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81年,纽约 第十五章 有一个很流行的传说,说一个研究生20年前走进了哈佛的基因工程实验室后就 再也没有出来。有人说他还在里面,眼睛贴在显微镜上,拼命想找到一个特别不稳 定的基因。这传说里有其真实的部分,因为一个研究者一旦开始了这样的探索,他 的一部分就和那个变幻莫测的世界永远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那儿没有白天,没有黑 夜,没有四季的变化,也没有时间的消逝。 我开始进入哈佛时,这个领域几乎是刚刚起步,距克里克和沃森①发现脱氧核 糖核酸的结构还不到20年。他们的发现提供了在未来打开人体75万亿个细胞中每一 个细胞的秘密的钥匙。 ①克里克(1916— )、沃森(1928— ),克里克为英国生物物理学家, 因参与20世纪生物学上的最重要发现——测定DNA(脱氧核糖核酸)的分子结构而与 沃森、威尔金斯共获196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沃森,美国生物物理学家。 然而,已经有幻想家们相信,一切疾病最终都可以通过把不论哪个被发现有缺 陷的基因修补好后再导人人体内而得以治愈。 我是那些献身的狂热者之一。我深信这是可以做到的,是应该做到的,哪怕我 们这辈子再也睡不了觉——也要把它做到。 从非洲回来后的头4年,我是在我的脱氧核糖核酸合成器前度过的,进行一次又 一次的试验,寻找着能够用来使肿瘤逆转的那个具体的分子结构。 我对一个基因的执着搜寻使我想起了吉勒斯。他每天清晨5点挨着冻扫视地平线, 以求能看见一只难见的鸟,而我对征服疾病的难以抗拒的冲动使我整夜不眠地工作。 人能光靠比萨饼活着吗?多年以来,哲学家们一直在争论这个间题。但我在做 研究生的时候亲身做了试验。我知道在厄立特里亚,人可以靠粗谷饼活着。用融化 的干酪和西红柿片加在类似的扁饼上,相比之下这样的饮食是多么富有营养啊。 有人也许会奇怪,这和科学研究有什么关系?回答是,当你在狂热地追踪某一 条脱氧核糖核酸链时,你不会在晚餐或什么餐上浪费时间。比萨饼就是唯一的食物。 毫不奇怪,我的博士论文所做的项目是神经生物学。你脑袋中过子弹以后,可 以毫不夸大地说你心里就总想着自己的大脑。于是,我开始探索大脑两半球,研究 神经通道,跳过神经元的突触,看看在这极少为人所知的领域中能发现些什么。人 体内的这片天堂也是妖魔有时来播下毁灭性肿瘤的地方。我越来越坚定地要摧毁它 们。 1984年结束了分子生物学的研究后,我留在了哈佛做博士后研究。我猜其中很 大的原因是由于惰性。不论在哪里,实验室看上去都差不多,论起吃比萨饼来,波 士顿似乎也和别的地方一样好。 此外,在难得的情况下,我们也出去吃饭。我总是把朋友们哄到城北老意大利 区去,在那儿你几乎看不到英文的招牌,听不到人说英文。 每次到那里去,我就想像看见了西尔维亚。有时我觉得听到了她的声音,或看 见她就在我前面走着。我紧走几步赶上去,却意识到我的脑子又在欺骗我了。 即使是现在,我在晚上仍梦见她重新出现,醒来却仍是孤身一人。看来,使我 把自己锁在实验室中的还不仅是对科学的追求。 当我开始发表我的研究成果后,就接到各个机构的来信,询问我是否有意换换 地方。最吸引我的是曼哈顿北区康奈尔医学院的邀请。 这时,蔡兹几乎已经绝望了,认为我肯定要变成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光棍”了。 他迫切地希望我换个地方,指望我在从一个显微镜前往另一个显微镜的路上,会遇 见一个可爱的空中小姐,此后便永远幸福地与她生活在一起。艾伦和蔡兹同样关心 我感情上的倦怠,但她说得要委婉一些: “在波士顿,如果你去找,会有合适的女人;在纽约,你就是想躲,合适的女 人也会找到你头上来。” 蔡兹拼命兜售纽约那无穷无尽的文化生活机会:剧院、音乐会、歌剧等等。更 不用说这种工作具有的显赫地位是一块天然磁石,能吸引来最优秀最聪明的女人。 总之,我决定到那里去。是到了换换环境的时候了。终于,我也克服了居住在 多于一间房间的地方的内疚感。我非常幸运能在东区大道找到这处看得见河景的极 好的公寓,它鼓舞我重又开始慢跑锻炼(我的腰围似乎比我的事业发展得快)。 我的公寓位置非常理想,价钱又出奇地便宜。它上市已经将近6个月了,卖房的 奥斯特莱谢老太太对于允许谁来住在她和她做心理医生的老伴共同居住了这么久的 公寓非常挑剔。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绝望?),我一走进门她就对我微笑,主动带我看房子。 很显然,她通常是不这么做的。 然而,她还是无法使自己进入丈夫的书房。我称赞着高抵天花板的木制书架, 上面塞满了用各种欧洲语言写的专业书和纯文学作品,但她却一直不安地呆在门口。 “如果你对这些书有任何兴趣的话,大夫……”她怯声说道,但是没有能够说 完。 “你难道不把它们带走吗?”我问道,立刻体会到她声音中的忧伤。 “我要到佛罗里达去和女儿一起生活。他们的书已经够多的了。” 她注意到我的眼光发现了那架钢琴,便停止了说话。 那是一架战前常常生产的红木“客厅大钢琴”,制作极为精美,象牙琴键几乎 和新的一样。我本能地知道它的音肯定还很准。 “你弹琴吗?”我听见她在问。 “从前弹。”一个只在星期日玩玩的人的口气。 这时,她来到了我身边,热情地笑着,冲钢琴做着手势。 “我能有此荣幸吗,大夫?”她的口气里充满了渴望。 我呆住了片刻,既有强烈的弹琴的愿望——为她也为我自己——又可怕地确知 我仍然不能够弹。 我低头看看键盘。突然,我仿佛站在了墨西哥令人头昏眼花的悬崖之上,那些 吸引着冒失鬼去冒生命危险的悬崖。我仿佛站得如此之高,光是看一看那黑白琴键 就使我感到眩晕。我的心跳加快,我慢慢从悬崖边后退开去。 “对不起,”我咕哝道,“我手生了。”尽管我极想逃跑,我还是强迫自己出 于礼貌尽可能呆得长久一些。她继续说着话,可是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时机一 到我就溜了。 回到医院时已经有口信在等着我了,是房地产经纪人留的:“不论你出什么价 买她的单元房,奥斯特莱谢太太愿附送钢琴。在他们把她送到疯人院之前赶快抓住 这机会。” 没有一个词能确切地把噩梦的反面意思表达出来。“白日梦”不怎么合适,因 为我是在那晚睡着以后享受到这种几乎是肉体上的狂想的。 我坐在奥斯特莱谢医生的钢琴旁。房间里幽暗无声。时间很晚了,只有我独自 一人。我开始弹奏。非常轻松,就像呼吸般毫不费力。我从简单朴实的《C大调序曲》 弹起,自然地依次弹了《平均律钢琴曲》,变奏曲,奏鸣曲,无懈可击地弹完了 《赋格曲艺术》。然后,我又开始弹《C大调序曲》,无休止地重复着大师那一整套 钢琴曲。 我的身体和灵魂完全浸沉在爱之中,我不仅再一次弹奏音乐,我是和音乐再度 结合在了一起。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这时,我醒了。如果梦中的欢乐是强烈的,现实的痛苦就更强烈了。我现在肯 定无疑地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在那架钢琴上弹奏了。 第二天上午,我给奥斯特莱谢太太打电话,感谢她同意把公寓卖给我,特别感 谢她慷慨地提出送给我钢琴,但很遗憾我无法接受。她很有礼貌地答复说她能理解, 但听得出来很伤心。 就这样,我于6月从波士顿搬了过来,那时黄昏还不太热,足以吸引慢跑锻炼的 新手。 我甚至找到了一个清洁女工来给我收拾满地扔着的袜子和护腿,弄出些整洁的 样子来。我常常回家看见她给我留下的富有营养的晚餐,可以放在微波炉中加热后 吃,同时还附有一张这类责备性的条子: 亲爱的医生,健康是从家里开始的。你的玛丽·贝斯 根据合同,我有两个实验室助手,他们毫无疑问地加速了我工作的进展。我每 周有3个下午从事小儿神经科的治疗。尽管很遗憾,我主要处理的都是些除了提供诊 断外已无法进行治疗的病人,但我仍很高兴能和小病人直接接触。这也起了提醒我 为什么要从事我所进行的研究的作用。 到80年代末,基因工程终于产生了一些具体结果。我自己的情况是,我开发出 了一种技术,可以激活一个特殊的T细胞杀手,它能摧毁老鼠体内的某些肿瘤。 我的生活也并不是只有工作没有娱乐。我是说,至少一年一次,我会到充满异 国风情的地方去,如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檀香山、东京等(我的同事们确实知道 如何选择开会地点)。而我非去不可,因为我已是会长了。 在那些年里,这些活动给我带来了还说得过去的社交生活:偶尔的短暂的浪漫。 我认为其中有些女人是有可能发展的,但我没有继续下去,因为不论她们有着怎样 的天资和性格,她们不是西尔维亚。 我们当时都有一种紧迫感。弗伦奇·安德逊,我们这个领域中的先驱者之一, 很好地表达了我们大家的这种感觉:“问一问只能再活几个月的癌症病人,问一问 肉体正在枯缩的艾滋病人……这种‘紧迫’来自对需要帮助的同胞的出于人性的同 情。” 但如果我们这个分支在医疗上真要想起飞的话,还得华盛顿官方有勇气允许我 们在人的身上进行我们治疗方法的试验。 这里牵涉到各种各样的道德和医学问题。认为这是对上帝的工作的干预的想法 是一种从教义出发的反对意见。还有正常的担心,说如果人体内至少有着10万个基 因,那也许可能错误地激活了不该激活的基因,从而造成某种异常赘生物的噩梦。 然而,直到我们能在食品与药物管理局内找到什么人愿意从信仰上来个飞跃, 我们的斗争就将一直是一出没有结局的戏。慎重的小组委员会总能设法逃避这个问 题,直到把它变成学术问题,也就是说,病人死去了。得有人去强迫他们在还有一 点时间的时候让我们干预,于是这就成了我的任务。 我是在乔希·李普顿快死时遇见他的,他是个可爱的、头发乱乱的11岁男孩, 从休斯顿转来前已经用化疗、放疗和手术对他那无情地生长着的延髓肿瘤进行过治 疗,但都没有效果。现在他最多只能活几个星期了。 尽管医疗科学的箭袋中的每一支箭都为他用过了,乔希和他的父母仍在斗争。 他牢牢地紧抱着生命不肯松手,他的父母继续寻找着其他可能的方法,甚至不惜到 墨西哥河对岸的“绝望者诊所”去打听他们的异端疗法。 我决定向华盛顿请求特准处理。我请两位国际闻名的专家提交了宣誓证词,说 明一切已知的医疗手段已无法帮助这个男孩。既然已不会造成进一步的痛苦或伤害, 他们敦促政府的头头们允许我们试用我的方法,这个方法成功地——至少在实验室 中——遏制了肿瘤的生长。 当政府官员们道貌岸然地讨论和争辩之际,乔希的生命正在迅速衰竭下去。一 天傍晚我给他做了检查,意识到在这无尽无休的文件旅行中的下一份文件将会是他 的死亡证明。 尽管我不认识委员会的主席斯蒂芬·格拉宾纳博士,我还是直接给他打了个电 话,说明情况: “你是不是要我在他的葬礼上宣读食品和药物管理局对他治疗的批准?见鬼, 你们认真点,好不好,博士?冒一下险吧。是我的脑袋有危险,不是你们的。” (其实是乔希的脑袋,但在这类激烈的斗争中,病人常常会发现自己被推到了次要 地位。) 电话线的那头似乎有了点反应。心灵唤醒了理智,理智唤醒了意志。 “明白了,希勒大夫。我来看看能不能在周末召开委员会。” 奇怪的是,在有些重大事件上你记住了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1991年3月14日星 期四凌晨将近3点钟,我们坐在实验室里正要开始品尝一种新的佳肴,我特地从北风 餐馆定来的熏鲑鱼比萨饼。这时,电话铃响了,找我。我斗胆想道,半夜这个时候 打电话不可能是小事。 “嘿,马修,我是斯蒂夫·格拉宾纳,对不起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可是我知道 你不会愿意我等到天亮的。我就不拿细节来烦你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同意你进行一 次这种治疗,不得重来。明天上午我把同意书给你传真过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格拉宾纳博士,斯蒂夫,你叫我说什么好?” “啊,”他既轻松又疲倦地答道,“你可以说你绝对可以肯定这不会变成一件 恐怖的事。” “哎,我没法儿说这种话,你是知道的。” “所以我要去喝上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上床睡觉。晚安,老伙计。” 当我迅速列出要叫醒的工作人员的名单时,疑虑和不安开始袭上心头。我承担 了把一个人的生命带上未知航程的责任。尽管乔希的父母已向我保证他们不抱幻想, 但一想到我的失败会给他们造成怎样的痛苦,我仍然觉得受不了。 时间太宝贵了,我给乔希病房的值班护士打电话,让她把乔希的父母立刻叫来 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她回答说李普顿先生和太太已经在儿子的病房里了。 由于强烈地意识到每一粒沙子正不停地从沙漏中漏下,我冲过院子,跳上电梯。 今晚电梯上数字变动之慢令人痛苦。 到达乔希的楼层后我冲向他的病房。芭芭拉和格里格·李普顿已经在走廊里等 着了。他们的高兴实在是为时过早,让人不安。 “啊,希勒大夫,真是个好消息。”芭芭拉激动地说。 “谢谢你,大夫,”父亲比较清醒地说,“你给了我们又一次机会。” 我知道自己最困难的任务是保持信心而又不完全排除疑虑。这很微妙,但我必 须这样做。他们和我一样必须有失败的准备。 孩子已经醒了,我们友好地交谈了几句。我的高级实验助理里萨在准备器械。 我问小病人他知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爸爸说这是又一次击球,是种新药什么的。” “不是药,”我解释道,“只是我想出的一种办法,把你血液中的细胞重新安 排一下,好让它们回到你的身体里去把肿瘤永远吞灭。” 他睡意矇眬地点了点头。我从盘子里拿起注射器,想在孩子瘦骨零丁的胳臂上 找一条没有被针扎过的血管。我尽可能轻地把针扎了进去,抽了血。 里萨这时急急回到实验室,两个助手等在那里,开始了那缓慢的、棘手的、仍 未能证实的、将他的T细胞进行处理使它们能向肿瘤进攻的过程。 清晨6点,我实验室的设备嗡嗡作响,激活过程正在进行。这需要时间,而最缺 乏的正是时间。我没有事情可做,就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里萨是唯一有胆量指责 我的人。 “看在老天的分上,马特,你就不能找个别的地方去踱方步?你搞得大家都紧 张得要命。”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医院新闻官员华伦·奥立佛打来的。 “嘿,希勒,出了什么事?” 我没有心情公开我的焦虑,因此努力回避问题。但他很坚持。 “我听说你得到了华盛顿那帮人的同意,怎么回事?这可是新闻,老兄。