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二) 他踏上窄窄的街道, 面带微笑,年轻又骄傲, 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 被他金黄的发卷贴得牢。 罗迪。迈克考雷即将赴死, 今天走过那座图姆桥, 蓝色的眼睛里不见一滴泪, 反倒有兴奋的光芒在闪耀。 他唱着歌,绕着餐桌踏步走,妈妈哭了起来,双胞胎也跟着她号啕起来。她喊 :出去,弗兰基,出去,小马拉奇,不要看你爸爸这副德性,到广场上待着吧! 我们不介意去广场,我们可以在地上堆树叶玩,可以互相推着荡秋千,可是不 久,冬天就到了克拉森大街,秋千被冻得一动不动。敏妮。麦克阿多利说:上帝啊, 帮帮这两个可怜的小男孩吧,他们连一只手套都没有。这句话让我笑了起来,我和 小马拉奇两个人有四只手,所以“一只手套”的想法是愚蠢的。小马拉奇不明白我 为什么笑,不到四五岁,他什么也不会懂的。 敏妮把我们两个领回家,给我们喝茶,让我们吃加了果酱的麦片粥。麦克阿多 利先生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小宝宝麦茜坐在躺椅上,他拿着她的奶瓶,哼着歌: 拍拍手,拍拍手, 拍到爹地回家来, 带着满口袋的小面包, 只给麦茜一个人。 拍拍手,拍拍手, 拍到爹地回家来, 爹地有钞票, 妈咪却无分文。 小马拉奇想跟着唱,被我制止了,因为这是麦茜的歌。他开始哭闹。敏妮说: 看你,看你,你可以唱这首歌,这是所有孩子的歌。麦克阿多利先生朝小马拉奇笑 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世界啊,人人竟然都可以唱别人的歌? 敏妮说:不要皱眉头,弗兰基,那会让你脸色发暗,天知道,你的脸色已经够 暗了。有一天,你也会有一个小妹妹,你可以唱这首歌给她听。啊,是的,你会有 一个小妹妹的,一定会的。 敏妮说对了,妈妈的愿望实现了。不久,我们家有了一个新宝宝,一个小女孩, 他们叫她玛格丽特。我们都喜爱玛格丽特。她像妈妈一样,生着黑黑的鬈发和蓝蓝 的眼睛。她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就像克拉森大街两旁树上的小鸟。敏妮 说上帝造这孩子的那天,天堂一定是个假日。莱博威茨太太说,这样的眼睛,这样 的微笑,这样的快乐,真是世间少有。她简直让我手舞足蹈。 爸爸找工作后一回到家,他就抱着玛格丽特,唱歌给她听: 一个月夜,在隐蔽的角落, 我发现了一个矮矮的小妖魔。 猩红的帽子和绿色的外套, 身旁还有个小坛锅。 劈里啪啦,那是他的锤子 在丁点大的鞋子上戳。 啊,我幸灾乐祸以为他要被活捉, 可这个小仙竟然也一样幸灾乐祸。 他抱着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对她说着话,说她那跟妈妈一样乌黑鬈曲的头发 和蓝蓝的眼睛是多么可爱;说他要带她去爱尔兰,他们将在安特里姆郡的峡谷里散 步,在内伊湖里游泳;说他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所以,他和她都会穿上丝绸的衣 服和饰着银扣袢的鞋子。 爸爸为玛格丽特唱得越多,她就哭得越少,一天天过去,她甚至开始笑了。妈 妈说:瞧他还想抱那孩子跳舞呢,连脚都站不稳。说着,她笑了起来,我们也都跟 着笑了。 双胞胎小的时候,一哭闹,爸爸和妈妈就会“嘘、嘘”地哄他们,喂他们吃的, 然后让他们睡觉。但玛格丽特哭闹时,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分外孤寂的感觉,爸爸 会立即跳下床,抱起她,围着桌子缓缓走动,唱着歌,发出母亲一样的声音。当他 走过窗前,借着街灯的微光,可以看见他面颊上的泪水。这很奇怪,他从来没有为 谁哭泣过,除非是他喝过酒,哼唱着凯文。巴里之歌和罗迪。迈克考雷之歌的时候。 而此刻,他在为玛格丽特哭泣,身上却没有一丁点酒味。 妈妈对敏妮。麦克阿多利说:那孩子让他好上了天,自从她出世,他一滴酒也 没沾过。我早该生这个小女孩的。 啊,他们也很可爱,不是吗?敏妮说,这些小男孩也相当不错,只是你自己想 要个小女孩罢了。 妈妈笑了:我自己想要?老天在上,我只有在喂奶的时候才能接近她,他恨不 得成天成夜地抱着她。 敏妮说:一个男人这么迷恋他的小女儿,也真是可爱,大家不都为她着迷吗? 每个人都这么迷恋她。 双胞胎能站起来走路了,但一天到晚地磕磕绊绊。