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默里克(一) 一周后,我们到达多尼格尔郡的莫维尔港口,在那里乘上一辆开往贝尔法斯特 的大巴,再从贝尔法斯特换乘另一辆大巴,去安特里姆郡的图姆镇。我们把行李寄 存在一家商店,步行去两英里以外迈考特爷爷的家。路上很黑,只有远方的山峦勉 强可以看到破晓的晨光。 爸爸抱着双胞胎,他们饿得轮番哭泣。妈妈每隔几分钟就停下来,靠在路边的 石头墙上休息一会儿。我们坐在她身边,看着天空由红变蓝。鸟儿开始唧喳,在林 间不停地鸣唱。随 着曙光的出现,我们看见一些奇怪的生灵正站在田野里,望着我们。小马拉奇 问:它们是什么东西,爸爸? 母牛,儿子。 母牛是什么,爸爸? 母牛就是母牛,儿子。 我们跟着父亲,沿着明亮的道路前行,田野里又出现了另一种毛茸茸的白色生 灵。 小马拉奇问:它们是什么东西,爸爸? 绵羊,儿子。 绵羊是什么,爸爸? 父亲朝他大吼:你的问题有完没完?绵羊就是绵羊,母牛就是母牛,站在那个 地方的是一只山羊。山羊就是山羊。山羊产奶,绵羊产羊毛,母牛什么都产。看在 上帝的分上,你还想知道什么? 小马拉奇吓得叫唤起来,因为爸爸从不这样说话,从不粗声粗气地对我们讲话。 他可能会半夜把我们叫起来,让我们保证为爱尔兰去死,可是他从没这样咆哮过。 小马拉奇跑到妈妈跟前,她说:好啦,好啦,亲爱的,别哭。你父亲抱着双胞胎, 只是觉得累了,况且,在你抱着双胞胎走路的时候,要回答那些问题是很不容易的。 爸爸把双胞胎放到路上,朝小马拉奇伸出胳膊。这时,双胞胎开始哭闹,小马 拉奇缠着妈妈,呜咽不已。母牛、绵羊、山羊以及林间的鸟儿,都开始叫起来,一 阵汽车的轰鸣声搅碎了这一切。车里的人喊:仁慈的主啊,复活节一大早的,你们 这些人在路上干什么呢? 爸爸说:早上好,父亲。 父亲?我说,爸爸,这是你父亲? 妈妈说:不要问他。 爸爸说:不,不,这是神父。 小马拉奇问:什么是……?但妈妈捂住了他的嘴。 神父一头白发,戴着白领子。他问:你们要去哪儿? 爸爸答道:去麻尼格拉斯的迈考特家。神父让我们坐上他的汽车,他说他认识 迈考特一家人,不错的一家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是每天都到会的教友。他希望 能在做弥撒时看到我们全家人,特别是这些不知神父是什么的小美国佬,愿上帝保 佑我们。 到了那幢房子前,母亲去摸门闩。爸爸说: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扇正门。 这扇正门只留给牧师或参加葬礼的人用。 我们绕到厨房门前,爸爸推门进去,迈考特爷爷正在用一个大缸子喝茶,迈考 特奶奶正在煎着什么东西。 哟,你们来了,爷爷说。 啊,我们来了,爸爸说。他指着我的母亲,介绍:这是安琪拉。爷爷说:啊, 你一定是累坏了,安琪拉。奶奶什么也没说,转身看煎锅去了。爷爷领着我们穿过 厨房,来到一个放着一条长桌和几把椅子的大房间里。他说:坐吧,喝点茶,你们 想吃土豆面包吗? 小马拉奇问:土豆面包是什么东西? 爸爸笑了:就是烤饼,儿子,用土豆做的烤饼。 爷爷说:我们有鸡蛋,今天是复活节,你们可以放开肚子,吃掉所有的鸡蛋。 我们喝了茶,吃了土豆面包和煮鸡蛋,接着就睡了。一觉醒来,我发现小马拉 奇和双胞胎跟我睡在一张床上,父母睡在靠窗的另一张床上。我在哪里?天已经黑 了下来,这不是在船上。妈妈和爸爸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我下床,捅捅爸爸:我 要撒尿。他说:用夜壶。 什么? 就在床下,儿子。夜壶,上面有玫瑰花,还有在峡谷里跳舞的女孩。尿在那里 面吧,儿子。 我想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虽然我快要憋炸了,不管它是什么,往一个有玫 瑰花和跳舞女孩的壶里撒尿,总有些奇怪。在克拉森大街我们可没有这种东西,在 那里,莱博威茨太太在厕所里哼歌时,我们只好在过道里搂着自己的肚子。 这时,小马拉奇也要用夜壶了,但他想坐在上面大便。爸爸说:不行,你不能 那样干,儿子,你得到外面去。正说着,我也想去大便了。他领我们下了楼,穿过 那个大房间,爷爷正坐在火炉边看书,奶奶在椅子里打盹。外面很黑,但月光完全 可以让我们看清方向。