这是 了不起的新闻。” “只有成功了才是。” “会成功的,对不对?再说,就是不成功,你是第一个获得同意这样做的人, 仅仅这一点对我们就很有利呀。” 我尽力控制住火气,提醒自己他的任务是在报纸上得到报道,这正在迅速成为 医学中的一门专业。 “对不起,华伦,现在我实在是忙得要命。” “好吧,只是不要忘了我的存在,马修。我们是一起的。你是内勤,我是外勤。” 我不等他说完他那套打气的话就挂上了电话,发誓不对我的实验室人员做华伦 对我做的事。 我告诉大家我要离开医院去吃早饭,而且几个小时之内不会回来。他们没有掩 饰感激之情。 三天后我们结束了反病毒基因转换,可以把新细胞导人病儿的血液中去了。虽 然没有人正式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但即使在他病房外的走廊里都能感觉到紧张的气 氛。 孩子的父母分别站在乔希枕头的两边握着他的手,我坐在床上开始往他的血管 中注入这魔剂——这是我为了孩子这么叫的。我尽量显得有信心。 “这些细胞怎么知道该往哪儿去呢,大夫?”事后芭芭拉问我道,“难道它们 没有可能消失在身体的其他部分吗?” 这是我噩梦中出现的状况。“呃,”我没有直接回答,“每一个细胞都有自己 独特的脱氧核糖核酸地址。我希望我的病毒有着正确的邮编号。” 从病人身上看不到立刻的反映,好的和坏的都没有。 我们进入了观察阶段。 此后的日子里,除了慢跑和取邮件,我几乎一刻也不离开医院,每天去看乔希 五六次,做例行的生命特征检查,观察他的眼睛,等等。 一次,他的父亲堵住了我,极力想在信息上捞几根稻草。“现在情况如何,大 夫?” “现在要说出个所以然来还为时过早,格里格。” “那你为什么老是给他做检查?”他问。 我怎么能对他说实话,告诉他我只是想检查检查,看他的儿子是不是还活着? 在第5天快结束时,我们把乔希送到放射科去做术后第一次扫描。当放射科专家 阿尔·雷丁使劲往一个微型磁带录音机里口述他的观察所得时,我们全都挤在他的 周围。 “肿瘤大小是1.5×2×2,和上一次在14日的大小比较,表明没有增大。” 从旁观者中发出一阵嗡嗡声。 “我没听错吧,阿尔?”我问道,希望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不是我的想像,“你 是说肿瘤一点儿也没有长吗?” “我想刚才我就是这么报告的,马修。”雷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一面挪 开身子好让我更仔细地看看。 这时我突然满怀希望,但却没有勇气和别人分享这份希望,甚至不敢告诉他的 父母,而他们的反应和我们谨慎的放射学家正相反。 芭芭拉开始轻轻地哭了起来。“你成功了,大夫,它已经不发展了。” “我们现在还不能肯定地这么说呢,”我警告道,“再说,只要有一丁点的肿 瘤,就总会有大出血的危险。我们还没有摆脱困境呢。这也可能是暂时的缓和。现 在我要再给他导人一些我们做好的新细胞。” 但是现在我抱乐观态度了。谨慎的乐观。 4天以后的扫描表明,肿瘤不仅停止了生长,而且缩小了20%。要掩饰我的狂喜 心情是越来越困难了,特别是当两个星期以后,乔希已能两条腿垂在床边坐起来时。 “你会打网球吗,孩子?”进行第三次细胞导人的那天早上我问他道。 “会一点。”他说。 “那你和我应该约好哪天打一场。” “好的,大夫。”他笑了。这一次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乐观的情绪。 3个晚上以后,奇迹出现了。我正结束查房,心想顺便去看看乔希。我拐过一个 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走廊的那一头,我的病人正和他的父母一起散步 呢!没有人扶着他。 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向他们冲了过去。 “你感觉怎样?”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很好,大夫。特棒。” “他不仅很好,他简直是好极了。”格里格笑道。这是我看到他最表露感情的 一次。 我们没有按照惯例要求预约。我干脆让一个护士去通知放射科,说我们马上带 孩子去做扫描。他们没有让我们等。 结果十分轰动。肿瘤缩小到原来的一半,已经不再压迫大脑了。 不易动感情的阿尔·雷丁终于解冻,使劲和我握手。“祝贺你,马特,你成功 了。” “不,阿尔,应该受到称赞的是乔希。” 回到办公室以后,我给自己生活中有关的人都打了电话,妈妈和马尔科姆,蔡 兹和艾伦,他们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刚一放下电话,电话铃又突然大声响了起 来。 “现在内情如何了,马修?”华伦·奥立佛急躁地问道。“记者是我们通向捐 助人的渠道。我想提醒你,我们的科研项目需要很多经费,我还特别欠《纽约时报》 一个姑娘的一份人情。快说吧,”他敦促道,“按规矩办事,告诉我,你有没有什 么有价值的事情可报告的?” “还没有呢,”我答道,心里想一次成功还不足以提供充分的科学根据,“不 管我告诉你什么都有可能激起不切实际的希望。” “你刚才说的是‘激起’吗?你是说你有什么肯定的结果瞒着我吗?看在老天 的分上,马修,快说吧。” 我败下阵来。我违背自己的理性判断,同意到奥立佛的办公室去接受15分钟的 采访,在电视上简短地说上几句。 记者都是专业人员,大多数本身就是医学博士。虽然他们对我告诉他们的内容 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我却很放心,知道他们不会着意去渲染细节。 媒体的宣传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只有一个古怪的例外。 我突然在想,不知意大利的报纸会不会转载这条新闻。 第十六章 显然我无法逃避。新闻界似乎搞到了一切可能找到我的电话号码。我唯一能够 采取的行动就是关掉寻呼机,钻进电影院去躲起来。 或者去音乐厅。当我翻阅《纽约时报》周日版时,我仔细看着上面提供的大量 音乐娱乐节目,然而我立刻就知道自己想去听哪一个了。 就在那天下午,我的老朋友埃维的大提琴手丈夫罗杰·约瑟夫森要在卡内基厅 演奏莫扎特、肖邦和弗兰克①的作品。她无疑会在听众之中。我不仅能够了解到她 别后的情况,还可以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 ①弗兰克(1822-1890),法籍比利时作曲家。 票几乎卖完了,但是我还是搞到了一张第一排最边上的票。从婚礼上见到他以 后,约瑟夫森胖了一些,头发开始出现缕缕灰白色。他突出的特点和他更为成熟的 音乐技巧相得益彰。他似乎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师。 我曾经给人做过伴奏,因此不可能不注意到他钢琴伴奏者的技巧。这是一个名 叫卡门·德拉罗什的漂亮墨西哥女人。从他们老练的表达方式和充满想像力的、节 奏自由的演奏风格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显然经常在一起演出。 中间休息时我寻找着埃维,但人很多,而且她可能是这样一种类型的妻子:她 们觉得紧张,不愿在人前坐着,而宁愿躲到丈夫的化妆室去。 罗杰和搭档演奏了激动人心的肖邦的最后一个乐章,听众报以狂热的掌声。他 们确实受之无愧。 其实我并不真正有胆子去做这类事情,但在极度愉快的心情之下,我走到了舞 台门口,说明自己是约瑟夫森家的朋友,很容易就进了门。 自然,大提琴家的化妆室里挤满了拍马屁者和表示良好祝愿的人、管理人员、 新闻发布人员等等。我有点犹豫,没有一头扎进这精力充沛的人群中,而是跟起脚 尖站在那儿,看看能不能从远处发现埃维。正在这时,弹钢琴的墨西哥女人向我走 来,非常妩媚地一笑,问道:“我能帮助你吗?” “谢谢,”我答道,“我是约瑟夫森太太的老朋友,不知道她——” “我就是约瑟夫森太太。”她的反应中冒出了拉丁式占有欲的火星。大约过了 一秒钟我才反应过来。 “可是——埃维怎么了?”我笨拙地问道。 “我造成的,”她咧嘴一笑,黑眼睛闪闪发光,“他们已经离婚好几年了。难 道你不看报吗?” “噢,实际上我有一阵子不在国内,”我带着因不了解音乐界近期所发生的变 化而感到抱歉的口气解释道,“既然这样,我最好还是离开吧。” “你干吗不等一等?她马上就应该来接女儿了。” 这消息既好又不好。我很快就要和一个一度亲密难分的朋友重逢了,但与此同 时,我得知这些年里,生活并没有善待她。她离了婚,是个单身母亲。 “不,我简直没法相信。”声音是女中音,语气是快活的,音色像铃裆一样清 脆。是埃维,第一眼看上去和将近20年前没有不同。棕色的短头发,淡褐色的大眼 睛和以前一样明亮。由于三月天的风吹,由于惊喜,或两者兼而有之,她的双颊鲜 红。 我们没去注意周围的旁观者,冲上前拥抱在一起。她的香水是春花的香气。 “过去20年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她一面质问我,一面继续毫不在乎地拥抱 着我。 “说来话长,埃维。”然后我调整了话题。“我刚到纽约,看来你的生活里有 了一两个变化。” “是的,你可以这么说,”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过来见一见我生活中两个最 重要的变化。” 她走近两个女孩子,她们每人都在白衬衫外面穿了一件蓝色套头衫。她们正在 和一个拉美妇女聊天,原来那是暂时照顾她们的保姆。一看便知她们是谁,决不会 错。把她们的妈妈缩小就是她们的样子,而且无疑都有着妈妈迷人的外貌。 埃维把我介绍给她们时,13岁的莉莉和11岁的戴比表现得很热情。 “这是我的老朋友,那个我常告诉你们的天才的钢琴家。” “你是说后来变成了医生的那个人吗?”莉莉问道。 “而且到了丛林里再也没有回来?”妹妹问。 “差不多吧。”她们的妈妈笑了。 “你是怎么听说我在非洲的?”我的好奇心被勾引了起来,便问道。 “我有自己的途径,”埃维开玩笑地说,“其实我对你的关心了解比你想像的 要密切得多。我有一个秘密来源。” “什么?” “它叫做《密执安校友通讯》。你弟弟在使老同学了解你的活动近况方面非常 出色。你家里人一定非常为你骄傲。” 只有这时她才仔细地看了看我的左额。 “几乎看不出来,”她同情地说,“我猜你还算幸运,是吧?” “你可以这么说。”我答道,希望听起来模棱两可。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纽约来的?” 我立刻意识到,我那位给我做编年史的弟弟在关于我最近的活动方面信息提供 得不很及时。 “哦,我想我得说是康奈尔医学院。我是那儿的教授。” “真的吗?”她高兴地问道,“做医生是不是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那样?” “你是想要一个简单的是或不是的回答呢,还是可以让我请你和孩子们到什么 地方去吃一顿早晚餐呢?” “太好了。”她的女儿们高兴地说。 “你肯定没有别的更重要的安排吗?”埃维眼含笑意地问道。 “绝对肯定。” 然后,我对两个女孩说:“你们喜欢俄国茶室吗?”她们渴切地点点头。 埃维设法引起了前夫的注意。他们互相招了几下手,显然是表示对孩子责任的 交接,然后我们就走了。 一走到街上,孩子们本能地蹦蹦跳跳跑到了前面,给了我对她们的妈妈说出我 心里最想说的话的机会。 “很遗憾你们的婚姻失败了。” “我不完全同意这个说法,马修。我们有了两个非常好的女儿,这是无论给我 什么我也不换的。” “不过,独自把她们带大——你是独自一人,是吗?” “这里是纽约,”她答道,“你很难说比例对单身女子有利。” 她情绪很好。我感觉得出来,等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会听到她和罗杰婚姻破 裂的黑暗的一面。 但此时我们已来到了俄国茶室,我们的注意力会转到夹鱼子酱和酸奶酪的烤薄 饼,当然还有用俄国式茶炊煮的茶上去了。 我们已经这么久没有见面了,自然需要互通许多基本信息。她选择女儿们作为 叙述的高潮,罗杰弃她而娶了火暴的墨西哥女人作为低潮,这毫不使我感到奇怪。 她当着孩子们的面坦率地诉说一切,显然她们是亲身经历了这一个又一个打击的。 我自己的自豪之处是厄立特里亚的诊所,低潮不可避免的是中弹。我随便地将 此一带而过,免得让孩子们不安。这样一来,就留下了一个在将来讨论西尔维亚的 机会——这个题目绝对不适合孩子的耳朵。 埃维看来和以前一样不屈不挠。即使在我们初次见面20年后的今天,仍然没有 什么东西使我改变当初对她的印象。她坚强、开朗、乐观,随时都准备好了以感激 的心清接受好事,也不带任何自艾自怜地接受坏事,如果坏事找上门来的话。 离婚后显然她调整了自己事业方面的计划,不过罗杰慷慨地帮她得到了朱利厄 德学院的任命,在那儿做私人辅导,教大提琴硕士班。她仍然在纽约市范围内和各 个室内乐小组一起演出。 尽管我有正当的借口,但当她生活中出现危机、我的友谊可能会对她有所帮助 的时候,我没有在她身边,这仍然使我毫无道理地感到内疚。 “你夏天都做些什么?”我问道,极力把第一次谈话局限在中性话题范围之内。 “噢,孩子们到罗杰和……”——可以看得出来她说这名字仍有困难——“卡 门那里去住回个月。近来我总是去参加阿斯朋音乐节。好啦,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 隐瞒着什么?” 我感到困惑。“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的名字,她做什么工作,你们有几个孩子?” “你在说些什么呀,埃维?” “你觉得我在说什么?你的妻子。” “什么妻子?” “纽约每一个像样点的男人似乎都有的妻子呗。”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没有妻子。” 她停下来考虑了片刻,显然拿不定主意如何对付这个对她说来实在反常的现象。 我知道她的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感觉到她在拼命努力地小心措词。 “哦,没有成功?” “噢,”我含糊地答道,“我以后再告诉你。” “如果不使你太痛苦的话。” “啊,不痛苦。”我的回答使人难以相信,至少对埃维是如此,她仍和从前一 样能看透我的心思。 这时我把注意力转向了孩子们。我希望多了解她们,我明显地感觉到她们下午 和父亲在一起过得并不开心。 她们非常可爱,就我所见,已经平安度过并很好地适应了当今过多发生的家庭 之舟触礁事件。很显然,她们的母亲为照顾她们肯定度过了几年艰辛的岁月,因为 她们刚刚才到不必每时每刻都要有父母之一在身边、可以自己生活的阶段。埃维真 不简单。 晚饭已经结束,孩子们几下就吃完了俄式水果奶油布丁。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送 她们回家。