他们的屁股发了炎,因为那 上面总是沾着屎尿。抓到像纸屑、羽毛、鞋带这样的脏东西,他们就往嘴里塞,然 后又吐出来。妈妈说我们都快把她逼疯了。她给双胞胎穿上衣服,把他们放进婴儿 车里,让我和小马拉奇把他们推到广场上。寒冷的天气退去了,克拉森大街两旁的 树都长出了绿色的叶子。 我们推着婴儿车在广场上一圈一圈地跑,双胞胎呵呵地笑着,还不时发出“格 格”的声音,笑到肚子饿了,他们开始哭闹。婴儿车里有两瓶糖水,可以让他们安 静一会儿,后来他们又饿了,哭得更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这么弱小, 我真希望能给他们各种吃的,好让他们继续笑,继续发出婴儿那种“格格”的声音。 他们喜欢吃糊状的东西,妈妈便把面包放在茶壶里捣碎,加上牛奶、水和糖,她把 这叫做面包精。 要是我现在就带双胞胎回家,妈妈肯定会冲我大嚷,因为我没有让她休息好, 或是吵醒了玛格丽特。我们得待在广场,直到她把脑袋伸出窗外招呼我们再回家。 我给双胞胎扮鬼脸,叫他们别哭。我把一张纸放在自己的头上,再让它飘落下去, 他们看了一笑再笑。我把婴儿车推到小马拉奇那里,他正和弗雷迪。莱博威茨一起 荡秋千。小马拉奇正想把赛坦塔变成库胡林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讲给弗雷迪听。我命 令他不要讲,那是我的故事。他不听,我推了他一下,他哭了:哇———哇——— 我要告诉妈妈。弗雷迪也推了我一下,我的大脑顿时一片漆黑。我冲向他,一阵拳 打脚踢,他大喊:喂,住手,住手。可我住不了手,因为我不能住手,我不知道怎 么住手,一旦我住了手,小马拉奇就会继续拿走我的故事。弗雷迪推开我,一溜烟 似的跑了,他大声叫嚷着:弗兰基要杀我,弗兰基要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从 来没想过要杀人。小马拉奇仍在秋千上,他哭喊着:别杀我,弗兰基,他显得那样 无助。我搂住他,把他从秋千上抱下来,他也抱住我,说:我再也不讲你的故事了, 我不把库、库的故事告诉弗雷迪了。我想笑,可我没法笑,因为双胞胎正在婴儿车 里大哭,而天已经黑了,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就算你扮鬼脸或是让东西从头上掉下 来,又有什么用呢? 意大利人的杂货店就在街对面,我看见了香蕉、苹果和橘子。我知道双胞胎能 吃香蕉,小马拉奇喜欢吃香蕉,我也很喜欢。可是得有钱才行,没听说意大利人给 谁施舍过香蕉,更何况迈考特一家还欠着他们的账。 妈妈一直叮嘱我,除非回家,否则,永远,永远不要离开广场。可双胞胎在婴 儿车里饿得大吵大闹,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对小马拉奇说,我去去就来。确信没人 看见,我迅速抓起 杂货店外面的一串香蕉,向远离广场的默特尔大街逃去。我绕过街区,穿过另 一头有洞的篱笆,回到广场。我们把婴儿车推到一个阴暗的角落,开始给双胞胎剥 香蕉吃。这一串有五根香蕉,我们在阴暗的角落里美餐了一顿。双胞胎吃得口水直 流,弄得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是香蕉。这时,我意识到有问题了,妈妈会问双 胞胎浑身上下怎么都是香蕉?你从哪里弄来的香蕉?我不能告诉她是从街角那家意 大利人的商店里,我只能说是从一个男人那里。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男人! 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个男人站在广场的大门口招呼我。天啊,正是 那个意大利人。哎,孩子,过来,哎,跟你说话呢,过来。 我走了过去。 你是那两个小孩子的小哥哥,对吧?那对双胞胎? 是的,先生。 嗨,我这有袋水果,不是给你的,是我扔掉的,明白吗?所以,嗨,就拿去吧, 有苹果、橘子和香蕉。你们喜欢吃香蕉,对吧?我认为你们喜欢吃香蕉,嗯?哈哈, 我知道你们喜欢吃香蕉。嗨,把袋子接过去。你们有个好母亲,你们的父亲呢?啊, 你们知道,他有问题,是爱尔兰人的问题。给双胞胎一个香蕉吃吧,让他们安静一 会儿,我在街对面听见他们一直在哭喊。 谢谢您,先生。 天啊,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嗯?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父亲教给我的,先生。 