爸爸打开一间小房子的门,那里面有一个坐位,坐位上面有 个洞,他给我和小马拉奇演示怎么坐在那个洞上,怎么用钉子上的方块报纸擦屁股。 然后,他要我们等一会儿,他自己先蹲进去了,关上房门,发出大便时的嗯嗯声。 月光那么明亮,我可以看见田野,看见叫做母牛和绵羊的东西,我很纳闷,它们为 什么不回家。 房间里多了几个人,爸爸说:这些是你们的姑妈,艾米莉,诺拉,麦琪,薇拉。 你们的艾娃姑妈住在巴利米纳镇,她的孩子跟你们差不多大。我的姑妈们不像莱博 威茨太太和敏妮。麦克阿多利,她们不苟言笑,只是点头,并不拥抱我们。妈妈带 着双胞胎走了进来,爸爸向他的姐妹们介绍:这是安琪拉,这两个是双胞胎。她们 仍然只是点头。 奶奶进了厨房,不久我们就吃起了面包、香肠,喝起了茶。餐桌上只有一个人 在说话,那就是小马拉奇。他用勺子指着姑妈们,问她们的名字。妈妈叫他吃他的 香肠,不要说话,他的眼睛里顿时充满泪水。诺拉姑妈上前安慰他:好啦,好啦。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马拉奇哭时,每个人都说“好啦,好啦”。我想知道“好啦, 好啦”究竟是什么意思。餐桌上很安静,最后爸爸打破了沉默:美国的情况太糟了。 奶奶说:啊,是呀,我在报上都看到了。不过,他们说罗斯福先生是个好人,要是 你待下去,现在会找到工作的。 爸爸摇了摇头,奶奶又说: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马拉奇,这里的情况比 美国还糟。这里找不到工作,而且天知道,我们这幢房子里没有能住下六个人的房 间。 爸爸说:我想我可以在农场找到活儿干,我们可以找一个小地方住。 这段时间你们住在哪里呢?奶奶问,你怎么养活你自己和你的家人? 啊,我想,我可以去领失业救济金。 你不能刚从美国回来,就去领失业救济金,爷爷说,他们得让你等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你干什么呢? 爸爸什么也没说,妈妈则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墙壁。 你们最好去爱尔兰自由邦,奶奶说,都柏林很大,那里或附近的农场一定有工 作。 你也有权从爱尔兰共和军那里得到钱,爷爷说,你为他们效过力,而且他们一 直给自由邦的男人发钱。你可以去都柏林寻求帮助。我们可以借给你钱,买去都柏 林的车票,双胞胎可以坐在你的腿上,他们不必买票。 爸爸说:啊,是的。妈妈瞪着墙壁,泪光闪烁。 吃完饭,我们回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大人们在一旁坐着,神情悲哀。不一会 儿,一个人开着汽车来了,把我们带回寄存行李的那家商店。他们把行李箱抬到大 巴顶上,我们钻进了车厢。爸爸说我们要去都柏林。小马拉奇问:都柏林是什么东 西?没有人理睬他。爸爸抱着尤金,妈妈抱着奥里弗。爸爸望着车窗外的田野,告 诉我这是库胡林喜欢散步的地方。我问他库胡林是在哪儿把球打进狗嘴巴的,他回 答说在几英里外的地方。 小马拉奇说:快看,快看。我们都向外看去,那是好大一片银色的水面。爸爸 说那就是内伊湖,爱尔兰最大的湖泊,库胡林进行伟大的战斗后,常常到这里来游 泳。打仗后,库胡林的身体总会特别热,当他跳进内伊湖,湖水就会沸腾起来,让 周围的乡村暖上好几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这儿,像库胡林那样游泳。我们还会 来钓鳗鱼,用平底锅煎鱼吃,这可不像库胡林,他总是从湖里捉鳗鱼,趁它们还活 蹦乱跳就生吞掉,因为生鳗是大补的东西。 真的吗,爸爸? 真的。 妈妈没有看车窗外的内伊湖,她的脸紧贴在奥里弗的头上,眼睛盯着车厢里的 地板。 大巴很快驶到一个到处是大房子、汽车和马车的地方,那里有人骑着自行车, 但更多的人步行着。小马拉奇非常激动:爸爸,爸爸,广场在哪儿?秋千呢?我想 见弗雷迪。莱博威茨。 啊,儿子,你现在是在都柏林,离克拉森大街远着呢。你是在爱尔兰,到纽约 有很长的路哪。 大巴进了站,行李箱被抬了下来,扔在汽车站的地上。爸爸让妈妈坐在车站的 长凳上,他要去一个叫泰伦纽尔的地方,见见爱尔兰共和军的人。他说车站里有厕 所,可以让孩子们去,他要不了多久就回来,等他回来就有钱了,我们也就有吃的 了。他要我和他一块去。妈妈说:不行,我需要他帮忙。