我高兴地发现,她们就住在离我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在具有传奇色彩的 博尚巷里。 “你们这所房子很有名,”我对孩子们说,“人们给了它一个外号,叫它‘东 卡内基厅’,说这是纽约唯一的一所每一个公寓都配有冰箱、冰柜、炉子和斯坦韦 牌钢琴的住宅楼。” “是的,”戴比说,“妈妈喜欢叫它‘交响乐巷’。” 我看着埃维,她笑了。 “我是孩子们唯一的监护人,这是好处之一。不存在谁得到这套房子的问题。 我不仅很高兴有这么多酷爱音乐的邻居,”她顽皮地一笑,“而且还特别得意,因 为卡门对这房子想要得要命,可是怎么也办不到。” “啊,他们仍然有可能得到的。”莉莉插嘴道。 “怎么回事,宝贝?”埃维问。 “这事有点复杂,不过卡门说要是塞普哈迪先生得到了伦敦的那份工作,他的 楼顶套间就会上市,他们会是第一个有希望的买主。” 我看见埃维对此的反应是一个响亮而没有说出口来的“妈的”。为了安慰她, 我谎称自己也可能对那套房子感兴趣,会同样努力地争取得到它。两个孩子好像很 喜欢这个主意。 “现在告诉我我急着想知道的事,”埃维急切地说,“目前在音乐方面你在干 些什么?” 我搜索着,想找到一个回答。 “目前我正把莫扎特所有的钢琴协奏曲都过——” “太棒了。”埃维大声说。我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只不过我是让丹尼尔·巴 伦波姆在弹。我是说,我在实验室大忙了,只能在音响上放光盘听。不过这事说来 话长,我们下次见面再谈——希望很快就能再见。” 在电梯里,我看得出埃维在和女儿们进行着无言的对话,以及她们同意她尽管 提出她的建议的暗示。 “哦,马特,女孩子们和我想请你过来吃晚饭。” “那太好了。” “哪天对你合适,马特?” “我的时间由自己支配,所以你们来定吧。” 我们进行了复杂的协调时间的工作。孩子们星期一有音乐课,埃维星期二、四 上课要上到10点半。星期一、四的下午我有研讨会,在各个不同的时间还有客座报 告会。 我们能排出的第一个共同的日子几乎在半个月以后。我很满意这个时间,因为 我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和埃维的重逢打开了道道记忆的脉络。那失去了的机会,那没有抓住的机缘。 我当时根本就不应该听任我们逐渐疏远起来。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们现在既然又一次相遇,我们的友谊将在原来的基础上 重新开始,而这一次将不再会中断。 第十七章 作为一个怪人的问题在于,只要你表现得稍显正常,大家便都注意到了。 因此两周后,当我5点30分离开实验室,说要到第二天才回去时,人们就开始嚼 舌头了。 实际上,那天早上我头发理得比较像样地走进实验室时就已经埋下了祸根。既 不开医学会,又没有从华盛顿来的客人,老板干吗要在看来无缘无故的情况下收拾 得整齐像样? 具体情况我甚至连秘书宝拉都没有告诉,仅仅让她记下那晚“晚餐,7点半”, 然后要她自己记住提醒我“带上玩偶”。 我在非洲最后的日子里曾在附近的村子里到处转悠,寻找手工艺人(我现在才 知道他们是最棒的)购买——有时定做——当地各式各样人物的小人像,好在回国 后怀念他们时拿出来看看,回忆他们是什么人,和我的关系等。 我看着我厄立特里亚的微型居民,想从中为埃维的女儿们挑选礼物。 一开始我想给她们带去和她们同龄的女孩子的小模型,但最后我挑了我最珍爱 的两个:两个老音乐家演奏当地的乐器,一个是一种鼓,另一个是一把长脖子提琴。 (这两个音乐家和艾达圣诞节聚会上的音乐家一模一样。) 我决定不给埃维小人像,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我猜是因为我不愿意 她成为我已经留在了身后的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我只是给她带了花去。我记得她 喜欢水仙花。 “东卡内基厅”真是名不虚传。进门时我认出了一个著名的钢琴家和他的妻子, 显然正要去一个音乐会(不是他演出,否则他会走得早得多)。开电梯的意大利人 在把客人送到各自的目的地时不停嘴地大谈音乐,对我也是如此,他立刻就认为我 是某种大师。 当他得知我的目的地后,他宣称约瑟夫森太太是个“可爱的女士,出色的音乐 家,但最重要的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他是把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对这里居 民的判断一律提供给所有的客人,还是说埃维很特殊?他还说,“我的妻子也是个 优秀的母亲,不过遗憾的是她不会乐器”。) 对他来说,遗憾的是我们终于来到了埃维的楼层。 从她邻居的公寓里传出了演奏拉赫马尼诺夫①的《第三钢琴协奏曲》的乐声, 这毫不令人奇怪。但当时引起我注意的是从埃维门下飘出来的西红柿和大蒜的刺鼻 香气。 ①拉赫马尼诺夫(1873-1943),20世纪最著名的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兼指挥, 俄罗斯浪漫主义传统的最后一位伟大倡导者。 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真正的家中烹调的晚餐,不是饭 馆或微波炉晚餐,而正在等待着我加入到她们中去的是一个真正的家庭。 戴比打开了前门,告诉我她妈妈因为开系教师会耽误了,几分钟前刚到家。 “你能过一会儿再来吗?”她好心地建议道,“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呢。” “戴比,”埃维不满地大声喊道,“马上带马修到厨房来。” “你好,”飞走进厨房时她微笑道,“正如女招待领班刚才对你说的那样,我 有点晚了。你能把那瓶意大利干葡萄酒打开吗?” 莉莉往碗里刮干酪丝的时候,埃维把面团放进滤器里。她的围裙遮在一条朴素 但使人增色的连衣裙上,我肯定她上课时穿的不是这件衣服。房间里充满了引起联 想的各种气味,使我想起了我们很久以前的学生生活,那时我们常自己做晚饭,然 后演奏直到半夜。 我们彼此吻了吻面颊。我觉得莉莉可能不喜欢这种公开表示感情的做法,但我 也感到戴比会喜欢。当我慈父般地拍拍她的头发时,她红着脸的微笑似乎证明了这 一点。 当女孩子们在厨房的桌子上放好餐具后,我拿出了礼物。她们打开包装,完全 给迷住了。晚饭时这几乎成了唯一的话题。 我讲给她们听阿迪苏玛的事,我的记忆和6年前同样生动,因为一切仍活在我心 中:那些等了一夜(有时还要久)的病人的长不见尾的队伍,而医生往往只能给他 们一眨眼的工夫(当时我们称之为“飞行诊断”);那牺牲了国内轻松舒适的工作 去帮助饥饿、干旱和内战的受害者的一群无私的人们;以及永远改变了我的态度的 ——如坐下来吃这样一顿饭时的内疚感——更为深刻的经历。 她们是两个很乖的孩子,无论是上菜或收拾桌子都不让妈妈动一个手指头。可 是她们却公然无视妈妈明明白白的要她们回屋去做作业的要求。埃维不得不下命令 了: “我认为你们两位女士最好还是去做作业,不然就不给你们打电话的时间了。” 在这一威胁之下,两个人全都离开了,虽然戴比很不情愿地拖延着,要求妈妈 允许她“你们开始演奏时”回来听。 “没人说过要演奏,”埃维稍带窘意地反驳说,“马修一天很累了,也许只想 坐下来放松放松。” 为了强调话已说完,她转向我问道:“你每天几点钟开始在医院上班?” 对我来说,这是个舒服得多的话题。 “实际上我有时候整晚都呆在实验室里。” 我性格中的这个毛病却错误地给了孩子们深刻的印象。 “你是说你根本不睡觉吗?”莉莉圆睁着两眼问道。 “啊,我总能缩在沙发上睡上一会儿的。”我很快解释道。 “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没有结婚?”戴比天真地问道。 埃维的脸红得像救火车一般。她摆出妈妈的架子说: “够了,小姐,现在你正式被通知离开这里。” “好吧,希望待会儿再见。” “天哪,她们真可爱。”我大声笑了起来,要不是埃维脸上的红晕消退了,我 的夸奖会长得多。“没有她们罗杰怎么受得了?” “啊,他受得了,”她答道,没有去掩饰她的不快,“我认为他甚至把他在远 东的巡回演出安排在她们的假期之中,以使她们决不可能飞过去和他——更确切地 说是和他们在一起。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卡门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类人。信不信由你, 她自己有3个孩子,她小心谨慎地不去照顾他们。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知道艺术 家的脾气的。” “我很难过,埃维,”我同情地说,“这对你或孩子们都不公平。我是说,你 也应该有机会去巡回演出。” “也许等女儿们长大了以后。我只能等待。好了,现在该谈谈你了——我们知 道了你医学上的业绩,告诉我在音乐方面你在做些什么。” 我没有抱任何幻想而来,我知道不可避免地会提到这个问题。毕竟,音乐曾经 是联结我们的纽带,我们间的共同语言。难道两条鱼能够在一起交谈而永远不提水 吗? 尽管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其实还花了许多个小时一门心思地琢磨如何对她讲我 音乐上的(我能称它为什么呢?)失落,但却始终没能找到恰当的字眼来表达。我 能给她什么样的合理解释呢?枪击后的精神创伤?根据我咨询过的心理分析研究, 这个说法表面上是讲得通的。但我的情况是这样的吗? 此外,我和西尔维亚的关系所留下的幽灵般的阴影,我还能继续避而不谈多长 时间呢?今天我这个样子正是它造成的呀。 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使得我不是别的样子。 我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只有现在,在我向她敞开心扉的时候我才开始明白, 这么多年来我生活于其中的痛苦的沉默的全部含义。 在交谈过程中我也意识到,埃维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我能与之坦述这一切的人。 我从瑞士小镇上的那个下午说起。 “上帝呀,马特,”她听后同情地低声说道,“那一定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你 怎么受得了啊?” 从那以后的这些年里,有多少次我对自己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当我意识到我失 去了音乐方面的能力的最初那一刻,我是如何承受住的? 沉默良久以后她说: “贝多芬。这使我想到了贝多芬。但是尽管他听不见了,他仍能作曲。他能创 造出《欢乐颂》,能在自己的头脑里听到歌唱它的声音。你一定感到自己失音了。” “埃维,请你不要太夸张。我并不是个天才。世界并不因为少了我而贫乏一些。” “但是你却贫乏了啊,马特。”她说,声音中充满了理解的同情,仿佛她的话 是从我的心中说出来的。 我们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她真挚地看着我说:“请把一切都告诉我吧,马特, 不要怕。” 我们一直谈到深夜,谈到西尔维亚,谈到巴黎,谈到非洲,然后是她的完全消 失。 埃维不声不响地听着。 当我终于说完以后,她凝视着我,然后说:“你仍然在爱着她。” “我也不知道。我想她仍然是我精神上的一个存在。” “在所有的时间里?” “当然不是。有时出现。比如当我听到一只曾为她弹过的曲子。嘿,我说,现 在这已经没什么了。” “听你说来我得到的印象可不是如此,”她关切地答道,“见鬼,马修,这么 久了,你为什么仍在恋着那一切?我的意思是,你相信她会想到你吗?” “我不知道。”我支吾道。然后我说:“不太可能。”最后我说:“当然不会。 根本不会。” “你可以打赌她不会,”埃维生气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音乐是你生命中 的灵魂,你怎么可以让她偷去你的灵魂?” 我无言以对,她仍抓住不放。 “说呀,马特。这是我,你的老朋友埃维。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可以忍受 没有音乐的生活。” 我怎么能对她说我不能?她是不是已经看出来了? 她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说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是她能够想像的最可怕的 事了。 我提醒她说,我是个医生。 “但你照样还是个艺术家。”她动情地答道。 “谢谢了,”我喃喃道,“这话出自你口,对我很有意义。” 她想了片刻后问道:“从那次以后你试过吗?我是说甚至弹弹像《G调小步舞曲》 这样简单的东西?” “埃维,全没有了,每一个音符都不存在了,连乐句中的休止符都没有了。我 已经多多少少地习惯了。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医生我拯救了生命。这是一种殊荣。 请相信我,如果我必须选择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需要选择呢,马修?为什么你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现在我又有点后悔把一切告诉了她。 然而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如果我们没有重逢,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多久我就会垮 掉的。 第十八章 我责备自己在埃维家呆得太晚了。她早上得早起,准备孩子们上学,而我并没 有这样的责任。但我们被谈话深深吸引,忘了时间。 在我到家以后,我甚至不得不和自己斗争,打消像过去那样想给她打电话感谢 她的荒谬念头。 我不愿——或不能就这么去睡觉,因此坐下来希望能凭空想出一个随便的借口, 好再这样见一次。(也许可以请埃维和孩子们去音乐会或看日场演出;或星期日早 上到公园去骑自行车,然后到草地酒家去吃顿早午餐。)当我考虑着各种可能性时, 我注意到,它们全是些把我们作为一个家庭来考虑的设想。为什么在我幻想的节目 单上,我竟没有放进单独请埃维出去晚餐这一项? 也许是因为我害怕陷入到感情中去?可是你这个傻瓜,你把今晚和她这种心与 心的交流叫做什么?你还能比这陷得更深吗? 我在自己心里和蔡兹交谈,他嘲讽地问道:“现在又有什么问题了,老大哥— —害怕起幸福来了?” 