你父亲?啊,好吧。 爸爸坐在桌旁看报纸。他说罗斯福总统是个好人,在美国的每个人很快都会有 工作的。妈妈坐在桌子的另一旁,用奶瓶喂玛格丽特,她目光冷酷,让我感到害怕。 你从哪儿弄来的水果? 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那个意大利男人给我的。 是你偷的吧? 小马拉奇说:是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给弗兰基的。 还有,你对弗雷迪。莱博威茨都干了什么?他母亲上这儿来了。她是一个可爱 的女人,我不知道没有她和敏妮。麦克阿多利的话,我们该怎么办?你却非要打可 怜的弗雷迪。 小马拉奇蹦了起来:他没有,他没有。他不想杀弗雷迪,不想杀我。 爸爸说:嘘,小马拉奇,嘘,过来。他把小马拉奇抱到自己的腿上。 我的母亲说:下楼去向弗雷迪道歉。 我不去。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说:弗雷迪是个好孩子,他只是在推你的小弟弟 荡秋千,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想把我那个库胡林的故事偷去。 噢,是这样。弗雷迪不稀罕你的那个库胡林的故事,他有自己的故事,有好几 百个呢。他是犹太人。 犹太人是怎么回事? 爸爸笑了:犹太人是……犹太人是有自己的故事的人,他们不需要库胡林。他 们有摩西,他们有参孙。 参孙是怎么回事? 要是你去向弗雷迪赔礼道歉,我就告诉你参孙是怎么回事。你可以对弗雷迪说 对不起,说你再也不那样干了,你甚至可以问问他参孙是怎么回事。只要你向他赔 礼道歉,你想怎么样都行。你愿意吗? 宝宝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哭了一声,爸爸立刻跳起来,把小马拉奇丢到了地板上, 她没事吧?母亲说:她当然没事,她在吃奶呢。老天在上,你可真够神经过敏的。 他们此刻谈论着玛格丽特,把我忘了。我并不在乎,准备下楼去问弗雷迪参孙 的事,看看参孙是不是和库胡林一样棒,看看弗雷迪是不是有他自己的故事,或者 他是不是还想偷库胡林的故事。小马拉奇想跟我一起去,爸爸正站着,没有大腿给 他坐。 莱博威茨太太说:啊,弗兰基,弗兰基,进来,进来,还有小马拉奇。告诉我, 弗兰基,你把弗雷迪怎么了?想杀了他?弗雷迪是个好男孩,弗兰基。他爱学习, 和他的大大一起听收音机,还推你的弟弟荡秋千,而你竟想杀了他。哦,弗兰基, 弗兰基,你那可怜的母亲和她有病的宝宝啊。 她没有病,莱博威茨太太。 她病了,那是一个有病的宝宝。我了解有病的宝宝,我在医院上班。别说了, 弗兰基。进来,进来。弗雷迪,弗雷迪,弗兰基来了。出来,弗兰基不杀你了,你 和小马拉奇,多好的犹太名字,吃块点心吧,嗯?他们为什么给你取个犹太名字, 嗯?来,喝杯牛奶,吃块点心。你们两个这么瘦,爱尔兰人总不吃东西。 我们和弗雷迪一起坐在桌子旁,吃着点心,喝着牛奶。莱博威茨先生坐在躺椅 里看报纸,听收音机。有时,他会和莱博威茨太太说上几句,他发出的声音有些怪 异,我听不懂,弗雷迪能听懂,每当莱博威茨先生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时,弗雷迪 就起身,给他一块点心。莱博威茨先生便冲弗雷迪笑笑,拍拍他的头。弗雷迪也冲 他笑笑,并发出同样怪异的声音。 莱博威茨太太冲我和小马拉奇直摇头。哎哟,这么瘦。她说了那么多“哎哟”, 弄得小马拉奇笑了,也说起“哎哟”。结果,莱博威茨一家人都笑了。莱博威茨先 生说了一些我们听得懂的话,说爱尔兰语的“哎哟”就是笑的意思。莱博威茨太太 笑得格外厉害,她全身抖动,抱住肚子。小马拉奇又说了一次“哎哟”,因为他知 道这会把每个人都逗笑。我也说了一下“哎哟”,但是没有人笑。我明白了,“哎 哟”是属于小马拉奇的,就像库胡林是属于我的一样,小马拉奇也可以有他的“哎 哟”。 莱博威茨太太,我父亲说,弗雷迪有一个特别好听的故事。 小马拉奇说:参、参,哎哟。人们又笑了,可我没笑,因为我记不起叫参什么 来了。弗雷迪嚼着点心,嘟囔着说:参孙。莱博威茨太太训斥他:满嘴都是东西时 不要说话。我笑了,她是大人,也把嘴巴说成老鼠。见我笑,小马拉奇也跟着笑 了。莱博威茨一家人彼此看着,同样是笑呵呵的。弗雷迪说:不是参孙,我最好听 的故事是大卫和巨人歌利亚的故事。大卫用弹弓杀死了他,用一块石头射中他的脑 袋,脑浆滴了一地。 是流了一地。 是的,大大。 