但爸爸说:我需要有人帮 我拿那些钱。她听了大笑起来,说:好吧,跟你的老爸去吧。 “你的老爸”,这意味着她心情不错,要是她说“你的父亲”,那就意味着她 心情不佳。 爸爸拽着我的手,我一路小跑着跟在他旁边。他走路很快,到泰伦纽尔的路又 很远,我盼着他能停下来,抱起我,就像他在图姆镇抱着双胞胎那样。可是,他大 步地走着,除了问问路,一言不发。过了一段时间,他说已经到了泰伦纽尔,现在 得去找爱尔兰共和军的查尔斯。海加蒂先生。一个戴着粉色眼罩的人告诉我们,我 们走对了,查尔斯。海加蒂就住在这条街道上的十四号,这个该死的。那个人对爸 爸说:我看得出,你是为他效过力的人。爸爸说:啊,我是出过力的。那个人又说 :我也出过力,但除了丢掉一只眼睛,得到一笔连一只金丝雀都喂不饱的抚恤金外, 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但爱尔兰自由了,爸爸说,这可是件最伟大的事情。 自由?狗屁,那个人说,还不如让英国人统治呢。但不管怎样,祝你好运吧, 先生,我知道你到这儿来的目的。 一个女人打开了十四号的房门。她说,恐怕海加蒂先生很忙。爸爸告诉她,他 可是和年幼的儿子从都柏林中部一路走过来的,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还在车站等着 他哩,假如海加蒂先生真这么忙的话,那我们就在门口等他。 那个女人马上就回来了,说海加蒂先生腾出了一点时间,你们这边请。海加蒂 先生坐在一张写字台边,身旁的炉火烧得正旺。他问:你来找我干什么?爸爸站在 写字台前,说:我带着妻子和四个孩子刚从美国回来,我们一无所有。战乱期间我 为飞行纵队打过仗,希望你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我一把。 海加蒂先生翻着写字台上的一个大本子,查找爸爸的名字。他摇了摇头:没有, 这里没有你的服役记录。 爸爸开始长篇大论。他告诉海加蒂先生他是怎么打的仗,在什么地点,什么时 间,由于脑袋遭到悬赏,他又是怎么被迫偷偷溜出爱尔兰,以及他是如何培养儿子 们的爱国心的。 海加蒂先生说他很抱歉,但他不能给每个声称为爱尔兰共和军效过力的人都发 钱。爸爸对我说:记住,弗兰西斯,这就是新爱尔兰,小人当道。这就是人们为之 去死的爱尔兰。 海加蒂先生说,他将调查爸爸的请求,确保让他知道调查的结果。他将给我们 路费,让我们坐上返城的汽车。爸爸看着海加蒂先生手里的硬币,说:你可以再加 一点,让它够买一杯啤酒吗? 噢,你想要的是酒,对吗? 一杯啤酒算不上酒。 就因为想喝一杯啤酒,你要步行好几英里回去,也让这个男孩跟着走回去,不 是吗? 走路死不了人。 滚!海加蒂先生说,不然,我就叫警卫了,而且你可以确信,你再也不会从我 这里得到什么消息了。我们不供养喝黑啤酒的人。 夜幕笼罩了都柏林的街道。孩子在街灯下嬉笑玩耍,母亲站在门口呼唤着他们。 一路上,饭菜的香味向我们袭来,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人们围坐在桌旁,美美地吃 着。我又累又饿,想让爸爸抱抱我,但我知道,在他绷着脸的时候,求他是没有用 的。我让他拽着我的手,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一直跑到汽车站,妈妈和弟弟们正 在那里等着我们。 妈妈和三个弟弟都已经在长凳上睡着了。当爸爸告诉她没要到钱时,她摇着头 哭了起来:啊,天呀,我们该怎么办呢?一个穿蓝制服的男人走了过来,问她:怎 么回事,太太?爸爸告诉他,我们被困在汽车站了,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去, 孩子们都饿了。那个男人说他现在就要下班了,可以带我们去警局,反正他也得去 那里报到,可以看看他们能为我们做点什么。 穿蓝制服的男人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叫他警卫,这就是爱尔兰人对警察的称呼。 他问我们在美国怎么称呼警察,小马拉奇回答说,条子。那个警卫拍拍他的头,说 他是个机灵的小美国佬。 在警局,一个警官对我们说,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但他很抱歉,只能让我们 睡地板。