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一) 我的父亲和母亲本该待在纽约,他们在那里相遇,在那里成婚,我也在那里出 生。然而,我四岁的时候,他们却返回了爱尔兰。那时,我的弟弟小马拉奇三岁, 双胞胎奥里弗和尤金只有一岁,妹妹玛格丽特已经夭亡。 当我回首童年,我总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童年,幸 福的童年是不值得在这儿浪费口水的。比一般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人的 悲惨童年;比爱尔 兰人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的童年。 人们总爱吹嘘或抱怨他们早年所遭受的苦难,但那根本没法和爱尔兰人的苦难 相提并论:家庭贫困潦倒;父亲一无所长、醉话连篇;母亲虔诚而沮丧,坐在火炉 旁哀叹个不停;牧师自以为是;教师恃强凌弱;还有那些英国人,和他们八百年来 对我们所造的孽。 尤其糟糕的是———我们那儿总是湿漉漉的。 在遥远的大西洋上空,大片聚结的雨云缓缓流向香农河,然后永远停留在利默 里克。从割礼节到除夕,雨水一直浇灌着这座城市。它造就了刺耳的干咳声, 支气管炎的“呼噜”声,哮喘病的“咻咻”喘气声,还有肺病那“吭吭”的咳嗽声。 它把人们的鼻子变成喷泉,把人们的肺变成细菌的温床。于是,它又引出了大量的 治疗土方:为了治疗黏膜炎,得吃用加了胡椒粉的牛奶煮过的洋葱;为了使呼吸道 畅通,得把面粉和荨麻熬成糊糊,裹在布里,然后把这滚烫的东西拍在胸膛上,烫 得人“嘶嘶”地倒抽凉气。 从十月到次年四月,利默里克的墙壁上一直闪烁着湿漉漉的光。衣服从来没干 过,花呢衣服和羊毛外套成了许多生灵的乐园,有时还会钻出一些神秘的植物。在 小酒馆里,水汽从潮湿的身体和衣服上蒸发出来,又随着烟卷和烟斗被吸进去,伴 着溅洒出的黑啤酒和威士忌散发出霉味,还稍微混合着从户外厕所飘进来的尿臊味, 许多人就是在那里将他们一周的收入呕吐得一干二净的。 雨水把我们赶进了教堂———那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力量的源泉,我们惟一 干燥的地方。在做弥撒、祈祷和九日祷时,我们湿淋淋的挤作一大堆,在牧师单调 沉闷的布道声中恹恹欲睡,而水汽又混合着焚香、鲜花和蜡烛的味道,从我们的衣 服上蒸发出来。 利默里克一向以虔诚闻名,但我们仅仅熟悉它的雨水。 我的父亲马拉奇。迈考特出生在安特里姆郡图姆镇的一个农场。跟他父亲年轻 时一样,他生性粗野,爱找英国人或爱尔兰人的麻烦,有时还同时找这两伙人的麻 烦。他曾为爱尔兰共和军作战,最终在一次亡命行动中成了被悬赏的逃兵。 我小时候常常盯着父亲看,他那日益变稀的头发、东倒西歪的牙齿让我感到纳 闷,为什么有人愿意出钱买这样一个脑袋呢?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祖母告诉我一个 秘密:还是婴儿的时候,你那可怜的父亲摔过倒栽葱。那是个意外,此后他就跟原 来不一样了。你一定要牢记,摔过倒栽葱的人可能会有点不大正常。 因为他那个被摔过的脑袋有了价码,他只好从戈尔韦港乘货船偷偷逃离爱尔兰。 到了纽约,正赶上大禁酒,他简直认为自己掉进了地狱。但他随即发现了地下酒吧, 又眉开眼笑了。 在美国和英国游荡和痛饮过后,江河日下的光景令他开始渴望安宁。他回到了 贝尔法斯特市,因为他的出现,那里炸开了锅,他却说:让他们统统给我倒霉去吧。 他常和安德森镇的女士们闲聊,她们用美色诱惑他,可他却把她们打发了,继续喝 自己的茶。他已经烟酒不沾,美色又有什么用?不久,他死在皇家维多利亚医院。 我的母亲叫安琪拉。西恩,是和她的母亲、两个哥哥托马斯和帕特里克,以及 一个姐姐阿格尼斯在利默里克的贫民窟长大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原因 是在她出生几周前,他就溜到了澳大利亚。 在利默里克的小酒馆喝了一夜的黑啤酒后,外公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路上,一路 哼唱着他最喜欢的那首歌: 谁把罩衫扔进了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无人搭理他只好一直高声嚷: 定是爱尔兰脏鬼的恶作剧, 看我不好好痛揍他一场, 竟敢把罩衫扔进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他的心情出奇地好,于是想和一岁的小帕特里克逗乐。