没关系,我能在脑子里演奏,照样感到很兴奋。我有个练习用的键盘可以 带上。它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它能保持我手指灵敏,同时音乐能保持我心灵健康。” 那天上午我似乎第一次让敌意的电流短了路。他现在还可能向我扔出什么样的 石头?我的头脑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 “好,”他沉思道,一面上下打量着我,“你还没有垮。” “听起来你很失望呀。” 弗朗索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又问道:“那么肮脏、饥饿和可怕的疾病呢?” “我一年的实习都是在最恶劣的条件下过来的。我想我能经受住任何可以想像 的可怕的医疗场面。” “麻风病呢?天花呢?” “我得承认在密执安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两种病的具体病例。你是不是想撵我 走?” “有点儿。”他不得不承认道,一面密谋似的向我更近地弯过身来,送过一阵 特别难闻的烟味。“因为如果你会被吓跑,那么在这里跑要比在非洲中部跑好得多。” 这时,那个荷兰女人决定要说话了。 “告诉我,你本可以到公园大道住户的家里去给人看病,为什么却要到第三世 界去?” “说想要帮助别人会给你什么印象?” “预料之中,”桑立一面记录一面评论道,“难道你就找不出什么新鲜的话吗?” 我的忍耐力正在迅速消失,火气直往上冒。 “坦白地说,你们真让我失望。我原以为国际医疗队里全都是利他主义的医生, 而不是讨人嫌的挖苦人的角色。” 三个审问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弗朗索瓦转向我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么,性 呢?” “不能在这儿做,弗朗索瓦,不能当着大家的面。”我反击道。此时此刻,我 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的两个奴才大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这也回答了我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马 修,你很有幽默感。”他伸出手来说,“欢迎人伙。” 到了这个份上,我可不敢肯定说想人伙了。可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又给 折腾了这么半天,想想还是先接受下来,至少考虑考虑再说。 为赴厄立特里亚而进行的三周培训后天开始,因此我有48小时可以看看巴黎的 壮观景象。 我住进了他们为应选人预定的位于左岸的便宜低级旅馆里,认定它挺有气氛。 我敢肯定,这是那种每个房间都像个阁楼,床的每根弹簧都吱嘎作响的小旅馆。也 许弗朗索瓦选这个地方是为了锻炼锻炼我们,为面前的旅行做准备。 我弟弟对我说过,在巴黎不可能吃到糟糕的饭菜,他算是完全说对了。我在一 家叫小锌馆的地方吃饭。在那儿,你从楼上陈列着的各式各样奇异的甲壳类动物中 挑选食物,然后他们给你送到楼上享用。如果我有胆量问一问我吃的那些东西的名 字,说不定就不会觉得那么好吃了。 那两天的生活对我是个极大的震动。要想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看遍巴黎的艺术宝 藏就像想一口吞下一头大象。但我拿出了全部力量。从天一亮起直到天全黑,我的 每一个毛孔都在吸纳着这座城市。 在他们把我踢出罗浮宫、锁上大门以后,我在附近一家小咖啡馆很快吃了晚饭, 然后沿着圣米歇尔大道漫步,一直走到累得只有力气回到房间里去和蟑螂做伴为止。 当我仿佛是一天中第一次坐下来的时候,我到巴黎后一直在追赶着我的时差终 于一把抓住了我。 我刚刚脱下鞋子倒在床上,便堕入了到达巴黎后的怠情状态。 当然,我记得那个确切的日期:1978年4月3日,星期一。然而它的开始和任何 一个早上一样:我刮了胡子,淋过浴,挑了一件最凉快的衬衫(蓝色短袖开衫)穿 上,然后到圣父街厄立特里亚行动组去。第一天。 此时我已恢复了自己的信心,强化了自己的观念,准备好应付一切。 除了等待着我的情感伏击。 大多数人已经到了,端着纸杯装的咖啡在聊天。弗朗索瓦在喷烟的间隙把我介 绍给四个法国人(其中一个是个挺漂亮的女人)、两个荷兰人,其中一个戴着一顶 像个十加仑的桶似的帽子,这人将要干大多数的麻醉的活儿(别间我这两者间的联 系)。 还有西尔维亚。 我停止了呼吸。她是一首没有字的诗。 她的一切都是优美的。她的脸和美杜莎①的正相反,看一眼就会把你化成果冻。 ①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能将看她的人变成石头。 她穿着牛仔裤、T恤衫,没有化妆。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式。但这并没有 骗过任何人。 “不要因为西尔维亚的外貌而对她抱有成见,马修。她是个非常机灵的诊断专 家,因此尽管她爷爷是个纳粹,她父亲引发肺癌,我还是挑上了她。” “你好,”尽管缺氧,我还是说出了话,“我能明白爷爷的罪过,可是什么会 使她的爸爸致癌呢?” “很简单,”弗朗索瓦咧嘴笑道,“他的姓是达历山德罗。” “你是指意大利汽车制造商法玛公司的头头?” “就是。公路和小道的头号污染者,还不说他们所产生的化学废料……”弗朗 索瓦似乎是带着一种变态的喜悦在传递着这个消息。 我看着她问道:“他是不是又在作弄我?” “他无此罪过,”她承认道,“不过注意,这位当今的圣徒路加①忘了提到, 我那在生态保护问题上有罪的父亲战争期间是和美军一起作战的。你是什么地方的 人,马修?” ①圣徒路加,基督教传说人物,据信为《圣经》中《路加福音》和《使徒行传》 的作者,行医为业。 “碰巧也是一个汽车之都,密执安州的迪尔本市,只不过我的姓不是福特。” “你真幸运。出身于一个知名的、在我的情况下又是臭名远扬的家庭,有时是 件很讨厌的事。” 弗朗索瓦指着我恶作剧地对她吐露道:“对了,西尔维亚,你要小心这个家伙, 他想让人认为他是个单纯的土包子,其实他正经是个钢琴家,而且会说意大利语。” “真的吗?”她看着我,这一点好像给了她挺深的印象。 “可远不如你的英语流利。不过如果你选修音乐,就很需要会意大利语。” “啊,你喜欢歌剧吗?”她急切地问道。 “喜欢。你也喜欢吗?” “喜欢得要命。不过你要是出生在米兰,长大就迷两件事,足球和歌剧,《斯 卡尔西阿塔》以及拉斯卡拉歌剧院。” “还有《斯卡洛潘》。”我补充道,颇为自己能和她说的押上头韵而得意。 这时弗朗索瓦大吼道:“现在大家坐下闭上嘴,喝鸡尾酒的时间结束了。” 顿时玩笑停止了,在场人的思想都集中到了治病上来。我们每人找了个位子坐 下(西尔维亚和另外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板上)。 “让我来预测一下,”弗朗索瓦劲头上来了,“现在还没有讨厌我的人到了现 场一个星期就会对我恨之入骨。那里会十分炎热、紧张、危险。那里的条件是你们 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在这次内战之前,埃塞俄比亚已经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 —年人均收入90美元。人民生活在没有尽头的饥饿状态之下,连年的干旱使情况更 为严重,完全是场噩梦。” 他吸了口气,又说道:“现在,我们从传染病开始。” 国际医疗队第62号项目正式开始了。 我觉得,事关女人时,我有一种复杂的心态。她们刚一对我表示兴趣我就会开 始逃走。在巴黎的那天上午就是这种情况。 当然不是西尔维亚,而是丹妮丝·拉加尔德。 她是来自格勒诺布尔的一个活泼、机灵的内科医生,正如法国人十分形象地形 容的那样,她“有个装备得很好的阳台”①(一个人这么快就能学会重要的词汇, 真令人吃惊)。在任何其他情况下,她看上去都会让人谗涎欲滴。 ①该短语往往被用来形容长得丰腴肉感的女人。 我们全都到一家饭馆去吃晚饭。信不信由你,那儿有二百多种奶酪。在平常情 况下,我就会觉得是在美食的天堂里了,可是那天我的味蕾和我的其他感官一样, 全都麻木了。西尔维亚对我的初始冲击就有这么强烈。 丹妮丝设法坐到了我旁边,不顾一切地挑逗我。三个小时以后,当我们喝咖啡 的时候,她毫不害臊地坦率地低声对我说道:“我觉得你特别有魅力,马修。” 我报以同样的称赞,希望不会导致我几乎肯定它将导致的结果。 “你愿意我带你逛逛巴黎吗?” 不幸的是,我的回答很不策略。“谢谢,丹妮丝,我已经逛过了。”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这样我树立了第一个敌人。 西尔维亚从没有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像个穿着彩衣的风笛手,不论走到哪里, 都有一大群敬慕她的男男女女包围着她。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她处在十分严密的护卫之下,给人以一种凶险的感觉。 第一个星期五那天,我碰巧到得比较早。当我无意间向窗外看去时,西尔维亚 进入了我的视线。她正优雅活泼地沿街走来,进了这幢楼。我正欣赏这一景象时, 却注意到除了通常的一群仰慕者之外,在她身后约100码之遥还跟着一个胸宽体阔的 中年男人。我产生了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觉得他是在盯她的稍。自然啦,这可能只 不过是我的想像,所以我没有提这件事。 在半小时的午餐休息时(我同意,这不太法国化),我们都在附近吃些夹心面 包。西尔维亚到街上去买报纸。在我们就要开始下午的活动时,我看见她走了回来。 我注意到在街上稍远的地方,同一个人很明显地在专注地盯着她。 现在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想像,决定警告她。 下午的活动结束以后,当一部分人回我们称之为“希尔顿白蚁窝”的旅馆去时, 我大着胆子问西尔维亚,她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喝点什么,简短地谈一桩私事。 她挺友好地答应了,于是我们来到隔着两个门的一家小酒店。 当我两手各端着一杯白葡萄酒挤进狭窄的分隔间时,她微笑着说:“我说,怎 么啦?” “西尔维亚,我知道你今天晚上肯定有安排了,我尽量快点说。我不想使你……” 我犹豫了一下,“不过我觉得有人在跟踪你。” “我知道。”她毫不担忧地说。 “你知道?” “向来都是这样。我父亲怕我会出什么事。” “你是说那家伙是你的保镖?” “可以说是吧。不过我宁愿把尼诺看做我危难时的救星。可爸爸并不是瞎疑心, 我很遗憾地说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啊,天哪,我恐怕是惹麻烦了。突然我想起许多年前读到过她的母亲被绑架杀 害的报道。那是条世界性的新闻。 “嘿,”我道歉地低声说道,“对不起我问了这个问题。咱们可以回组里去了。” “干吗这么急?咱们把酒喝完,聊会儿天。你看NBA的篮球赛吗?” “不常看。你知道,你要是个住院医生,就会利用所有的空闲时间睡觉。你为 什么要问呢?” “哦,法玛公司有自己的职业篮球队参加欧洲职业队联赛。每年我们吸收从NB A下来的球员。我原希望你也许会注意到底特律活塞队有没有哪个队员不那么冲了, 可是还能在乙级联赛中打上几个赛季。” “听我说,我去请教个行家。等我给我弟弟蔡兹写信的时候我问问他。他绝对 是个球迷。” “这是我到了非洲会想念的一件事。每当球员们在英国打球的时候,父亲就会 飞过来,带我去看球。” “在看球的间隙里你在英国干些什么?” “母亲去世后我在那儿读了将近10年的书,我甚至在剑桥拿了医学博士学位。” “啊哈,怪不得你有上层社会的口音呢。你的专业是什么?”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呢。不过很可能是小儿外科一类的,要看我的手灵不灵了 ——这一点我很快就会知道的。你呢?” “一开始我也被手术刀所吸引,可是我现在真的相信几年之内手术刀就会过时 了,会被各种基因技术所取代。我希望最终能搞基因技术。因此从非洲回来以后, 我可能去读分子生物学之类的博士。不过我很盼望这次去非洲的冒险。你也是吧?” “呃,这话就我们两个之间说说,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得了。” “别担心,你有这么多不利于你的条件,如果弗朗索瓦觉得你对付不了困难局 面是不会选中你的。” “希望如此。”她喃喃道,声音里仍带着一丝怀疑。 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在她那无懈可击的外表之下,时而会有小小的疑虑之萤 火闪现。知道她也是个凡人太好了。 在我们走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尼诺靠在停车记时器上,正在“看”报纸。 “对了,西尔维亚,他也跟我们去厄立特里亚吗?” “感谢上帝,他不去。实际上,能真正独立生活对于我来说将是种全新的经历。” “如果我这话能有什么作用的话,你可以告诉你父亲我会在那里保护你的。” 她好像真的很感谢我的话。她对我一笑,这一笑摧毁了我防止自己真正爱上她 的一切免疫功能。 第二章 训练的第二周末尾,歌剧院里出现了一生难遇的大事:富有传奇性的女高音歌 唱家玛利亚·卡拉丝将最后一次在《茶花女》中扮演薇奥列塔。这样的机会我决不 能错过。我的行为有点幼稚:我装作身体不舒服,提早离开了讨论会,去排队看是 不是能买到站票。 不用说,我并不是巴黎及其附近唯一想看卡拉丝演出的人。我前面排着的人似 乎足以塞满剧院两千多个座位中的每一个位于。然而我仍提醒自己,我一生清白, 如果我的美德早晚会得到报答的话,这就是最合适的时候了。 我心里的祈祷灵验了。6点半左右的时候,正在队伍只挪动了大约20个人、情况 看来越来越不妙之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 “马修,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被当场戳穿!我回过身去,发现不是别人,正是完美小姐。 她一改工作日时朴素的发式,让卷发垂泻在肩膀上。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黑礼服, 腿部比平时穿牛仔裤露出的要多得多。总之,她简直漂亮极了。 “我没事,”我解释道,“就是想看卡拉丝演出。不过我正在因为逃学受到惩 罚,看来我是看不上的了。” “啊,那就和我一起看吧。我父亲的公司在剧院有个包厢,今晚就我自己一个 人。” “我非常愿意。不过你不觉得相对于你来说,我穿得有点太‘考究’了吗?” 我答道,同时指指自己磨薄了的斜纹粗布衬衫和灯心绒长裤。 “你又不上台,马修。只有我看得见。快,咱们可不想把序曲结错过了。” 她拉着我的手,带我穿过大群虎视眈眈的没票的对手们,踏上宏伟的大理石阶 梯,进入令人惊羡的用一排排红、蓝、白、绿大理石建造的有拱顶的门厅。 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我是唯一没有穿晚礼服或燕尾服的男人。不过我自我安 慰道,我是个无形人。我是说,当我身边有个米兰的维纳斯①时,有谁会注意到我 呢? ①米兰的维纳斯,1820年在米诺岛发现一尊公元前150年安条克一位雕塑家所作 的维纳斯雕像,被称做米诺的维纳斯,作者所称“米兰的维纳斯”即源于此。 一个穿制服的青年侍者领我们沿着一条寂静的走廊来到一扇木门前,门内是间 大红丝绒的包厢,往下看是挤满了高尚庶民的深谷和高大的幕前拱顶,中央是歌剧 院那著名的神话般的枝形吊灯,挂在全色镶边、由夏加尔①绘制着歌剧和芭蕾中最 著名的题材(似乎主要都是些情人们)的天顶上。 ①更加尔(1887-1985),犹太画家,生于俄国,一生画了大量油画,并为许多 文学名著画插图。1964年他为巴黎歌剧院画了新天顶画,1966年为纽约大都会歌剧 院新馆创作了两幅大型壁画。 当乐队在我们下方调音时,我确确实实到了天堂里。我们坐在前排的两个座位 上,一瓶半瓶装的香槟酒在恭候着我们。我利用起自己多年当饭馆招待的经验,一 滴不洒地给我们各倒了一满杯酒。我得体地祝酒道: “为我的东道主……”我开始说,“米兰汽车制造公司,”然后补充道,“以 及厂方最亲近的人们干杯。” 她欣赏地大笑起来。 灯光开始变暗时,熊一般的尼诺(也穿着无尾晚礼服)进了包厢。 他悄悄地坐在后面。尽管他仍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我却在想,不知他是不是 也在期待着歌剧的开始。 “《茶花女》你熟吗?” “一般吧。”我谦虚地说,“上大学时我写过一篇关于《茶花女》的论文。昨 天下课以后我弹了大约一个小时里面的名曲。” “啊,你在哪儿找到的钢琴?” “我就是装出在‘大师之声’买东西的样子,把乐谱从架子上拿下来,开始在 他们的一架斯坦韦牌钢琴上弹了起来。幸运的是,他们没有把我赶出大门。” “我要在那儿才好哪。真希望你事先对我说一声。” “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反正你要是真想去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再去。经理邀 请我随时去。” “你保证,马修。”她举起酒杯,好像要先谢谢我。即使在灯光正在暗下来的 剧场中,她的微笑也光彩照人。 开场大合唱《让我们举起欢乐的酒杯》再恰当不过地反映了我的心胄尽管我陶 醉在卡拉丝的舞台魅力之中,仍不断偷偷看上西尔维亚一眼,从容不迫地端详她的 侧影。 半小时后,女主角独自站在台上唱《也许就是他》,尽管她有过多次恋情,但 她意识到,和阿尔弗雷多的关系是她平生第一次真正堕入爱河。 卡拉丝非常激动,她以自己独特的表现力传递出了薇奥列塔倾心爱恋之深刻程 度。在西尔维亚转向我,与我分享这一时刻时,我心里竟大胆地在想,她曾否经历 过这同样的感情,如果经历过的话,和谁。 当第一幕结束,大幕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时,另一个仆人端着鱼、肉、奶酪等 开胃饼干和香槟酒走了进来。作为客人,我觉得应该在智力上做出点贡献,便发表 了一个颇为学究气的评论。 “你意识到没有,在整个第一幕里,音乐没有过任何停顿,没有宣叙调,直到 《也许就是他》之前,甚至都没有真正的咏叹调?” “我根本就没有注意。” “妙就妙在这儿。威尔第真是绝顶的聪明。” “显然我今晚的同伴也是一样。” 灯光再度暗了下来,悲剧开始发展。 几分钟后,当薇奥列塔意识到自己厄运临头时,铜管乐器部发出了雷鸣般的和 声,《上帝啊,这样年轻就要死去》。最后卡拉丝昏了过去,苏醒后刚刚有时间用 难以置信的高降B调唱完后马上力绝而亡。 观众完全被迷住了,他们屏住气息,生怕破坏了这气氛。然后,当阵阵掌声涌 成崇拜的狂涛时,我突然感到自己正握着西尔维亚的手。我看了看她。她泪流满面。 “对不起,马修,我知道我这样很傻。”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没有必要感 到有什么歉意。我自己也觉得眼睛有点湿润。 我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没有动,我们就这样一直到大幕最后落下。 据我的记忆,这位著名女歌唱家在仰慕者起立表示敬意之时,一共单独谢幕14 次。我出于自私的理由在鼓着掌。