那天是星期四,单人囚室里住满了喝光救济金还不愿离开酒吧的男人。 那个警卫给我们端来热腾腾的甜茶和涂着好多黄油果酱的厚面包片。我们高兴 极了,在警局里跑来跑去地嬉闹着。那个警卫说我们是一大帮小美国佬,他们要送 我们回家。但我说不,小马拉奇说不,双胞胎也说不、不,所有的警卫都笑了。囚 室里的男人们伸出手来,拍着我们的头,他们身上的那股味道,跟爸爸唱着“凯文。 巴里和罗迪。迈克考雷从容赴死”回家时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那些男人说:天啊, 听听他们说话,那声音就像大牌电影明星,你们是从天上还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囚 室另一头的女人们对小马拉奇说,他很招人喜欢,说双胞胎很让人怜爱。一个女人 对我说:过来,亲爱的,你想吃糖吗?我点点头。她说:好吧,把手伸出来。她从 嘴里掏出一个黏糊糊的东西,放到我的手上。拿去吧,她说,一块好吃的黄油硬糖, 搁进嘴里。我不想放进嘴里,因为她的嘴巴把它弄得又黏又湿。可是我不知道,当 囚室里的女人给你黏糊糊的黄油硬糖时,你该怎么做。我正想把它放进嘴里,一个 警卫走了过来,抢下那块黄油硬糖,扔给那个女人:你这个醉醺醺的婊子,别招惹 这孩子。所有的女人都笑了。 警官给母亲一条毯子,她躺在一条长凳上睡了。爸爸背靠墙坐着,在帽檐下睁 着眼睛,抽着警卫们递给他的香烟。把黄油硬糖扔给那个女人的警卫说自己是北方 巴利米纳镇人,他同爸爸谈起了那个地方,谈起他们认识的一些人,还有其他像卡 申达尔镇和图姆镇这些地方的人。那个警官说等将来拿到退休金,他就去内伊湖居 住,每天钓鱼打发日子。鳗鱼,他说,鳗鱼多得是。耶稣,我就喜欢吃油煎的鳗鱼。 我问爸爸:这是库胡林吗?那个警卫笑得脸都涨红了:啊,圣母,你听说过这个? 这个小家伙想知道我是不是库胡林,一个小美国佬竟然知道库胡林的底细。 爸爸说:不是,他不是库胡林,可他是个要在内伊湖边钓鱼打发日子的好人。 爸爸晃醒我:起来,弗兰西斯,起来。警局里一片嘈杂,一个男孩一边拖着地, 一边唱着歌: 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这就是原因, 如果非要不可,你这样的人, 可会爱上我,可会爱上我? 我告诉他那是我母亲的歌,他不准再唱了。但他只是抽了口烟,走开了。我很 纳闷,为什么有人要唱别人的歌呢?走出囚室的男人和女人们叫嚷着,抱怨着。给 我黄油硬糖的那个女人停了下来,说:我喝了点酒,孩子。对不起,我愚弄了你。 但是,那个从巴利米纳镇来的警卫命令她:快走,趁我还没重新把你关进去,你这 个婊子赶快出去。 啊,关吧,她说,进来,出去,有什么关系?你这个欠揍的杂种。 妈妈坐在长凳上,身上裹着毯子。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递给她一缸茶,对她说 :没错,我就是那个警官的妻子,他说你可能需要帮助。你想吃一个柔软可口的煮 鸡蛋吗,太太? 妈妈摇了摇头:不要。 啊,太太,像你现在这样虚弱,一定得吃个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蛋。 妈妈还是摇头。我真奇怪,她怎么能对一个柔软可口的煮鸡蛋说“不”,这样 的好东西上哪儿找啊? 好吧,女士,那个警官的妻子说,那就来块烤面包吧,再让孩子们和你那可怜 的丈夫吃些东西。 她去了另一间屋子,很快就拿来茶和面包。爸爸只喝茶,把他的面包给了我们。 妈妈说:把你的面包吃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饿倒了对我们没什么好处。他摇 摇头,问那个警官的妻子有没有香烟,她给他拿来香烟,告诉妈妈,警局里的警卫 们凑钱给我们买了去利默里克的火车票,还会有一辆汽车来运我们的行李箱,把我 们送到国王桥火车站。三四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利默里克。 妈妈举起双手,拥抱了那个警官的妻子。上帝赐福你和你的丈夫,还有所有的 警卫,妈妈说,没有你们,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晓得,回到自己的亲人那里 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警官的妻子说,这些孩子是多么可爱啊。