大大,弗雷迪是这样叫父亲的,而我叫父亲“爸爸”。 母亲的低语弄醒了我:这孩子怎么啦?天还早,虽然屋里没有多少晨光,但仍 能看到爸爸抱着玛格丽特站在窗前。他轻轻地摇晃着她,叹息着,唉。 妈妈问:她是……是病了吗? 唉,她很安静,就是有一点点发凉。 母亲跳下床,抱过孩子。快找医生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父亲提上裤子, 套在衬衫上,这么冷的天,他没穿夹克和鞋子,也没穿袜子。 我们在屋里等,双胞胎正在床尾沉睡,小马拉奇在我旁边闹腾:弗兰基,我要 喝水。妈妈坐在床上,轻摇着她的小宝宝:啊,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我的小宝贝, 快睁开你那可爱的蓝眼睛吧,我的小可怜。 我给小马拉奇和自己各倒了杯水,母亲悲叹道:你跟你弟弟有水喝,啊,的确, 有水喝,是吧?可你的妹妹什么都没有。你那可怜的小妹妹。你问过她有没有长嘴 吗?你问过她是不是想喝一滴水吗?哼,没有,你跟你弟弟,像没事人似的,只管 喝自己的水。对你们两个来说,每天都一样,不是吗?那对双胞胎睡死了,一样什 么也不关心。他们可怜的小妹妹正在我怀里病着呢,正在我怀里病着呢。啊,老天 爷呀。 她怎么这样说话?这不像我母亲的口气了。我想要父亲,我的父亲去哪儿了? 我回到床上,开始哭泣。小马拉奇问: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哭?直问到妈妈 又冲我来了:你妹妹正在我的怀里病着,你却在那里哭哭啼啼。要是让我到那张床 上去,看我让你鬼哭狼嚎。 爸爸带着医生回来了,身上有股威士忌的气味。医生给宝宝做了检查,他拨开 她的眼皮,抚摸着她的脖子、胳膊和腿,试探着她的反应。他直起身,摇了摇头说, 她已经不行了。妈妈上前抱起宝宝,搂住她,转向墙壁。医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故, 有人摔了这孩子?这些男孩跟她玩得太过分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父亲摇着头。医生说必须把她带走,进行检验,爸爸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母亲 乞求再跟她的宝宝多待几分钟,可医生说他没那么多时间。爸爸上前去抱玛格丽特, 母亲靠在墙上不肯放手。她的脸上有一种蛮横的表情,乌黑鬈曲的头发湿湿地贴在 前额上,满脸都是汗水,眼睛大大地睁着,脸上闪着泪光。她一直摇着头,连声哀 叹:啊,不,啊,不……爸爸从她的怀里轻轻抱过宝宝。医生把玛格丽特严严实实 地裹在一块毯子里,母亲喊道:啊,耶稣,你要闷死她的。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 呀,救救我吧。医生走了,母亲转向墙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双胞胎醒了,饿 得嗷嗷直哭,爸爸站在屋子中间,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脸色煞白,用拳头捶打着自 己的大腿。他走到床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他的手在哆嗦:弗兰西斯,我要出去 找几支香烟。 妈妈整天待在床上,几乎动也不动。我和小马拉奇给双胞胎的奶瓶里灌上糖水。 在厨房,我们找到半块发霉的面包和两根冰凉的香肠。我们不能喝茶,冰箱的冰又 化了,放在那儿的牛奶变酸了,谁都知道,喝茶一定得加奶,除非是父亲给你讲库 胡林的故事时,把他缸子里的茶给你喝。 双胞胎又饿了,可我知道不能一天到晚给他们喝糖水。我把酸牛奶倒进壶里煮, 放进一些捣碎的霉面包,然后用茶杯喂他们吃面包精。他们做着鬼脸,跑到妈妈的 床边,哭了。她的脸一直冲着墙壁,他们只好又回到我这里继续哭。等我用糖除去 了酸牛奶的味道,他们才开始吃面包精。现在,他们吃着,笑着,面包精抹得满脸 都是。小马拉奇也想要一些,要是他可以吃,那我也可以吃。我们都坐在地板上吃 起了面包精,嚼着冰冷的香肠,喝着母亲搁在冰箱的奶瓶中的水。 吃完,喝完,我们想去公寓过道的厕所。可是,我们没法进去,因为莱博威茨 太太正在里面,她又哼又唱地说:等等,孩子们,等等,亲爱的,很快就完了。小 马拉奇拍着手,舞了几圈,唱着:等等,孩子们,等等,亲爱的。