只要赞扬与花束不停地飞向卡拉丝,我就能在这 片时间的绿洲中和西尔维亚独处。 当我们终于走出剧院时,尼诺已经在等着了,并不引人注目,但能看得到他。 西尔维亚挽住我的胳膊,提议说:“咱们走走好吗?” “好啊。” 她向保镖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手势,我们便开始在夜巴黎的街道上漫步。时而, 我们经过灯光明亮的露天餐馆,里面坐满吃夜宵并在用“欢乐的酒杯”祝酒的歌剧 观众。我们两人仍沉浸在卡拉丝艺术的魅力之中。 “你知道,她的魅力不仅在于她的声音,”西尔维亚评论道,“还在于她能赋 予人物以可信的生命。” “对,我是说,特别是当你想到威尔第原来的女主人公体重几乎有300磅时。我 不是在开玩笑。在她死亡的那一幕,观众也死了——笑死了。可是卡拉丝即使在她 这个年纪仍能以一个虚弱的少妇而不是一个女相扑手的形象出现。” 一阵赞赏的、花腔女高音般的笑声。 我们走完了圣奥诺雷大街,我提议叫一辆出租车——或者叫来开着辆标致牌汽 车(不是法玛汽车)以2英里的时速谨慎地跟着我们的尼诺。但是精力仍然充沛的西 尔维亚坚持要一直走回去。 我们在从第九桥过塞纳河前,在附近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休息了片刻。从此处看 去,城市像一道地上的银河,从四面八方伸向无穷的远方。 当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时,我的心里在斗争着,要不要与她分享自己纷乱的思 绪。我们相互间有足够的了解吗?我没有把握,但我还是冒了冒险。 “西尔维亚,《茶花女》总是会使你哭成那样吗?” 她点点头。“我想意大利人比较多愁善感吧。” “美国人也一样。但是我发现,我总把舞台上看到的痛苦和自己生活中的事件 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能够得到社会尊重的回忆过去痛苦的借口。” 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你知道我母亲的事?” “知道。” “你知道,今天晚上——在台上——当医生宣布薇奥列塔死了的时候,我禁不 住想起了父亲对我说同样这些话时的情景。不过我并不需要为自己的哀伤找个艺术 性的借口。我仍然非常想念她。” “这些年你父亲是怎么应付过来的?” “其实,他根本没法儿应付。我是说,都快15年了,可他还是像个沉在水里的 人。偶尔我们会谈起这事,但多数时间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他就那么把自己锁 在办公室里,远离他人。” “也包括你吗?” “我想特别是我。” 我在想这个话题对于她是不是过于困难了,但这时她自愿说了下去。 “我那时只是个小女孩,所以不太能体会她的一切——《晨报》的第一位女主 编,致力于社会改革,而且非常勇敢。要能无愧于她可不容易。不过我宁愿认为她 很高兴我成了今天这样的一个人——或至少正在努力成为这样一个人。” 我不知道是该用假惺惺的陈词滥调来回答她,还是说出心里的真正想法——故 去的父母只活在子女的心灵中。 她叹了口气,出神地凝视着水面。她的痛苦显而易见且可以感触得到。 “嘿,”片刻后我说道,“真对不起,也许我根本不该提起这件事。” “没关系。我身上的某个部分仍有谈论这事——谈论她——的要求。结交新朋 友提供了一个易于接受的借口。” “希望如此,”我轻声说道,“我是说我希望我们会成为朋友。” 她的反应一时有些羞涩,然后回答说:“当然。我是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她的口气突然变了。她看了一眼表,匆匆站起身来。 “哎呀,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为了明天上课,我还有两篇文章要读呢。” “哪两篇?” “斑疹伤寒。”我们开始急匆匆地离去时她答道。 “啊,”我装腔作势地说道,“请允许我提醒你,大夫,在那个术语中其实包 含三种疾病——” “是的,”她立即说道,“时疫、布里尔氏病①和鼠伤寒。” ①布里尔氏病,以美国医生内森·布里尔命名的一种急性热病,被认为是斑疹 伤寒病人痊愈后的轻度复发。 “很好。”我说,也许无意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 “得了,马修,你好像很难相信我上过医学院。” “是的,”我高兴地承认道,“难极了。” 当她转向我微微一笑,说“今晚过得非常愉快,谢谢你”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嘿,那本该是我的台词。” 片刻尴尬的停顿——按照惯例我们这时应该互道晚安后分手,但她却腼腆地说 道:“我注意到歌剧也深深打动了你,从你今晚说过的话来判断,不知我这样想对 不对……” 我打断了她的洞察结论。“对。”即使仅仅说这么一点仍使我感到痛苦。“是 我的父亲。我以后再告诉你。” 然后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双颊,回到房间里去进入自己梦境的深处。 第三章 我爱父亲,但也因他而感到羞耻。从我开始记事起,他就一直生活在巨大的感 情动荡之中。他不是“在世界之颠”就是被世界所压倒。 换句话说,不是烂醉如泥,就是清醒得令人痛苦。 然而不幸的是,无论是哪种状态,子女都无法和他接近。和他在一起我简直无 法忍受。对一个孩子来说,再也没有比有个失去控制的父亲或母亲更令人害怕的事 了,而亨利·希勒就是个极端失去控制的人——不带降落伞就从责任的高空一跃而 下。 他是密执安州迪尔本市卡特勒两年制专科学校的文学助理教授。我认为他生活 中的主要目标就是自我毁灭,而且他似乎极其擅长于此。他高明到就在要获得终生 任教权的前几个月让系里发现他酗酒。 妈妈和他对小弟弟蔡兹及我解释他这一工作变动时说,父亲想把全部时间集中 用来写作。他是这样说的:“许多人只是梦想要写出那本存在于我们脑子里的巨著, 但需要有真正的勇气才能在没有职业这张安全网的情况下投身其中。” 另一方面,母亲却并没有召开一个家庭会议来宣布她将承担管家和养家的双重 任务。 既然丈夫“工作”到深夜,她便早早起来,准备好早餐,给我们装好午餐,开 车送我们上学,然后去医院上班。她原来是外科护士长,但现在由于她需要弹性工 作时间,就自己降职做了流动顶班护士,哪个部门缺人手就到哪个部门干。 这证明她是个多面手——同时也证明了她的忍耐力。为了后半个下午可以不上 班——把我们从学校送到各个朋友家,送去看牙医,以及上我那至关重要的钢琴课 ——作为交换,她晚上得回去工作好几个小时。遗憾的是,这不算加班。 她照顾着我们大家,可有谁照顾她呢?她永远疲劳不堪,眼睛周围是深深的黑 圈。 我努力尽快地长大,好担起我的一份担子。一开始蔡兹年纪太小,不明白在发 生些什么事。我尽我所能不让他了解真相,归结起来其实就是把他和爸爸的接触减 到最少。 我10岁时对妈妈建议说,为了减轻她的一些压力,我退学去找点活干。她大笑 起来,由衷地觉得又有趣又感动。但是她解释说,法律要求儿童接受教育,至少要 到16岁。而且不管怎样,她希望我能上大学。 “那么,你能不能至少教教我怎么给大家做晚餐?这能给你帮点忙,对不对?” 她向我俯下身来,把我紧紧搂住。 不到一年,我得到了这份差事。 “向厨师致敬。”我第一次努力之后父亲快活地说。 这让我起鸡皮疙瘩。 每当父亲晚餐时“心情好”,他就会详细地讯问蔡兹和我关于学校的功课和社 会活动的情况。这总让我们感到特别别扭,所以我就想到扭转形式的一招,鼓励他 谈谈他自己那天写的东西。因为,即使还没有写在纸上,他也会仔细考虑过他的题 目——“英雄之概念”——说出值得一听的想法来。 确实,多年以后上大学时,我的一篇比较阿基里斯①和李尔王②的论文得了A, 那篇文章几乎和父亲那些较为令人感奋的一次夜课中的内容一模一样。 ①阿基里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除了脚跟外,全身刀枪不入。 ②李尔王,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中的主人公。 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看到他曾经一定是个多么能激励人的老师,后来我开始懂 得他是如何拐弯抹角地逃避了生活。然而,作为一个研究世界文学的所谓专家,经 典巨著的伟大使他胆怯,最后放弃了创作任何有价值的作品的希望。这是一个多么 大的浪费啊。 弟弟年纪不大时就已经意识到我们家与众不同。 “他为什么不像别人的爸爸那样去办公室上班?” “他的办公室就在他的脑子里。难道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他承认道,“我是说,他的脑子付给他钱吗?” 这孩子开始让我心烦了。 “闭上嘴,要么去做功课,要么就削土豆。” “为什么要你来对我发号施令?”他抱怨道。 “我猜是我运气好。”没有必要对他说出他不得不靠我做代理爸爸这件事在我 心里产生的负罪感。 当炉子上炖着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炖着解冻食品的时候,我会挤出半个小 时练钢琴。我欢迎这种逃遁。 现在想想,在那些年里如果能有时间参加体育运动就好了,因为我有时觉得, 没有和迫而本的少年们在运动场上浑身臭汗中结了友谊是个遗憾。不过上中学以后, 我在一切集会场合演奏,是唯一一个能和运动好手们竞争最漂亮的姑娘的人,这也 是种补偿吧。 钢琴是我统治下的一个不可攻克的堡垒,在那里我是个至高无上的、孤独的君 主,它是无法形容的——几乎是肉体上的——快乐的源泉。 在我们家,晚餐通常用不了多久——吃通心粉和奶酪能要多少时间?吃完最后 一口,父亲就消失了,留下对菜单的一句夸奖,让儿子们去清理厨房。 蔡兹和我收拾完餐具之后,就在桌旁坐下,我辅导他算术。 他在学校里遇到了问题,看来是不服管教,注意力不集中。他的老师波特先生 已经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了。这封信让父亲给截住了,信的内容使他非常愤怒,决定 亲自处理此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蔡兹?” “没事,没事,”弟弟申明道,“那家伙和我过不去罢了。” “啊,”父亲说,“我猜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傲慢的市侩。看来,我得去趟学 校,让他明白明白。” 我拼命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不,爸,你不能去。” “对不起,马修,”他眉毛一扬冲着我说,“我还是这个家的一家之长。事实 上,我想明天就去见这个波特先生。” 我担心极了,妈妈很晚从医院回来时我把这事告诉了她。 “啊,老天,”她呻吟道,显然觉得毫无办法,“咱们可不能让他这么干。” “你怎么拦得住他呢?” 她没有回答。但那晚我正在自己房间里学习的时候,蔡兹穿着睡衣走了进来。 他打手势让我别出声,到楼梯平台上去。 我们像木筏上的两个飘泊者那样站在黑暗之中,听着父母在激烈地争吵。 “看在老天的分上,”妈妈生气地抱怨道,“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别再火上加 油了。” “我是他爸爸,见鬼。这个白痴和他过不去,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我可不觉得事情像蔡兹说的那样。反正,让我来处理吧。” “我已经说了这事我来管,乔安妮。” “我觉得最好还是让我来,亨利。”她坚决地说。 “可以问问是为什么吗?” “请你别让我明说出来。” 一阵遏制下的沉默。然后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变得关切起来。 “你看上去累了,乔安妮,干吗不坐下,让我给你弄杯东西喝?” “别!” “我是指喝杯可可。见鬼,至少我还能做这点事吧。” “不用,亨利。”她断然说道。终于,她的无比辛酸淹没了她对我们的爱的堤 坝而稍有流露。“恐怕你最多也只能做这一点了。” 在迷漫于房屋每一个角落的孤寂中,当小弟弟抬头看着我寻求支持时,我几乎 只能看清他脸的轮廓。 这一次,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四章 第二天,西尔维亚和我整天都是哈欠不断。整个上午弗朗索瓦都企图捕捉住我 的目光,但我都巧妙地躲过了他的眼睛。让他得出令他感到高兴的随便什么结论吧。 至于达历山德罗大夫嘛,她又回复了女教师般的伪装,一点口风也不露。 我觉得看见她偷偷向我笑了一笑,但这也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希望。我等不及 地想要和她说话。 来讲斑疹伤寒的客座教师,著名的萨尔贝特里医院的让·米歇尔·戈特列布大 夫专门研究“古老的疾病”——那些大多数人认为早已从地球上消灭了的病,比如 说天花、鼠疫或麻风病。但在非洲和印度,仍有成百上千万的人患这些病。 不仅如此,他和蔼地提醒我们说,就在我们舒舒服服地在巴黎聊天的时候,世 界上得结核病的人数比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多。 如果我曾对自己参加国际医疗队的决定有过任何怀疑的话,那么戈特列布就是 一个活生生的、雄辩性的再肯定。我以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医生,但我一辈子还没 有医治过一个天花病例。我在美国医治过的最穷的、靠福利救济看病的病人也都进 行过预防接种。而且,除了一对危地马拉来的非法移民夫妻的婴儿之外,我还没有 见过别的小儿麻痹症患者。 《独立宣言》可以认为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事,但在世界上,可悲的事 实是,除了工业化国家之外,我们的星球上有无数最贫穷的人得不到人的最基本的 健康权。 我认为,正是这一点使我对于有可能在第三世界使用我的技术感到如此地骄傲。 在这里,我们不仅可以治好在过去会因缺乏医疗而死亡的病人,而且还能带去预防 接种这样的预防性医疗的奇迹。这是被从詹纳①到乔纳斯·索尔克③等科学家在百 年间发现而至今尚未应用于他们的技术。 ①詹纳,爱德华·詹纳(1749-1823),英国医生,牛痘接种法的首创人。 ②索尔克(1914- ),美国医生,医学研究者,成功研制出小儿麻痹症疫苗。 在被缩得特别短的午餐时间里,西尔维亚和我没有加入到那些围着戈特列市打 转的。勤奋好学的、要把他挤干的人群之中。 “报告听得过瘾吗?” “非常过瘾,”她微笑着说,“幸亏昨晚我是和一个对斑疹伤寒的最新研究十 分了解的年轻医生一起度过的。” 我正要问她今晚有什么打算时,弗朗索瓦已把教鞭在地上敲得砰砰直响,命令 我们马上继续工作。 这样,我便只好整个下午忍受着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细菌,直到得知自己命运 的时刻的到来。 戈特列布教授5点整时结束了报告,祝我们大家好运气。 我正整理着一整天记下的一大堆笔记时,西尔维亚走上前来,很随便地把胳膊 往我肩膀上一放,问道:“你今晚给我弹琴好吗?我保证弹完琴以后一定学习。” “有一个条件,”我提出要求道,“中间我请你吃晚饭。” “那不是条件,而是享受。咱们什么时候见?” “7点在旅馆大厅里。” “好。穿什么样的衣服?” “非常漂亮的,”我迅速答道,“回头见。” 她像向好友告别那样向后对我摆了摆手,便加入到了那群等着她一起回去的崇 拜者之中。 那晚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我不敢肯定她有没有换过装,但仔细一看,我注意到 她穿的牛仔裤是黑的而不是蓝的,T恤衫上没有公司的标识,而且似乎更贴身。根据 她的标准,她算是戴了首饰了:一条小小的珍珠项链。 我自己的衣着改善成了一件当天下午在拉菲特商场买的浅蓝色套头衫。 吻过我的两颊之后,她立刻问我是否记得带上我们的功课。我指指我的航空手 提包,表示里面不是我的脏衣服。 我们走出门口时,她平淡地说道:“我定好了卢德夏饭店。” “很抱歉,”我维护着自己的独立,申明道,“我已经在小锌馆定好座位了。 我告诉过你今晚是我——” “没矛盾,马修,饭店只是为你的音乐会定的。” 什么?全区第一流的饭店?我真不知道该感到得意还是生气,但我决定先不做 判断。我拉着她的手向拉斯柏伊大道走去。 但当我们走进那豪华的大厅时,我开始感到明显的不自在,而在走进那高大、 有着无数镜子、另一端放着一架盖子敞开的大钢琴的舞厅时,我简直吓坏了。 “你是不是也租好了听众?”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别傻了。而且我也并没有‘租’下这地方。” “你是说我们是私闯进来的?” “不是。我只是给饭店经理打了个电话,很客气地请求他准许。他一听说你是 谁,马上就答应了。” “我是谁呢?” “国际医疗队里一个热情的钢琴家,就要去到国外一个离最近的钢琴也有好几 千英里的地方。你的献身精神使他十分感动。” 我的心情从小调①转成了大调。我真的觉得非常荣幸,突然间充满了要在那架 钢琴上弹它个淋漓尽致的欲望。 ①小调,西方音乐中小调多为悲伤的,忧郁的,哀怨的。 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个托盘,上面有一瓶白葡萄酒和两只酒杯。 “你叫的?”我问道。 她摇摇头,看了看说:“有张卡。” 我打开封套念道: 亲爱的医生们: 祝你们音乐之夜快乐,望你们知道,到处人们都钦佩你们为世界上不 幸的人所带去的“和谐”。 祝二位旅途愉快。 经理路易斯·贝热龙 “你对他说什么了,西尔维亚?说我是阿尔伯特·施韦策①吗?” 她大笑。 ①施韦策(1875-1965),德国神学家,哲学家,风琴家,赤道非洲的传教医生。 1952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是什么使你认为你不是?”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坐了下来,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跳动起来。模型键盘看来挺起作用。 “嘿,”我快活地说道,“这架琴刚刚调过音。” 我那唯一的听众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舒服地坐好以后,我开始弹巴赫的《降B调 第对号序曲》——表面看来非常容易的一只曲子,可以很好地热身而不会出问题。 除了4小节之外,这位大师每只手同时只用一个音符,但其特点是,那正是最恰当的 一个音符。 当我刚把手放在琴键上的时候,我感到一阵颤栗。我已经快有3个星期没有碰过 钢琴了,有着重新与之结合的几乎是肉体上的欲望。我原来还没有意识到钢琴是我 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 弹着弹着,我的存在越来越变成了音乐的一部分。 我事先并没有考虑好演奏的曲目,就让自己的心灵指挥双手。在那一刻,它们 很想探索莫扎特的《K457号C小调奏鸣曲》。我感到极为轻快,奏起了乐曲开始那清 新有力的八度和音。 我完全浸沉其中,忘记了西尔维亚的存在。渐渐地,我不再是个演奏者,而成 了一个听众——听着另一个人的演奏。 这只曲子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贝多芬的:有力而感人,包含着一种超越尘世的痛 苦。 