答案:是的。 “可是这件事很容易呀,马特,”蔡兹继续开导说,“你们已经是20年的朋友 了,这并不是新的开始,而是自然的继续。你为什么不放松一点,听任事情自由发 展?” 有的时候,弟弟的话有点道理,特别是在我的想像中。因此我听从了他的劝告。 第二天上午,我给埃维打了个电话对她表示感谢。她也避开自己的感情,强调 说孩子们都非常喜欢我,求她不久再请我去。 “顺便问问,”她说,“下星期六有个纪念莫扎特生日的聚会,你有兴趣来参 加吗?每年都有一群朋友和同事聚在一起纪念一番。想找个机会演奏一下的人都来。” 哎呀,听起来有点像在施加压力,但她很快让我放下心来。 “不想扮演演员的人可以扮演听众,因此你只需坐在那里听,并且原谅那些不 可原谅的错误。” “错误?” “当然啦,这确确实实是一群各式各样的音乐家。我最好的朋友乔琪在朱利尼 德学院我们系教中提琴。她丈夫是个会计师,是个极可爱的人,但轻着说他弹钢琴 是个笨蛋。他劲头可大了,所以我们就都闭上耳朵。你愿意来吗?” “当然。你打算演奏什么?” “哦,我演奏《五部曲》,加上他们要把我拉进去的不管什么节目。”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8点钟怎样?” “行。我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呃,你可以挑上一瓶好的白葡萄酒,我带上我那有名的卤汁宽面条。” “太好了。我盼着去呢。” 路易吉以四分之一拍的速度把我们送到三层楼下的聚会处,并利用这短暂的路 程和我交谈。 “这位先生是钢琴家,是吧?” “谁说的?”我有点疑心地说。 埃维耸耸肩,表示不是她的责任。这时路易吉说明道:“很明显,你没有带乐 器,要不是钢琴你能演奏什么?” “哦,我可以唱歌嘛。”我开玩笑道。 我们的交谈者考虑了半秒钟,然后认定道:“不,我想不会。” 谈话结束。我们到了。 我向来不善于在聚会上应酬,所以我总是很高兴有机会弹琴。除了葬礼,在其 他所有场合大家一直都邀请我演奏。 不过这一回,聊天并未使我不知所措,因为所谈的是熟悉的题目,讨论新出现 的艺术家时我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当我遇见《纽约时报》的音乐评论家时, 我觉得自己“退休”了真是轻松。这家伙什么都评论,包括餐前小吃(幸亏他喜欢 埃维做的烤宽面条,不然我会用皮带抽他的)。 莫扎特的保留曲目被彻底地演绎了一遍,弦乐器特别突出。然后轮到《五部曲》, 这是我特别喜欢的。《降E调曲》是我们爱好音乐的会计师主人表现的时候,埃维告 诉我,他为此一年到头都在练习。 当别的参加演出的人快活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边聊天边调音时,他焦急地 站在那里扫视着听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喂,那位,”他紧张地笑着,“你不是埃维的朋友吗?我叫哈维,我不记得 你的名字了。” 我又一次介绍了自己。显然,将要成为众目睽睽的中心使他恐慌至极。 “啊,马特,我注意到你不演出,但是你会读谱吗?” “你有什么想法?”我友好地问道。 “你能在下一个节目里替我翻谱吗?” “当然,哈维,我很高兴这样做。” 埃维正站在调潘趣酒的大碗旁热烈地聊着天,但我们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她微 笑着,似乎是说:“祝你愉快。这也并不是我的安排。” 然后我们就开始了。哈维像大力神赫尔克勒斯一样费劲地勉强跟得上音乐。我 的感觉就和做实习医生时,眼看着一个特别笨拙的医生笨手笨脚地把一个简单的手 术搞得一团糟一样。这一次我非常想去于预,别让莫扎特受罪了。不过,尽管哈维 笨拙失误,能再一次离钢琴这么近我感到真是太好了。 总算演完了。然后,埃维和几个系里的朋友上台来表演弦乐五重奏。她经过我 身边时吻了我一下,轻声说:“你于得棒极了,马特。” “多谢啦。”我笑着回吻了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仅仅为能在肉体上接近她的 借口,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和哈维成了朋友,我答应他如果那晚他再演出(上帝啊, 千万别),我还给他翻谱。 埃维遵守诺言,没有提到我过去曾是钢琴家。但是显然,她对一两个朋友吐露 过我将来可能会是……伴侣?因为几乎我与之交谈的每一个人都主动地对她的人品 和作为音乐家的才能大大地赞扬一番。有位先生发表了如下见解,说她的丈夫罗杰 “放弃了这样一个女人简直是个百分之百的笨蛋。但是早晚卡门会把他的睾丸加到 自己的收藏品之中,那时他就会爬着回来找她的”。 只要我有发言权,他休想。 我们待得太晚了,路易吉已经回家了。当我们终于回到埃维的住所时,值夜班 的鲍勃耐心地等着看是否需要送我下去。我不知道埃维的想法,但是感谢上帝她心 中有数。 “今晚我们没有多少机会谈谈,为什么不进来再待一会儿?” “好啊。”我答道,于是鲍勃便消失了。 “我去弄点咖啡,我们可以到琴室去喝。”她建议说,手指指向前门右边的一 间房间,“真正的咖啡,还是去咖啡因的咖啡?” “最好给我真正的。等一会儿我还要到实验室去呢。” “这么晚还去?” “这是我确立的一个习惯做法,好让星期六夜里干‘末班作业’的人得到称赞。” 我走进琴室,打开了电灯。这确实是个音乐家的天堂。墙面上没有排满书的地 方全都用软木做了隔音处理——这样只要有人兴起,任何时候都可以演奏。埃维的 藏书似乎包括了所有有关大提琴的著作。 她的琴架放在窗旁,这样她拉琴时就可以凝视窗外的河流。屋里还有一架闲置 不用的斯坦韦牌大钢琴。 我刚往钢琴前走了一步,埃维就端着放咖啡的托盘走了进来。她非常体贴,什 么也没有说。 我接过托盘,把它放在桌子上,伸出双臂搂住了她。 我们互相紧紧地拥抱了片刻,然后接吻。我们已不再仅仅是朋友,而快要成为 情人了。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过了一会儿,我从她的怀抱中脱出身来,轻轻地关 上了门,好让我们初次做爱的声音留在琴室中——一间创造音乐的房间。 那夜我新生了。我知道我会醒来而埃维会在我身边。不仅是明天或后天,而是 无数个未来的早晨。我可以睁开眼睛,伸出手去抚摩她。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永恒。 在我认识她的这些年里,我甚至都没有看见过埃维穿游泳衣的样子,因此她的 肉体对于我完全是新鲜的体会。我是在吻她的乳房时才第一次看到它们的。 埃维在做爱时表现出的温柔和性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具有的。我是怎么 压下了我始终对她怀有的渴望的? 冉冉升起的朝阳似乎把我们作为大自然事物发展中的一个部分在欢迎我们。 我在爱情中醒来。 但我们不得不急匆匆地起来。孩子们还在睡觉,所以我们还有时间做出合乎规 矩的样子来。埃维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我则很快穿好衣服,把琴室收拾得好像 我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留下过夜”的样子。(我非常怀疑莉莉和戴比会相信这 种说法,不过我也不认为我的出现会让她们不高兴。) 总之,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在一起吃了早饭。当她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做女孩子 们星期日早上要做的事以后,埃维和我坐在那里冲着对方微笑。 “哦,事情发生得够快的。”她笑道。 “我看从相识20年这一点上,很难把我们放在仓促一族之列。你难道不同意吗?” 不用语言,她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唯一的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我们坐在那里喝咖啡,假装翻阅着星期天的报纸,其实两个人都急切地想讨论 我们共同的未来。 “你要回家去吗?”她问。 “总要回的。我是说,早晚我至少总得换衬衫。” “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马特,我们有了开始,你认为我们该怎么进行下去?” “就这么办,埃维,就进行下去。唯一的问题是,我公寓的地方恐怕连放你的 大提琴都够呛,更别说你的两个女儿了。” “那如果我请你在我这里住上,比方说,一个星期,怎么样?” “孩子们怎么办?” “呃,我同意这方面可能会有问题,”她微笑着承认道,“我怕她们再也不会 让你走了。” 事情确实如此。 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然后两个月,三个月。一天晚上,说话向来直来直去 的戴比脸都不红地问道: “马修,我能叫你‘爸爸’吗?” 我眼睛看着埃维回答说:“那就要看你妈妈是不是让我叫她希勒太太了。” 我早就决定了,只是等待着恰当的时间向她提出。 “哎,妈妈,你打算说‘同意’吗?” 埃维满脸笑容,“条件是你和姐姐做伴娘。” “那是不是说我们有新衣服穿了?”莉莉突然从她在听我们讲话的不知什么地 方钻了出来。 “是的,宝贝。”埃维答道,“那就是说一切都将是全新的。” 一周后,西德尼·布里契托法官进行了家庭访问,在埃维的两个女儿面前将我 们结合成夫妻。小提琴手乔琪是主伴娘,我的助手莫顿·舒尔曼是替我拿着戒指的 男傧相。作为特殊款待,乔琪的丈夫哈维演奏了《婚礼进行曲》(听上去有点像)。 剩下要做的只是通知我们自己的父母了。韦伯斯特太太大声喊着祝贺的话,声 音响得没有电话我们也能听见她在衣阿华州说的话。 蔡兹激动极了。 “对不起,你错过了结婚典礼。希望你不要生气。” “那要看我是不是连结婚宴会也错过了。” “没有,那将在圣诞节我们去拜访你和妈妈时举行。” “那我就不生气了。祝贺你,马特,祝贺你比我想像的还要精明。” 第十九章 我第一次充满了活力。只是在结婚第一个月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怎么可 能把这么多年浪费在不完整的生活上?除了在非洲那一段,我从来没有真正和任何 人一起生活过,根本不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婚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 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的人能不能符合做一个丈夫的要求。 但是埃维想当然地认为我能行,这给了我勇气来证明她是对的。 她还教会我怎样做父亲。不久我就去拜访了孩子们的学校,和她们的老师谈学 习上的问题,就好像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罗杰唯一的参与就是在每学期交费的支 票上签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观察埃维时我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且不说我 “养大了”蔡兹的经验)。这样,在生活中最不容易从事的这个职业里,我一出发 就抢先了一步。 好像埃维和我一直就生活在一起似的。她本能地就知道如何以第一人称复数 “我们”生活。 我们最喜欢的消遣之一就是听完音乐会后在回家的路上去逛通宵超级市场,这 愉快地延长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在一次这样的夜游中,埃维首次勇敢地提出了一个新话题。 她正开心地把一卷卷厨房用纸巾扔进我们的购物推车中,突然竟出人意料地说: “你有没有想到过,我还不算老,还能再生个孩子?” “你为什么还想生呀?”我老老实实地问道,“你已经有了两个出色的孩子了。” “如果你和我再生一个,作为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孩子,不好吗?” 我猛地停止了往推车里扔纸制品,琢磨了起来。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参与创 造的孩子?我接生过这么多婴儿,当然仍记得这些7磅重的小人儿的到来给他们的父 母带来的喜悦。 埃维在等着我回答时,随手把一套排卵监测器放进了购物篮里。 “等一等,”我抗议道,一面把它放回货架上,“可以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吗?” “当然,没问题,这只不过是个想法而已。” 我看得出来她很失望,但我自己在父母那儿的经历并不是清一色的幸福,我不 想将此经历加到另一个人身上。不过,我愿和我挚爱的人一起重新考虑其可能性。 “咱们等一两个月好吗。”我说。我们向蔬菜部走去,我心里既感到轻松,也 有点内疚。 在此期间,我们努力忙着成为一个家庭。 有时我甚至很喜欢“代际战争”。 一天晚上,莉莉宣布了她社交生活中的一个惊人新发展:出现了一个保罗。她 是在3个星期之前的星期六晚上在一次晚会上认识了这个“棒极了”的霍勒斯·曼中 学的学生的。现在她以极其漫不经心的态度通知我们,她要到他父母在东汉普敦的 乡间别墅去度周末。 “哦,”埃维回答道,我知道她在克制着心里的火气,“莉莉,这有点突然。 我和马特需要商量一下。而且当然我们还得和他的父母谈谈,他们叫……” “霍兰德。这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和这个人谈话时需要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答道。 “你指的是谁?” “我指的是霍兰德先生,保罗的父亲。” “对不起,马修,不过我看不出来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班上重要的人物都 要去,而且妈妈认识他们好多年了。” 我看了一眼埃维,她眼睛里包含的信息是,我认识他们而且不喜欢他们。 “听着,莉莉,”我给她讲道理,“很遗憾我没有更早地出现,没能在你成长 的过程中帮助你,但是现在我既然在这里了,我就有责任保证你有恰当的陪护。” “‘陪护’!天哪,你是哪个世纪的人?现在没人有陪护了。” “如果那样的话,”她的母亲学着莉莉那打发人的口气插话道,“你不能去。” 她的女儿没有想到会遇到阻力,于是当然地要归罪于人。 “是你唆使她这么干的,是不是,马修?” “他才没有呢。”埃维驳斥道。 “那为什么他一来,什么事都严格得和中世纪一样了?这人根本没有当爸爸的 经验。” “不许管他叫‘这人’,”埃维发起脾气来,大喊道,“你的生父做梦也别想 赶得上他。正因为你的生父不在,所以我也许对你太宽容了。但是你现在已经不是 个小女孩了。” “啊,这么说来你注意到了,”她反唇相讥,“那就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了。” “好吧,我们终于找到了大家都同意的一点了,”埃维最后说,“目前我建议 你去做数学作业,马特和我把这件事讨论一下,如果我们决定可以考虑,会给霍兰 德家打电话,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监督的措施。” “让我在所有的朋友面前丢脸?”莉莉质问道。 “除非他们都在分机上偷听,”我反驳道,“总之,如果你妈妈和我满意于— —”我在找一个不刺激人的字眼。 “警戒方面的措施。”我们的女儿建议道。 “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那时我们再看看对你学校的功课有没有影响,然后 做出决定。” “那这期间我该怎么对保罗说?” “告诉他,如果他真像你形容的那样是一个成熟的人,他就会理解我们对你的 关心,等待我们做出决定。” “不行,我今晚就得答复他。” “为什么?”我问。 “因为大家都在那时候答复他。”说完她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话又说回来了,埃维,”我不幸地用打趣的口气解释道,“假如莉莉去不了 的话,我们总得给保罗一个机会好请另外一个朋友呀。”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我在这个房子里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但是 既然埃维惊呆在那里,我得出结论,这声音必定来自住在莉莉房间里的那个已不是 小孩子的女人。 她狂怒着冲了进来。 “等着瞧,看我的女朋友们听说了这事会怎么样,”她用可怕的声音警告我们 道,“看她们听到我有什么样的前大洪水时代的父母会怎么样。” “哎呀,”我真心赞叹地说,“‘前大洪水时代’真是个了不起的词。你是从 哪儿学来的?” “你,马修,”她用女巫般的手指指着我说,“和我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或别的 什么关系。你要是还在你的实验室里睡觉,我们大家就都会好得多。” 她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要把我反人道的罪行通知她的朋友们。 埃维和我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总之,这场令人发狂的从房间到房间的游击战几乎一直延续到午夜。在交战的 空隙,莉莉通过打电话重新武装自己。只是在我们严肃地保证“认真考虑此事”后, 她才去睡觉。 “咱们该怎么办?”埃维做了个毫无办法的手势。 “呃,”我说,尽量想保持自己的平衡感,“目前我不愿讨论再要一个孩子的 问题。” 后来,事情发展到了重要的关头。 第二年夏天,我应邀到国际神经病学学会年会上去做报告。这次会议在罗马召 开。我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埃维立刻就猜出了原因。 “你怕的是什么,马修?是不是西尔维亚在你心里又开始占据了神话般的比例?” “埃维,我并不怕遇见她,如果你心里想的就是这个的话。” “那么你怕的是见不着她。” “我什么也不怕,见鬼,让我告诉你我想干什么好不好?” “好,我听着呢。”她不耐烦地说。 “我认为意大利不仅仅是个国家,在夏天它整个是个大音乐节。那儿有成百万 个各式各样的音乐会,比方说在卡拉卡拉大浴场①、维罗纳的圆形竞技场啦等等地 方演出的歌剧。为什么我要剥夺你们和我获得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经历的机会呢? 让我们在那儿至少过上一个月。” ①卡拉卡拉大浴场,古罗马大浴场,建于217年。 在她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突然低吼了一声。 “啊,见鬼。” “又怎么了?”她问道。 “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弄出篇报告来啦。” 理想的题目是显而易见的。在基调报告中我将提出在治疗乔希·李普顿时疗效 卓著的方法的最新结果,以及在那以后对其他6个病人的治疗。 埃维在帮助我准备报告方面简直没治了,她甚至坚持要我在向大群国际挑刺专 家做报告之前,在我们的房间里进行一次预讲。 意大利传媒在寻求轰动效应上有着无限的天才,他们报道了我的研究工作,于 是我发现自己被大群激动的专爱追逐名人的记者所包围。我隐约想到,不知《晨报》 的记者在不在里面。 我还得承认,当女士们到贡多提街去购物时,我到饭店的电话总机室去翻过米 兰的电话号码簿。 不用说,她的电话号码不在上面。 我为女士们准备了一份特殊的惊喜。埃维终身的梦想是去威尼斯,因此我安排 好在飞回美国之前的整个星期都在威尼斯度过。我的这份心意使埃维深受感动。 这个传奇般的城市,它那液体街道,比我们想像的还要美。我们在圣马可大教 堂听了轮唱唱诗班演唱乔万尼·加布里埃利的圣乐,同一个晚上又在圣马利亚教堂 提香①所作的宏伟穹顶画下听阿尔比诺尼②的管乐协奏曲的演奏。 ①提香(1488/1490-1576),意大利伟大画家,在意大利和世界艺术中占有崇 高地位。 ②阿尔比诺尼(1677-1750),意大利作曲家,其歌剧和器乐作品以文雅和富有 魅力著称。 从庄严崇高再到滑稽可笑。第二天下午,在柔和绚丽的日落时分,当我们穿过 大广场时,附近的小餐馆中传来老掉牙的乐队乱奏的一些最蹩脚的流行乐曲,使我 们不寒而栗。 我突然意识到我十分幸福,一个人有权利有多么幸福,我就有多么幸福。我冲 动地吻着孩子们,紧紧地搂住我钟情的妻子。 第二天,我们去参观了威尼斯大剧院。这个古典的像红丝绒宝石盒般的歌剧院 是首演《茶花女》之处,我和西尔维亚“第一次约会”看的就是《茶花女》。现在 我站在最后一排座位后面,久久地凝视着空空的舞台。 不知为何,我感到大幕最后终于落下了。女主角已不再等在侧厅,准备好在最 意料不到的情况下出现在我记忆的剧院中。我将不再被囚禁在过去的时间之中。这 幕剧结束了。 一桩看似平庸的小事成了转折点。 埃维不是个爱虚荣的人,她对自己的外表很少关心,只要整洁合意就行。但是 当我们住在达尼埃利饭店时,我洗完淋浴出来,惊奇地发现她正对着穿衣镜端详自 己。 一开始她没有注意到我,仍一面束着腰,一面伸着脖子想看到自己的后背。 我绝对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埃维,你很好,你的身材很漂亮。” 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没有意识到你在……” 她停了下来,然后一针见血地说:“你用不着吹捧我,马修,我知道自己通心 粉吃多了。” “你没有——” “我几乎长了5磅。” “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满怀爱意地说。 “反正我胖了。我得想想办法,别等你嫌我。明天早上我要早起去跑步。” “在威尼斯你指望到什么地方去跑?” “人家告诉我,清晨的圣马可广场简直和纽约中央公园的池边一样。你和我一 起去吗?” “当然。” 6点钟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很快喝了些不加奶的咖啡便往广场走去。在那儿, 我们加入到至少十几个各色各样的跑步者之中,他们无疑全都是美国的健身狂,穿 着古怪的衣服和昂贵的鞋子。 我一面奋力跑着,一面看着埃维汗淋淋的脸上那副坚定的神情,心中暗自想道, 她真的爱我,她希望在我眼中保持自己的吸引力。她不愿变老。我猜想,她并没有 意识到她最可爱的品质之一,就是她的美是超越时间的。 从那一刻起,我期盼着能和妻子一起步入老年。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懂得了一 个20岁的人的一见钟情和通过缓慢而有力的渗透攫住一个成熟的成年人的深厚爱情 之间的区别。 这样的感情才能够持久,因为它能适应于变化。我可以想像埃维的头发变成灰 白,我甚至知道我的头发掉光了以后她仍会关爱我。 成熟的激情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生长的。 突然,我意识到在我的想像中,西尔维亚就像济慈的希腊古瓮①上那永远不变 的美少女,从我最后见到她以来就从来没有改变过。在我的幻想中,她永远都是年 轻的。 现实中的埃维如何能与西尔维亚那永恒的、没有变也不在变的完美相争呢? 这时,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念头。 尽管可能性极小,但是万一在过去一个月中的什么时候我真的从西尔维亚身边 经过了,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我如果要找,也是在找一个苗条的、高高的、25岁的 漂亮女人呀。 可是现在她都有成年的子女了。也许她那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出现了 细细的皱纹。也许和埃维一样,她的身上这儿那儿也开始稍稍发福。 ①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希腊古瓮颂》为其著名诗作之一,咏叹 了青春、美和生命的瞬息即逝。 我过去念念不忘的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我记忆中的西尔维亚已经不存在了。 我一把抓住埃维的手,她慢慢停了下来。 “嘿,健将,”她笑道,有点气喘吁吁的,“你最好还是把身材搞得像样点。” “你说得对,”我也朝她笑着说,“特别是有你这么一个年轻的妻子。” 我们互相搂着慢慢走回饭店,这时圣马可广场上已洒满了阳光。我的心中充满 了爱。 第二十章 此后的那些年如同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般平和宁静。我们非常幸福,至少 在很长的时间中非常幸福。 然后,犹如晴天霹雳,尼科·里纳尔迪打来了那个该死的电话。具有讽刺意义 的、令我极其生气的是,就在我觉得自己终于彻底清除了西尔维亚的魔力的时候, 她重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应该当时就拒绝的,那样对我们大家都会容易一些。那样一切就会结束—— 迅速而没有痛苦地结束。就像子弹射进了脑子里。 但是仍有一小部分的我禁不住感到好奇。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成了什么样的 人?尽管我没有能够立刻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我身上有着某种东西想要考验 一下我对她免疫力的强度。 我必须和埃维谈谈。 我对她的日程了如指掌。此刻是她在朱利厄德学院的办公时间,因此我立刻给 她挂了个电话。 我刚说了声喂她就从我的声音里预感到了什么。 “马特,怎么了?”她的声音充满了关切,“是不是孩子们……?” “她们很好。”我让她放心。 “你没事吧?” 我开始告诉她刚才的事。 她听到西尔维亚的名字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声不由自主的“啊”。我很快向她解 释了我们即将见面的理由。 埃维想了一想,然后低声说道:“真糟糕。你觉得你能帮助她吗?” “也许。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有点不安。” “为什么?我是说,现在她只不过是又一个病人而已,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 “难道不是吗,我的上帝?” “当然是。”我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可信。 “那你怕的是什么,马特?你爱我,你这个傻瓜。听着,一切都会很好。你会 把她治好,然后也就治好了你对她的心病。别离开,等一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我一边挂上电话,一边禁不住在想,我真希望自己有埃维那样的自信。 我为什么要同意呢? 和她见面究竟能得到什么呢? 是道歉吗?还是某种精神上的惩罚? 是不是可能——(我并未高尚到不会有这种感情)——是一种无意识的要报仇 的愿望?因为现在我们的地位产生了根本的变化:她是那个受了伤的医生,而我掌 握着治疗的本领。 我一直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我从报纸上能读到关于她的报道。我常会看到一些 消息,向全世界宣布说她很好,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享受家庭的欢乐。她有没有 哪怕一次想了解一下我怎么样了? 我越来越生气,其程度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的心里竟 有着这样的怨恨。 正在这时,我办公室的门开了。 “里纳尔迪先生和夫人来了。”我的秘书多余地通报说。 有意思的是,我先看的是他。想来我是要看看她弃我而选的是什么样的人。 高个子,宽肩膀,前额突出。我们都已开始歇顶,但他秃得比我更有风度一些。 尼科巧妙地施展着他的个人魅力。有力的握手,声音自负而有节制。一切都在 完全的控制之中。 “希勒医生,”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谢谢你这么快就见我们。” “请坐。” 我的声音中流露出了丝毫的颤抖吗? 终于,我向她看去。 她仍然非常漂亮。她眼中的光彩并未减退,走进来时仍照亮了我的房间。尽管 她有病,尽管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的魔力似乎并未减退。 她躲避着我的视线,甚至当她低声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时也是这样。 这时我明白了:现在她害怕我。 然而,在这个即使是在死亡的阴影下仍旧极为幽雅美丽的女人身上,我认出了 我曾经如此炽烈地爱过的人。 