莱博威茨太太打 开厕所的门:瞧他,已经是个小演员了。哎,孩子们,你们的母亲怎么样? 她在床上,莱博威茨太太。医生带走了玛格丽特,我父亲找香烟去了。 啊,弗兰基,弗兰基,我说过那孩子有病。 小马拉奇抱着自己的肚子:要尿了,要尿了。 好,那就尿吧。你们尿完后,咱们一起去看你们的母亲。 我们撒完尿,莱博威茨太太来看妈妈:啊,迈考特太太,哎哟喂,亲爱的,看 看这个,看看这双胞胎,什么也没穿。迈考特太太,出了什么事,嗯?宝宝病了? 跟我说话呀,可怜的女人。转过头来,太太,跟我说话。哎哟,这里一团糟,跟我 说话呀,迈考特太太。 她扶着母亲坐起来,靠在墙上。妈妈好像变小了。莱博威茨太太说她要去带些 汤过来,吩咐我弄点水给母亲洗洗脸。我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拍拍她的额头。她把我 的手按在脸颊上:啊,天呀,弗兰基。啊,天呀。她不肯放开我的手,我很害怕, 因为我从没见过她像这个样子。她说弗兰基,仅仅是因为她握的是我的手,而她心 里想的是玛格丽特,不是我。你可爱的小妹妹死了,弗兰基,死了。你父亲哪儿去 了?她放下了我的手。我说你父亲哪儿去了?喝酒去了,他就会去那种地方。家里 一分钱也没有,他找不到工作,可他能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找 到钱喝酒!她转过身,朝墙上猛撞自己的头,尖叫着: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的 小女孩在哪儿?啊,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呀,今晚救救我吧。我要疯了,我要疯 了,我要彻底疯了! 莱博威茨太太冲了进来:太太,太太,怎么回事?那个小女孩,她在哪里? 母亲又尖叫起来:死了,莱博威茨太太,死了。她的头耷拉下来,身子来回晃 着:半夜的时候,莱博威茨太太,在她的婴儿车里。我本该看着她的,她来到世上 才七周,半夜的时候死了,孤零零的,莱博威茨太太,就她一个人在那辆婴儿车里。 莱博威茨太太把母亲搂在怀里:嘘,好了,嘘,婴儿常会这样死去的。这样的 事经常发生,太太,是上帝带走了他们。 就在这辆婴儿车里,莱博威茨太太,紧挨着我的床。我本可以把她抱起来,那 她就不一定会死了,是吗?上帝不想要小宝宝,上帝要小宝宝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太太,我不了解上帝。喝点汤吧,亲爱的,很好喝的汤,能使你 的身子好起来。你们这几个男孩子,拿碗去,我给你们盛汤。 碗是什么,莱博威茨太太? 啊,弗兰基,你连碗都不知道?盛汤用的,亲爱的。你们家没有碗吗?我把豌 豆和扁豆混在一起烧的汤,没搁火腿,爱尔兰人喜欢吃火腿。这儿没有火腿,弗兰 基。喝吧,太太,把你这碗汤喝掉。 她一勺一勺地舀给母亲喝,替她擦去从嘴角流下来的汤渍。我和小马拉奇坐在 地板上,喝盛在杯子里的汤,用勺子喂双胞胎喝汤。汤太好喝了,又鲜又热又香, 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烧过这样的汤,我真想知道,莱博威茨太太能不能做我的母亲? 弗雷迪能不能成为我,也拥有我的母亲和父亲,还有小马拉奇和双胞胎做弟弟?他 不可能拥有玛格丽特做妹妹了,因为她像街道上的那条狗一样被带走了。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被带走。母亲说她在婴儿车里死了,那一定像被汽车撞了一样,因为它 们要把你带走。 我真希望小玛格丽特也能在这里喝汤,我可以像莱博威茨太太喂我母亲那样喂 她,她也会像跟爸爸在一起时那样,冲我发出格格格的笑声。她不会再哭,母亲也 不会一天到晚待在床上了,爸爸还会给我讲库胡林的故事,我也不再想让莱博威茨 太太做我的母亲。莱博威茨太太虽然不错,但我更愿意有一个给我讲库胡林故事的 父亲———一个跳起舞来连脚都站不稳,逗得玛格丽特和妈妈格格直乐的父亲。 敏妮。麦克阿多利来帮忙了:圣母啊,莱博威茨太太,这对双胞胎臭气熏天。 我不知道什么圣母,敏妮,可这对双胞胎确实该洗个澡了。他们需要干净的尿 布。弗兰基,干净的尿布在哪儿? 我不知道。 敏妮说:他们正包着破布当尿布呢,我去拿一些麦茜的尿布。弗兰基,你把这 些破布解下来扔出去。 小马拉奇拿掉了奥里弗的尿布,我拿尤金的尿布时却费了一顿劲。别针卡住了, 尤金动来动去,别针一松,扎到了他的屁股,他号啕着要妈妈。