可爱的小家伙深爱着他 的父亲。父亲把他扔到半空中,他便大笑个不停。没事的,别怕,小帕特,没事的, 别怕,飞到黑黑的天上去喽,好黑好黑的天呀。噢,耶稣啊,他没能接住这个落下 来的孩子,可怜的小帕特里克头先着地,发出“格”的一声,接着又呜咽了几下, 便没了声息。外婆从床上吃力地抬起身子(她正怀着孩子,那就是我的母亲),好 不容易把小帕特里克从地上弄起来,冲这孩子长叹一声,然后转向外公:滚出去! 滚!你再多待一分钟,我就找斧子劈你,你这个酒疯子!耶稣作证,我会用绳子绞 死你。滚出去! 外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男子汉一样。我有权待在自己家里,他说。 她抱着这个受伤的孩子,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健康的孩子折腾着,她向他冲过去, 疯狂地逼向他,他顿时软下来,跌跌撞撞地逃出屋子,奔上小路,一口气跑到澳大 利亚的墨尔本才停下来。 我的舅舅小帕特再也没能恢复原样。他的大脑变得迟钝,走起路来左腿和身子 朝相反的方向扭着。他没有读过书,但上帝却在用另一种方式保佑他。八岁开始卖 报纸的时候,他比财政大臣还会算账。没人知道人们为什么叫他“西恩修道院长”, 不过全利默里克的人都喜欢他。 我母亲的麻烦从她出生之际就开始了。外婆躺在床上,一边因为阵痛气喘吁吁, 一边向 孕妇的保护神圣哲拉。马则祷告个不停。接生护士欧哈罗兰穿着一身华丽的服 装站在旁边。正赶上除夕,欧哈罗兰焦急地盼着这个孩子快快出生,她好及时赶赴 聚会,参加庆典。她对我的外婆说:请你用力,求你啦,用力。耶稣、玛利亚和圣 约瑟啊,要是你们不让这个孩子快点的话,新年到了他也不会出生的,那我这身新 衣又有什么用处?甭管什么圣哲拉。马则了,在这种时候,男人能有什么用?就算 他是圣人又怎么样?圣哲拉。马则屁用不顶! 外婆又向难产保护神圣安妮祷告,可是这孩子仍不肯出来。欧哈罗兰护士便让 外婆向圣犹大祷告———他可是人们处于绝望境地时的保护神。 圣犹大,危急关头的保护神啊,快救救我,我不行了。她嘟囔着,用着力,婴 儿的头露出来了,只有一个头,那就是我的母亲。这时候,夜半的钟声响了,新年 到了。口哨、喇叭、警笛、铜管乐队,同时在利默里克城喧嚣起来,人们喊着,唱 着“新年快乐”。别了,老相识。教堂的祈祷钟声全部敲响了,欧哈罗兰护士为她 那身没派上用场的新衣流下了泪水,那孩子仍然原样停在那里,她也仍然穿着这身 新衣待在原地。请你出来吧,孩子,好吗?外婆猛一用力,孩子出世了,一个可爱 的小女孩,长着乌黑的鬈发和一双充满哀怨的蓝眼睛。 啊,老天在上,欧哈罗兰护士说,这孩子跨了两个年度,头生在新年,屁股生 在旧年,或者说头生在旧年,屁股生在新年。你得给教皇写信,太太,搞清这孩子 到底算哪年生的,而我要把这身衣服留到明年穿了。 孩子取名叫安琪拉,因为她降临人世的那一刻,晚祷钟声(Angelus )正好在 新年的午夜时分响起,还因为她的确是个小天使。 像童年时那样爱她吧, 哪怕她虚弱,衰老,发色灰白。 因为你永远不会失去母爱, 直到她有一天在地下长睡。 在圣文森特保罗学校,安琪拉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算术,到第九个年头,她的 教育就结束了。她开始尝试做一个小时工,一个仆人,一个戴着小白帽随时为人开 门的女佣,但她又学不会屈膝礼。她的母亲说,你没有这样的能力,你一点用都没 有。为什么你不去美国?各种各样的废物在那儿都能找到位置。我给你盘缠。 到达纽约时,她正赶上大萧条时期的第一个感恩节。在布鲁克林克拉森大街的 丹。麦克阿多利和他妻子敏妮举办的聚会上,她邂逅了马拉奇。马拉奇很喜欢安琪 拉,她同样很喜欢他。他有一种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那是因为抢劫刚蹲了三个月 班房的缘故。在地下酒吧里,他和朋友约翰。迈克艾兰听说那辆卡车上装着满满的 猪肉和豌豆罐头,于是铤而走险,但他们不会开车,卡车在默特尔大街上东倒西歪。 警察盘查了这辆车,结果令他们大惑不解,竟然有人愿意劫持一辆没有装着猪肉和 豌豆罐头,却只装着几箱纽扣的卡车。 安琪拉被这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所吸引,马拉奇蹲了三个月班房后也备感孤单, 所以这次邂逅必然产生那种“双膝打战”的情景。 所谓“双膝打战”,就是指一男一女踮着脚尖,顶着墙壁,竭力控制那因兴奋 而抖个不停的膝盖,却又兴奋不已的那副样子。 “双膝打战”将安琪拉置于有趣的境地,自然这也招来议论。安琪拉有两个表 姐,麦克纳马拉姐妹———德莉娅和菲洛米娜,她们分别嫁给了梅奥县的吉米。福 图恩和布鲁克林当地的汤米。弗林。 德莉娅和菲洛米娜块头都很大,胸部发达,性情凶悍。当她们走在布鲁克林的 人行道上,小人物们纷纷避让,以示尊重。这对姐妹晓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认为 任何疑惑都可以由一种东西来解决,那就是神圣的天主教和使徒教会。她们知道, 安琪拉尚未婚嫁,不该让人说三道四,她们不能对此袖手旁观。 她们采取了行动,带着吉米和汤米向大西洋大街上那家地下酒吧进发。每个星 期五,马拉奇都会在那里出现,那是他有工作以后发薪水的日子。店铺里的伙计乔 伊。卡西马尼不想放这姐妹俩进来,但菲洛米娜警告他,要是他不想让自己的鼻子 从脸上搬家,不想让那扇门散架,那最好给她们开门,因为她们是带着上帝的使命 来的。乔伊说:好吧,好吧,你们这些爱尔兰人。天哪!要有麻烦了,要有麻烦了。 马拉奇远远地待在酒吧的另一头,脸色发白,冲两个胸部发达的女人献上一丝 苦笑,递给她们一杯酒。她们不为所动,德莉娅说:我们不知道你来自北爱尔兰的 哪一个阶层。 菲洛米娜说:我们怀疑你家里有长老会教徒,这样可以解释你对我们表妹干下 的那些事。 吉米说:啊,那么,啊,那么,就算他家里有长老会教徒,也不是他的错呀。 德莉娅说:你给我闭嘴。 汤米插进来:你对那个可怜姑娘干下的事情,对爱尔兰民族来说,是极不光彩 的,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啊,我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马拉奇说,我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没有人要你说话,菲洛米娜说,你的蠢话造成的伤害够多的了,还是赶快闭上 你的臭嘴 吧。 在你闭上臭嘴后,德莉娅说,我们来谈谈你和我们那可怜的表妹安琪拉。西恩 的正事。 马拉奇说:啊,的确,的确,正事归正事,我很高兴趁此机会,请你们每人喝 上一杯。 收起你的酒,汤米说,倒在你屁股上吧。 菲洛米娜说:我们的小表妹一下船,你就盯上了她。在利默里克我们是讲道德 的,你知道,道德。我们不像安特里姆郡的野兔子,那地方爬满了长老会教徒。 吉米说:他长得不像长老会教徒。 你给我闭嘴,德莉娅说。 我们还注意到另一件事,菲洛米娜说,你的行为很古怪。 马拉奇笑了:我是这个样子吗? 是的,德莉娅说,这是你一开始就引起我们注意的原因之一,你那古怪的行为 给我们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就是长老会教徒那种鬼鬼祟祟的微笑,菲洛米娜说。 啊,马拉奇说,那只是因为我的牙齿有毛病。 不管它牙齿不牙齿、举止古怪不古怪的,你要娶那姑娘,汤米说,你要上教堂 举行婚礼。 啊,马拉奇说,我可没打算结婚,你们知道,没有工作,我没法养家糊口…… 结婚就是你要做的事,德莉娅说。 上教堂举行婚礼吧,吉米说。 你给我闭嘴,德莉娅说。 马拉奇目送她们离去。我现在是进退两难,他对乔伊。卡西马尼说。 骗你不是人,乔伊说,看见那两个小妞向我走过来,我简直想去跳哈得逊河。 马拉奇开始考虑自己的困境。他的口袋里还有上次工作赚得的几美元,他有个 叔叔在旧金山或是加利福尼亚的其他什么山。去加利福尼亚,远离这对胸部发达的 麦克纳马拉姐妹和她们那可恨的丈夫,岂不更好?他确实应该离开,他要畅饮爱尔 兰人酿的酒,庆祝自己的决定。乔伊为他倒酒,那酒差点烧破他的喉管。爱尔兰酒, 一点没错!他对乔伊说,这是禁酒时期出自魔鬼之手的产物。乔伊耸耸肩:我什么 也不知道,我只管倒酒。再说,这总比没酒喝要强。马拉奇还想再要一杯,乔伊, 你也来一杯,也问问那两个体面的意大利人想喝什么,你说什么?当然,我有钱付 账! 他在长岛火车站的长凳上醒来时,看见一个警察正用警棍敲打着他的靴子。他 的逃命钱不见了,这回麦克纳马拉姐妹该活吞掉他了。 圣约瑟节,三月里一个寒冷的日子,也就是“双膝打战”后的四个月,马拉奇 娶了安琪拉。八月,他们的孩子出世了。十一月的一天,马拉奇喝醉了,决定去为 孩子办理出生登记。他想以自己的名字为孩子命名,但是,他的北爱尔兰口音和酒 后的语无伦次,弄得那位登记员稀里糊涂,结果在证明上登记的仅仅是麦尔这个名 字。 直到十二月底,他们才带麦尔去圣保罗教堂受洗,并按照他祖父和阿西西圣人 的名字弗兰西斯给孩子命名。