我像一个站在大海边沿上的人,突然被一股强烈的退浪攫住,感到自己正在失 去平衡。 他们并排在我桌前坐下。里纳尔迪握着她的手。 即使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仍禁不住因他触摸她而感到不快。当然,这是所 有权问题。他这是在提醒我,虽然他们在寻求我的帮助,她仍是属于他的。 至于她呢,她只是消极地、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她仍无法看着我。 尼科采取了主动。“怎么样,希勒医生?我想你已经有机会看过我妻子的病历 了?” “是的,里纳尔迪先生,我看过了。” “那么?” “我想你知道,肿瘤已经发展到了后期,这对你已经不是新闻了。” 他似乎认为这话暗含着批评的意思,感到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 “医生,我一直都很谨慎,觉得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风险太大。她做了化疗和放 疗。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样就够了。” 自以为是的白痴,我在心里冲他大叫。你有什么资格判断她应该接受什么样的 治疗?你为什么不一发现是癌就把她带到我这里来? 仅仅是为了表示我很好地研究了案卷,我做了些一般性的评论,然后,标准的 做法要求我用眼膜曲率镜检查她的眼底。 不消说,从当实习医生起,这种例行检查我已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从来没有 想到过这里牵涉到多么密切的接触。可是,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这是西尔维亚 啊。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里纳尔迪太太,我想给你检查一下。” 她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来,拿起银色的器械向她走去。当我走近时,立刻就闻出了她的香水 气味,这给梦一般的处境增加了一些现实感。然后,我弯下身子,透过她的瞳孔进 行检查。这是半个生命历程之前当我们热恋时我凝视过的那双同样的眼睛。 我们的额头不可避免地相蹭了一下。她没有做声。我不知道在她的皮肤表面是 否也突然出现了同样的肌肤相亲时的回忆。我记起了抚摩她身体别的地方时的感觉。 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而我的感觉竟仍然如此的强烈,这确实使我十分惊讶。 我用的时间一定比我意识到的要长。我的沉思突然被尼科·里纳尔迪不耐烦的 声音打断了。 “你的意见是什么,医生?”他不客气地问道。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只是停止了检查,站直身子,回到我桌后的堡垒中去。 这将是我逃避这一切的最后机会,我决心抓住这个机会。 “里纳尔迪先生和太太,我对这件事进行了认真的考虑,我确实认为,为了所 有有关的人起见,最好请另外一位医生给你治疗。” “可是你是……”他开始提出反对。 “我的意思不是指另外一种方法,因为我确实认为对你来说,现在唯一的出路 就是基因疗法。但是有别的专家在这方面做得和我一样好,譬如我的同事,圣地亚 哥的邱医生——” 西尔维亚惊慌无助地看着尼科。她似乎要对他说什么,但他一挥手止住了她。 “我来处理这事。”他用意大利语说道。 他站了起来,也许是下意识地企图威逼我。 “我说,希勒医生,”他慢吞吞地说,“我们不必细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 愿意接这个病例。在这方面,我尊重你的感情。” 然后,他开始在室内踱来踱去,好像把我的办公室当成了自己的指挥台。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都知道你是这项工作的先驱。你做的次数最多,你 的记录也最好。” 他走近我的桌子,阴沉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能拒绝给西尔维亚这个机会吗?”他的右拳不由自主地击打着我的桌子。 这时,西尔维亚声音惊恐地说道:“尼科,我想咱们还是走吧。” 他没有理睬她,仍决心要说服我。但是这一次,他用的是清清楚楚的恳求口气。 我听到当他说“求你了”时,声音几乎哽咽了。 显然他爱她。 我们大家都沉默了片刻,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我会怎么做。最后,我听 到自己在说:“好吧……好吧,里纳尔迪太太。”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道: “我不能说我看到的情况使我高兴。视神经肿得很厉害,表明颅内有压力,这和肿 瘤的存在是一致的。不过我没有必要对你说这些,你自己也是个医生。我知道你已 经做过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再做一次磁共振成像扫描。” “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尼科质问道。 我抬起头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因为我是医生,这件事由我负责。 “我给医院打电话安排一下。什么时间对你最方便?” “什么时间都行,我们听从你的安排。”他又讲起礼貌来。 “谢谢。现在我必须提醒你们,即使用基因疗法,这个肿瘤也过大了,很危险。” “但是你会尽量治疗的吧?”尼科打断我问道。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好让他明白我对他的问题做了应有的考虑。 “是的,如果说验血结果表明没有禁忌症状的话。但是我们谁都不应抱有任何 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停了下来,然后较温和地问道:“明白这一点吗?” 尼科回答说:“明白,医生。假如没有,呕,问题的话,你多快能开始进行治 疗?” “我现在就可以让护士取血去做常规甄别检查。这就是说,如果没有其他问题, 结果一出来就可以开始治疗。 “我强烈建议你们留在纽约,恶性血管神经胶质瘤很容易造成大出血,活动越 少越好。” “这没有问题,”他同意道,“我们在这里有一套房子和一个专职护士,我的 妻子会很舒服。不过不巧我几个小时以后就要飞回意大利去,但是我最晚后天回来, 而且打电话随时可以找到我。” “好的。”我说。但是我心里在问,他怎么能过于自信到如此傲慢的程度,会 留下我和西尔维亚单独在一起。 他们离开后,我双手抱头坐在那里,心想我究竟怎么会同意见他们的。 我很想取消接下来预约的病人,可是我又不愿意独坐沉思。因此,在以后的几 个小时里,我专心致志于别人的死活问题,忘记了自己。 3点钟时电话铃响了,是埃维打来的。 “情况怎样?”她问道。 “还行。她病得很厉害。” “真糟糕。但是你感觉如何?” “替她难过。”我答道。至少这一点是真话。 “我能感觉得到我们有很多可谈的,咱们一起到赤毛人饭馆去安安静静吃一顿 晚饭怎样?” “好主意。我4点半有个研讨会。” “行,戴比有芭蕾课,莉莉有小提琴课。等我把她们都接回家让她们吃完晚饭 就得8点左右了。那时候你肯定没事了。” “肯定的,除非齐默尔曼又开始他的长篇大论。研讨会完了以后我给你打电话。” 她笑着说:“待会儿见。” 我挂上电话,努力把自己淹没在工作之中,写讲课提纲,口述报告。由于我说 好不要打扰我,因此也不去理会电话铃声。大约15分钟后,秘书按响蜂音器,通知 我。“我知道你的嘱咐,马特,但是里纳尔迪太太很焦急,要和你说话。” “好吧,把电话接过来。” “喂,我打搅你了吗?” “没关系,西尔维亚。怎么了?” “我能见见你吗?你能到我住的地方来吗?” 我正要说自己有多忙,这时她加了一句:“我确实需要见你。” 我看了一眼手表。如果我让默提·舒尔曼去参加研讨会,我就可以有两个小时 的时间,还能赶得上和埃维的约会。我建议5点钟,她同意了。 这是一个很暖和的2月下午。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绪,因此便步 行到在第5大道和68街处他们的楼顶套房去,心里一直在纳闷她会对我说些什么。 以及以后我能不能把一切告诉埃维。 一个身穿黑白相间制服的意大利女佣给我开了门,接过我的大衣,陪我去到那 俯瞰中央公园的巨大的屋顶平台上。西尔维亚穿得暖暖和和地斜躺在一张卧榻上, 膝上盖着毯子。 她把我介绍给坐在她身边的护士卡拉。卡拉站了起来,以示敬意。我解释说, 血液化验结果没问题,我已预定好明天上午10点钟给她做磁共振成像扫描。这时, 护士谨慎地退了出去。 我看着西尔维亚问道:“你为什么要打电话?” “尼科走了以后,我突然觉得非常害怕。” “具体怕的是什么?” “怕死。”她的声音里含着恐惧。 “但是西尔维亚,我答应了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她抬头看着我,“这我知道。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好多了……马修” 她的眼神,特别是她说我名字的方式,证实了我的想法没有错。我曾经是她生 活的中心,不管那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 “你能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因为这个原因见面,”她平静地说,“但是我真的非 常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没有回答。我感觉到谈话正在引向医生和病人关系范围以外的领域。但她仍 旧接着说了下去。 “你还记得格鲁克那部歌剧的结尾吗?当奥菲欧失去了他的爱人后,唱了那段 令人心碎的咏叹调《没有了尤丽狄西我怎么办?》,我失去你以后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这个比方也是对我当时感觉的最好形容。但这种谈话会导向何处? “马修,我有好多事情要对你说。” 如果我说我不渴望知道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是在撒谎。如果我不问,我就 会带着这个问题走进坟墓:她怎么可能爱我。而一分钟以后却又弃我而去? “听着,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她动情地说。 我等待着。 “你是我一生里真正的爱。” 尽管我千百万次这样想像过,却从来没有真正相信我会亲耳听到她说出此话。 她的话冷不防使我吃了一惊,影响了我做出理智的判断。现在,我非得弄明白不可。 “那么,为什么,西尔维亚?你为什么和他结婚?” 她移开了目光。 “解释起来很困难,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我看得出来她很苦恼,因此小心地选择着字眼。 “西尔维亚,我中弹后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的脸上突然掠过极度痛苦的神情,似乎一想到那个事件就会引起她的痛苦。 这时,她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太可怕了,马特。设法把你活着弄回到诊所去的那几个小时是我一生中最可 怕的时刻。我觉得你会死去——而全是由于我的过错。要是你一喊我我马上开车就 好了。为此,我一直都在责备自己。整个那一路,我只记得你失去了知觉,躺在我 旁边,而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就是使伤口停止流血。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弗朗 索瓦和吉勒斯把你抬下车。 “你刚一处在他们的安全照料之下,我就觉得天塌了下来。我完全崩溃了。” 她两手蒙着脸轻轻哭了起来。 她的叙述打动了我。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那漫长的驱车回诊所之路对于她是 多么可怕。 “后来的事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我轻轻说道。 她停止哭泣,两眼直直地看着我。 “弗朗索瓦那里没有人能开刀取出子弹,所以你不得不把我弄回欧洲。但是能 把我弄出厄立特里亚的唯一办法,是用尼科红海钻探平台的直升飞机。于是,你给 他打了电话,对吗?” “对。” “而救我一命的代价是……” 她内疚地点了点头。 “但这是讹诈。上帝,要是你那时候告诉我就好了。” “马修,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只能这样做,我觉得有这个义务,特别是这确实 救了你的命。” 我望着她,几乎无法相信我一直想要相信的事竟然是真的。这么说来,她毕竟 是爱我的。她的悲哀是如此明显,我真希望能拥抱着她,给她以安慰。 而且,就在那一刻,我原谅了她的一切。 第二十一章 我们无言地坐在一起,看着太阳渐渐落下。 我开始感到不自在,急于摆脱出来。 这时,西尔维亚叹了一口气。“现在好一些了,马特。即使我死去,至少也见 到你了。” “可是你不会死的,西尔维亚,”我强调说,“我不会让你死。我已经对你说 过了。” 她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相信这一点。除了那个姓李普顿的男 孩,你还治好了多少人?” 啊,她到底还是一直关注着我事业发展的情况的。 “呃,明天我把登在《新英格兰杂志》上的一篇我最新的文章复印给你看看。” “不,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哦,乔希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凯蒂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唐尼·科恩和保罗 ·多诺万过着完全正常的生活,而斯文·拉松的滚本球队刚刚成功地打进了州半决 赛。” “就这些吗?” “不止这些。我的这个技术在丹佛和圣地亚哥有医疗小组使用,效果很好。但 是你自己也是个医生,你知道不存在百分之百的成功率这种事情。” 我希望她不要再刨根问底了,她也没有再问。