徐缓乐章弹到一半时,我已完全迷失了自我,像只在星际漂浮的宇宙飞船。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觉得自己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意识到了周围的一切。 我再一次支配了音乐,以克制的激情弹完最后几个音符。我听任自己的头垂了下去, 感情已完全消耗尽了。 我不知道西尔维亚感觉如何,但我觉得快活极了。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走了过来,两只手捧着我的脸,吻了吻我的额头。 几分钟以后,我们向饭馆走去。这时,圣米歇尔大道已是一片黑暗。欢声笑语, 这最富于人情味的音乐,从餐馆和咖啡厅流人大街。然而她仍然没有发表一个字的 评论。 我们在楼下陈列的海味中挑选出要吃的东西以后,就走到楼上,侍者给我们开 了一瓶家常红葡萄酒。西尔维亚端起酒杯,但没有喝酒。她似乎陷入了沉思。终于 她开始笨拙地说道: “马修,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来自一个金钱可以买到一切的世界,”她停顿 了一下,然后身子俯过桌面,带着火一般的激情说,“除了你刚才的演奏。”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弹得像天使一样。你可以成为职业钢琴家。” “不对,”我纠正她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业余爱好者。” “可是你本来是可能成为一个职业钢琴家的。” 我耸了耸肩。“也许会,也许不会。关键是,一个得了肺病的孩子,你要给他 弹巴赫,就得让他的健康恢复到能听才行。我是说,咱们就是因此才要到厄立特里 亚去的,不是吗?” “当然,”她微带踌躇地说,“只不过我觉得——我是说——你似乎可以有很 多的机会。” 突然我感觉到,在生活中迈出这样重大的一步,她的心情很矛盾。也许这是可 以理解的,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是世界上少数几个对法玛公司及其产品一无所知的地 方之一。 等我们在弗洛尔咖啡厅的一张桌子旁开始工作的时候,已经是回回点了。我们 要了咖啡,开始看第二天要学的疾病。 弗朗索瓦总是在后面的一个小间里接待仰慕者。这时他向我们走过来,看看我 们在干什么。我们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他看了一眼我们的材料,然后装出蔑视的神气对我说:“你可真叫我失望,马 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如果我和一个像达历山德罗女士这样漂亮的姑娘约会,我是不会把 时间浪费在研究流行病学上的。” “一边去,弗朗索瓦。”西尔维亚装作生气地说。 他退了回去。 我们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第二天那些复杂的材料看完一遍,里面还包括许多 数据。 西尔维亚终于宣布说我们准备好了。“咱们要不要换上一杯脱咖啡因的咖啡, 然后再喝杯睡前酒?” “当然,为什么不呢?何况这次轮到你付账了。” 这是很长的一晚,令人兴奋,可也很累。我盼望能抱着枕头睡觉了。 “我刚想起来一件事,”我们正收拾东西的时候西尔维亚说道,“公司日本部 的经理刚送给我爸爸一只很小的新录音机。你可以录几盘磁带,我们好带到阿斯马 拉去听。”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回答说,“既然将来我们的钱没什么用,咱们干吗 不买点真正的演奏家的磁带,比如说阿什肯纳齐①或丹尼尔·巴伦波姆的?” ①阿什肯纳齐(1937- ),钢琴家,指挥,生于苏联,后来入冰岛籍。 “我喜欢你的演奏。”她坚持说。 “你还是尽量改掉这个习惯吧。”我劝她说。 我们离开了咖啡厅,开始慢慢走回旅馆。 “你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她问道,“我是指弹钢琴。” “你要我长说还是短说?” “我不急。让我带你去面包房,我们可以给自己买点早餐,怎样?” 我小的时候总是幻想爸爸会来参加一次学校的运动会,在百码短跑里胜过所有 别的爸爸。不用说,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比赛的那天他总会“有点不舒服”。 有的时候他也会蹒跚地来到学校露个面,不过那时他就会作为个旁观者迷迷糊 糊地坐在一边,不时拿出随身带的小酒瓶偷偷喝上一口。因此,直到有一天上午在 学校的操场上偶然看见他在校门口时为止,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积极地使用体力。 那天他好像是去找我弟弟的算术老师波特先生。 我正全神贯注在打半场篮球,突然听见汤米·斯特德曼大声喊道:“天哪,希 勒,你爸真了不起。” 我突然感到一阵毫无道理的激动。我以前从没有为父亲感到骄傲过。遗憾的是, 我欣喜的心清马上就化成了泡影。因为汤米如此佩服的是我爸爸给了波特先生一拳, 波特先生没防备,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等我跑过去的时候,挨打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正威胁地朝我父亲晃着手指头。 “这事不算完,你这醉鬼。”他一面往教室楼里走,一面大声喊道。 父亲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注意到了我,对我喊 道:“嘿,马修,你看见我把那邪恶的巨人打翻在地了吗?” 我沮丧极了。你无法相信我感到多么羞耻,只希望能化成水珠渗到地下去。 “爸,你于吗要这么做?妈求过你——”我突然停了下来。“我是说,这只会 使蔡兹的处境更糟。” 他吹胡子瞪眼地说:“很抱歉,儿子,可我不能让那个野蛮人迫害你弟弟。我 觉得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走,我带你们两个出去吃饭。” “不行,爸,”我低声说道,“我们还有4节课呢。你还是回家去吧。” 我意识到如果我不采取主动,他是不会走的,因此我就抓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 往校门走去。我能感到同学们火辣辣的眼光穿透了我的背,我没有敢回过头去。 不幸的是,我们走到出口处时,我看见了他们。他们都站在那里看着,安静得 惹人注意。 不知为何,这使情况更糟。我知道嘲笑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以后什么时候会碰 见一群小孩向我吃吃地笑就觉得害怕。 我回过身去,开始走上通向同龄伙伴的长长的路,双眼死死地盯着地。 “你没事吧,马修?” 我抬起头来,惊奇地发现是波特先生。他似乎没有生我的气。 “是的,先生,我没事。” “他常常这个样子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是应该承认他是个酗酒成癖的醉鬼,从而增加自己的 耻辱呢,还是应该尽量挽回几分尊严? “有时候这样。”我模模糊糊地答道,慢慢走回汤米·斯特德曼身边。“嘿, 咱们还打球吗?” “当然要打,希勒,当然。”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这一个多方面都令人痛苦的事件中,最痛苦的就是朋友 们都表现得那么礼貌,都那么可怕地、充满怜悯地、煞费苦心地有礼貌。 幸亏父亲再也没有对现实世界进行过类似的堂吉诃德式的出击。后来他一直呆 在家里,“写他的书”,咒骂世界的不公平。 那个时候,我自己对于命运给予我的也不十分满意。我唯一的解脱便是晚上安 顿好蔡兹以后的时间。他非常听话地很快长大了起来,不久就能独立生活,很情愿 地回到自己房间去学习了。这使我能独自练钢琴。我常常一连练上好几个小时,发 泄自己的愤怒,把父亲缺乏的自律一古脑儿地召唤到自己身上。 上中学以后,我就没有时间坐在那里听他这时已变得漫无边际的讲话了,而且 他终于把我逼急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费劲地练习肖邦的卿兴幻想曲》,他突然脚步不稳地出现在 门口,厉声说道:“我想干点活呢,你非得弹得这么响吗?” 我想了一下,蔡兹正在楼上用功呢,他并没有嫌我声音大,于是我紧盯着他的 眼睛,没有提高嗓门但火气不小地粗暴地说:“是的。” 我回转身去弹琴,再也没有理他。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平板地说:“那以后不久,他自杀了。” 她一把紧抓住我的胳膊。 “虽然他从来不出去,却在车库里留着一辆车。有时他会去坐在车里,我猜他 是在幻想自己正行驶在开阔的公路上,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有一天,他采取了在 我看来是最终拒绝现实世界的表示,把一根软管接在了汽车的排气管上……” 我看了看她,她一时语塞。 “不过,我很少谈起这件事。” “对,”她同意道,“你用不着经常提。它总是在那里——就在一层薄薄的记 忆的帷幕后面——等着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浮现出来。” 这个姑娘,她能理解。她真的理解。 我们在全然的沉默中走完了其余的路。 到旅馆后,她默默地吻了我,又一次捏了捏我的胳膊,便轻轻地离开了。 正是夜深人静之时,我向来最恨这个时刻。但是在那一刻,我并不感到完全孤 独。 第五章 父亲死后尽管对我们来说是段困难的时期,然而却也是一种解脱。 这事一直就像是看着一个人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摇摇摆摆地走钢丝。尽管实 际上他在一段时间以后才放弃努力,可在他一开始动摇时,他的命运显然就已经注 定了。掉下来这件事本身几乎成了高潮之后令人扫兴的结尾。 牧师没有在葬礼上发表颂词,我不得不因此而对他肃然起敬。他没有说什么一 个伟人在年富力强之时被悲惨地从我们身边夺走之类的废话。 相反,他用几句话说了说我们大家都希望亨利·希勒那困惑的灵魂能终于获得 安宁。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奇怪的是,听到对真情的证实比使虚伪的神话永恒能使人得到更大的安慰。 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大的变化。这并不奇怪。父亲就那么从我们生活的外围消失 了,剩下的是在他去世前就已经没有了他的这个家庭单位。 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的生活节奏更紧张了。我被选中代表学校参加 全州钢琴比赛,得了第二名。 要是在一年前,只要能被邀请参加我就会欣喜若狂,可现在没能获得全胜都使 我非常失望。 坐车回家时,我的教师亚当先生安慰我,他说得金奖的马里萨·格林菲尔德其 实演奏技巧并不高于我,只是演出效果比我好。 “她有获胜者的风度,走上台去时样子充满信心,生气勃勃,而且完全进入了 音乐的境界。” “可我也完全是这样啊,见鬼。” “我知道,可她善于为评委塑造出一个引人注目的形象,而你只是一个平常的 你,在进行着无懈可击的演奏。如果参赛者都在屏幕后面表演,你肯定会大获全胜。” 在比赛后举行的聚会上,马里萨竟然走了过来,提议我们合作搞个钢琴二重奏 的音乐会。我感到得意,而且也许真应该那么办。但我想上医学院,得上实验课, 不用说还得应付学校的大学入学考试了。 不过我们仍交换了电话号码,并说以后要保持联系。一天晚上,我到初级中学 去演出(发展自己引人注目的天赋)没在家,她打来了电话,不知怎的,我一直也 没找到机会给她回电话。 经过两小时的试听,密执安大学音乐系向我提供了全额奖学金。我兴奋得不知 所措,从安阿伯驾云般回到家里。但只是在我把这消息和母亲及弟弟分享时才真正 明白了它的意义。 在随之而来的庆贺中,我让妈妈把她节衣缩食为了我上大学而存下的钱用来给 自己买辆她十分需要的新车。可她坚决认为我不应该因我的成功而受到不公平待遇, 我应把这钱用在能给我带来快乐的东西上。很明显,唯一的选择是一架二手钢琴。 在某次寻找住处时,我发现了一个非常通融的女房东,她喜欢古典音乐,有一间空 房子出租,允许我把钢琴搬去。(“不过,请发发慈悲,马修,别来摇滚乐。”) 毫不奇怪,离家的时间临近时,我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我不放心妈妈和蔡兹, 另一方面,没有他们我感到很害怕。 此后的4年是充满了绕梁余音的4年。 尽管医科大学预科的理科课程无疑是为摧毁人的灵魂而设的,但主修音乐却使 我的灵魂变得坚不可摧。在钢琴之外我又探索了管弦乐的宝藏,爱上了歌剧,为达 到语言要求而因此选修了意大利语。现在我在听《费加罗的婚礼》①时,就能体会 到歌剧剧本作者的技巧是如何增强了作曲家艺术的感染力。莫扎特本身就十分伟大, 但莫扎特加上达·蓬特②——那简直是感官的天仙宴了。 ①奥地利天才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创作的歌剧。 ②达·蓬特(1749—1838),意大利诗人、歌词作者。1783年与莫扎特结识, 为他创作了3部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为其中之一。 我的生活道路产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从我记事时起,就一直在工作和忧虑的黑暗曲折道路上艰苦跋涉,现在终于踏 上了阳光普照的。一直伸向蓝色无云的地平线的大平原。我甚至还发现,这些新奇 的感受有着一个名字:幸福。 我作为一名钢琴独奏家,和各个室内乐团一起演出,使我成了校园里的大人物。 当我在把自己介绍给比较漂亮的、聪明的女同学时,这一点极大地增强了我的自信。 然而,大学一年级里最有意义的事要算遇到了埃维。 她热情美丽,给人以面目清新的感觉。她有着棕色的短发、具有感染力的微笑 和永远放射出乐观的光芒的淡褐色大眼睛。但是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名极有才能的 大提琴手。 从在衣阿华州艾姆斯市的童年时代开始,她就立志要以心目中的英雄杰奎琳· 杜佩雷为榜样。我们常在一起听我们能搞到手的每一张杰基①拉大提琴的唱片,她 和她那钢琴家丈夫丹尼尔·巴伦波姆的配合流畅动人。我们老是听这些唱片,把密 纹唱片的纹道几乎都磨平了。 ①杰基,杰奎琳的爱称。 尽管我们在一起度过几乎所有醒着的时刻,埃维却不是我的情人。我们只不过 是彼此在对方身上找到了一直希望在最好的朋友身上找到的那些品质。 我们认识时她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开始时,我怀疑她对我这样一个天真的 年轻人如此友好,定有利己的动机。我的意思是,大提琴手需要有人伴奏,我最擅 长于和最优秀的大提琴手一起做的一件事就是见谱就弹。 我猜当时我们并未充分理解我们间关系的独特可贵。我的意思是,它由莫扎特 和巴赫开始,结果是涉及所有一切。姑且称之为和谐的相互了解吧。 我们互相吐露不对任何别人说的事情,不光是我们对谁和谁交朋友的看法,而 且是更为切身的事:我们都曾在应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的问题上苦苦奋斗过。 韦伯斯特先生和太大都强烈反对女儿成为职业音乐家,他们真心地认为这和婚 姻是不相容的,而婚姻应是每一个女孩子的首选事业。 如果埃维的父母胜利了的话,埃维就会在当地的师范学院学习,然后也许教上 几年中学后嫁给一个拿着大学文凭回到艾姆斯来从事某一专门职业的好小伙子。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们不理解大提琴对你意味着什么?”我问道。她企图 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她确实认为我一生的音乐‘需要’ 都应能在星期日的教堂唱诗班和每个圣诞节演奏亨德尔①的《弥赛亚》中得到充分 的满足。” ①亨德尔(1685-1759),巴洛克后期伟大的德国作曲家,后入英国籍。《弥赛 亚》为其名作之一。 “那你对大提琴的热爱是从哪儿来的呢?” “从母亲的姐姐莉莉姨妈那儿。她在意大利学习过,和一个三人演出小组一起 在欧洲巡回演出了一段时期,后来回来教音乐,直到去世。她一直没有结婚。从我 5岁起,凡在开车能去的距离之内的音乐会她都带着我去——有时候一直开到德梅因。 我喜欢像鲁宾斯坦①和海费兹②这样的大师,原因之一就是他们对音乐的关心,甘 冒冬天的风雪来为我们这些乡巴佬演出。姨妈去世后把大提琴留给了我,还专门留 了一笔钱,供‘埃维进一步的音乐教育’之用。” “这可太棒了,你该用她的名字给你的第一个孩子取名。” “我会的,”埃维微笑道,“不过得是个女孩才行。” 当然,我们间的谈话也不都是触及内心深处的。毕竟我们天天见面,肯定会谈 些诸如学期论文、橄榄球赛,以及即将到来的让·科克托③电影节等一般话题。 ①鲁宾斯坦(1887-1982),美籍俄国钢琴家,被认为是20世纪第一流的钢琴曲 目解释者。 ②海费兹(1901-),立陶宛出生的美国钢琴家。 ③让·科克托(1889-1963),20世纪法国艺术家。他多才多艺,兼擅诗歌、小 说、戏剧、电影、小品文、芭蕾舞剧及绘画。 不过埃维经常需要纠正她的男朋友们对我们关系的性质方面的误会。即使在她 介绍我和她的一两个漂亮女友约会后,仍有一些她的男友不相信她的话。而我那时 对音乐——以及我刚得到的自由——太入迷了,所以对任何持久的关系都不感兴趣。 还有那些星期六的夜晚,我们像两个虔诚的修道士一样公然放弃了大学生的其 他享受——如啤酒,保龄球——沉溺在我们为自己创造的独特的世界里,练着一支 又一支乐曲。 那些年里,最“动情”的时刻就是我和埃维一起练习的时候。我们一起练的时 间很长,几乎练遍了所有主要的钢琴和大提琴曲。我爱看她在全神贯注地练特别难 的乐段指法时不自觉地用舌头舔下嘴唇的样子。有时候我们会一个多小时互相之间 一个字也不说。当你和一个非常了解的人一起演奏时,你们之间的交流变成了一种 本能——这是非常深刻的交流,不是一般谈话所能完成的。是这种艺术经历使我们 进入了更为亲密的友谊关系。 当然,我们除了在音乐上,还在精神上互相支持。我能记得起来的一次是我给 她伴奏福莱①的《西西里人》。她选了这支曲子作为她4年级春季学期的学位独奏曲。 我对自己要演奏的部分非常熟悉,所以可以偷偷看上教授们几眼,知道她给他们的 印象非常好。 ①福莱(1841-1924),法国作曲家,对现代法国音乐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正如我所料,她得了优——我得到了她最长时间、最热烈的拥抱。第二天早上 我还能在套头衫上闻到她的香水味儿。 在我决定今后方向的困难时期中,她给了我很大帮助,对此我一直十分感激。 随着每一个学期的过去,我离不可避免的十字路口越来越近了。 我应该选择哪条路呢? 教授们也没有使事情变得容易一些。他们似乎在积极地进行着拔河比赛,想把 我或拉向音乐,或拉向医药。我感到自己仿佛正在被撕成两半。 埃维是我唯一能与之讨论这件事的人。她并不往哪一边推我,而是鼓起我的信 心,好自己做出选择。 “你可以成为一名专业钢琴家,”她断言道,“我是说,你有着使音乐大师区 别于一个技术娴熟的钢琴师的天才的闪光。你是知道这一点的,马特,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我一辈子都想演奏下去,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部分的我却无法 想像自己过一种不去帮助别人、不还之于社会的生活——也许这是从母亲那里继承 下来的。 埃维也理解这一点,她十分小心地不去影响我的选择。她总是充满同情地坐在 那里,听我无尽无休地和自己辩论。 那年夏天是最严酷的考验。 当埃维到阿斯朋①音乐节去上罗杰·约瑟夫森的名师大提琴班时,我在大学医 院里干着卫生员的苦活。 ①阿斯朋,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城市,夏季在此举办音乐节。 记得一天夜里我在小儿科病房值夜班的时候,一个昏迷的小女孩好像在抽泣。 我向护士报告,她们坚持说她完全处于麻醉状态,根本不可能感觉到任何痛苦。 尽管如此,我下班后还是到她床边坐下,握住了孩子的手。她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在她床边几乎一直坐到天亮。女孩肯定意识到我一直在陪着她,因为她醒来 时对我轻轻一笑,并且说:“谢谢你,大夫。” 我打电话给埃维,告诉她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真高兴,马修。” “高兴我要当医生?” “不,”她亲切地说,“高兴你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也一样。 在四年级上了一半的时候,埃维得到了好消息。由于约瑟夫森替她说了话,她 得到了去朱利尼德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她求我申请上纽约的医学院,这样我们就可以仍在一起演奏。我考虑后觉得这 念头很有吸引力——尽管蔡兹已被密执安大学录取,秋天就要来入学了。 总之,我到医科顾问的办公室去抱回了一大堆纽约和其他很吸引人的地方的小 册子,开始仔细研究起来。 终于,埃维要离开的时间到了。我猜想大多数好朋友会出去吃一顿告别餐啦什 么的,但在如何度过在一起的最后一晚这件事上,我们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在傍晚 6点左右到了我们最喜爱的练琴室,直到午夜守门人罗恩来赶我们走时仍在里面。我 们向他解释了这一时刻的特别意义,他同意先去锁别处的门,我们可以练完正练着 的这支曲子。 就这样,我们练完了西泽·弗兰克①的《A大调奏鸣曲》,杰奎琳·杜佩雷和丹 尼尔·巴伦波姆不久前刚刚录制了这支乐曲的唱片。 ①西泽·弗兰克(1822-1890),法籍比利时作曲家,19世纪后半叶法国最重要 的作曲家之一。 音乐充满了哀伤和渴望,我们演奏时其情之深,超过了我们一起演奏的任何时 刻。 第二天早上,我送她到机场。我们拥抱告别后她走了。 我驱车回家,车子里空落落的。 那年9月,我那大手大脚的弟弟来到了安阿伯。他完全是个大人了,迫不及待地 准备开始生活。 自然,他对于生活的想法,无疑受到了我们童年时心理上不稳定的强烈影响。 他似乎急于要建立起一个安稳的家。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连专业都没选定,就选好了一个固定的女朋友。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和一个满脸雀斑、会弹吉他的同班同学埃伦·莫里斯就 快快活活地同居了。他们住在离大学乘公共汽车有25分钟路程的普兰菲尔德一座两 家合住的楼房的顶层。 在这段时间里,我忙着写4年级的音乐论文,同时在有机化学课上受煎熬——和 牙痛一样,不过是科学上的。 每周几个晚上(在11点电话费打折以后),埃维和我就在电话上聊天。这不如 “活生生的”谈话那么令人满足——当然更不如在一起演奏音乐——但是能听到她 对从我的女朋友到论文等一切问题的看法仍然是件十分愉快的事。她对论文想得比 女朋友多,甚至认为有可能发表。 我论文写的是威尔第写出了《游吟诗人》和《茶花女》的那充满灵感的一年 (1852——1853)。我能够看出他两部歌剧在风格上的相似之处,以及他作为管弦 乐大师的成长过程。真像是钻到了这位音乐家的脑袋里面。显然,两位评阅人和埃 维有同感,因为他们给了我A+。 妈妈在感恩节来看我们的时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他的名字叫马尔科姆· 赫恩,是个医学博士。我原来就觉得最近有人走进了她的生活,这个预感证明是对 的。 他是个离了婚的外科医生,孩子已经成年。马尔科姆看来不仅是个具有幽默感 的热情可靠的人(他对世界的看法和父亲的完全相反),而且还有那么点儿是个音 乐家,确切地说,是个男高音,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男高音,不用欺骗或假声就能 唱到高音C。仅此一点就会使他成为任何一次演唱活动中受人欢迎的客人。马尔①已 经是医院男声四重唱中的明星了。听他唱悄得有勇气》中高昂的高对位调肯定会使 最愁眉不展的听众脸上也露出笑容。最重要的是,看来他确实很喜欢母亲,现在母 亲有真正的第二次获得幸福的机会了。 ①马尔,马尔科姆的昵称。 埃维听到了关于马尔科姆的事非常高兴。(一个外科医生,一个很好的男人, 而且还是个高音“C”?真是好得让人难以相信!) 我对她说,在圣诞节见到他时由她自己得出结论吧。 “哦,马修,我正要鼓起勇气来告诉你,恐怕我是去不了啦。罗杰和我——” “罗杰?”我怀着毫无理性的嫉妒问道,“你是指名家约瑟夫森吗?” “呃,是他。其实刚才是他接的电话。” “嘿——”我突然不好意思地说,“你该告诉我我打搅了你。” “你永远也不会打搅我。再说,我们的事我都对他说了。我说,你和我们一起 到糖械林去滑一个星期的雪怎么样?” “哎呀,我要能去就好了。可是功课简直把我给埋上了,我几乎都挤不出一天 来回家。不管怎样,祝你圣诞节快乐。” 我挂上电话,觉得自己笨得像头驴。我早了整整一个月向埃维祝贺节日。 我留在了安阿伯上医学院。这样,即使在他们结婚以后,我仍然可以经常见到 蔡兹和埃伦(他在畜类保护协会找到了做执行教练的工作,而她开始读师范学位)。 那年结婚很流行。8月,埃维和罗杰在坦戈伍德也结成了连理,罗杰正在那里在 朱宾·梅塔①的指挥下演出德沃夏克的作品。幸好我提前两天到了那儿,因为当罗 杰去参加最后一次单身汉聚会时,埃维突然感到一阵胆怯(我只能这样形容)。 (“我是说,马特,他是这么有名,而且——这么成熟。他干吗要娶我这么一个孩 子?”) ①梅塔(1936- ),印度管弦乐队指挥。1978年起任纽约爱乐管弦乐团音乐 指导。 我设法使她相信,像罗杰这样的人很聪明,知道她是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在 这一点上,不管谁娶了她都会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这一不可避免的危 机在开香槟酒瓶塞和闪光灯的砰砰声中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至于我嘛,庆典最好的部分是婚礼后一些客人开的音乐会,似乎我收藏的录音 带的一半作者都亲自出席演奏了。 我回去以后就一头钻进了医疗世界中去。那年秋天,埃维终止了在朱利尼德的 学业,以便能和罗杰一起巡回演出。这样,我们就逐渐疏远了。 即使在成了个完完全全的丈夫以后,蔡兹和我仍然每个星期日晚上在一起喝啤 酒,并进行兄弟间的谈话。 他依然有着问令人不快的问题的习惯。 “你有机会的时候却没有和埃维结婚,觉得后悔吗?”他天真地问道。 “行不通的。我们就像兄妹一样。” “那你为什么那么痛苦?” “我没觉得痛苦,蔡兹。我只是为去非洲的面试感到紧张。” “非洲?”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啊,你一定是想参加美国军团,好把她给忘 掉。” “行了,住嘴吧。”我责备道,然后承认自己向国际医疗队申请了一份工作。 这个组织在第三世界的多事地区建立医疗站,给贫穷和政治斗争的受害者治病。 “嘿,听起来这倒挺适合你的利他主义特点。有危险吗?” “那就要看他们把你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希望能去厄立特里亚,那儿正在打 内战。不过他们对我说,双方都还没有愚蠢到向医生开枪的程度。” “反正,别忘了在睡衣上别上‘医生’的牌子,”蔡兹怀着明显的关切开玩笑 地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消息?” “下个星期,到巴黎去面试以后。” “你是说,你已经到了要面试的阶段了,可连你的亲弟弟都没告诉?” “我是想如果失败的话,我最好先不声张。” “得了,马特,你从来不会失败。” “呃,”我笑着说道,“这对我来说,可能是个意义重大的机会。” 第六章 1953年9月,米兰 他们按地位的高低站在那里。“上帝”在先,“圣母”马利亚,然后是婴儿。 到米兰大教堂来的重要客人和前面两位已经很熟了,但婴儿才刚刚出生。 她是意大利最大的集团公司法玛公司的老板吉安·巴第斯塔·达历山德罗的女 儿。这是她首次公开露面。 当总理抱着孩子,红衣主教口中念念有词地吟诵着拉丁文的洗礼词,命名她为 西尔维亚·马利亚·达历山德罗时,她的母亲卡泰丽娜对丈夫轻声说道:“我真希 望自己相信上帝,这样我就可以向他表示感谢了。” 他咧开嘴笑了,拥抱着妻子。 “上帝是存在的,卡丽娜①,不然我们怎么会相遇的呢?” ①卡丽娜,卡泰丽娜之爱称。 尽管达官贵人们都是从世界各个角落飞来的,但从某个意义上讲,走的路最远 的是马里奥·里纳尔迪,因为这个吉安·巴第斯塔的对手和最好的朋友出生在意大 利南部一个落后的小地方,长到10岁才有了一双鞋。现在,他已是密特罗公司(都 灵机械制造公司)的总裁,意大利第二位最富有的人。他的公司生产从吹头发的吹 风机到直升飞机等各种产品——更不用说从法玛公司生产线上下来的每一辆汽车上 的轮胎了。 尽管这一时刻再一次属于吉安·巴第斯塔,工业界的巨头全都众星捧月般围着 他转,马里奥却有一点可以自慰:即使有了两次婚姻,吉安·巴第斯塔以自己的巨 富却买不来一个儿子。而这正是他所拥有的。 教长在往婴儿头上洒水的时候,马里奥对身边那个肤色微黑的英俊少年轻声说: “她将要成为你的妻子。” 16岁的尼科不知道这是命令还是预言。 密特罗公司财富的继承人进入了成年。他一天活儿也没有干过——而且也不打 算干。 为了让父亲高兴,尼科走完了大学教育的过场,给贫困同学钱代他写论文,甚 至替他考试。他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从童年起他就爱上了速度:地面上、天空里、水中。这种广泛的爱好为他一年 到头提供了冒险的机会。 夏天,他把赛艇停在尼斯港,把父母产业上招待宾客用的宫殿般的房子据为己 用,身后跟着不断变化的人群。 尽管父亲力图培养西尔维亚对陌生人产生本能的警惕,他却并不认为自己在里 维埃拉①的邻居的儿子是个外人。而且尼科还是吉安·巴第斯塔最喜欢的网球球友, 每年两人都要进行持续整个夏天之久的马拉松式的比赛。谁也不愿意输。 ①里维埃拉,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沿地中海的假日游憩胜地。 西尔维亚总是坐在球场边,不时地站起身来用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宣布” 比分。 尼科最新的公主,绚丽多姿的西蒙娜·加托帕多迷上了她。 “你愿意什么时候和我一起打打网球吗?”她问道。 “打多少钱的?”小姑娘天真地问道,“尼科和爸爸输赢可大着呢!” “她这么说是为了让你不想打。”尼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你的侄女太可爱了。” “她不是我的侄女,她是我的伙伴。”他说道,一面搂着西蒙娜向平台走去。 西尔维亚痛苦地看着他们离去,她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嫉妒。 而尼科自然是忙于自己的活动,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姑娘在爱慕着他。 一年冬天,马里奥和西尔维亚的父亲带她去看尼科在科第纳丹佩住比赛双连雪 橇。看着她的英雄和队员一起沿着滑道飞驰,她感到自己平时被困住、被保镖窒息 住的那部分自我也飞了起来,因为尼科非常真实地实现了她自己对自由的幻想。 那天下午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雪橇碰上了一片水,失去了控制,旋转着翻了 几个个儿。司闸员也掉了出来,但显然没有受伤。 西尔维亚放声大哭。吉安·巴第斯塔把她抱了起来,安慰她。 在急救站里,医生初步检查了一下尼科骨头断裂的情况,做好准备使他能乘直 升飞机到米兰去。 “你能行吗?”西尔维亚担心地问道。 “没问题,”他做出勇敢的样子说,“我是不可摧毁的。” 吉安·巴第斯塔到医院顶层小里纳尔迪那宽敞的病房去看他,回来后对妻子和 女儿说: “我看他得在那儿呆上好几个月了。” “也许这回医生能移植点理智到他的脑子里去,”卡泰丽娜不以为然地说, “那样他也许会找到点有价值的事情去做。” “我想他已经在找了。去看他的人的名单就像一本工商界的《名人录》。我想 此后他将要在这个地方竞争金牌了。” “好,他今后也该安定下来了。他到底在等什么?”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在一边玩儿的西尔维亚尖声说:“等我呀!” 1964年春,卡泰丽娜·达历山德罗被一个恐怖组织绑架。他们索要了一笔大得 不像话的赎金。 意大利警方这次以极快的速度,以极高的、从未有过的效率冻结了达历山德罗 家所有的银行账户,以免他们向恐怖分子的要求屈服。 这时,里纳尔迪父子用行动证明了他们的友谊。 在马里奥飞到伦敦去筹美元时,尼科飞速赶往瑞士的卢加诺,带回瑞士法郎, 使吉安·巴第斯塔能满足绑架者的要求。 不幸的是,一直在窃听电话的宪兵先于赎金到达了恐怖分子那里。 在随之而来的交火中,卡泰丽娜中弹死去。 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吉安·巴第斯塔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他无法 再面对这个世界。 尽管他知道女儿需要他,但他缺乏这份情感强度去做出反应。就仿佛生活在一 堵玻璃墙的后面,他能够看得见,却无法接触到别人。 安慰西尔维亚的任务落到了尼科的身上。 葬礼的前一天,当他的父亲独自和吉安·巴第斯塔在书房里的时候,小里纳尔 迪溜达到了游戏室里。 尽管玩具和娃娃扔得到处都是,房间里却没有人。 于是他又转到楼下,走进花园,经过毫无生气的游泳池和同样渺无人迹的网球 场。 终于,在向前面喷泉的方向看去时,他看见西尔维亚坐在一张长凳上,两眼呆 呆地望着天空。她的女家庭教师特纳小姐正在给她朗读,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个10岁孩子的脸上一副凄凉孤独的神情。 即使在她终于注意到他以后,她也既没有笑,也没有扑到他的怀里来。 他向女教师点了点头,在小姑娘身旁坐下,开始轻轻说道: “西尔维亚,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难过。我是说,为你妈妈——也为你。” 片刻的沉默后,她开口了,声音空空的。 “世界好像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是的,我明白在现在这个时刻,生活一定是难以忍受的。但你不能放弃,你 知道你妈妈对你的希望会是什么。” 她摇摇头,脸上的神情表现出了痛苦,也同样表现出了困惑。 “尼科,爸爸不愿和我说话。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 “你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在尽他所能地应付着这一切。” 她神情异样地看着他。“你相信上帝吗?” “难道他们在学校里不教这个吗?” “教,可我是在问你。你信上帝吗?” “呃,有时候信。” “我只是想问问他,妈妈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坏到他要惩罚她。” 是的,尼科暗自想道,这毫无疑问是我不信上帝的时刻之一。 他看着地平线的方向,用尽可能随便的口气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可觉 得冷了。咱们都回屋子里去吧,弄点暖和的好东西喝喝。” 起初她没有回答。 “来吧,朋友,”他把手伸向她,“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慢慢站起身来,三个人走回宅子里去。 葬礼不对外公开,但这一悲剧却被无情地四处传播。 一群瘟疫般的专门报导上流社会新闻的摄影记者站在公墓墙外匆忙搭起的台子 上,照相机像黑兀鹰一样,贪婪地吸食着受害者的悲痛。 参加葬礼的人们跟在棺材后面慢慢地行进,尼科拉着西尔维亚的手跟在吉安· 巴第斯塔和马里奥·里纳尔迪的身后走着。 葬礼结束后,当达官贵人们开始离去时,西尔维亚国在墓坑旁轻声说道:“再 见,妈妈。” 然后她转过身子,重又握住尼科的手,走了开去。 第七章 巴黎全部的人口突然减少到只剩下西尔维亚和我。 在班上,我们从早到晚坐在一起,晚上就在附近不同的小饭馆一起吃饭。在完 成规定的第二天课程的准备后,我们就会合起书本来聊天。 如果西尔维亚有着某个独一无二的特点的话,那就是充满激情。 她致力于做个好医生,热爱歌剧,疯狂地迷恋职业篮球,热情地拥抱着生活的 每一个方面。现在回想起来,她在我心中唤起的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最后的合唱中 那种狂喜的感情:“欢乐,上帝的光辉,极乐世界的女儿……” 不知怎的,财富的重担和童年痛苦的伤痕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妨碍。 至少起初似乎是这样。 显然她一直过着极受保护的生活,没有什么亲密朋友。她天真坦率,不去掩饰 存在于她无瑕外表下的复杂性。有意思的是,她经常提到她的母亲。 “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妈妈是《晨报》,意大利最大的一家晨报的编辑。但从 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不在一起。我出生以后,她把住宅 的一翼改成了办公室,在大胆冒失的摩托车通信员、迷人的魅力——以及非常响亮 的说话声——的配合下,在家里指挥一切。然而她不像那些只顾事业。没有时间给 孩子的女人。无论日夜,只要我需要她,她总是在那里。” 经历了痛苦和岁月的间隔,已经很难说这究竟是真实的记忆还是理想化了的回 忆。 “后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呃,有我的父亲在。”她柔声说道,口气里更多的是忠于家庭的感情,而不 是她真正的想法。然后她低声承认道:“尽管他更需要我对他的支持。其实爸爸从 来没有能够真正恢复过来。他直到现在还在拼命工作。我很为他担心。” “可是谁为你担心?谁和你玩?