安琪拉还想根据利默里克保护神的名字,给孩子取一 个中间名“门沁”,可马拉奇坚持说,他的儿子不能起一个利默里克人的名字,加 一个中间名是残暴的美国人的习惯,既然按照阿西西圣人的名字受洗了,第二个名 字就没有必要了。 受洗的那天耽搁了一点时间,因为选定的教父约翰。迈克艾兰在地下酒吧喝多 了,早把自己的职责忘到九霄云外。菲洛米娜告诉丈夫汤米,他必须当教父。孩子 的灵魂是危险的,她说。汤米低下了头,咕哝道:好吧,我当教父,但是要是他长 大后像他父亲那样爱惹麻烦,举止古里古怪的话,我可不负责任,那样他可以到地 下酒吧去找约翰。迈克艾兰。牧师说:你说得对,汤姆,你是一个正派人,好人从 不跨进地下酒吧半步。马拉奇刚从那里出来,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想同牧师理论, 再好好亵渎一下神灵:拿下你那副领子,我们来看看谁是个正派人。胸部发达的姐 妹俩和她们的丈夫赶紧把他拦回来。刚做妈妈的安琪拉一时着急,竟忘了自己正抱 着孩子,把他丢进了洗礼盆,来了个新教式的全身浸礼。辅祭协助牧师把婴儿从洗 礼盆里捞出来,交给安琪拉。安琪拉呜咽着抱住孩子,水弄得她满胸脯都是。牧师 哈哈大笑,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这孩子现在是个标准的小浸信会教徒了, 不再需要牧师了。这话又一次激怒了马拉奇,他想向牧师扑过去,因为这牧师竟敢 把他的孩子和新教徒视为一类。牧师说:安静,这位,你是在上帝的屋子里。马拉 奇说:什么上帝的屋子,狗屁!结果,他被扔到法庭街上,因为你是不能在上帝的 屋子里说粗话的。 受洗后,菲洛米娜说她家就在街角,家里有茶和火腿,还有蛋糕。马拉奇问: 茶?她说,是的,茶,你是想要威士忌吧?他说茶就很不错,但他得先去找约翰。 迈克艾兰那家伙算账,那家伙很失礼,没有履行他的教父职责。安琪拉说:你不过 是想找个借口跑到地下酒吧去。他说:上帝作证,我现在根本就没想到酒。安琪拉 开始掉眼泪:在你儿子的受洗日,你还非要去喝酒不可。德莉娅当面说他是个讨厌 胚,可你又能指望北爱尔兰人怎么样呢? 马拉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停地倒腾着双脚,把帽子拉低遮住眼睛,两 手往裤袋里一插,嘴里嗯啊着,标准的安特里姆郡偏远地区那帮人的作风,然后他 转过身,快步走上法庭街,直奔大西洋大街的那家地下酒吧。他确信,他们会看在 他儿子受洗日的分上,免费招待他一次。 在菲洛米娜的家里,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又吃又喝,而安琪拉却坐在角落,抹 着眼泪照 顾孩子。菲洛米娜的嘴里塞满了面包和火腿,呼呼隆隆地对安琪拉说:这就是 你犯傻的后果,还没等下船,你就被那个疯子迷住了魂。你应该单身,要是把这孩 子送人领养,你现在就自由了。安琪拉哭得更厉害了。德莉娅发起了进攻:噢,别 哭了,安琪拉,别哭了。不能怪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是你自己跟一个北爱尔兰 酒鬼找上麻烦,那家伙看上去甚至不像个天主教徒,行为还怪怪的。我想说……说 马拉奇身上绝对有长老会教徒的味道。你给我闭嘴,吉米。 我要是你,菲洛米娜说,我一定不再要孩子了。他没有工作,所以没有钱,而 且像那样酗酒,永远也不会有钱,所以……别再要孩子了,安琪拉,你听明白我说 的了吗? 是的,菲洛米娜。 一年后,又一个孩子降生了。安琪拉按照他父亲的名字,叫他马拉奇,并给他 取了一个中间名哲拉,那是他叔叔的名字。 麦克纳马拉姐妹说,安琪拉是一只光会下崽的兔子,她们不想再跟她有任何关 系了,除非她有一天觉悟。 她们的丈夫欣然同意。 在布鲁克林的克拉森大街的广场,我和弟弟小马拉奇一起玩耍。他两岁,我三 岁。我们坐在跷跷板上。 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小马拉奇升上去。 我跳下来。 小马拉奇跟着落下来,跷跷板砸在地上,他尖叫着,用手捂着嘴,那里流血了。 啊,上帝,流血可不是件好事,妈妈会杀了我的。 妈妈正从广场对面走过来,她的大肚子让她步履艰难。 她问:你干了什么?你对这孩子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 她揪住我的耳朵:回家,睡觉去。 睡觉?大中午的天? 她推着我朝广场的大门走:快走。 她抱起小马拉奇,步履蹒跚地走了。 我父亲的朋友麦克阿多利正站在我们那栋楼的外面,他和妻子敏妮站在人行道 边,看着一条躺在阴沟里的狗。那狗的脑袋上全是血,跟小马拉奇嘴里流出的血的 颜色一模一样。 小马拉奇身上有狗那样的血,狗身上有小马拉奇那样的血。 