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手表。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道,“难道你连喝点什么的时间都没 有吗?” “对不起,我还有一个约会。” 我想起答应过8点后给埃维打电话。 “你就不能往后推几分钟吗?” 她已经招呼了女仆,这时,她正站在一旁听候西尔维亚的吩咐。“你是不是还 爱喝白葡萄酒,马修?” “好吧。”我让步了,但是心里很生自己的气。 女仆很快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一瓶上品白葡萄酒和两只酒杯。 也许是因为在夕阳的光辉下,西尔维亚的脸上似乎稍稍有了点血色。我们逐渐 打开了记忆之锁,开始回忆过去的幸福时光。而我们是有过许多幸福时光的。15分 钟变成了半个小时,这时她说“吃了晚饭再走吧?”这一回我本可以很容易地拒绝 的,但我自愿地留了下来。 我们坐在一间天花板很高的餐厅里,墙上挂着雷诺阿、塞尚和修拉的油画,使 这间屋子看上去像是个著名画廊的附属建筑。 把谈话局限在过去是越来越困难了。 “你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弗朗索瓦?”我问道。 “实际上还真见过,”她说,“在某种意义上他背叛了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两千个医生在35个国家工作,你怎么可以把这称做 背叛呢?” 她看着我笑了。 “现在他不仅把衬衫扣得好好的,还真戴领带穿上衣了。” “啊,”我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中产阶级化了。” “去年我们在巴黎和他一起吃晚饭,”她接着说道,“他拼命想哄尼科捐钱。 晚餐结束的时候,我们少了几百万美元,他在加蓬有了一所野战医院。” “说起医院,你最后专门搞了哪一科?” 她微微皱了皱眉。“很久以前我就不得不放弃了医学。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了。” “讲给我听听,”我说,“我很好奇,想知道有什么能使你那了不起的理想主 义消沉下去。我是说,你对儿童那么有办法。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厄立特里亚的第一 个下午你诊断的那个亚急性的病儿。” “唉,马修,那是非洲。意大利完全是另一码事。” “意思是?” “医学和婚姻不那么容易读到一起。这和当年我母亲在家的一角办《晨报》不 一样。我用不着告诉你小儿科有多么劳神费力。再说,尼科需要我晚上在他身边, 当然还有孩子们。” 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我曾一度熟知的那个西尔维亚。我很难掩饰我的失望。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不起,马修,不过你一向对我期望过高。你无法把一个任性的、被惯坏了 的米兰女孩塑造成特利莎修女①”。 ①特利莎修女(1910-1997),出生于马其顿,1979年获诺贝尔和平奖金,是救 济贫民、特别是印度贫民的天主教仁爱传教会的创始人。 “得了,西尔维亚,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忘记这一点的是你。” “好吧,大夫,”她两手往上一抬,说道,“保留你的幻想吧。” “不过我还是和医疗行业有些联系的,”她带点辩解的意思说,“我是医院的 理事之一,明年我将成为意大利红十字会的主席。” 我的寻呼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拿出寻呼机,液晶显示屏上显示的是:给你的妻 子打电话——5551200。 我迅速道了声歉,拨了这个号码。 “你没事吧?”埃维问道,“你在哪儿?” “出了点紧急的事,”我闪烁其词道(我到家后会向她说明一切),“我马上 就要回家了。” “尽快回来吧,我们有很多事要谈呢。我给你准备点吃的,你到家好吃。” “不用了,我吃过点东西了。我真想见到你。” “我等着你,马特。” 然后,我转过身对西尔维亚说:“我恐怕得赶快走了。” “当然,我明白。我已经把你留得太久了。你明天给我弹钢琴好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发冷。 “对不起,西尔维亚,”我不耐烦地说,“我真的得走了。” 我们往门口走去时,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你不能想像今晚有多美好。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我慢慢走回家去,思绪万千。 “你今天回来得真晚,”我们楼里开电梯的人说,“有急诊吗?” “是的,路易吉,急诊。” “有时候当个大夫不容易,是吧?” “是的。”我答道,用的是希望他别再说下去的口气。 不幸的是,我是他所喜欢的一个对话伙伴,他给我开电梯时总是半速行驶。 “希勒太太还没有睡。”他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她在练琴。” 这至少是一条很有价值的消息,因为埃维只在白天练琴,除非是为音乐会做准 备。她晚上练琴的唯一原因就是宣泄。 而谁又能因她的恼怒去责备她呢? 已经快11点了。我走进家门时,她仍在拉琴。 “我回来了。”我一面往里走,一面大声说道。我径直朝琴室走去。 弗兰克的《A调奏鸣曲》的钢琴伴奏声轰响着从巨大的鲍斯牌音箱中冲出——而 且她的琴也拉得大响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进来,但当我吻她的后脖颈的时 候,她并没有感到吃惊。 “情况怎样?”她问,仍然全神贯注于音乐之中。 “今天够紧张的,”我答道,“想喝点什么吗?” “想的,”她说,“和你喝一样的。” 我给我们两个人各端了一杯加州干白葡萄酒,但是她并没有放下琴。这时我才 意识到,她要让大提琴作为我们谈话的第三者见证。终于,她放下了琴弓,喝了一 小口酒。 她等了片刻,然后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问道:“她仍旧很漂亮吗?” 我尽量不看着她,说道:“是的。”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问道:“你还爱着她吗?” “不爱。”我很快回答。也许回答得太快了。 她拿起琴弓,又拉了起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谈了过去。” “谈了些什么具体的事吗?” “我猜对了——尼科确实逼她嫁给他来着。” “我可真幸运。”她说,脸上毫无笑意。 然后,她一声不响地拉了一长段曲子。我感觉到她正准备问我重要的事。我没 有猜错。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我想了一想,然后鼓起勇气说:“是的,今晚我和她在一起。” 她无法掩盖我对这一点的承认带给她的伤害。我为什么没有在电话里告诉她? “我累了,”她说,“我想睡觉了。” 5分钟后,她关上了她那边的电灯,躺在了枕头上。一时间,我想用双臂搂住她, 主动和她亲热亲热。我正在犹豫之时,她翻过身去背对着我。我低声说:“埃维, 我爱你。”但她似乎很快就进入了睡乡。 我闭上了眼睛,但是无法入睡。最后,我穿上浴衣,走到起居室去看着窗外熟 睡的城市。 心里想,不知一切将导向何处。 第二十二章 10点45分的时候,西尔维亚的司机打电话通知我,他们离医院只有两个街区了。 我派宝拉到大门口去接他们。 要是听她后来对人说的话,那辆轿车就足有波音747那么大。当她们两个人来到 我的部门的时候,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她们。西尔维亚是我所治疗过的病人里最有 魅力的一个。 尽管争取时间极为关键,而且我们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开始工作,她却坚持要参 观一下实验室,看一看我们用来重构脱氧核糖核酸的各种未来型的设备。最重要的 是,见一见使用这些设备的人,好像通过使大家都喜欢她,不管怎么着她就能设法 影响治疗的结果。 我首先把她介绍给了我的助手莫顿·舒尔曼博士,对他科学方面的才干大加赞 扬。如果我不给她治疗的话,我希望她能完全相信代替我的将是一个了解一切的医 生。 里萨给西尔维亚抽了血,我指给她看将要“清洗”血液的那台机器。 然后,莫顿和我陪她去到10楼的放射科,在她被缚在巨大的磁共振成像扫描仪 上时,我们一直和她在一起。 做完磁共振成像扫描后,我请莫顿带她下去喝咖啡,而我则需赶快到后面去和 阿尔·雷丁讨论新照的底片。当我们向电梯走去时,我对西尔维亚说:“舒尔曼博 士故事讲得可好了,你一定得让他给你讲讲他那个穿轮滑鞋滑行的岳母的事。” 等我回到放射科,那位资深的放射学家和他的助手已经把底片放到了观察箱上, 正在仔细地研究着。 “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到,马特,”阿尔沉重地说,“很糟糕。你自己看一看吧。” 老远就能看到受损害的部分:污斑大得使人一开始以为是底片本身的毛病。 “有这么大的一个肿瘤她怎么还能到处走来走去?” “她走不了多久了。”忧郁的放射学家说道。 “那个女人活不了一个月了。” 其中一个住院医生转向我,尊敬地问道:“希勒大夫,在这种晚期病人身上, 你的疗法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没有心情对别人谈我的看法,因此只是说: “我想独自研究一下这些片子,行吗,阿尔?” “没问题,”他同意道,“我们几个人下楼去吃午饭。” 他们把我和西尔维亚被肿瘤摧残的大脑的图像一起留在了房间里。除非出现想 像不到的奇迹,这个肿瘤肯定会要她的命。 突然,我充分意识到了这个现实。这是西尔维亚,我初恋的爱人。 上帝啊,我心里想,她还年轻,刚刚度过了她生命的一半旅程。现在,她永远 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子女结婚,也不可能和孙辈们嬉戏了。 还是说,我的实验成果仍然有可能救她一命? 我的感情影响了我清醒地考虑问题。我需要一个我尊敬的同行的客观意见。 时间再合适不过了。现在纽约是中午,也就是说西海岸是上午9点。我在圣地亚 哥的吉米·邱刚要去查房时抓住了他。 简短地问候之后,我要求他帮我个忙,我马上给他医院的放射科电脑终端传过 去一个磁共振扫描图,请他给看一看结果。 吉米是我的朋友。他感觉到了我的紧迫,答应立刻就上楼去看。由于纽约这边 的技术员正在吃午饭,我自己把底片在机器里做了扫描,机器把数字化了的西尔维 亚的大脑图像传真到圣地亚哥,在吉米医院的电脑显示屏上重新变成图像。 几分钟后他就打来了电话。 “我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吉姆。长着这样一个肿瘤的病人还能不能通过基因 疗法来治疗?”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个神经胶质瘤大成这样,如果不引起死亡,那么它引 起的大出血也会造成死亡的。” “连试一试都不值得了,是吗?”我仍不愿放弃。他感觉得到我希望他重新考 虑一下他的判断。 “我说,马特,什么都有它的极限。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去挽救能够挽救的生命。 对了,你能告诉我病人是谁吗?” “很抱歉,”我答道,“谢谢你的帮助,吉米。” 我很快挂上了电话。现在没有别人在场,用不着装作是个硬心肠的专家,我把 头埋在袖子里哭了起来。西尔维亚快要死了,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渐渐地,我想 起来,此时此刻她正在楼下等着我呢。 我匆匆到洗手间去洗了一下,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样一些。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看到她在大笑。莫顿·舒尔曼在用他最好的故事引她开 心呢。 她注意到我走近,更加喜形于色,招手让我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你们这两个医生应该去演出,”她笑道,“我是说,马特可以当音乐会的钢 琴家,莫顿可以去主持电视节目。” 我那些年轻的同事们都惊异地看着我。 “嘿,我不知道你会弹钢琴。” “和你的幽默感一个水平。”我反击道,没有去理会他话中暗含的疑问。 我坐了下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仔细地看着西尔维亚。现在,我第一次从她 的脸上看到了行将到来的死亡的阴影。我怀疑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今天的光艳 是花朵枯萎前的最后怒放。 但是,不知是出于拒绝面对现实,还是纯粹出于任性,她继续谈论着将来的打 算。她从他们计划于下一个演出季在拉斯卡拉推出的作品,谈到夏天她将和儿子们 一起进行的旅行。所有那些不再可能的事。 莫顿和我一起送西尔维亚到她的汽车旁。 “天哪,马特,你看到过更大的轿车吗?”汽车开走后他说道。 “我也没有看到过更大的肿瘤,莫顿,她是毫无希望的了。” “不,”他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不会是这个充满了活力的、了不起的女人。” “我说,莫顿,”我打断他说,“我想求你特别帮我一个忙。” “见鬼,”他仍在惊愕之中,“我没法相信这事。” “你闭上嘴听我说,”我命令道,“从现在起,西尔维亚是你的病人了。你要 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感到任何痛苦。听见我的话了吗?” 这项任务显然使他很痛苦。 “可是马特,她大老远地到这里来就为的是让你给她治病呀——” “就这么办,莫顿。” “好吧。”他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很好。现在到宝拉那儿去,在接到进一步通知前,先把我要做的事接过去。 你们两个要保证莉萨尽快准备好西尔维亚的血液导人,给予她所需要的一切帮助。” 莫顿肯定认为我失去了理智。 “我没有听错吧?你一会儿对我说根本没有希望,过一会儿又要我们加速整个 治疗过程。