敏妮正好拿着毛巾、 香皂和热水回来了,我帮她洗掉干结在尿布上的屎,把爽身粉撒在双胞胎那发炎流 血的皮肤上。她说他们是些挺棒的小男孩,她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她下楼带回一锅 土豆泥给我们吃,土豆泥里放了好多盐和黄油。我真想知道敏妮能不能做我的母亲? 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吃这种东西了。要是能同时有莱博威茨太太和敏妮做妈妈的话, 我就有吃喝不完的汤和土豆泥了。 敏妮和莱博威茨太太坐在桌子旁。莱博威茨太太说:得做点什么了,这些孩子 正在变野,可他们的父亲跑到哪儿去了?我听见敏妮小声说他出去喝酒了。莱博威 茨太太说:真可怕,真可怕,爱尔兰人就是这么喝酒的。敏妮说她的丹不喝酒,从 不碰这种东西,而且丹告诉她,那个宝宝死的时候,这个可怜的马拉奇。迈考特简 直疯了,在弗莱特布什大街和大西洋大街上到处乱窜,长岛火车站附近所有的酒吧 都把他扔了出来。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可爱宝宝的分上,警察早把他扔进监狱了。 他还有四个可爱的小男孩,敏妮说,可对他起不到安慰的作用。那个小女孩带 走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你知道,自打她出生后,他甚至不再喝酒了,这真是个奇 迹。 莱博威茨太太想知道妈妈的表姐———那两个丈夫都挺斯文的大块头女人住在 哪里,敏妮打算找到她们,告诉她们这些孩子得不到关心,正在变野,屁股发炎以 及其他的事情。 两天后,爸爸找香烟回来了。已经是半夜,可他仍然把我和小马拉奇从床上叫 了起来。他浑身散发着酒味,让我们在厨房里立正。我们是两个士兵,他要我们保 证为爱尔兰去死。 我们会的,爸爸,我们会的。 我们一起唱起了凯文。巴里之歌: 星期一的早晨在蒙特乔, 树上的绞索挂得老高, 凯文。巴里为了解放, 就此把他年轻的生命抛。 小伙儿年仅十八岁, 然而谁也不能不承认, 他的头颅昂得有多么高。 有人在敲门,是麦克阿多利先生:哎呀,马拉奇,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是凌 晨三点,你把全楼的人都给吵醒了。 哎呀,丹,我只是在教育孩子们要为爱尔兰去死。 你可以在白天教育他们为爱尔兰去死呀,马拉奇。 情况紧急,丹,情况紧急。 我知道,马拉奇,可他们不过是些孩子,是些婴儿。你现在上床睡觉去吧,像 个正经人那样。 上床睡觉?丹!我要上床睡觉干什么?她的小脸时时刻刻都在那里,那乌黑的 鬈发,那动人的蓝眼睛。啊,耶稣呀,丹,我该怎么办?她是不是被饿死的,丹? 当然不是,你太太一直在喂她。是上帝带走了她,他有他的理由。 丹,上床睡觉之前,我们再唱一首歌。 晚安,马拉奇。 继续,男孩们,唱: 因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 因为他热爱那绿色, 他主动迎接了殉道者的命运, 神采骄傲又快乐, 至死无悔,啊!至死无悔。 他勇往直前锐不可挫, 今天,年轻的罗迪。迈克考雷 在图姆镇的桥上告别生活。 你们会为爱尔兰去死,是不是,男孩们? 我们会的,爸爸。 那么,我们都会在天堂见到你们的小妹妹,是不是,男孩们? 我们都会的,爸爸。 弟弟站在那里,脸贴在一条桌腿上睡着了。爸爸托起他,磕磕绊绊地穿过房间, 把他放在母亲的床上,让他睡在她的旁边。我也爬上床,父亲躺到我的旁边,仍然 穿着衣服。我希望他能搂着我,但他继续唱着罗迪。迈克考雷,还和玛格丽特说着 话:噢,我的鬈头发、蓝眼睛的小亲亲啊,我要给你穿上丝绸衣服,带你去内伊湖 ……就这样,一直闹腾到窗户上现出曙光,我睡着为止。 这天夜里,库胡林来到我的身边。一只绿色的大鸟站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唱 着凯文。巴里和罗迪。迈克考雷的歌。我不喜欢那只鸟,它唱歌时嘴里总是淌着血。 库胡林一手拿着长矛,那长矛是那样巨大,只有他才能掷得动它,另一手拿着香蕉, 不时地喂那只鸟,那只鸟却一味尖厉地叫着,朝他吐着血。我很奇怪,为什么库胡 林这么容忍那只鸟。要是我喂双胞胎吃香蕉时,他们朝我身上吐血,我会用香蕉打 他们的脑袋。 早上,父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我把我的梦告诉了他。他说过去爱尔兰没有香 蕉,就算有的话,库胡林也绝不会给那只鸟吃,因为那是一只从英国来度夏的鸟。 