我拽住麦克阿多利先生的手,告诉他,小马拉奇也有狗身上那样的血。 噢,他是有,没错,弗兰西斯。猫也有,爱斯基摩人也有,都是这样的血。 敏妮说:得了吧,丹,别吓唬这小家伙了。她告诉我,这条可怜的小狗被车轧 了。临死前,它从街上一直爬到这儿。它是想回家,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麦克阿多利先生说:你最好也回家去,弗兰西斯,我不知道你把小弟弟怎么了, 你妈妈领他去医院了。回家吧,孩子。 小马拉奇会像这条狗一样死去吗,麦克阿多利先生? 他只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不会死的。敏妮说。 那为什么这条狗死了? 它到死的时候了,弗兰西斯。 公寓里空荡荡的,我在卧室和厨房里徘徊,爸爸出去找工作了,妈妈和小马拉 奇在医院里。我希望弄点吃的,但冰箱里除了几片漂在冰水上的卷心菜叶子,什么 都没有。爸爸说过,不要吃任何漂浮在水上的东西,因为它们可能开始腐烂了。我 倒在爸爸妈妈的床上睡着了,妈妈把我摇醒时,天快黑了。你小弟弟要睡一会儿, 他差点把舌头咬掉,缝了好多针哪。你到那间屋睡去。 爸爸正在厨房里,用他的大白瓷缸喝红茶,他把我抱到腿上。 爸爸,给我讲库———库的故事好吗? 是库胡林,跟着我念,库———胡———林。要是你念对了,我就给你讲故事。 库———胡———林。 我念对了,他就给我讲起库胡林的故事。库胡林小时候有一个别名,叫赛坦塔。 他在爱尔兰长大,爸爸小时候就住在那里的安特里姆郡。赛坦塔有一根棍子和一个 球,一天,他击球时,球打进了库林那条大狗的嘴巴里,噎死了它。啊,库林非常 生气,就说:没有我的大狗保护我的房子,我的妻子和我那十个小孩,还有一大堆 猪啊,母鸡啊,绵羊啊,我该怎么办? 赛坦塔说:对不起,我用我的棍子和球来保护你的房子,我改名叫库胡林吧, 就是库林的猎犬的意思。他果真这样做了。他保卫着那幢房子和周围地区,结果成 了一个大英雄,是整个北爱尔兰的猎犬。爸爸说他是一个英雄,比希腊人吹嘘个没 完的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还要了不起,要是公平的话,他可以向亚瑟王和他所有 的骑士们挑战,问题是,英国佬从来就不可能给你这样的公平。 这是我的故事,爸爸,不能把它讲给小马拉奇或者邻居家的孩子听。 他讲完了故事,给我喝他的茶,那茶好苦,但坐在他的腿上,我很快活。 这几天里,小马拉奇的舌头肿了起来,他几乎发不出声,更别提说话了。不过 就算他能说话,也没人会理睬他,因为天使半夜里又给我们家带来两个小宝宝。邻 居们都说:哟,啊,多可爱的一对男孩呀,瞧瞧这大眼睛。 小马拉奇站在屋子中间,仰头看着大家,指着自己的舌头,呜呜地哼着。这时 邻居们却说:你没见我们正瞧你的小弟弟吗?他哭了,爸爸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 说:缩回你的舌头,儿子,出去跟弗兰基一起玩吧。去吧。 在广场上,我对小马拉奇讲了那条死在街道上的狗的事,说是因为有人把一个 球扔进它的嘴巴里。小马拉奇直摇头:不是…… 呜……球,是汽车……呜……轧死了它。他叫嚷着,舌头上有伤,他几乎没法 正常说话,不能说话的滋味真可怕。他不让我推他荡秋千。他说:你……呜……在 跷跷板上……呜……没杀了我。他叫弗雷迪。莱博威茨推他,当秋千荡向天空时, 他快活地大笑着。弗雷迪七岁,长得挺高大,我让他推我,他说:不干,你竟然要 杀你弟弟。 我设法自己让秋千荡起来,费了半天劲,只能让它来回打转。见我荡不起来, 弗雷迪和小马拉奇哈哈大笑,我很生气。他们现在是铁哥们儿,弗雷迪七岁,小马 拉奇两岁。他们天天在大笑,随着不停的大笑,小马拉奇的舌头渐渐痊愈了。 当他大笑时,你可以看见他的牙齿是多么的洁白、细密而美丽,你还可以看见 他的眼睛晶莹闪烁。他有一对像妈妈那样的蓝眼睛,头发金黄,小脸粉红。我的眼 睛是褐色的,像爸爸。我的头发是黑色的,镜子里的我,脸颊有些苍白。妈妈对邻 居莱博威茨太太说:小马拉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告诉莱博威茨太太,弗兰 基举止有些古怪,像他的爸爸。我想知道我古怪在哪里,但并没有发问,因为我不 该偷听大人说话。 我希望自己能荡到空中去,荡进云彩里,可以环绕全世界飞翔,再也听不到弟 弟奥里弗和尤金半夜里的哭声。妈妈说他们总是吃不饱,她自己也在半夜里哭泣。 她说成天的护理、喂奶、换洗尿布,累得她受不了,四个男孩太多了。