谁送你上学呢?” “不同的人。我并不特别记得哪个人。当时这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 全穿着一样的制服。”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评论道:“我一直相信有两件事是不能让别人代替你做的— —理发和当父母。” 她笑了,会意地、赞同地笑了。“我在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莎拉·康拉德没有 执照,可喜欢搞心理分析。根据她擅自得出的意见,我患有严重的父母缺失症。据 她说,如果我不找个心理医生谈谈,很可能会把生活中的一切关系搞得一团糟。” 别包括和我的关系,我心里想道。立刻,我便极力驱散这突如其来的脆弱表现。 “得了,西尔维亚,一切规则都有例外。我是说,有些来自人多、关系密切的 家庭的人照样和孤独的人一样搞不好关系。我只举一个经典的例子成住在鞋子里的 老妇》。” “没错。”西尔维亚大笑,接着背诵道:“‘她把他们全都痛揍了一顿,然后 让他们上床去睡觉。’” “对。顺便问问,用意大利语念听起来怎样?” “不知道。尼科是用英语给我读的。” “啊,尼科。” “是他。他还教我打网球,下象棋,带我去看马戏。” “那么我猜你会嫁给他。”我说,掩饰住对自己机会的渺茫产生的悲观情绪。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的意思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现在都一百岁了。” “首先,他没有一百岁。他年轻得可以和你一起玩耍,又年长得可以依赖。但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总会在那里,而这一点对你是十分重要的,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把我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花给扑灭了。 “在某种程度上你是对的,”她同意道,“我是说,在我称为自己的‘钳闭期’ 的那段时间里,他确实是了不起。” “你指的是什么?” “妈妈出事以后,父亲一门心思要保护我,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不让我上学, 请人来家里教我。你可以想像,他手下的人对那些可怜的家伙进行了什么样的安全 检查。 “就我的社交生活而言,”她开玩笑地补充说,“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在自己 家里有一应俱全、连爆米花都不缺的电影院够有多派头。可是每个周末只有你和那 同样的三四个孩子当观众,这并不是多好的事。我到了14岁上才发现,看电影时最 不重要的就是银幕上发生的事。我想和别的人在一起,简直想得要命。” “你最后怎么能够离开的呢?是否也是在尼科阁下的帮助下做到的?” “别开玩笑,”她呵责道,“不过事实是,他一直鼓励我到国外去求学。然而 不等父亲完全恢复正常,我没法离开他。” 多么奇怪,来自一个孩子身上的父母本能。 “最后我决定,要想让他有朝一日重回人类社会,我就得离开。我是说,我认 为如果我让他独立生活,他就会不得不开始去寻找别的人。 “总之,英国是唯一一个保安措施使他感到满意的国家。自然,必须是个天主 教学校。因此差不多也就只剩下威尔特郡的圣巴塞洛缨学院了。 “我在那里很快活,虽然我过了一段时期才习惯了宗教的那一套。除了遇见我 最要好的朋友莎拉和学会了世上的一切运动之外,我在那里还受到了极好的教育。 但是每天早晚我唯一祈祷的是,下次探视日让爸爸挽着一个可爱的女士一起来。” 然后她沉思着补充道:“可是他从未这样做过。 “这意味着我得和他一起在意大利度夏。我无法忍受让他独自生活的这个念头。 我未能有机会认识多少同龄人,但我和爸爸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我知道, 他很喜欢带着我一起到工厂去。我使他感到非常骄傲。实际上,那似乎是他唯一不 再沉默寡言、真正充满活力的时候。当他把我介绍给大家的时候,他的脸上会绽出 少有的笑容。我也喜欢去工厂。工人们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这一点,我从最近在《世界报》上看到的一篇文章中得到了证实。文章提到, 她的父亲是意大利北部首先为自己从南方来的工人提供低价住房的实业家之一,否 则这些工人就不得不把家属留在老家。 “但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一起在托斯卡纳偏僻森林里的一家小旅馆里度过 的那些周末。那是米兰和都灵的意大利上流阶层中不浮华俗气的人的度假胜地。” “如果是这样,那地方一定真的非常小。”我开玩笑地说。 她笑了起来。“说对了,马修,所以这个地方才这样不同一般。尽管名字很朴 素,‘旅店’实际上非常闲适高雅。晚上,他们在充满茉莉花香的花园里供应晚餐。 反正对于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那些男人皮肤晒得黑黑的,穿着白色亚麻布西 装,都显得那么英俊,可是谁也没有我的父亲好看。女人们都穿着最时髦然而不扎 眼的服装。还有个3人小乐队为跳舞伴奏。” “钢琴、鼓和小提琴,对不对?” “对,我的音乐家朋友。”她微笑道。 “我琢磨着小提琴会带来浪漫情调。” “确实,”她点点头,“不过遗憾的是,对于一个15岁的女孩和她的父亲却并 不如此。” 恐怕不一定,我心里想。 “每年夏天我都不断希望我们会遇见一个爸爸喜欢的人。” 想到十几岁的少女西尔维亚和父亲一起围着舞场跳舞时仍一面谨慎地用眼睛扫 视一张张桌子,寻找着合适的寡妇,我受到了奇怪的感动。 “一天晚上,我们旁边的桌子上坐了两位女士,年纪较轻的一位肤色微黑,很 有吸引力,年龄非常合适。她们离我们很近,我能注意到她手上没有戴结婚戒指。 整个晚餐期间,她们好像一直在往我们这边看,然后低声交谈。就在送来咖啡之前, 年纪大的那位站起身来,吻了吻另一位,道过晚安后便离去了。” “嘿,这可越来越有意思了。下一步是谁采取的主动?” “自然是我啦。我突然头痛起来,说对不起恐怕得先走了,而且坚持要爸爸留 下吃完晚饭。 “离开餐厅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父亲正伸手拿香烟盒。显然他一点 也不着急。这是我已经等了这么久的一个时刻。我既不能入睡,也看不进书去。我 在窗口呆了至少一个小时,伸长了脖子想看见餐厅,看看他们是不是在跳舞。第二 天早上醒来时,我甚至幻想她会和我们一起在爸爸的平台上吃早餐。她不在那儿。 可是他情绪特别好,所以我想,他一定已经安排好了午餐的计划。我实在等不了那 么久,因此直接问他觉得头天晚上坐在附近的那个浅黑肤色的漂亮女人怎么样。” 她停了下来,沮丧地摇了摇头。 “别告诉我,”我猜测道,“他喜欢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女人。” “不对,你这个傻瓜,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 “我想我说得太多了,啊?”西尔维亚抱歉地说。已经快到凌晨一点钟了,我 们正站在“圣跳蚤窝”(我给我们住的那个鬼地方取的又一个浑名)空空的大厅里。 “一点儿都不,”我真心说道,“要不然你怎么能了解一个人呢?” “但是了解并不是喜欢的同义词。”她大着胆子说道。 “西尔维亚,对于你它不可能有任何别的意义。” 我们互相吻了吻面颊以祝晚安,然后她乘电梯回房。我,一个积习难改的美国 人,要进行每天的锻炼,便沿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到我那在第10层上的阁楼(至少 那时是这种感觉)。我一边爬一边心里在想——除非我过于陶醉在希望中了——她 最后的那句表面看来无关痛痒的话是有它的含义的。尼科还没有赢得她。我仍有机 会。 第二天晚上,当我们在弗洛尔咖啡厅完成了日程上的最后一项——彻底地钻研 了由接触污染的水而造成的常见的血液传染病血吸虫病的发病、发展和治疗之后, 叫了一瓶干白葡萄酒,开始了我们此时已经熟悉的仪式:重新打开家庭的心理相册。 我们谈到最初把我们吸引到医疗事业上来的一些事情。 “说实话,”西尔维亚说道,“我记不得有什么时候我不是多多少少想着要当 个医生。我是说,我觉得早在乔治的时候就开始了。” “乔治是谁?” 她弓起背俯向桌子。每当她向我述说内心深处的隐秘时总是这样。今晚,感谢 她套头衫的剪裁样式,在她对我叙述乔治·望祖托的时候,我无法避免一瞥她美丽 的乳房。 “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时我们都是7岁。他很瘦,眼睛黑黑的,又圆 又大,个子比我们小得多。下课的时候,别的男孩跑来跑去乱闹,他总是孤零零地 坐在一旁。我就过去和他做伴。 “可是他从不能到我家来玩,原来,他每天放学以后要到医院去做透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见鬼,这么久以后说起这件事还是那么难。显然他活不了多久了。我的父亲 提出为他出钱到美国去换一个新肾,我感到非常骄傲。我觉得爸爸做什么事情都不 会失败的。” 她停顿了片刻,然后说道:“他们在波士顿综合医院给他做手术。他再也没有 醒过来。” 西尔维亚低下了头。“这件事一直使父亲非常不安。但想一想里祖托太太吧。 如果我们没有干预这事,她的儿子还有可能活上6个月,甚至1年。而情况是,医学 科学只是使结局来得更快。”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柔声说:“因此你决定做个医生。” “不是有意识的,不过我心里一定是怀着这种感觉。无论如何,莎拉的父亲, 剑桥大学的一位医学教授,是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的临床主任。有一天他早上查房时 允许我们跟在后面。 “约翰·康拉德真是太棒了。我是说,当他和一个病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使病 人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倾听每个病人诉说自己的烦恼,而且总能找到 恰当的话来鼓励每一个人。 “那里有个8岁的小男孩。虽然他非常虚弱,可听见大夫的笑话仍能竭力笑一笑。 “我突然发现自己希望乔治当年能够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关怀和人情味的地方死 去。我就是那天在回圣巴茨的路上下定决心的。” “我能想像得出你父亲的反映。” “其实你想像不出来。尽管他显然非常吃惊,但似乎接受了我的决定。只是到 后来他才开始反击。自然,他的第一招是自责。” “父母都爱用这一手。” “总之,这一招不灵以后,他就试着以学医有多么艰苦来劝阻我。” “告诉我,大夫,”我微笑道,“他有没有形容一番3天一个班,不许睡觉?” “详细得令人痛苦。可是我争辩说,要是别人能经得住,我也能。后来就是— —收买。他建议我们建立一个类似福特基金会的组织,向各种各样有价值的医学事 业提供资助。我承认自己动了心。但是,在整整一个夏天的毫无结果的讨论之后, 他放弃了。当他和我吻别的时候,他轻轻对我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我去干 能让我感到幸福的事。” “反正,”我试探地说,“其实这不就是在你和尼科结婚之前你做些什么的问 题吗?” “上帝啊,”她假装生气地看着我道,“你比我爸还够呛。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爱他?我说过爱他吗?” “反正那会是个资产大合并。”我回避直接回答。 “这一点我无法否认。”她勉强承认道。 “那么你们定了日子没有?”我突然觉得并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事实是,”她恶作剧地笑着说,“最近两位父亲建议定在8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你是说就这个8月?” 她点点头。“当然,现在他们得往后推了。” 我又开始呼吸了。 我终于明白了她渴望参加国际医疗队的特别理由。 她不仅能够为生病的儿童工作,而且还能远远地离开尼科·里纳尔迪和一切来 自家庭的压力。 “告诉我,西尔维亚,你去非洲的决定是否碰巧和能不参加自己的婚礼有关?” 她想压下笑,但没有成功。 “实际上我确实解释过,我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好好考虑考虑。” “他们的态度呢?” “他们没有选择。我像爸爸,可也像妈妈。她也会维护自己的独立的。所以现 在,爱提问的记者先生,你的问题都得到回答了吗?” 没有,我对自己说。我刚刚才想起了一整套新问题。 第八章 培训班最后一天5点钟的时候,弗朗索瓦点起了一根香烟,说了一段发自肺腑的 话。 “好啦,正式的入门已经结束了,等你们一到那里就会看到,这根本算不上什 么准备。实地工作的每一天都是学习,我们在这里只能尽力使你们具有能够应付任 何可能出现的危机的心理状态,而通常你们遇到的危机往往恰恰是我们没有能够使 你们有所准备的。我只是想对受到过我不公平的责备的人说声对不起,而对那些没 有受到我不公平的责备的人说——不用着急,到了那里以后会轮到你的。” 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我想,在他脾气暴躁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腼腆、可爱 的人。 “好啦,祝大家好运。”他最后说,又补充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指望会从他嘴里 听到的话:“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按照计划,我们第二天傍晚动身,因此有大半天的时间可以在巴黎干我们想干 的事。 上午,西尔维亚和我去了罗丹博物馆,然后,最后一次来到了国际医疗队。 我们得签署各种文件,包括银行委托书,医疗事故下的健康保险,以及使最近 亲人受益的人寿保险。如果我死去,我指定蔡兹和妈妈每人各得五千美元。 下午我们分开了,各自去给家人买礼物。我给妈妈和马尔科姆寄去了一个金色 “古董”黄铜钟作为迟到的结婚礼物,在“小不点”给刚怀孕的弟媳妇买了些非常 可爱的婴儿服装。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走过“大师之声”,进去最后测览一番。自然我买了3盒磁 带才算走出了门,其中一盒我让他们用礼品纸包装好,准备送给西尔维亚。 我在大汽车外面紧张地踱来踱去。已经晚了,如果再不出发就要误飞机了。我 不断看表,心想她究竟可能出了什么事。 “喂,马修,”弗朗索瓦吼道,“上车。不用担心,我们即使不等她,她反正 坐得起轿车。” 我觉得这话既不能让我放下心来,又没有什么滑稽之处,但我服从了。 我刚坐下,西尔维亚就出现在台阶顶上,身后仍跟着那个影子。 她穿着宽松的套头衫,紧身牛仔裤,黑皮靴,简直漂亮极了。她一屁股在我旁 边坐下,拍拍我的手让我安心。 “对不起。可他们就是不肯放下电话。” 我认为最好别问她指的他们是谁。 当我们在星形广场陷入车海中寸步难行时,弗朗索瓦大声说道:“好好看一看 吧,孩子们,你们现在从车窗里看见的汽车比全厄立特里亚的车都要多。” 永远无比忠实的尼诺独占了最后一排座位。当我和他的目光相遇时,我热情地 向他招手,让他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可是他就像没有看见我似的。他仍在工作, 不打算做出亲近的表示。 在戴高乐机场,当我们把行李扔到行李车上开始往门口推时,她的看门狗仍继 续保持着谨慎的距离,监护着她。当我们到达护照检查处时,他的任务正式结束。 终于,他向西尔维亚和我走了过来。他不自然地倒换着两只脚,眼睛基本上看着自 己的鞋,和我们告别。 “祝达历山德罗小姐旅途顺利。很遗憾我不能在那里照顾她了。但是……”他 停了下来,难为情地没有说下去。 “你真可爱,”她热情地答道,“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祝你妻子和小女儿好。 回去吧。” 他斜眼看了看我,仿佛在说,我指望你了,先生,别搞糟了。然后他回转身子, 沿通道慢慢走去。 “你会想念他吗?”我低声问道。 “不会。”她断然答道。 我拉着她的手,匆匆加入到免税店里的其他人之中,做最后一分钟的采购,买 诸如科涅克上等白兰地和苏格兰威士忌一类的必需品。莫里斯·赫尔曼斯费劲地拿 着2升装的一瓶荷兰杜松子酒。 “你知道吗,这种杜松子酒是一个荷兰的医学教授首先用红松果酿造出来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看上去你有足够的杜松子酒给整个厄立特里亚治病用了。”我觉得很有趣。 “嘿,这东西现在减价,我捉摸着如果飞行员没汽油了还可能用得上。” 然后我们11个人全都在登机口附近等着,随便聊着,尽量不显露出心里的紧张 不安。 终于,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飞往阿斯马拉的224号航班开始登机了。弗朗索瓦像 个负责操练的军士般站在机舱门口,以保证他经过认真训练的医疗突击队队员全部 万无一失地登上了飞机。自然,他对莫里斯那瓶特大号的杜松子酒刻薄地评论了一 句:“那东西实在太可笑了,你这样做太幼稚了,赫尔曼斯大夫。至少你该买像库 沃舍尔酒那样体面一些的酒。” 他连我的背包也批评,里面有个包成长方形的东西伸了出来。 “请你告诉我,希勒大夫,这是什么?一大块好时巧克力吗?”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弗朗索瓦,”我答道,“这是我的键盘。我告诉过你 的。” “哦,”他记起来了,“我期待着听不到它。” 西尔维亚和我像两个沮丧的推销员,推揉着沿狭窄拥挤的过道走到座位旁。 我们扣安全带的时候,她对我咧嘴一笑。 “笑什么?”我问。 “不笑什么,”她答道,“我只不过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感情。” “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感情”。这也描述出了我的心情。同样我也无法把一切说 个清清楚楚。 我把手伸进衣袋,拿出盒子来递给了她。 “给你的那个新奇的日本磁带录音机用。” “谢谢你。是‘希勒最佳作品选’吗?” “比那要棒得多。” 这时她已经打开了包装纸,看到我给她买的是格鲁克①的18世纪经典名作《奥 菲欧与尤丽狄西》。 ①格鲁克(1714-1787),18世纪德国主要歌剧作曲家。对法、意、英、奥地利、 瑞典等国音乐戏剧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承认说。 “呃,这里面有最完美的以音乐表现的恋人的渴望。” 她把录音机递给了我。“帮我把这段找出来。” 我戴上耳机,快进到那儿后,把录音机递还给她。她闭上眼睛欣赏《没有了尤 丽狄西我怎么办?》 听到一半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马修,没有了你我怎么办?” 