当库胡林靠着一块石头快要死掉的时候,它落到他的肩膀上。爱尔兰人想杀掉他, 可又害怕他。等看见那只鸟在喝库胡林的血时,他们知道现在可以下手了。这些肮 脏无比的懦夫!所以,弗兰西斯,你一定要小心鸟和英国人。 大多数的日子,妈妈都是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要是她吃喝了什么,就吐在床 下的马桶里,我得去楼下的厕所里把它倒掉,然后冲洗干净。莱博威茨太太给她送 来汤和卷得可笑的面包,妈妈想把它切成薄片,莱博威茨太太笑了,告诉她只管抓 着吃就是。小马拉奇把它叫做手抓面包,莱博威茨太太说:不是,这是“哈勒”, 还教我们怎么说它。她摇了摇头:唉,你们这些爱尔兰人呀!活得再长,也不会像 一个犹太人那样说“哈勒”。 敏妮。麦克阿多利拿来西红柿和卷心菜,有时还有一块肉。哎呀,虽然年景艰 难,不过,安琪拉,那位可爱的罗斯福先生会给每个人都找到工作的,你丈夫会有 工作的。可怜的人,大萧条并不是他的错,他白天黑夜地找着工作。我的丹很幸运, 在城里待了四年,却没喝过酒。他是在图姆镇和你丈夫一起长大的,有的人喝酒, 有的人不喝。该诅咒的爱尔兰人。快吃吧,安琪拉,你亏了身子,需要补养一下。 麦克阿多利先生告诉爸爸,市政工程部门有事干。当他在那里找到工作,我们 就有了吃饭的钱,妈妈就下床,把双胞胎清理干净,开始给我们做饭。当爸爸酒气 熏天却身无分文地回到家里,妈妈就开始冲他狂叫,一直叫到双胞胎哭喊起来,我 和小马拉奇只好跑到广场去。那些夜晚,妈妈总是步履沉重地回到床上,爸爸总是 哼唱着爱尔兰的悲伤小曲。为什么他不搂着她,哄她入睡呢?就像对我那死去的小 妹妹那样。为什么他不唱一首给玛格丽特唱过的歌,或者一首能让妈妈不再流泪的 歌?他依然把我和小马拉奇叫下床,穿着衬衫立正,保证要为爱尔兰去死。一天晚 上,他想让双胞胎也保证为爱尔兰去死,可他们还不会说话,妈妈朝他尖叫:你这 个发疯的老杂种,就不能放过他们吗? 要是我们答应为爱尔兰去死,他就说会给我们五分钱买冰激凌,我们答应了, 但从没见过那五分钱。 我们从莱博威茨太太那里得到汤,从敏妮。麦克阿多利那里得到土豆泥,她们 还教我们怎么照看双胞胎,怎么洗他们的屁股和脏得一塌糊涂的破尿布。莱博威茨 太太说的尿布,被敏妮叫做尿片,不过她们叫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是被双胞胎糟蹋 得一塌糊涂了。要是妈妈待 在床上,爸爸出去找工作,我们就可以整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可以把双胞 胎放在公园的小秋千上荡他们,直到他们饿了,开始哭闹。那个意大利人在街对面 招呼我:嗨,弗兰基,过来。过街时小心点,双胞胎又饿了吧?他给了我们一点奶 酪、火腿和香蕉。可是,自从做了那个鸟朝库胡林吐血的梦后,我就再也不吃香蕉 了。 那个意大利人说他叫迪米诺,还说柜台后的那个人是他妻子,叫安琪拉。我告 诉他安琪拉是我母亲的名字。别开玩笑了,孩子,你母亲叫安琪拉?我不知道爱尔 兰人也有叫安琪拉的。嗨,安琪拉,他的母亲也叫安琪拉。她微微一笑,说:那不 错嘛。 迪米诺先生问我妈妈和爸爸的情况,还问谁给我们做饭。我告诉他,是莱博威 茨太太和敏妮。麦克阿多利给我们吃的。我还告诉他关于尿布、尿片以及它们脏得 一塌糊涂的事。他笑了:安琪拉,你听见了吗?感谢上帝,你是意大利人,安琪拉。 他说:孩子,我要跟莱博威茨太太谈谈,应该让亲戚照顾你们。你见到敏妮。麦克 阿多利的话,让她来见我。你们这些孩子要变成没人管的野孩子了。 两个大块头女人站在门前。她们问:你是谁? 我是弗兰克。 弗兰克?!你几岁了? 我快五岁了。 你长得可没有五岁的孩子那么大,是吧? 我不知道。 你妈妈在吗? 她在床上。 这么好的大中午天,她在床上干什么? 她在睡觉。 噢,我们进去,我们必须和你母亲谈谈。 她们从我身边闪过,走进房间。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啊,闻闻这地方的味道。 这些孩子都是谁? 小马拉奇跑过来,朝这两个大块头女人微笑着。他一笑就露出那洁白整齐的牙 齿,还有那蓝得发亮的眼睛和粉粉嫩嫩的面颊,这让两个大块头女人的脸上也有了 微笑,我很纳闷,她们和我说话时,为什么没有微笑。 小马拉奇说:我是马拉奇,这是奥里弗,这是尤金,他们是双胞胎,站在那里 的是弗兰基。 褐色头发的那个大块头女人说:好,你一点也不怕羞,是吗?我是你母亲的表 姐菲洛米娜,这是你母亲的表姐德莉娅。