她真希望给 自己生个小女孩,要是能有个小女孩的话,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和小马拉奇一起在广场上玩耍。我四岁,他三岁。他让我推他荡秋千,因为 他自己荡不好,而弗雷迪。莱博威茨正在上学。我俩只好待在广场上,因为双胞胎 在睡觉,妈妈说她也累极了。出去玩吧,她吩咐说,让我休息一会儿。爸爸又出去 找工作了,时常带着一身威士忌酒气回来,还哼着小曲,内容全是悲惨的爱尔兰。 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说爱尔兰只配亲她的屁股。他说当着孩子们的面要使用优美的 语言,她说她才不管什么语言,她想要的就是餐桌上的食物,而不是什么悲惨的爱 尔兰。她说禁酒结束了,这可真是个不幸的日子,爸爸在酒吧里打扫打扫卫生,抬 抬酒桶,就可以换得一杯威士忌或啤酒。有时他还会带回家一点免费的午餐,像黑 麦面包、腌牛肉、泡菜什么的。他把这些吃的放在桌上,然后开始一个人喝茶。他 说食物对身体有害,不知道我们哪来这么好的胃口。妈妈说,我们的胃口好,是因 为我们几乎一直在挨饿。 爸爸找到工作时,妈妈十分开心,她唱起歌来: 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这就是原因, 如果非要不可,你这样的人, 可会爱上我,可会爱上我?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时,妈妈心花怒放,她可以付清杂货店那个可爱的 意大利老板的赊账了,她又可以高昂起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欠人家钱和情更 糟糕的事了。她开始清洁厨房,洗刷杯盘,扫去桌上的残渣,清理冰箱,从另一个 意大利人那里订购了一块鲜冰。她买来可以拿到公寓厕所大方使用的卫生纸,对我 们说,这可比总让标题弄黑屁股的《每日新闻报》要强多了。她在炉子上烧水,用 一整天的时间在一个大铁桶里洗我们的衬衫、袜子、双胞胎的尿布,还有我们家那 两条床单和三条毛巾。她把每样东西都挂在公寓后的那条晾衣绳上,我们望着它们 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她说,我并不想让邻居们看见我洗衣服,那样他们就知道咱家 都有些什么,但阳光晒干的衣服再清香不过了。 星期五晚上,当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时,我们就知道这个周末一定是非 常快乐的。星期六晚上,妈妈会在炉子上烧水,把我们扔进那个大铁桶里好好清洗 一番,让爸爸把我们擦干。小马拉奇会转过身去,向我们展示一下他的屁股。爸爸 会装做很吃惊的样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妈妈会弄热可可给我们喝,而爸爸讲他 杜撰的故事时,我们可以彻夜不睡。我们只要说出一个名字,比如这个公寓的麦克 阿多利先生或莱博威茨先生,爸爸接着就会把他们打发到巴西的一条河上奋力划桨, 后面有一群有绿鼻子和紫褐色肩膀的印第安人穷追不舍。我们在这样的夜晚沉入梦 乡,都惦记着那顿有鸡蛋、油煎西红柿、面包和不少白糖、牛奶的早餐,以及傍晚 那顿有土豆泥、豌豆、火腿和妈妈做的蛋糕的丰盛晚餐。那蛋糕浸过雪利酒,还夹 着层层水果和美味的蛋奶沙司。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后,天气晴朗,妈妈把我们带到广场上。她坐在长 凳上和敏妮。麦克阿多利聊天,给敏妮讲利默里克人的故事,敏妮给她讲贝尔法斯 特人的故事。她们放声大笑,原来爱尔兰有好多可笑的人。随后,她们互相教对方 一些悲伤的歌曲。我和小马拉奇这时也丢下秋千和跷跷板,坐到她们身边,跟着她 们一起唱: 一群年轻的士兵在夜晚露营, 他们谈论着各自的心上人。 除了一个小伙儿人人都开心, 那小伙儿显得悲伤又郁闷。 一个男孩说,快到我们这里来, 你一定也有自己的什么人。 奈德摇着脑袋,说起话来自豪得很: 我爱着两个人,个个对我像母亲, 不管离开哪个我都不忍心。 一个是我妈,愿上帝保佑她, 另一个就是我的心上人。 我和小马拉奇唱着这首歌,唱得妈妈和敏妮都哈哈大笑,唱到最后,小马拉奇 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向妈妈张开怀抱,妈妈和敏妮顿时止住笑声,大叫起来。丹。 麦克阿多利下班回到家,说鲁迪。瓦利该担心有人来抢他的饭碗了。 我们回到家,妈妈沏茶,烤面包,做火腿,要不就是用黄油和盐做土豆泥。爸 爸什么也不吃,只管喝茶。