我是从科克来 的,知道要是身上没有俩钱的话,在都柏林会是怎样的滋味。 爸爸坐在长凳的另一头,抽烟,喝茶。他就那么待着,直到汽车来了,载上我 们穿过都柏林的街道。爸爸问司机,可不可以从邮政总局那条路走。司机问,你是 想买邮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不是,爸爸说,我听说他们新立了一座库胡林的雕像, 纪念在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们,我想让我这个特别崇拜库胡林的儿子看一眼。 司机说他不知道这个库胡林是谁,不过他不介意在那儿停一会儿,他也可以进 去看看那场骚乱的状况。他小时候,英国人从利菲河开炮,几乎把邮政总局毁掉了, 打那以后他就再没去过那儿。他说,你们可以看见大楼的正面到处都是弹孔,应该 留着它们,提醒爱尔兰人别忘了英国佬的背信弃义。我问这个人什么是背信弃义, 他说问你父亲吧。我正想问父亲时,我们停在了一座有圆柱子的大楼前,这就是邮 政总局。 妈妈留在车里,我们跟着司机进了邮政总局。他在那儿,他说,那就是你们的 库胡林。 我感觉泪水夺眶而出,我终于见到了他———库胡林,他就矗立在邮政总局里。 一身金色,长长的头发,低垂着头,一只大鸟栖息在他的肩上。 司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那个长头发的小伙子在干什么? 那只鸟在他的肩上干什么?行行好,告诉我,先生,这跟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们有 什么关系? 爸爸说:库胡林战斗到了最后,像复活节周的男人们一样。敌人不敢靠近他, 直到他们确定他已经死了。是这只鸟落到他的肩上,开始喝他的血,他们才知道的。 噢,司机说,对爱尔兰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日子,需要一只鸟来告诉他 们一个人死了。我想最好现在就走,不然就赶不上那班去利默里克的火车了。 那个警官的妻子说她会给外婆发去一封电报,要她在利默里克接我们。她现在 就在站台上,头发灰白,眼神尖刻,围着黑色的披肩,见到母亲和我们时,连一丝 微笑也没有。甚至见到弟弟———一脸灿烂微笑和一口可爱洁白牙齿的小马拉奇时, 她也一丝笑容都没有。妈妈指着爸爸说,这是马拉奇。外婆点点头,就朝一边看去。 她叫了两个正在火车站逛来逛去的男孩,给他们钱,让他们搬运行李箱。那两个男 孩剃着光头,鼻涕邋遢,没有穿鞋。我们跟着他们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我问妈妈 他们为什么没有头发,她回答说剃光头是为了让虱群没地方躲藏。小马拉奇问: “一个虱群”是什么东西?妈妈说:不是“一个”虱群,单个的叫虱子。外婆喝道 :恁们别说了!这像什么话?那两个男孩吹了一声口哨,笑起来。他们一路小跑着, 好像穿了鞋似的。外婆提醒他们:不要笑,不然恁们会把箱子摔坏的。他们不再吹 口哨,也不笑了,我们跟着他们走进一个公园,公园的中心耸立着一根高高的柱子 和一座塑像,那草地绿得让人目眩。 爸爸抱着双胞胎,妈妈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牵着小马拉奇,她每隔几分钟就 停下来喘气,外婆说:你还在抽烟吗?烟会要了你的命的。在利默里克,没人抽烟 肺病就已经够多的了,那是有钱人才干的蠢事。 公园的小径两旁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这让双胞胎很激动,他们指指点点,发 出吱吱的尖叫声。除了外婆,我们都笑了,外婆扯起披肩蒙上头。爸爸停下来,放 下双胞胎,让他们离花更近一些。他说:花。他们跑来跑去,指指点点着,试着说 “花”。一个提箱子的男孩说:上帝呀,他们是美国人吗?妈妈说:他们是美国人, 他们在纽约出生,这些男孩子都在纽约出生。那个男孩对另一个说:上帝呀,他们 是美国人。他们放下箱子,开始瞪着我们,我们也瞪着他们看。外婆说:恁们想一 整天都站在这儿看花,大眼瞪小眼吗?