我是说,大伙儿已经超载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因为,你这个感觉迟钝的科学家,”我怒气冲天地说,“还是会有出现奇迹 的可能的。” 第二十三章 我严格地命令西尔维亚回到家里以后要睡一觉,因为上午的活动会损伤她的精 力。 接着的两个小时我坐在办公室里,力图做好准备,以回答她必然会问到的扫描 结果。当然,我不能告诉她实情,可是我又向来不善于说谎。我只能希望,我们正 在准备给她进行治疗的这个事实会给我的支吾搪塞带上一点可信的色彩。 最后,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怂恿我尽快到她那儿去,并带着戏弄的口气解释说: “我这儿有个会特别让你惊喜的东西。” 10分钟后,我到了她家门口。 我走进住宅时,她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平台上,那儿已经准备好了精致的茶 和茶点。 “坐下,马修,你不会相信命运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东西。” 对我来说,保持平静是很不容易的,特别是现在,当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她其 实是多么虚弱的时候。 “你永远也不会请到,今晚在大都会歌剧院里上演什么节目。” “猜不到,”我开玩笑地说,“《三个男高音歌手》吗?” “不是,马修,别开玩笑了,哪个是‘我们的’歌剧?当然是《茶花女》啦。 今天晚上,乔治乌和阿拉格纳在那里演出。你知道吗,他们在生活中也是一对情人?” “看来你在那里也有一个包厢了?” 她笑了,“恰巧真有一个。作为我的医生,你同意我去,并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同意,在两点上都同意。”我答道,为还有能给她带来这样巨大幸福的事而 从心底里感到十分高兴。 “尼科什么时候回来?”我问道。 “明天早上,”她毫无热情地答道,“我从医院回来后不久他来了个电话。” “听上去是个很关心你的丈夫。” “是的,”她含糊地说,“我相信他很爱我。” “你的孩子们呢?我知道你有两个男孩。我是说,对你们的生活有很多报道。 他们在哪儿上学?” “在英国的伊顿公学。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变化,我们对他们的安全更加提心吊 胆。尼科派人24小时保卫他们,不过现在都是高科技手段了,而且只要不妨碍他们 的社交生活,他们好像也并不在乎。我希望你将来会见到他们。他们两个人外貌很 像,但实际上很不一样。老大吉安·巴第斯塔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没有哪项运动他 不精通。就我所知,他这辈子从没有打开过一本书。然而,他和尼科一样能使人无 法抗拒。自然,我父亲最宠爱他。我想法玛王朝的未来有了保障了。” “你父亲一定是含笑九泉的了。” “是的,他希望的就是这个。还有就是我的小达尼埃莱,特别腼腆,爱钻书本。” “他会成为医生,呃?”我联想道。 “我想不会的。他太敏感。他会成为诗人,这在我们两家都是没有先例的。他 极富于同情心,非常关心人。他总是在为波斯尼亚和卢旺达受压迫的人奔走呼号。” 我能感觉到她很疼爱小儿子。 “我想,如果时代不同,他会成为一个牧师。” “他多大了?”我问道。 “到2月份就满16岁了。” 我一阵心酸,因为我知道她看不见这个日子了。 “你有几个孩子?” “我的妻子和她前夫有两个女儿。我很喜欢她们。” “是啊,我能够想像你会是一个可爱的父亲,特别是对女儿来说。她长得什么 样?” “谁?” “你的妻子。”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也不知道是不是愿意说。我只是简单地答道:“她是个 大提琴手。” “啊,”西尔维亚说,“这一定很方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们一定可以进行二重奏了。” 我突然感到我的隐私受到了侵犯,根本不想回答她,然而,我知道最聪明的办 法似乎是简简单单地说声是的,然后转变话题。 这时,她说了声对不起,要离开房间去为晚上的活动换装。 “你一定需要打电话——你的其他病人,还有实验室。” “是的,”我以恰如其分的职业口气说,“我和实验室联系一下,看看情况如 何。” 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只拨了一个号码。 “谁啊?” “你好,埃维。” “你到哪儿去了?呼你也不回电话。” 实情是,我故意把寻呼机关掉了,其他一切与西尔维亚无关的事也全都被关在 了门外。 “对不起,我忘了。听着,关于今晚的安排。” “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四了吗,马特?”她责备我道,“我有研究生的课,最早 也得10点半才能到家。我现在得赶快去接戴比了。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好吧,你现在听见这声音说再见了。回头见。” 西尔维亚走了出来,漂亮而高雅。 “毫无疑问会是巴黎那夜的重现,”我说,“我又穿得不够体面了。” “别说傻话了,快点,我们要晚了。” 我们下了楼。她的汽车已经等在那儿了。我们向林肯中心驶去。只有到了那个 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我将冒什么样的风险。歌剧院离朱利厄德学院不过100码之遥, 如果在整个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地方撞上埃维的可能性最大的话,那么就是这儿了。 仿佛预先安排好了似的,当我们的车子在百老汇街口的红灯前停下、我向车窗 外看去时,正好看见她拿着大提琴等在65街的拐角处。“该死。”我低声咕哝道。 西尔维亚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别担心,马修,这种窗子从外面是看不到 车子里面的。”然后她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说:“大提琴几乎和她一样大。啊, 她也很漂亮。” 我盯着埃维的脸,没有说话。 我原来一直以为,优雅美丽的西尔维亚胜过我的妻子,因为埃维真正的美是内 在的,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今晚埃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可爱。也许是由于 她温柔的淡褐色眼睛中那忧郁的神色。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要跳下汽车把她 紧紧抱在怀里。啊,埃维,我伤害了你,我是多么难过啊。 情人演情人。 这也许是《茶花女》最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场演出了,但我却几乎未被打动。这 出歌剧对我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我对阿尔弗雷多那神魂颠倒的迷恋已不再同情, 也不再相信薇奥列塔的牺牲。我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一直到她唱完最后的咏叹调。 当年在巴黎使我们两个人流出了眼泪的那个部分现在有了新的含义:“啊,上帝, 这样年轻就死去…离幸福这样近的时候。” 我看了看西尔维亚,注意到她没有哭。 相反,她的脸上有着奇怪的宁静神情。她那晚第一次握着我的手低声说:“我 也曾离幸福很近。” 半小时后,我们的汽车停在了她家门口。 “今晚过得好极了,马修。你进来喝一杯吗?” “不了,西尔维亚,不行。” “来吧,尼科不在,我的护士今天休息。我实在受不了就自己一个人。” 了解了我现在了解的情况,我无法拒绝她。 “好吧,那就呆一小会儿吧。” 上了楼,我清楚地看到,这不是她突然心血来潮请我进来,在她的餐厅里已经 放好了供两人享用的精美的夜宵。我开始有被人摆布的感觉。 女佣人立刻倒好了香槟酒。我喝得也许太快了一点儿。 在吃夜宵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她简直什么也没有吃),她突然向我弯过身来, 激动地说: “马修,有一件事我要你知道。不管今后怎样,我决定离开尼科。我现在明白 了,生命太宝贵了,不能浪费在无益的空想上。如果你肯要我,我愿和你在一起。” 求你了,西尔维亚,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努力尽量和缓地摆脱这个局面,平静 而决断地说:“我很遗憾,但是已经太晚了——对我们两个人都太晚了。你不可能 让18年的婚姻就这么消失掉。我的生命中也已有了一个对我来讲十分宝贵的人。” “马修,我在你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吗?” “西尔维亚,你现在是,而且永远会是一个美好的记忆。” 我站起身来。 “我真的得走了。” “别走,请你别走——”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我愚蠢地停住了脚步,她走近到我身边。 “这事你不能拒绝我。”她扑过来,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她。 正在这时,门开了,尼科走了进来。 一时间,我们全都呆住了。 “晚安,”他说,显然在克制着心中的狂怒,“很遗憾我回来得早了,打搅了 你们。”然后他严厉地说:“再见,大夫。” “别走。”西尔维亚生气地反对道。 尼科转过身子驳斥她:“走。” “我反正是正要离开。”我说,“晚安。” 我按铃叫电梯时仍处于震惊之中。紧接着,我听见西尔维亚在房间里的叫声: “尼科,你不明白。” 然后,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闷响声。 随后,套间的门开了,尼科脸色惨白地对我喊道:“大夫,快来。” 我奔回房间里,西尔维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俯身查看,并命令尼科:“叫救护车——快!” 我听见他打电话慌乱地召唤急救人员。我看着西尔维亚,第一次看到了一张不 仅美丽,而且终于获得了安详与平静的脸。 她将永远这样留在我的记忆中。 第二十四章 20分钟后,我们到了医院急诊部入口处。莫顿·舒尔曼等在那里,他们马上把 西尔维亚送到了特护病房。但是,在把病人和维系生命的机器连接起来之前,最近 的亲人——即使他们是尼科·里纳尔迪这样的人物——也不允许进入病房。 我本来是可以进去的,但我宁愿和他一起等在外面。他看着我,不明白是怎么 回事。 “难道你不应该在病房里吗?” “现在她是舒尔曼大夫的病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上午。我在这里是为了陪你。” 这话只是更增加了他的惊慌。 “究竟出了什么事?” “很可能是大出血。这个可能性一直是存在的,恐怕自她上次扫描后,肿瘤长 大了很多。” 突然,他沉默了,脸上布满了极度的悲哀。 “很抱歉,尼科。我知道你听见这话会感到很难过,但是如果她不再醒来倒是 更幸运一些。” 他用一只手蒙住脸,摇着头开始呜咽起来。“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她得 活着。” 他停了下来,显然企图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失声痛哭出来。我试图安慰他。 “尼科,如果这能给你一点安慰的话,我想告诉你,无论是你还是别人,不管 怎么做,都没有可能改变这个结局。” “不,”他坚决地反对道,“是我的错。我该早一点把她带到你这里来的,但 是我不让她来,因为……解释起来太困难了。我非常爱她,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 候起我就一直受着她。” 我为他感到非常难过。 突然,他看着我。 “我比她大16岁,马修,我应该先走的,这是自然规律,不是吗?” 他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这时,一个护士过来问我们是否要喝点什么。他摆 摆手要她走开。我请她拿两杯咖啡来。 我本能地扶着尼科的胳膊,领他走到一排塑料椅前。他突然变得很听话,甚至 好像人也变小了。我让他坐下,他开始低声哭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然后,突然间,他转向我,不带任何嫉恨地说: “你并不真正了解她。在内心深处,她是一个吓坏了的小孩子。在她母亲出事 以后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 我听着,不知道他会把话引向何处。 “当你们在非洲受到攻击——当你中弹后,她简直吓坏了。”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求我保护她,马上和她结婚。” 现在再来争论这一点有什么意思?这一切还有什么关系?我听任他说下去。这 是他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因此我就听着。 “我一直就知道她是一个善于利用便利条件的人。在她心目中,此刻你更有力 量,在你的手里掌握着生的可能。西尔维亚最关心的永远是她自己的生存。20年前, 是这一点驱使她去找我,今天也正是这一点驱使她来找你。” 我朝他看了片刻,然后温和地说:“尼科,我知道这个有什么意义呢?能够改 变什么呢?” “因为你了解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她活着是我的,死后也是我的。” 正在这时,莫顿·舒尔曼出现了。他很不安,显然很不适应眼前要扮演的这个 角色。 “里纳尔迪先生,”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很难过……” 尼科低下头,在身上画了个十字。“请问,我可以去看她吗?” “当然可以。” 莫顿开始领他朝病房走去,突然,悲痛的丈夫停下脚步,向我转过身来。 “她非常出色,是不是?” 他没有等我回答便转身走了。 是的,尼科,她确实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