我俯过身子吻她。长久地、温柔地、充满性感。 突然,轰的一声,飞机离开了地面,升上了黄昏的天空。 我曾天真地以为在飞行途中可以暂时免受头头的训斥,但我低估了他的献身精 神。 机上开始供应晚餐的时候,扩音器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佩尔捷大夫。我想提醒所有的旅客——特别是我组里的成员——别忘了 服用预防疟疾的药。谢谢各位。祝大家好胃口。” 我们于凌晨1点到达了阿斯马拉。由于兴奋,大家谁也不困。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对黑非洲的最初印象,那就是——黑。飞机一着陆,跑 道上的灯就灭了,看到只有眼睛和牙齿的闪光不时打破机场上的黑暗,真觉得有点 阴森森的。 海关完全是走过场,然后我们全都挤进了一辆呼哧呼哧作响的面包车的后部, 另有3辆老式卡车拉着我们的家当跟在后面。在车队将近两个小时的痛苦颠簸中,西 尔维亚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们终于到达了阿迪苏马和由用波状铁皮做屋顶的长方形棚屋组成的破败的院 落。在可预见的未来,这儿将是我们的家。 在一些当地的职工给我们卸行李的时候,弗朗索瓦把我叫到了一边。“马修, 我在安排住宿。从实际出发,我想知道你打算在什么地方过夜。”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听着,弗朗索瓦,我现在没法回答你。我们能不能暂 时先随便安排一下?” 他耸耸肩,嘴里嘟囔着什么“美国清教徒”之类的话,走了开去。 就这样,头一晚我被分配和吉勒斯·纳格勒住在一起。他是个矮胖结实、看上 去很认真的法国人,戴一副金属丝镜架的眼镜。 我们就着烛光打开了行李,因为那台原始的柴油发电机只向手术室及其他医疗 区供电。 吉勒斯注意到我没有打开的那个大家伙,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他毫不掩饰他的关切。 “钢琴。”我答道。 “不,说真的,别瞎扯。” “我没瞎扯。它只是一个别的什么也没有的键盘。” “哦,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它不会发出声音啦?” “声音?打消这念头吧,吉勒斯。反正,它发出的是音乐声,而且只在我的脑 子里。” “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他一面从包里拿出五六只双筒望远镜来,一面告 诫我说,“我有洁癖。希望你保持这个地方的清洁。” “不用紧张。你用不着那么小心提防,我也不是个在房间里乱扔东西的人。” 我忍不住盯着他那些光学设备看了几眼,使他感到需要解释解释。 “如果你觉得奇怪的话,”他颇带几分自豪地说,“我告诉你我是个野鸟习性 观察家。”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我评论道,然后爬上床去想尽量睡上一会儿。 “要是我运气特别好,就能看见北方的秃顶朱鹭。” “听起来不错。晚安。”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但我记得天一亮我就起来了。房间里已经又潮湿又不舒 服,而且一分钟比一分钟更糟。 我走到窗口去看第一眼白天的厄立特里亚,看到的一切使我十分吃惊。 “上帝啊。”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的同屋突然醒了过来,摸索着找到了眼镜,跳下床来追问道:“怎么啦?出 了什么事?” “没事,”我说,“不过我觉得今晚这里可能有场大型的摇滚音乐会。” “你疯了吗?” “呃,”我继续开他的玩笑道,“好像有挺大一群歌迷在排队呢。我想像不出 来这么多人还会等什么别的。不过马尔塔好像在那里发节目单呢。” 吉勒斯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似乎没有尽头的人的长龙——憔怀瘦弱,满 身尘土,显然都有病——从诊所大门口一直聚集到目力所及之处。 “基督啊,”他倒抽了一口气说,“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7点才开始吗?” “他们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劳力士和吉勒表①的。总之,我看咱们今天会够忙的。” ①劳力士和吉勒表,昂贵的名牌手表。 “没错,希勒。看来马尔塔已经开始在把病人分门别类了。我得去喝我早晨的 那两杯咖啡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早点开始。” 他神经有点紧张,但很明显,具有献身精神。 当我们很快穿衣刮胡子的时候(用的是冷水),吉勒斯不由自主地谈论着鸟。 在我们“暂住”期间他是如何希望能看一眼有赘肉的鹤和——我不是在骗你——棕 色的鲤鸟之类的带翅膀的奇迹。在往“食堂”去的路上他仍不停嘴地说着。食堂比 起我们住的棚屋来可算很大了,这是个谷仓式的木结构建筑,显然是仓促之中修建 起来的。 其他的人大多数都已坐在了有点往下塌的长桌边,包括西尔维亚在内。她向我 招手表示已经给我留了座位。 墙的另一头有个充作厨房的地方,有一个烧木材的炉子和一些有四痕的钢制锅。 我们被告知可以放心,当地的厨子有基本的卫生知识,在拿出来给我们吃之前把什 么东西都煮开了两遍。至于对他们有任何别的指示没有,那还得走着瞧。 早餐放在一张柜台上:番木瓜、香蕉和羊奶酪,这是和用当地的谷物做的像橡 皮一样的面包卷一起吃的。咖啡壶看上去原来做过食油桶(确实如此)。我在西尔 维亚旁边坐了下来。 “感觉怎样,西尔维亚?” “吓坏了。你呢?” “呃,我得说我的主要心态是急躁。我想到外面去,开始干活。毕竟我们是为 此而来的,不是吗?” 她点了点头。 我一面狼吞虎咽地吃,一面环顾周围人的脸,感觉到他们流露出了和我同样迫 切的干劲。 只有西尔维亚好像很克制。 “怎么了?”我问。 她摇摇头。“关于血吸虫病的迹象和症状我脑子里突然成了一片空白。” “得了,”我搂着她的肩膀说,“那晚在弗洛尔咖啡厅你都能倒背如流了。你 现在是毫无道理地把自己搞得很紧张。再说,这些病的症状就像时代广场的霓虹灯 广告牌一样明显。相信我,你不可能看不到的。” 她强笑了一下,想起来还没有给我介绍坐在她对面月u才在和她谈话的那个提格 雷省的青年。 “对了,马修,他叫尤翰尼斯。我很幸运,他要做我的护士,周围的人里他的 英文讲得最好了。” 听到这样的称赞,年轻人露出了满脸笑容。“医生,你肯定说错了,”他说道, “我语言上不是那么强的。” 从我所听到的这点,我同意他的看法,希望他至少能把医疗上的问题恰当地翻 译给病人——特别是传达病人的回答。 “嘿,”我突然注意到了,“大人物在哪里?可别对我说他还在睡个小懒觉。” “你在开玩笑吧?”丹妮斯突然插进来说,“弗朗索瓦和莫里斯从我们昨晚到 了以后一直都在手术室里。我们到的时候有几个枪伤严重的游击队员正等在那里, 他们不想冒险让他们等到早上。” “他们做得好。”我说。我站起身来,对大家说:“让我们受到他们榜样的鼓 舞,去咬住子弹苦干一番吧。”(很不幸用了这个短语,反映了我自己的紧张心清。) 我们正要分散开的时候,马尔塔高声说道:“记住,没有正式的午饭,吃的东 西就在这儿,你觉得能走得开就来吃点。7点半吃晚饭,9点开全队会。相信我的话 吧,今天会很紧张。” “我相信她。”我们走到灼热的太阳下往“门诊楼”(棚子)走去时我低声对 西尔维亚说。 分手前我吻她的前额时,她一把紧抓住我的手说:“如果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能去找你商量吗?” “当然——不过你不会拿不定主意的。” 在接下去的大约2分30秒内,也就是我走到自己那间设备“奢华”的诊室,穿上 白大褂,洗好手,连听诊器都用不着就诊断了第一个结核病人的这段时间里,我脑 子里琢磨着西尔维亚那和她的个性很不相符的怯场表现。 这个小姑娘的肺部感染是这样明显,我可以从她的呼吸听出她肺部的损伤。 从那以后我忘记了时间。 此后的3个小时里,我看到了比我全部医疗经历中所看到过的范围广得多的罕见 病症。我想我遇到了让一米歇尔·戈特列布所讨论过的每一种“宣称已被消灭”了 的病症,包括麻风病。 我的护士名叫艾达,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她不像歌剧里的那个著名女英雄, 一点也不“神圣”。 她个子很小,人很厉害。我承认,起初我觉得她对病人的态度有点太凶了,但 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她多年经验积累的结果,因为那些推推操操拼命往前挤的病人, 只要她一喊,有的时候再推两下,就都听话了。 同时,她还帮助我开始学埃塞俄比亚话。我学会的第一个词是会使任何一个医 生感到满足的“谢谢”。 到第一天结束时我还学会了问哪儿痛,并且能听懂病人已经病了多久。当病人 充满感激地谢我时,我也能说“不客气”了。 我一直忙得在停下来喝那强制要喝的一升水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全身被汗水湿 透了。 不知什么原因,我想起了在巴黎的面试和弗朗索瓦那些可笑的问题,现在觉得 仿佛是多少个光年以前的事了。他问我会不会想念像电视和麦当劳之类的文明世界 的享受。现在回想起来,他没有提到空调。 这种照顾人类舒适的唯一让步只有在手术室才能找到(也许那狡猾的法国伦因 此才占据了这地方)。 医疗区按计划“在最近的将来”会得到降温设备,准确地翻译出来,意思就是 永远不会有。 当我在享受着自己给予自己的自由时间时,突然想起了西尔维亚。 我让艾达先处理着病人,我小憩片刻。我实在无法使自己提食物这个词,因为 几乎所有的病人都处在饥饿的边缘。 这时,太阳正处在正午的位置上,一团火球——一天中除极短距离外禁止工作 人员外出的3个小时的开始。而且连极短的距离也只有在极端必要的情况下才允许出 去。 当然病人别无选择,只能坐在炎热的阳光下,用破衣烂衫尽可能遮挡一下,默 默顺从地忍受着——至少大多数人是如此——等待着轮到他们接受从一个不同的世 界来的、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给他们做检查。 母亲们像棕色的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给啼哭的婴儿吃奶,苍蝇无情地 在他们四周嗡嗡乱飞。瘦得像层纸的老人弓着被岁月压弯了的腰一声不响地站在一 边。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徒步走了半天多的时间来到这里,并准备需要等多久就等 多久的。这意味着他们就睡在排队的地方,只能得到水、象征性的一碗稀饭和“下 次运气好一点”的宽心话。 我只要看看他们的脸——我尽量不这样做——心里就感到十分痛苦。 我到的时候,西尔维亚的诊室里一片混乱。人们喊的喊,叫的叫,推的推。我 立刻就明白了,尽管尤翰尼斯有口才,但他缺少艾达对付比较厉害的病人使劲往里 冲的状况的能力。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一个女人痛苦的哭喊和咒骂声吸引住了。这时我看见丹妮斯 正在缝合一个哭叫着的女病人腹部上的一道锯齿形伤口,几个志愿者在使劲按着她。 “见鬼,你在干什么?”我问丹妮斯,“你就不能给她点利多卡因吗?” “不能,”她咬着牙嘶嘶地说,“几分钟前用完了。” “那我去给你拿点来。”我喊道。 她瞪着我,眼里射出怒火。“没有了,你这愚蠢的美国杂种。别来打搅我了。 难道你以为我高兴这样做吗?” “西尔维亚呢?”我用和缓的口气问道。 “不知道,大概在美容院吧。”丹妮斯厉声说,“如果你找到她,告诉她滚回 来出点力。”突然,她的口气变成了无助的请求。“劳驾了,马特①,我已经快招 架不住了。” 看得出来她快要哭了。显然,出于什么难以理解的原因,西尔维亚擅离了岗位。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匆匆去到食堂,进门时差点和弗朗索瓦撞个满怀。 ①马特,马修的昵称。 从他没有刮过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心情不好。他显然刚从手术室出来。 “如果你在找你的那个女朋友,告诉你她正在享受历史上最长的工间休息,” 他反感地说,“我早该知道的。可是达历山德罗的贿赂大下流了,让人没法儿不理。 我猜这一切是她那娇生惯养的情感所无法接受的。” “你在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在她提出申请的时候,她父亲要给我们100万……” “如果你接受她的话?” “不,如果我们拒绝她的话。这使我一气之下录用了她。现在,你要是不介意 的话,我还有工作要干,你也一样。” 他一个字也没有再说,怒冲冲地冲了出去。 我看见西尔维亚坐在桌子的远端,手撑着头,凄楚地盯着咖啡杯。我拼命想压 下火气,但无法不感到失望和——是的,难堪。为她,也为我。 但当我走近她时,我提醒自己,既然弗朗索瓦肯定已经训了她一顿,她现在最 不需要的就是又一番指责。显然她正经历着自信危机,需要得到二些支持。 “你好,西尔维亚,”我柔声说,“想谈谈吗?” 她摇摇头。 “说说吧,这样你会觉得好些。”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马修,我觉得自己太可耻了。过去这些个月里我对自己想干什么非常自信, 然而我一看到这些孩子心就碎了,人就垮了。” 啊,原来这样。她失去了做医生的超脱。难道她没有意识到现在不是应该被这 样的同情心摆布的时候吗? “我应该更冷酷点儿。”她责备自己。 “如果你更冷酷点儿,你就不是你了。”我温柔地说。 “那就说勇敢点吧。这些人简直是生活在地狱里,可我即使是作为一个局外人 来面对他们都做不到。” “别说了,”我命令道,“弗朗索瓦第一天要求太高了。对了,你按时喝水了 吗?”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 再责备她也没有意义了。我只是走过去,给她拿了2升瓶装水。“现在喝掉一瓶, 今天剩下的时间里别再忘了喝水。至于别的一切,我只有两个字要说。” “什么?”她急切地看着我。 “长大。” 不知因为什么,她笑了起来。 10分钟以后,当我们终于离开食堂时,她得到了足够的鼓励去面对最严重的医 学挑战。 刚出门口,她用双臂搂着我说:“谢谢,马修。” 然后她吻了我,其热烈的程度使我们在飞机上的拥抱显得就像只是友好地啄了 一口。 这可不是平常的一天。 在处理游击队员的枪伤之外,我诊断和治疗的病人自己都数不清了。如果不是 我们正好在那里,许多病人就会死去。 此外,我们的到来使至少十几名沙眼病儿免遭失明。这种暗中作祟的眼部炎症 总是在卫生条件最差的情况下肆虐,使他们失去视力。但及时涂用强力霉素(多么 容易——谁能想像生活中没有抗生素?)就能完全治愈。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那天治疗的最后一位沙眼病人。他是个叫做达威特的聪明 的小男孩,在好几个小时的等待中学会了一两个英文单词。他喜欢用各种各样的声 调叫我“医三”,每叫一次就咯咯笑个没完。他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但角膜或结 膜还没有开始结痴,使用一段时间强力霉素就会使情况好转,不会造成永久性的损 害。 但是我们手头没有药膏了。我让艾达向达威特的母亲解释,要她第二天早上再 带达威特来一趟。 第二天,哪儿也找不到这母子二人。 而且,哪儿也找不到一管强力霉素。在我留在非洲的那段时间里,只要我们一 进药,我一直在寻找这个小男孩,想把他从终生失明的命运中解救出来。我再也没 有能够找到他。 我认为最好的医生,是那些既记住了自己的成功,同时也记住了自己的失败的 医生。这会给他们必要的谦虚精神。这就是为什么一想到厄立特里亚,我就想到那 些我没有能够拯救的人,想到小达威特。 还想到西尔维亚。 第九章 早饭时有多兴奋,晚饭时就有多压抑。 不错,我们被一千次地警告过这个地方非常穷,但是没有一个人,即使是我们 那久经考验的队长,见到过人生活在如此可怕的贫困无告之中。就我个人来说,我 真不知道明知有这样多的儿童在母亲的怀抱中整夜饥饿地啼哭时,自己还怎么能去 吃顿简单的比萨饼。 那一天非常紧张,很难回忆起西尔维亚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一个问题。下午, 她鼓起了勇气,又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她诊断时更有信心了,举止也令人放心了。 事实上她还做了一个出色的诊断。 丹妮斯正在检查一个6岁的女童。她胸部感染,一周前村子里的一个联合国流动 医疗队的医生给了她一些抗菌素,但现在她被急急地送到了我们这里,脸色苍白、 浑身汗湿、脉搏快而微弱,几乎摸不出来了。当丹妮斯用听诊器听不出心音时,她 慌了,把西尔维亚叫了过去。 “上帝啊,”西尔维亚立刻做出了反应,“马上去把超声波仪拿来。” “你在说些什么呀,达历山德罗?这是病毒性感染——” 西尔维亚打断了她,对护士重复道:“赶快,尤翰尼斯。”他顺从地跑了出去。 “真是的,”丹妮斯抗议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吧,是不是?” “住嘴,拉加尔德。我想我可能找到原因了。” 几分钟之内,尤翰尼斯推着我们带来的那台老式设备进来了。西尔维亚很快打 开开关,把探测器放在孩子的胸口。她的怀疑立刻得到了证实。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她有心包渗出,心脏受到挤压。难怪你什么也听不见 呢。你肯定知道我们一点局部麻醉的药都没有了吗?” “绝对肯定。” “见鬼,我只好硬干了。” 她让丹妮斯帮着尤翰尼斯按住小病人,然后低声自己给自己打气地说:“来吧, 达历山德罗,你别无选择。你就扎吧,麻利点。” 不一会儿,当她把针从胸骨下面扎进去,吸出一些混浊的液体时,孩子痛苦地 尖叫起来。几秒钟之内对心脏的挤压就减轻了,小姑娘的呼吸开始正常了。 西尔维亚弯下身去,抚摩着孩子的额头温柔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知道很痛,但是没有别的办法。” 丹妮斯别无选择,她不得不说:“干得好,达历山德罗。” 那晚弗朗索瓦把一群精疲力竭的我们招到一起开会的时候,大家已经都知道了 西尔维亚出自灵感的举动。 “我尽量简短些,伙计们,”弗朗索瓦开始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们都等不及 地要去体验一下这儿活跃的夜生活。”我们累得连象征性地笑一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反正,”他继续道,“今晚我们要讨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最好地利 用小偷给我们留下的那点药。” “你是说‘小偷’吗?”莫里斯惊奇地问道。 “啊,这儿把他们叫做shifta,老兄。不过无论叫什么名字,他们都是同样的 那帮黑市商人,不管我们走到那里,总能想法子把我们药品的大部分弄走。” “尽管对阁下尊敬之至,但是,弗朗索瓦——”我开始抗议道。 “少废话,你的意思是毫无尊敬之至。” “好吧,那就毫无尊敬之至。