我们又继续赶路,走出公园,来到一条狭窄 的小路,再踏进另一条通往外婆家的小巷。 小路两边各有一排小房子,外婆就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她的厨房里有一副 擦得锃亮的黑铁炉灶,炉栅里火光闪闪。窗下靠墙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对面是一个 壁橱,里面放着茶杯、托盘和花瓶。壁橱总是锁着,钥匙在她的钱包里。只在有丧 事、异乡来客或者牧师来访时,你才能用里面的东西。 炉灶边的墙上有一张画像,画中是一个有褐色长发和悲伤眼神的男人。他正指 着自己的胸膛,那里有一颗放射出火焰的大心脏。妈妈告诉我们,那是耶稣的圣心。 我想知道这个男人的心脏为什么要着火,他为什么不往上面洒水?外婆问:难道这 些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宗教吗?妈妈告诉她,在美国情况不大一样。外婆说: 圣心无所不在,这种无知没有借口。 这张心脏燃烧着的男人的画像下面,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玻璃杯, 杯里盛着火光摇曳的蜡烛,旁边是一个小塑像。妈妈告诉我们,那是耶稣圣婴,是 布拉格圣婴像,要是你们需要什么,就向他祷告吧。 小马拉奇说:妈妈,那我能告诉他我饿了吗?妈妈把手指竖在她的唇前。 外婆在厨房里嘟嘟囔囔地烧茶,她吩咐妈妈切面包,不要切得太厚。妈妈坐在 桌边,呼吸有些困难,她说过一会儿就切面包。爸爸拿起刀子,切起了面包。外婆 并不喜欢这样,她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连他切得太厚也没说。 椅子不够坐,我和弟弟们只好坐在台阶上吃面包,喝茶。爸爸和妈妈坐在桌边, 外婆拿着茶缸坐在圣心的下面。她说:上帝呀,我真不知道拿恁们怎么办,这个家 里没有房间了,再多住一个人都不行了。 小马拉奇跟着说:恁们,恁们,他格格格地笑起来,我也跟着说:恁们,恁们, 双胞胎也跟着说:恁们,恁们。我们笑得那么厉害,几乎都吃不下面包了。 外婆瞪着我们:恁们笑什么?这个家里没什么好笑的。恁们最好规矩些,别等 着我去收拾恁们。 她并没有停止说“恁们”,小马拉奇笑得止不住了,满脸通红,把面包和茶全 吐了出来,爸爸说:小马拉奇,还有你们几个,不许笑了。可是,小马拉奇停不下 来,还是继续笑,爸爸说:到这儿来。他撸起小马拉奇的袖子,抬手抽了他的胳膊 几下。 规矩不规矩? 小马拉奇含着满眼泪水,点点头:规矩。爸爸以前从没像这样抬手打人。爸爸 说:做个好孩子,坐到你的兄弟们那儿去吧。他放下小马拉奇的袖子,拍了拍他的 头。 这天夜晚,妈妈的妹妹阿吉姨妈从制衣厂下班回来。她跟麦克纳马拉姐妹一样, 人高马大,长着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她推着一辆加重型自行车进了厨房后面的小房 间,然后出来吃晚饭。她住在外婆家,是因为和丈夫帕。基廷吵架了,他喝醉酒后, 对她说:你这头大肥母牛!回家找你妈去吧。这是外婆告诉妈妈的,这就是外婆家 没地方给我们住的原因。除了自己和阿吉姨妈,她还有个儿子帕特,也就是我的舅 舅,他在外面卖报纸。 外婆告诉阿吉姨妈,她得和妈妈睡一张床,她发了几句牢骚。外婆说:喂,给 我闭嘴。就一夜,死不了你。要是你不愿意,可以回到你丈夫那儿去,反正你是属 于那儿的,别跑回家上我这儿来。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啊,看看这个家吧——— 你、帕特、安琪拉,还有她那帮美国活宝,我的晚年还能消停吗? 她把外套和破布铺在后面那个小房间的地板上,我们在那里和自行车睡在一起。 爸爸待在厨房的椅子上,我们要上厕所,他就领我们去后院;夜里双胞胎被冻哭时, 他就哄他们入睡。 早晨,阿吉姨妈过来推她的自行车,对我们说:恁们当心点,好吗?恁们让开, 好吗? 她走后,小马拉奇不停地说“恁们当心点,好吗?恁们让开,好吗?”我听见 爸爸在厨房里大笑,外婆下了楼,他才警告小马拉奇安静些。 这天,外婆和妈妈在风车街找到一间有家具的屋子,阿吉姨妈和她丈夫帕。基 廷在这条街道上有一套公寓。外婆付了房租,两星期十先令。