妈妈说:老天在上,你怎么能干了一天的活儿,却什么 也不吃呢?他说:有茶就足够了。她说:你会毁了身子的。他还是那句话:食物对 身体有害。他一边喝茶,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还教我们念《每日新闻报》上的字母 和单词。有时,他就抽着一支雪茄,瞪着墙壁,舌头在嘴唇上舔来舔去。 爸爸工作到第三周,他没把薪水带回家。星期五晚上,我们等待着他的归来, 妈妈让我们吃了点面包,喝了点茶水。夜幕降临,克拉森大街华灯初上,别的上班 的人都已经回家,吃着晚餐里的鸡蛋(星期五不能吃荤),可以听见公寓里楼上楼 下的人家说话的声音,平。克罗斯贝在收音机里唱着———“兄弟,你能匀给我 一毛钱吗?” 我和小马拉奇逗双胞胎玩,都清楚妈妈不会再唱“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了。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呢?直到深夜,爸爸才哼着罗迪。 迈克考雷之歌爬上楼。他推开房门,招呼我们:我的部队哪儿去了?我的四个战 士在哪儿呢? 妈妈说:别骚扰那些孩子啦,因为你要用威士忌灌满你的肚子,他们就只好挨 着饿睡觉了。 他来到卧室门口:起来,男孩们,起来。谁答应为爱尔兰去死,我就给他五分 钱。 从一座阳光明媚的岛屿起飞, 我们在加拿大的丛林深处相会。 虽然踏上了伟大的国土, 我们的心却仍与祖国紧紧相随。 起来,男孩们,起来。弗兰西斯,马拉奇,奥里弗,尤金。红骑士分队、芬尼 亚勇士团、爱尔兰共和军,起来,起来! 妈妈坐在餐桌旁,不停地摇头,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披散着,面颊也是水淋淋的。 你就不能放过他们吗?她说,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啊,难道你身无分文地回家还 嫌不够,非要再把这些孩子愚弄个够不可吗? 她走到我们跟前,说:都回到床上,睡觉去。 我要让他们起来,他说,我要让他们为爱尔兰独立自由的那一天做好准备。 别跟我作对,她说,不然的话,那一天在你的老家将会成为令人遗憾的一天。 他拉低帽子,遮住自己的脸,哭喊道:我可怜的妈妈哟,可怜的爱尔兰哟!啊, 我们该怎么办啊? 妈妈说:你真是个没救的疯子。说着,又催我们上床睡觉去。 爸爸工作到第四周,在星期五早上,妈妈问他今晚是拿着薪水回家,还是继续 把它喝个一干二净?他看着我们,冲妈妈摇摇头,好像是说:唉,你不该当着孩子 们的面说这种话。 妈妈逼着他:我问你,你是回来能让我们充充饥,还是要等到深更半夜身无分 文才回家,还哼唱着凯文。巴里之歌或者什么悲伤小曲? 他戴上帽子,双手插进裤兜,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说: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会回家的。 这天晚些时候,妈妈给我们穿上衣服,把双胞胎放进婴儿车。我们沿着布鲁克 林长长的街道向前走去。小马拉奇不愿在她身边一路小跑,她就让他坐进婴儿车里。 她对我说,你太大了,坐不成婴儿车。我告诉她我腿疼,跟不上她。她没有唱歌, 我明白这不是谈腿疼的时候。 我们来到一扇大门前,有个男人站在四面有窗的亭子里。妈妈上前跟他说话, 问能不能让她进去,找到发薪水的地方。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爸爸的一部分薪水给 她,免得他又全部花在酒吧里。那个男人摇了摇头:对不起,女士,要是我们开了 例,会有一半的布鲁克林已婚妇女闯进这个地方。很多男人都有酗酒的毛病,但只 要他们能清醒地来上班,我们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们只好在街对面等着。妈妈让我靠着墙坐在人行道上。她给了双胞胎糖水瓶, 可我和小马拉奇只能等她找爸爸要到钱,然后去意大利老板那里买些茶、面包和鸡 蛋才能充饥。 汽笛在五点半拉响,戴着帽子、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从大门里蜂拥而出,他们 的脸和手在干活儿时弄得乌黑。妈妈让我们仔细地盯着爸爸,因为她的视力不大好, 看不清街对面。先是几十个人,然后是几个人,最后一个人也没有了。妈妈哭了: 你们怎么没看见他?你们是瞎了还是怎么了? 