如果你知道他们会抢我们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在 车上布置警卫呢?” “见鬼,你以为我是怎么做的,希勒?遗憾的是,‘警卫’们自己昨天把那辆 该死的卡车整个儿开跑了。” 他搞得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捏扁了的臭虫。然后他对别人说道:“我们必须十分 小心地把外科手术按轻重缓急排一排。” 在人们传阅一张手写的单子时,嗡嗡的不满声越来越响。 莫里斯气得铁青着脸说:“我简直没法儿相信这个。”他一面说,一面拍着那 张纸加重语气,“就我所看到的,我们没有利多卡因,没有红霉素,卤化乙烷只有 开始时的一半了。我们还能做什么手术,弗朗索瓦?切掉长进肉里的脚趾甲吗?” 我特别注意到除了这些主要药品之外,所有的抗菌素眼药膏全都不知去向了。 在可预见的将来,达威特和我们每天都会诊断出的几十个和他一样的病人就都无法 得到治疗。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指望得到补充?”我愤怒地问道。 “等我们在巴黎的人得到保险金后马上就可以,”弗朗索瓦答道,“别来朝我 叨咕对官僚手续的不满,我们有保险就够他妈幸运的了。” 这时西尔维亚举起了手。 “什么事,法玛小姐?”他毫不掩饰他的火气。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不等弗朗索瓦回答,其余的人几乎同声答道:“不行!” 丹妮斯讥笑道:“打电话要第一班飞机飞离这儿,是吗,达历山德罗?” 但西尔维亚已经经历了一连4个小时的战斗,她不再是他们早饭时看见的那朵正 在凋谢的百合花了,对于自己现在在民意测验中的处境也毫不在意。 “我知道自己今天不怎么得人心,我向大家道歉。对于在上午把事情搞得一团 糟,我特别要向丹妮斯道歉。但是我现在要求用电话却是正当地试图帮点忙。” “我听着呢。”弗朗索瓦抱着胳膊说道。 “我想给父亲打个电话。” 更多不满的呻吟声、口哨声和轻蔑的呸呸声。非常明显,队里有了个替罪羊了。 他们那副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嘴脸真把我惹火了。我站起身来靠在桌子上, 用目光把他们一个个压了下去。 “行了,伙计们,闭嘴吧,让她说下去。” 嘲笑声低了下去,西尔维亚说完了她要说的话。 “正如你们大家知道的那样,作为一个肮脏的资本家,我父亲和制药业里与他 同样的人有联系,有可能加速把我们需要的药品运到这里。” 人们最初的反应是沉默。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头儿,而他的反应惊人地宽厚。 “哦,正如埃塞俄比亚的谚语所说,‘只有shifta才能抓住shifta’,所以干 吗不给老爹个机会试试呢?”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她说:“趁此机会,让他送几箱意大利托 斯卡纳区产的红勤地酒来。” 西尔维亚设法挺直了腰杆走出房间,她知道她走开以后会爆发出什么样的嘲笑。 “典型的资产阶级,”丹妮斯讽刺道,“什么都跑去我爸爸要。” “行了,别纠缠着不放了,”我厉声说,“考虑到你对她已有的看法,难道你 不觉得她主动提出利用她父亲的影响需要勇气吗?难道你们从来没有过一分钟的不 安或片刻的犹豫吗?我仍然认为西尔维亚是有她的优点的。” “不错,”马尔塔挖苦地同意道,“那叫做金钱。” 他们嘲讽的笑声被西尔维亚的重新出现打断了。突然,每一个人都闭上了嘴。 “谢谢你,”她把钥匙交还给弗朗索瓦时轻声说道,“他知道该给什么人打电 话。这星期末我们可能能够得到一批临时补缺的药。” “太棒了,”我的同屋吉勒斯欢呼道,“做得好,西尔维亚。对了,今天下午 你那个诊断非常出色。” 他的这番话引起了一些客气而勉强的掌声。这远远算不上是什么喜爱的表现, 但至少对西尔维亚的攻击结束了。 “好了,孩子们,”弗朗索瓦宣布说,“会开完了,大家都去睡一会儿吧。” 几秒钟之内就只剩下西尔维亚和我了。我们每人端着一根蜡烛,她不安地笑着。 “感谢你对我的支持。” “感谢你做了你做的事,这会带来很大的不同。” 摇曳的烛光下她显得非常美丽。 “米兰家里怎样?”我装出若无其事的声音问道。 “挺好……不错。 “尼科好吗?” “我没问。” “难道你父亲没有告诉你吗?” “你想要知道实际情况的话,他只想谈我,并想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一帮人。” 我突然想到,不知尼诺做了个什么性质的汇报。还有,他的老板已经对我有了 多少了解。 我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至少此时不再想。 “走吧,西尔维亚,很晚了。把蜡烛吹掉。”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她问道,仿佛能感觉到我凝视着她面颊的目光。 “因为我想记住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然后我们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灭掉了小小的烛焰,紧挨着站立在黑暗之中。 我伸出胳膊搂住她,打开了手电。我们开始慢慢向她的小屋走去。大院里一片 死寂,只有夜鸟的狐狐叫声。它们富有异国情调的名字只有像吉勒斯这样的人才会 知道。棚屋和树木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气温令人刚刚能够忍受。 “你知道吗?”她喃喃道,“今天是以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开始,而以最了 不起的一天结束的。这只有一个原因。”她用力地捏了捏我的胳膊,“我怎样才能 谢你呢?” “这没什么。”我答道。 这时我们来到了她的门口。她抬头看着我。 “我不想让今天结束。” 一会儿以后我们都进到了屋子里,在一根蜡烛的火焰下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无法形容抚摩和亲吻西尔维亚·达历山德罗时的感觉,或描述我们拥抱时我 的世界是多么完美。 突然她停了下来。“我得告诉你一件事,马修,”她说,“我很害怕。我从来 没有和男人在一起过。” 我真的惊奇了。我永远也不会想到,像西尔维亚这样世故的女孩竟然会是个处 女,但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是真的。这使我能够就我在她心目中的意义得出 自己的结论。 就这样,在埃塞俄比亚一个偏僻小村庄里的一个破旧的棚屋中,我们第一次做 爱了。 第十章 这不是一场梦。 我醒来时仿佛是半夜,发现自己仍睡在西尔维亚身边。她竟然在我的怀里平静 地呼吸着,真让我不敢相信。她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我真想吻她,但我 不能搅了她的睡眠。 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5点钟了。通过她窗上那临时凑合用的百叶窗,可以看见 黑暗的天空已开始出现丝丝曙光。我得回房间去了。 尽管我穿衣服时尽量轻手轻脚,西尔维亚还是突然睁开眼睛,用胳膊支起身子, 在黎明的昏暗中看着我。 一开始她光是看着,然后说:“不。” “不什么?” “你不能走,马修。” 我俯下身去,脸紧挨着她的脸。“你愿意他们知道吗?”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反正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 “是的,”我微笑着说,“你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吗?” 她点点头。“所以你可以留下。” “不行,”我开玩笑地说,“我不愿让吉勒斯妒忌。” 她笑了。我挣脱了她的魔力,迫使自己按我知道是对的方式去做。 “马修——” 我停下来轻声说:“不要担心,我们才刚刚开始全新的一章。回头见。” 我走进棚屋时吉勒斯惊醒了,很快伸手去拿眼镜,但我叫他放心,说:“别冒 汗,还早,我只不过出去散了一下步。” “啊,当然。”他回答的口气让我猜不透,“不用担心,你没有打搅我。我一 直在训练自己5点钟就醒来看鸟。既然你已经起来了,你想跟我去吗?” 我感谢他慷慨的邀请,答应以后和他去,同时对于他对周围事物的不加注意, 或是注意到了但好心地装作没有注意到,心里十分感激。不管怎样,我希望今晨他 能看到带来幸福的蓝知更鸟。 我们的哑剧继续了差不多48个小时。我的队友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行为有 什么变化,我们很高兴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第三天早上,弗朗索瓦派我们两人开着半履带式汽车去给一个生病的酋长看病。 他如此宽宏大量地让我带个朋友去进行本来只要一个人就够了的简单出诊,我是应 该起疑心的。 我们回来时他对我们咧着嘴直笑。 “二位,我不得不给你们重新安排住处。从现在起你们两人都住在11号屋,就 是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西尔维亚和我交换了一下目光。 “不介意,”我代表两个人说,“我们会强迫自己服从的。” 突然我想起来了。“嘿,一共只有10间屋子呀。” “啊,信不信由你,希勒,我们已经把你的东西搬到了院子里最新开发的住宅 中去了。” “你是说我的东西也搬过去了?”西尔维亚觉得又惊奇又有趣地问道。 “没有,我们觉得你会愿意自己搬。当然,是在下班以后。总之,我们的一些 康复病人手可巧了,你们今天上午不在的功夫,他们用创记录的速度把整个棚子搭 了起来。” 看来显然是这样。棚子的结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建筑上的典范,把电话亭般 的长方体和比萨斜塔那轻缓的倾斜结合了起来。但是那又有什么,它有着无法估量 的优点:它坐落在仓库的另一边,远离其他的棚屋。不论它是多么粗陋,它是我们 的第一个家。西尔维亚和我手拉着手站在一起,看着这刚刚盖好的住所。 “幸福吗?”我问。 她微微一笑。“我对你说过谁都会看出来的。” “那好呀,省得我们告诉大家了。” 这时弗朗索瓦在远处大声说道:“请允许我提醒二位,这可不是个借口,下午 上班一分钟也不能迟到。” 不用说,我们的夜晚是难忘的。 我们非常幸福。 然而,在白天无情的酷热中,我们不可能不注意到周围的一切。 土地是焦干的。除了兰花楹属树木勇敢地、挑战般开着的紫色花朵之外,什么 都似乎不开花、不生长。周围的景色是一片单一压抑的暗淡棕黄色——微带刚能察 觉的一丝红色的暗棕色。有时在沉思中,我会想像这是土地吸收了所有的屠杀所流 的鲜血的结果。 从诊所,我们有时能听到哒哒的枪声。这是种令人担忧的声音,还不仅是因为 它意味着马上就会有受伤的人来手术。自然我从不问受伤病人的政治派别。有些人 年纪非常小,我常常怀疑他们自己也不了解自己。而这再一次说明了战争的愚蠢。 西尔维亚的父亲知道该怎么办事。第一个星期尚未结束,他在达赫拉克群岛上 的石油勘探公司的直升飞机就把药品从阿斯马拉机场安全地运到了我们的后院。拥 挤在附近的病人高声欢呼,为欢迎这些魔力无边的直升飞机跳起舞来。 而我们则用做手术来表示庆祝,还有给沙眼患者开强力霉素(唉,但是没法开 给达威特)。 全靠工作的速度才使一切变得可以忍受。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对看到的可怕疾病 感到毛骨悚然。在书里面看到图片是一回事,但是在现实中面对一个原本很可爱的 孩子严重毁容的脸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除了看病的时间以外,西尔维亚和我都在一起。对于别人来说,疲劳而毫无变 化的日子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们的精神,而对于我们,每一天都纯粹是幸福的无限 重复。然而,每一天都必须承受的、令人无法接受的无谓死亡,即使在我们身上也 产生了影响。 我能通过在假键盘上练琴来排除自己的痛苦,但西尔维亚却没有这样的途径, 需要向人述说她的感受。她不用说话我就能知道,什么时候情况特别困难,她需要 安慰了。 她会回到家中,换上浴衣,匆匆到临时露天淋浴处去洗澡。如果时间掌握得好, 晒了一天的水还会是温热的。 洗完澡回来,她会紧挨着我在床上坐下。我膝上放着键盘,狂热地弹奏着。没 有乐声,她无法知道我弹的是哪只曲子,所以我解释给她听。 “这是贝多芬所谓的《月光奏鸣曲》的最后一个乐章。给了这首奏鸣曲这个愚 蠢的名字的人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一部分——它确实十分激越,路德维希①实实在在 是渲泄出了一股猛烈的旋风。” ①路德维希,贝多芬的名字。 然后,我用全部力量再度投入弹奏那疯狂的琶音和隆隆的和弦中去。 “你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艺术家。”她说,一面吻着我的颈背,“我一看你的 脸就能看出你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她微笑着,“有时候我也能听见音乐声。” 这时我就会停下来,我们会谈谈一天的情况。因为我们不能不谈。这是保持神 志健全的唯一方法。 如果病人死去,西尔维亚总要责备自己。有一天午后不久,一对双生婴儿死产, 那天晚上她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进行严厉的自责。 我用尽自己全部的说服力才使她相信,这个国家的产前检查不仅是质量低的问 题,而且根本就不存在。实际上,不少临产妇在步行许多英里往诊所走来时,还没 有到我们这里就失去了婴儿。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严肃地说道:“有的时候我 痛恨这个地方。” “不,你不恨。”我反驳道,一面把她搂进了怀里。 由于食堂是唯一有电的“娱乐”室,晚餐后大家都留在那里,看一个星期前的; 日报纸,写信,聊业务或——是的——吸烟。压力确实极为残酷,我们有一两个人 又犯了老毛病,吸起烟来。 我们常常用短波无线电收听英国广播公司国际节目中的新闻。当提到厄立特里 亚的起义者为从埃塞俄比亚获得独立所进行的战斗时,我们总是如饥似渴地听着。 他们在伦敦,但对于发生在我们家门口的事知道得似乎比我们要多。 其他的医生简直谈不到有什么社交生活。吉勒斯的鸟当然是有翅膀的,因此大 多数时间他都是独自坐着看书或发呆。然而,他似乎并不愿意这样。我总是努力让 他参加到我们之中来,他显得很勉强。 “这种闲谈总是落到谈个人过去的话题上。”他阴沉地评论道。 “那又怎么样?也许会很有趣呢。” “对我不是这样。我没有过去。” 我那助人为乐的本性使我不肯放弃。 “你总可以编出些细节来的。我相信多数人都是这么做的。” “我没有想像力。” 到这个分上,我那牧师般的宽宏也到了头。 当最后的读书人交换过了最后的平装书以后,直到上床睡觉之前,除了聊天以 外就没有别的打发时间的办法了。 渐渐地,我们知道了彼此过去生活中的故事,那些各种各样导致我们今天一起 来到这块充满厌倦、无聊的绿洲的奇遇和不幸。同事的过去不可避免地成了我们的 主要消遣。 我想弗朗索瓦成了第一个倾吐一切的人,这是可以预料的。我们从他左手上的 戒指知道他结了婚,从佩尔捷夫人的从不出现我们可以推断他们的结合并不是无比 幸福的——我们上飞机前她都没有露面。 一天晚上,他无意中提到自己是个“幸福的已婚男人”,我听见后不由自主地 说了声“真的吗?”于是引起了一场关于婚姻问题的热烈辩论。 “真的,希勒,”他肯定地说,“我们一起20年了,有3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你有多少时间是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 “这种事情是不应该用量来衡量的,老弟。”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从你呆在国外的时间来看,你短暂的家庭生活经历必 定是惊人地热烈。” 这时,莫里斯·赫尔曼斯提出了那个我们大家都特别想问的问题。 “如果不嫌我冒昧的话,弗朗索瓦,请问你的妻子从这样的安排中能得到什么 呢?” “哦,”他点燃一支香烟,慢吞吞地说,“她结了婚,却不必忍受老有个丈夫 在旁边碍手碍脚的不便。当然,她为我的工作感到骄傲。她本人是我们资金筹措办 公室的主任,而且是个好母亲。” 我心中暗想,这不是占上风的一招。不过事情还没有完。 “每年8月在诺曼底我们的小别墅里,我们都提醒自己,性生活就像优质香槟酒 ——一开始时冒泡的话,20年后就会更好。我们使短暂的相聚充满了温文尔雅的谈 话,这样我们会暂时忘记我们已经不再相爱。” 毋庸多说,没有人再提出任何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等我回到巴黎以后”之类的话开始进入人们日常的谈话里。 我们时常需要提醒自己当初将我们带到这片遥远的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来的理想主义, 因为我们正在逐渐变成萨特①的《别无出路》中的人物。只是结果发现,地狱中并 不是“别的人”,而是同样的人。 ①萨特(1905-1980),法国哲学家、剧作家、小说家,法国存在主义的首创者。 在我们这一漫长的冒险历程之初,当莫里斯·赫尔曼斯要吹口琴的时候,他总 是坐在门廊上吹,以表示对我们的尊重。但是渐渐地,他不仅把表演移到了室内, 并且还开始和英国广播公司竞争起来。 从原则上讲,即使如此也还是可以忍受的。遗憾的是,他的保留节目只有《红 河谷》和《我亲爱的克莱门坦》。可以听到有人要对他施以私刑的传说。 5月初的一个晚上,我们从广播中听到意大利前总理阿尔多·莫罗被左翼恐怖主 义分子绑架并杀害的消息。西尔维亚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不仅勾起了她对自己母 亲命运的可怕记忆,而且莫罗还和她父亲有私交。 我力图安慰她。“至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不会遇见那种事情。” 我让她答应不再听新闻广播。“干脆就利用咱们在穷乡僻壤这一点。咱们的病 人就够咱们愁的了。” 她点点头抓住了我的手。“你说得对。我们应该珍惜这些时刻。”对于我来说, 这些话笼罩着哀伤的阴影。它们提醒我,田园牧歌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 偶尔我也大着胆子考虑一下将来,但总感到充满了痛苦,所以连想一想未来那 不可避免的分离都受不了。 然而,尽管我理性的头脑做了很大的努力,我仍会幻想和西尔维亚结婚。有天 夜里,一个助产士碰上臀位产,无法应付。我给产妇做了紧急剖腹产。当我把婴儿 用毯子包好交给那个母亲时,我成功地想像出了我和西尔维亚可能有的孩子的模样。 这是短暂的、充满了纯真的快乐的一刻,以后如何,我就无法想像了。 我绝对设想不出一个在现实世界里我们能够在一起的生活。我是说,她会和我 一起回到迪尔本去行医吗?不太可能。我会去意大利吗?也不怎么可行。我无法想 像自己会受到欢迎,进入她在米兰的社交圈子。 我开始相信,我们是被残酷的命运作弄的玩偶,把我们带到一起只是为了拆散 我们,造成我们更大的痛苦。