她给妈妈一些买食品 的钱,又借给我们一个水壶、一个盆、一个平底煎锅,还有刀子、勺子和当茶缸用 的果酱瓶,以及一条毯子、一个枕头。她说这是她能给我们的全部家当了,爸爸得 抬起屁股去找工作了,要么去领失业救济金,要么去找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慈善机 构,或者去领赈济品。 屋子里有一个壁炉,一旦我们有了钱,就可以在那里烧茶水、煮鸡蛋。我们还 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一张床,妈妈说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床。我们在都柏林和 外婆家的地板上受累了好几个夜晚,那天晚上,那张床真让我们兴奋极了。我们六 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这没关系,我们离开警卫和外婆后,终于单独待在一起了。小 马拉奇可以说“恁们,恁们,恁们”了,我们也可以尽情地开怀大笑了。 爸爸和妈妈睡在床头,我和小马拉奇睡在床尾,双胞胎觉得哪里舒服,就睡在 哪里。小马拉奇又开始惹我们大笑了,恁们,恁们,恁们,他说,哎哟,哎哟,哎 哟,然后便睡着了。妈妈那呼哧呼哧的轻微鼾声,告诉我们她已经睡去了。月光下, 我能把整张床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爸爸还没有睡,奥里弗在睡梦中嚷嚷的时候, 他过去搂住他,“嘘、嘘”地哄着他。 尤金坐了起来,尖叫着,在自己身上抓来抓去:啊,啊,妈咪,妈咪。爸爸坐 了起来:什么?怎么回事,儿子?尤金继续哭嚷,爸爸从床上跳起,点亮了煤气灯。 我们看见了跳蚤,蹦蹦跳跳的,牢牢地抓着我们的皮肤。我们抽打着,可它们在我 们的身上蹿来蹿去,咬来咬去。我们挠着被咬过的地方,都挠出了血。我们从床上 跳起来,双胞胎哭喊着。妈妈哀叹道:啊,天呀,我们都不能休息一下。爸爸在果 酱瓶里放上水和盐,轻轻抹在我们的被咬处。盐水烧得我们难受,可爸爸说一会儿 就好了。 妈妈坐在壁炉边,双胞胎坐在她的大腿上。爸爸穿上裤子,把床垫抽下来,拿 到外面的街道上。他在壶里和盆里都盛满水,把床垫靠在墙上,用一只鞋子使劲抽 打它。他要我们不停地往地上浇水,好淹死掉在地上的跳蚤。利默里克的月亮好亮, 我可以看见片片月光在水中闪烁。我真想从水中舀起几片月光,可我该拿正在腿上 跳跃的跳蚤怎么办?爸爸继续用鞋子抽打床垫,我只好又穿过房屋跑回后院,用壶 和盆接更多的水。妈妈说:看看你,鞋子都湿透了,你想找死啊。你爸爸光着一只 脚,早晚会得肺炎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停了下来,想知道爸爸为什么打床垫。圣母啊,他说,我 还从没听说过这样治跳蚤的。你知道吗?要是一个人能像跳蚤那样跳的话,一下子 就可以从半空跳到月亮上。你要做的是,把那个床垫拿回屋里,反过来,铺在床上, 这样就会把这些“小该死的”弄糊涂了。它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就该咬床垫或 者互相咬了。这才是治跳蚤的好方法。你要知道,它们咬过人后就会发疯,因为它 们周围都是咬过人的跳蚤,浓烈的血腥味把它们熏糊涂了。它们真是一种可怕的折 磨,我清楚,谁让我是在爱尔兰的利默里克长大的呢?这里的跳蚤又多又性急,它 们会坐在你的靴尖上和你讨论爱尔兰的苦难史。据说,古代的爱尔兰没有跳蚤,是 英国人把它们带过来的,为的是让我们全都发疯,我相信英国人干得出这种丑陋的 勾当。说起来真奇妙,圣帕特里克把蛇赶出了爱尔兰,而英国人却把跳蚤带进了爱 尔兰。几个世纪以来,爱尔兰都是一个美丽和平的地方,蛇不见了,一个跳蚤也没 有。你尽可以在绿色田野间漫步,不必担心有蛇;而且可以睡一夜的好觉,没有跳 蚤来骚扰。其实蛇是无害的,除非你把它惹急了,它不会找你的麻烦;而且它住的 离其他生物远远的,只在灌木丛那样的地方出没;可跳蚤却从早到晚都吸你的血, 这是它的本性,它也无计可施。 我听说蛇大量出没的地方就不会有跳蚤,比如亚利桑纳州。你总会听说亚利桑 纳州的蛇,可你听说过亚利桑纳州的跳蚤吗?祝你好运,站在这儿,我得多加小心, 若有一个跳蚤跑到我的衣服上,我就等于把它全家都请来了。它们繁殖得比印度人 还快。 爸爸问:你不会有烟吧? 烟?