她又去找亭子里的那个男人:你确定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没了,女士,他说,都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你眼皮底下溜掉的。 我们只好沿着布鲁克林长长的街道返回。双胞胎抱着他们的瓶子,哭喊着还要 糖水。小马拉奇说他也饿了,妈妈让他再等一会儿,说我们会从爸爸那儿拿到钱的, 然后我们会吃一顿香喷喷的晚餐。我们要去意大利老板那里买鸡蛋,在炉子上烤面 包片,还在上面抹上果酱。啊,我们会的,我们都会吃饱穿暖的。 大西洋大街上已是漆黑一片,而长岛火车站附近所有的酒吧都灯火通明,人声 鼎沸。我 们一个又一个酒吧去找爸爸。妈妈进去找时,让我们留在外面,看着婴儿车。 有时她让我进去找。那一大群吵闹的男人和发霉的气味,使我想起爸爸回家时身上 那股威士忌的味道。 吧台后面的伙计说:呀,孩子,你想干什么?你不该到这儿来,你要知道。 我在找我父亲,我父亲在这儿吗? 噢,孩子,我哪知道这个,你父亲是谁? 他叫马拉奇,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马拉基? 不是,是马拉奇。 马拉奇?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他冲酒吧里的人喊:你们这帮家伙,知道马拉奇这个家伙吗,他老是唱凯文。 巴里之歌? 人们都摇了摇头。一个人说,他认识一个老是唱凯文。巴里的家伙,叫迈克尔, 但因为战争受过伤,喝酒喝死了。 那个酒吧伙计说:天哪,皮特,我没让你讲世界历史,对吧?喂,小鬼,我们 不让人在这里唱歌,这会惹麻烦的,特别是爱尔兰人。要是让他们唱,紧接着就会 满天飞拳头。再说了,我从来没听说过马拉奇这个名字。好吧,小鬼,这里没有马 拉奇。 叫皮特的那个人把酒杯伸向我:来,小鬼,喝一口。但酒吧伙计喊道:你干吗, 皮特?想把那小鬼灌醉吗?你敢这么干,皮特,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差不多找遍车站附近的酒吧,妈妈才算作罢,她靠在一堵墙上哭了起来:耶稣 啊,我们还得走回克拉森大街,可我有四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哪。她让我回到刚才那 个酒吧,看看酒吧伙计肯不肯给双胞胎的瓶子添点水,说不定还会给点糖。酒吧里 的人都觉得很可笑,竟然叫酒保替婴儿奶瓶倒水。但这个块头很大的酒保命令他们 闭上嘴,告诉我婴儿应该喝的是奶,而不是水。我告诉他妈妈没有钱,他倒掉瓶子 里的水,换上了牛奶。他说:告诉你妈妈,他们的牙齿和骨骼需要牛奶。你们要是 喝糖水的话,都会得佝偻病的。告诉你妈妈。 见到牛奶,妈妈很高兴。她说她完全知道牙齿、骨骼和佝偻病的事,可乞丐是 不能挑肥拣瘦的。 我们到达克拉森大街时,她径直去了意大利人的杂货店,对老板说,丈夫今晚 回来晚了,大概是在加班,可不可以先在他这里赊点东西,明天她肯定会付钱。 那个意大利人说:太太,您从不赖账的,只是早还晚还而已。这个店里有的, 您想要什么尽管拿吧。 啊,她说,我要的不多。 您想要什么尽管拿吧,太太,我知道您是个诚实的人,您这儿还有一帮好孩子。 我们已经在布鲁克林那条长长的街上走得疲惫不堪,连动下巴都有些困难,但 还是吃掉了鸡蛋、吐司和火腿。双胞胎吃完就睡了,妈妈把他们放到床上,给他们 换尿布。她让我去公寓厕所漂洗这些脏兮兮的尿布,好尽快晾干,明天接着用。小 马拉奇都快睡着了,还得帮着妈妈擦洗双胞胎的屁股。 我和小马拉奇、双胞胎都钻进了被窝。我望着坐在外面厨房餐桌旁的妈妈,她 正在抽烟、喝茶、淌眼泪。我真想爬起来,告诉她,我很快就会长成大人,会到那 个有一扇大门的地方工作,每个星期五的晚上,我都把买鸡蛋、吐司和果酱的钱带 回家,她也会再次唱起那首“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的歌。 接下来的一周,爸爸丢掉了工作。这个星期五的晚上,他回到家里,把薪水往 桌子上一扔,冲妈妈说:现在你高兴了吧?你在大门口晃来晃去,又是抱怨又是指 责,结果他们解雇了我。他们一直想找借口解雇我,你正好给他们一个借口。 他从桌子上的薪水里抽出几美元,走了出去。很晚的时候,他高声嚎唱着回到 家里。双胞胎被吓哭了,妈妈一边哄着他们,一边跟着哭泣了很长时间。 我们在广场上成小时地打发着时间,这时候双胞胎在睡觉,妈妈疲惫不堪,而 爸爸则带着一身的威士忌酒味回到家,高唱着凯文。巴里或者是罗迪。迈克考雷 “星期一早晨要被绞死”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