这样的想法我必然无法向西尔维亚隐瞒。她毫不犹豫 地承认,同样的别离的幽灵也盘踞在她自己的脑子里。 “我是说,我们现在是这样幸福,”我坚持说,“为什么不能永远像这样生活 下去呢?” “我同意。” 起初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一切都那么完美,”她分析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就在非洲呆下去?这 里的工作一辈子也做不完。” “你这话当真,西尔维亚?你是说你真要放弃你世界中所有那些别的东西?” “重要的只有爱情和工作,马修。我的世界一切都在这里,就在这里开始,也 在这里结束。” “啊,我愿意与你共度此生,如果你能肯定这是你真正希望的生活。” “这是我真正希望的生活。” “那么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的回答是3个词:‘是的’,‘是的’,还是‘是的’。”她黑眼睛闪着光, 扑上来抱住了我。 “咱们干吗不去找一个神父?” “行啊,我没意见。”只要我们能结婚,以什么形式结婚并不重要。 我提出由我给阿斯马拉天主教大教堂打电话约一个时间。她想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她说。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我说,你没有怀孕吧,是吗?” “没有,不过我对这个想法突然感起兴趣来了。”接着她用较为严肃的声音承 认道,“说实话,实际上,我们既然已经决定了,我想如果给我父亲一个既成事实 要更好些。我无法解释,这只是个直觉。” 我明白她是对的。我们等的时间越长,消息就越有可能传到这个极有势力的人 的耳朵里。他会搬天动地——肯定无疑会搬动厄立特里亚——把女儿从我身边夺走。 我们去找弗朗索瓦,没有解释原因,只是要求享受早该享受的休假,好去阿斯 马拉。 “没问题。”他和善地同意了。“别忘了去试一试尼亚拉饭店6层楼上的餐厅。 他们把桌子布置得像小帐篷一样。很有意思。” 两天以后,我们早上7点从阿迪苏玛出发,不到中午就来到了厄立特里亚首府的 郊外。这里的海拔比阿迪苏玛整整高出一英里。气候的变化简直是戏剧性的:我们 把地狱般的夏季抛在了身后,进入了春天。 开车进城时,我们经历了一次文化冲击。在非洲的荒野中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以 后,我们突然来到了一个很像米兰郊区的地方。我们这样想不是没有理由的,城里 的大部分建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89年意大利的征服,从那以后,这儿成了意大利 非洲帝国的中心。 阿斯马拉没有辜负它的名字:花林,到处都是九重葛和兰花楹属的花木。街道 一尘不染,两旁有露天咖啡馆和真正的商店,而不是逢集时放在毯子上的商品。然 而即便在这里,我们这辆破旧的半履带式汽车也并非显得格格不入,因为这里几乎 一半的交通工具是马拉的。 既然不是去观光的,我们便径直开上了自由大道,在天主教大教堂附近停下车。 这是一所俯视周围的意大利式建筑。我们早了几分钟,于是就在教堂里面闲逛起来, 看看那些冒充哥特式杰作的20世纪的彩色玻璃窗。 突然,我的注意力被一件神奇的东西吸引住了,我许多个星期的渴望意外地获 得了满足。我没有停下来去征求同意,却发现自己在迅速地拔下大教堂管风琴上的 桂子。我已经有很多个星期没弹过琴了。 当然要弹的只会是巴赫那伟大的(小调赋格曲》。开头的部分只弹了一半,就 有一个很大的声音压过了有力的音乐。 “可以请问你是什么人吗?” 能够再一次弹琴使我得意忘形了,我的回答可能有点不够尊敬。 “目前我只不过是巴赫的一名恭顺仆人。我们约好要和教区代理主教伊夫特见 面。你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吗?” “你已经找到他了。”那人答道,然后他夸张地补充道:“你们来早了,孩子 们,很显然你们是借爱情的翅膀飞来的。” 像他的大多数同胞一样,伊夫特先生非常结实,但穿得比阿迪苏玛一带的人要 好得多。他已开始歇顶,出现了双下巴,眼镜的金属丝架紧贴在脸上,赋予他一副 机灵的神情。他已经严厉地瞪了我多时,认为我会明白他的意思,但最后不得不说: “希勒先生,你弹得已经很够了。请你们二位这边走。” 3份咖啡已经等好在他四壁放满书的办公室里了。我不禁注意到其中许多是拉丁 文的。 “请用,”他指指咖啡说,“咖啡豆是我们嘉布遣会的一些会友在这里种的。” “啊,”我克制不住地说道,“这样说来,这是真正的咖啡了。”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尽了我认为是他最大的努力笑了一笑。 “好了,孩子们,你们现在离家很远。你们是在非洲认识的吗?” “不是的,先生,我们是3个月前在巴黎参加这次任务的集训时认识的。” “啊,”教士评论道,“这么说,你们相识的时间不长?” 这只是我的想像,还是我真的感觉到了他问题中暗含的怀疑? “我想,如果仅从年月上看,时间是不长,”我代表我们二人回答说,“可是 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我是指日夜一起工作。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和人是会变得 非常密切的。” “是的,”伊夫特先生同意道,“有关你们出色工作的消息连我们这里都听到 了。应该祝贺你们。好,现在我们该从哪儿开始呢?” 呃,我心里想,你可以从表现得友好一点开始。我想像他的买卖不见得好到能 拒绝像我这样的可能的皈依者的程度。 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只手的指尖对压在一起,看着西尔维亚。 “婚姻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达历山德罗小姐,而且当然是永恒的、牢不可破 的结合。” 西尔维亚看了我一眼。我的表情说明,对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是越来越不 耐烦了。 她回过头去用和缓的口气说:“我们明白这一点,先生,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我在威尔特郡的圣巴塞洛缨读过书。” 他听了似乎觉得很受用,便直接回答西尔维亚道:“好呀。”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西尔维亚追问道:“那你愿意主持我们的婚礼吗?” “当然,当然,到时候会的。但是教会的规矩是,想结婚的人必须到我们这里 来五六次,以使他们得到充分的准备。你们愿意每月来一次吗?” 我不能肯定,但是我认为他刚刚把我们的婚礼推迟了半年。可我错了。 “当然你们的情况是,”他补充说,“有一方为非天主教徒。”他看着我。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愿意接受宗教教导?” “是的。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如果我不愿意,我不必正式皈依天主教?” “是的,只要你同意子女在这一真正信仰的教育下长大。” 有一刹那功夫,我没有做出反应。我已经对西尔维亚说过,我愿意我们的孩子 成为天主教徒,但是我不喜欢这个人对我施加压力。然而,我明白只有一个词能使 我们摆脱这里,因此我说了出来:“同意。” “好极了。”他的反应是这一天里最热情的。“我可以肯定,对于像你这样一 个有教养的人,最多再要3个月时间就够了。” 不,这已经是一个长达9个月的拖延策略了。 我只是点了点头。 “很好,”他站起身来,“那么现在这个钟点对你们方便吗?” “方便,先生,”西尔维亚客气地说,“这样我们来回只要一天就够了。” “非常好。那我们是不是……”他手伸进法衣的口袋,拿出了一本精巧的皮面 日志。他仔细地翻过后建议说:“我们24号再见面,行吗?” 那是3个星期以后。 “好的。”西尔维亚代表我们二人回答。说完后,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 了出去。 一走到他听不见的地方,西尔维亚便低声说道:“深呼吸,马修,做深呼吸, 等到了街上再说。” 我们必须从教堂的门廊经过才能回到停汽车的地方。 那时,我们才看见了后墙上的铜牌。日期是1922年,是为了纪念教堂最初的捐 助者而设的。其中赫然包括了温琴佐·达历山德罗,法玛公司的创始人,以及他为 之忠实服务的领袖,贝尼托·墨索里尼。 “哦,这就明白了,”我挖苦地说道,“你知道这是个家族教堂吗?” “我要是知道的话,你觉得我会提出到这里来吗?” 然后她用那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柔声问道:“你仍愿意和我结婚吗?” “当然啦,西尔维亚。只要不在这里。” 我们在意大利和美国使馆的经历与在教堂的经历截然不同。当地态度和蔼的职 员答应尽一切可能促使他们各自的政府尽快同意我们在国外结婚。他们都对我们说, 我们可以准备在两个星期后举行婚礼。 我们冒着让弗朗索瓦失望的危险,退掉了在尼亚拉饭店预定的当晚的餐位,而 在公园咖啡厅匆匆喝了一杯蒸馏咖啡就动身回去了。 “你在想什么,马修?” “仅仅是在琢磨而已。”我说。 “琢磨什么?” “琢磨你父亲需要多长时间把我们拆散。” 她抓住我的手。“别傻了,什么也不可能使我们分开。” “别那么自信。” “我说,你现实点,我们已经超过21岁了,他怎么可能阻止我们呢?” “西尔维亚,”我半开玩笑地说,“以你父亲的关系,他可以让你参加意大利 的第一个前往火星的太空项目。” 我们晚上很晚才到家,但回到熟悉的环境使我们非常高兴。那晚我们久久地、 热烈地做爱。 后来我们拥抱着静静地躺在那里。 西尔维亚悄声说:“马修,没关系。” “什么?”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我紧搂着她。真的,别的什么也不重要。 第十一章 “不行,弗朗索瓦,你不能硬要我这么干。” 如果这是军队,我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当我投身于这一使命时,我曾认为不会有任何任务能可惜或令人不安到无法执 行的地步,但是我错了。我发现自己无法拿着武器向另一个人瞄准,然后扣动扳机。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所有的人里,居然是弗朗索瓦在对我的和平主义进行考验。 “听着,马修,你得现实点。这些大门外不到100米的地方就在进行一场战争。 你可能会发现需要保卫你的病人的安全。为了他们,同时也为了你自己,你有责任 学会使用这把枪。” 但是他身不由己的举动表露了他真正的情感:从他那小心翼翼地在手指头上吊 着那把.38口径的自动手枪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也非常厌恶用训练来拯救生命的手去 握导致死亡的工具。“让我告诉你吧,为了减轻你的负罪感,我建议做出下列妥协: 学会使用这个东西,把真正需要开枪的决定推迟到问题直接面对你的时候。” 他停了下来,恼怒地吸了一口气,补充道:“至少答应我做一下选择。” 我让步了。 此后的两个星期,每天早上6点半钟,我们大家都聚集在大院的一个偏僻角落, 尽可能远离每天早在医生开门前很久就排在门外的大群病人。 弗朗索瓦展现出了他一直不为人知的艺术天资——他做了3个硬纸板人形,在心 脏部位贴上了6个同心圆。然后他把“哈泼”、“奇柯”和“格罗丘”分别放在10米、 20米和30米之外,向我们演示怎样以无情的准确性将它们处死。我的一些医生同事, 包括西尔维亚,很喜欢这种练习。然而,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成了我们之中的 神枪手,甚至连弗朗索瓦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希勒,你要是有朝一日给人治病治腻了,可以去做个黑手党的杀手。”他开 玩笑说。不用说,我并没有笑。 弗朗索瓦的枪迅速具有了护身符的地位。它成了我们的亚瑟王神剑:它将在邪 恶下保护我们,使我们能不受伤害地完成我们神圣的职责。 我们1978年到达的时候,内战发展到了一个危险的新阶段。向来爱冒险的苏联 人卷入进来,大规模地重新武装了埃塞俄比亚政权。他们大大增强了的军火实力, 使形势对厄立特里亚起义者非常不利,在撤退中到处遭到了流血浩劫。 这些挫折使大批群众流离失所,联合国的救济人员拼命设立难民营。在甘契瓦 以东40英里我们这个地区最新建立的一个难民营里仅有两名护士、简单的急救设备 和一些治疗诸如随处可见、死亡率极高(特别在儿童中)的痢疾等病的“看家药”。 由于我们最近似于“医院”,便定期派出两个医生去给这些难民治疗较为紧急的病 症。 我和西尔维亚盼望着一起去执行这样的任务,当时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冒失之处。 对于我们来说,这给了我们一个既可表现无私精神又可以亲密相处的机会,让我们 既能得到“表扬”,又能在路途上一连几个小时快活地在一起。 当然,我们也意识到旅途上不是没有危险的。埃塞俄比亚军队、厄立特里亚解 放力量以及纯粹的盗匪就像城市里对立的团伙那样经常为争夺地盘而无谓地打仗, 根本不管在交火中打中了谁。 我们正要第三次上路去甘契瓦。在做最后的准备的时候,弗朗索瓦和马尔塔帮 助我们检查装在久经风霜的半履带式汽车后部的补给品。弗朗索瓦一声不响地从仪 表盘上的贮物箱中拿出手枪,检查是不是上好了子弹。 他吻别西尔维亚的时候,我求他对我免了这种感情的表露。并不是因为我不爱 他,而是我不愿在不必要的近处承受他那浑身的烟味。 正如人们对法玛公司法定女继承人会做出的判断,西尔维亚开起车来神气活现。 如果我听之任之,她会把着方向盘直到终点的。清早的天气不太热,开车能微微带 来一些快感。 我的任务降为看地图和放音乐(第一盘磁带我选的是泰勒曼①的小号独奏曲, 来反映新的一天的乐观心情)。后来,我们沉溺于独自相处的快乐之中,聊起天来。 ①泰勒曼(1681-1767),德国自学成才的音乐家。 开始我们又玩了一轮自己发明的游戏:没有被邀请参加我们的婚礼的人之中, 谁会最生气。这样,我们走过了几英里颠簸的路程,然后,我们又讨论了另一个老 问题:在两年的合同期满以后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呃,就我而言,”我深情地说,“永远好像还不够长。怎么啦,西尔维亚, 突然想家了?” “为什么要想家?”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想一碗真正上乘的意大利面条。” 她回答时脸好像有点红。“别担心,马修,我向你发誓我要学会做饭。” “得啦,你知道说到你的烹调技术时我并不是认真的。但是另一方面,关系到 孩子时……” “你是不是指我们想在什么地方抚养他们?” “对。”我答道,极力抑制突然而来的想做父亲的强烈渴望。在这件事上,我 们两人谁都找不到一个容易的答案。 我们继续往前开了一段,听任斯科托和多明戈在荒野中对唱《托斯卡》中的一 段小夜曲。西尔维亚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呆呆地想什么呢,小姐?” “你认为我们还回得去吗?” “回哪儿?” “你知道的,回我们来的地方。” “会的,去参加我们第一个孙子的婚礼。” 她笑了。 车子开了两个小时以后,格兰·古尔德①正在演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 空气已经热得像火炉了。当我们来到一丛按树旁时,我让西尔维亚停下车,喝了些 加蜂蜜的茶厂弗朗索瓦大妈”用来喝下食盐片防止中暑的偏方的一部分),然后我 接过方向盘,开过格雷姆丘陵地带。 ①古尔德(1932-1982),加拿大钢琴家。 几分钟后,大路通到一片开阔的高地。我们已经得到过警告,说这种地形最危 险,因为可能的侵犯者能够看见我们而自己不会被发现。可是我们年轻,正在相爱, 又有谁会想伤害我们呢? 不久我们就知道了。刚开始,那声音像一块小石头。在非洲这么偏僻的地方? 显然我不愿意相信穿透右侧车前盖的是一颗子弹,可是伴随一阵巨大的噬噬声,被 打穿的水箱里的蒸汽喷了出来。我竭尽全力才使车没有失去控制,并停了下来。我 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对情况极富说服力的估计:“妈的!” “什么事?”西尔维亚突然害怕起来,问道。 “不是什么事,”我纠正她道,“是什么人。不知道我的美国汽车俱乐部会员 证在这儿管不管用。”绞刑架下的幽默。 我把手伸进仪表盘上的贮物箱,抓起手枪匆匆下车去看出了什么事时,感觉到 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直跳。这时,我面对面地碰上了我们的对手:两个瘦而结实、 肤色红褐的战士,胸前交叉挂着子弹袋。他们非常凶狠,在齐腰的高度端着连我都 能认得出的俄国造步枪,枪口直指我们。 知识分子的本性难移,我试图和他们对话。 “你们想要什么?”我拿出我最好的埃塞俄比亚语阴沉地说。我的心脏撞击着 肋骨,跳得是这样响,我真怕自己会听不见他们的回答。 一个外国佬说他们的话,这使他们一惊。两个人里较高的一个凶狠地打量着我。 很不快调的是,我们仍能听见格兰·古尔德的琴声。 “跟我们来。”他吼叫着说。我决不可能让这些家伙把西尔维亚带走。绝对得 先把我打死才行。 “滚开,别挡路。”我也吼道,还加上了从病人痛苦时用的骂人话中学来的精 华。这生动的土话又一次使他们愣住了。我回头对西尔维亚大喊,要她赶快坐到驾 驶座上,在换挡前的一刹那通知我。 显然她是吓傻了。“不,马修,也许我们应该按他们说的去做。” “听我的,见鬼,”我厉声说道,企图把她从瘫痪状态下震醒,“你不会愿意 做他们的俘虏的。好了,按我说的去做!” 这时,伏击者之一用步枪向我示意,要我走到他那儿去。我没有动,尽管我知 道他马上会开枪。 “快,西尔维亚!”我再一次喊道。半履带式汽车中仍然毫无动静。 那人的眼中冒出了怒火,很明显,他要杀人。那一刻,我变成了一个不惜一切 保护配偶的本能动物。 突然,一颗子弹呼啸着从我耳边飞过,切断了我和文明间的联系的最后一环。 我狂怒地瞄准着向他的胸口开了一枪。我差一点命中了他,但他往下一跪,躲过了 子弹。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爬起来前,我已跳上了汽车踏脚板。突然,我发现了在大 路另一边的第三个枪手。他正把步枪举到齐肩高,瞄准西尔维亚。 我本能地毫不犹豫地开了枪。他向后反跳出去。天哪,我打死了一个人。这是 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然而我没有时间再去想它。我很快倾过身去,摇着西尔维 亚,使劲喊她的名字。她惊醒过来,立刻机警地换挡。汽车扬起一团灰尘驰去。 但这时,一阵弹雨从大路两侧倾泻而来。在汽车逐渐加速之际,我把身子探出 车窗,将手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向了敌人。四周一片混乱。子弹在到处开花。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撕扯着我的太阳穴,脑袋里面突然像国庆夜那样一片闪亮。 然后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