我是弗林太太,她是福图恩太太,你们就 这样称呼我们吧。 仁慈的上帝呀,菲洛米娜说,双胞胎竟然光着屁股,你们家里有他们穿的衣服 吗? 小马拉奇说:他们身上都是臭屎。 德莉娅大吼:瞧瞧,都发生了什么?嘴巴就像是臭水沟,跟着一个北佬父亲, 也难怪他们变成这样。不要用那个词,那是个不好的词,是个骂人的词,用那样的 词你会下地狱的。 地狱是什么东西?小马拉奇问。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德莉娅说。 两个大块头女人同莱博威茨太太、敏妮。麦克阿多利一起坐在桌子旁,菲洛米 娜说,安琪拉的小宝宝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她们全听说了,你一定想 知道他们拿这个小婴儿的尸体干了什么?难道不是吗?大家都在猜,可汤米。弗林 一清二楚。汤米说,北佬马拉奇拿那个婴儿换了钱。钱?莱博威茨太太问。是的, 菲洛米娜答道,钱。他们要各种年纪的尸体做实验,等他们还给你时,尸体已经所 剩无几了。那零零碎碎的小身子还要它干吗呢?那样的尸体是不能埋在圣地里的。 这太可怕了,莱博威茨太太说,做父母的绝不会拿自己的婴儿干这种事情。 他们会的,德莉娅说,酒瘾上来的时候,他们连自己的妈都会卖,更何况一个 死去的婴儿? 莱博威茨太太摇摇头,在椅子里晃悠着。唉,她说,唉,唉,唉,不幸的婴儿 呀,不幸的妈妈呀。感谢上帝,我丈夫没有你说的这种什么……?酒瘾?对,酒瘾。 爱尔兰人才有这种酒瘾。 我丈夫也没有,菲洛米娜说,要是他过了酒瘾回到家来,看我不打烂他的脸。 当然,德莉娅的丈夫吉米有酒瘾,每个星期五的晚上都能看见他溜进酒吧。 不要侮辱我的吉米,德莉娅说,他老老实实上班,还把薪水带回家来。 你要盯着他点,菲洛米娜说,酒瘾会毁了他,到时候你身边也会出现一个北佬 马拉奇的。 他妈的别管闲事,德莉娅说,至少吉米是个地道的爱尔兰人,不像你的汤米, 出生在美国布鲁克林。 菲洛米娜无言以对。 敏妮抱着她的婴儿,那两个大块头女人说那是个可爱的宝宝,很干净,不像安 琪拉这帮在屋里到处乱窜的小子。菲洛米娜说,她不知道安琪拉是从哪儿染上这种 邋遢习惯的,安琪拉的母亲可是纤尘不染,干净到你可以在她家地板上吃饭的。 我很不解:有桌椅的时候,为什么偏要在地板上吃饭呢? 德莉娅说,安琪拉和这些孩子的事情必须要解决了,因为他们很丢人,让亲戚 都感到耻辱。必须得给安琪拉的母亲写封信。菲洛米娜要写这封信,因为利默里克 的一位老师曾经说她“很有一手”。德莉娅对莱博威茨太太解释说,“很有一手” 的意思就是字写得好。 莱博威茨太太下楼,找她的丈夫借来自来水笔、信纸和信封,这四个女人坐在 桌旁,开始炮制一封给我母亲的母亲的信: 亲爱的玛格丽特姨妈: 我提笔给你写信,希望你身体健康。我丈夫汤米工作顺利,德莉娅的丈夫也工 作顺利, 我们都希望你也一切顺利。我很遗憾地告知你,安琪拉心情不好,她的宝宝, 那个跟你一样叫玛格丽特的小女孩死了。安琪拉从此面朝墙壁躺在床上,整个人都 变了。更糟糕的是,我们认为她又怀孕了,这可实在太过分了,刚刚失去一个孩子, 另一个孩子就要来了。我们不知道她会怎么处理这个孩子。她结婚四年,有五个孩 子,另一个正怀在肚子里。这些可以让你看到,和一个北佬结婚会有什么下场。他 们缺乏自制力,简直是一帮新教徒。他每天都出去工作,但我们知道他把所有的时 间都泡在酒吧里了。他靠给酒吧扫地、抬酒桶赚得几个美元,然后又把这些钱还给 酒吧。太可怕了,玛格丽特姨妈,我们一致认为安琪拉和她的孩子最好是回老家。 因为年景艰难,我们没钱给他们买船票。不过,你也许能想想办法。祝您一切顺利, 并感谢上帝和圣母。 依然爱你的外甥女 菲洛米娜。弗林(过去叫麦克纳马拉来着) 最后但并不是最小的外甥女 德莉娅。福图恩(过去也叫麦克纳马拉来着,哈哈哈)敬上 外婆西恩给菲洛米娜和德莉娅汇了钱,她们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找到一个大 行李箱,买了船票,雇了一辆货车把我们送到曼哈顿码头。她们打发我们上了船, 说声再见和欢送后,就急忙离去了。 汽船驶离了码头。妈妈说:那是自由女神像,那是埃利斯岛,是所有移民的必 经之地。说完,她就靠在一边,呕吐起来。从大西洋吹来的风将她的呕吐物弄了我 们一身,也弄了那些兴致勃勃地赞美眼前景致的人们一身。乘客们骂骂咧咧地跑开 了,整个港口的海鸥都飞了过来。妈妈无力地靠在船栏杆上,面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