啊,当然有,给。我差点没被烟给毁掉,你知道,就是多年不停的干咳, 咳得那么厉害,几乎把我从自行车上震下来。我能感觉到那咳嗽在我的腹腔里翻腾, 径直穿过我的肠道,最后要把我的天灵盖掀掉。 他划着一根火柴,自己先把烟点着,然后把火柴递给爸爸。当然啦,他说,住 在利默里克,你一定会咳嗽的,因为这是肺不好的第一大城市,肺不好会导致肺炎。 要是利默里克所有得肺炎的人都死掉的话,它就要变成一个鬼城了,不过我自己并 没有肺炎。对啦,这种咳嗽是德国人送来的礼物。他打住,喷出一口烟,挣扎着咳 了起来。天啊,原谅我刚才的话吧,不过这烟终究会要我的命的。好啦,我现在得 走了,你接着打你的床垫吧,记住我告诉你的方法,让那些“小该死的”犯糊涂。 他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嘴里叼着香烟,干咳继续折磨他的身体。爸爸 说:利默里克人的话太多了,走吧,我们把这个床垫放回去,看看今天夜里还能不 能睡着。 妈妈仍在壁炉边坐着,双胞胎已经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小马拉奇蜷缩着,睡在 她脚旁的地板上。她问:你在跟谁说话?听起来很像是阿吉的丈夫帕。基廷,我能 从那咳嗽声听得出来。战争期间,他在法国中了毒气,从此得上了那种咳嗽。 接下来,我们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查看跳蚤们美餐过的地方,那里除了 被咬红的皮肤,还有抓破的发亮的血痂。 妈妈烧了茶,煎了面包,爸爸又给我们被咬过的地方涂抹了一次盐水。他再次 把床垫拖到后院,这么冷的天里,跳蚤们一定会被冻死,夜里我们就可以睡上一个 好觉了。 住进这个房间几天后,一个夜里,爸爸把我从梦中摇醒:起来,弗兰西斯,起 来。穿上衣服,快去找你阿吉姨妈,你妈妈需要她,快点。 妈妈正在床上呻吟,脸色煞白。爸爸让小马拉奇和双胞胎下床,坐在火已熄灭 的壁炉边。我奔跑着穿过街道,敲响阿吉姨妈家的门。帕。基廷咳嗽着出来了,嘟 囔着:什么事?什么事? 我妈妈正在床上呻吟,我想她是病了。 这时,阿吉姨妈嘟囔着出来了:自打恁们从美国回来,除了添乱什么都不会。 别怪他,阿吉,他只是个孩子,在做大人让他做的事。 她让帕姨父睡觉去,他早晨还得去上班,不像某些她不愿意提的北佬,整天无 所事事。他说:不,不,我就来,安琪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爸爸让我和弟弟们坐在那儿,我不知道妈妈怎么啦,每个人都在小声说话,我 只能勉强听清阿吉姨妈告诉帕姨父,孩子丢了,快跑,去叫救护车。姨父出了门, 阿吉姨妈对妈妈说,你可以说利默里克有多不好,但这儿的救护车是挺快的。她不 理爸爸,也从不正眼瞧他。 小马拉奇问:爸爸,妈妈病了吗? 啊,她没事,儿子。她得看一下病。 我很纳闷,孩子丢了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四个都在这里呀,没有一个丢掉, 妈妈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姨父回来了,救护车就在他身后。一个男人拿着一副担架走了进来。他们把妈 妈抬走后,我们看见床边地板上的血迹。小马拉奇咬伤了他的舌头,流出了血,那 条躺在街上的狗身上也流出了血,结果它死掉了。我想问问爸爸,是不是妈妈要像 妹妹玛格丽特那样永远地离 去,但他和妈妈一块走了。而问阿吉姨妈是没有用的,她会把我的头咬掉。她 擦去血,叫我们上床等爸爸。 已经是半夜了,我们四个在床上暖洋洋地睡着了。爸爸回来后,把我们叫醒, 告诉我们妈妈很好,在医院里待得很舒服,用不了多久就回家了。 后来,爸爸去了职业介绍所领取失业救济金。一个操着北爱尔兰口音的劳动力, 是没指望找到工作的。 回到家里,他告诉妈妈以后我们每星期会得到十九先令。她说,那我们继续挨 饿吧,六个人就十九先令?换成美元还不到四块,我们该怎么活下去啊?等过两个 星期必须交房租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要是一星期交五先令的房租,我们就得靠 那十四先令买食品、衣服和烧茶水用的煤炭了。 爸爸摇着头,从果酱瓶里呷着茶,凝视着窗外,吹起了口哨《韦克斯福德的男 孩》。小马拉奇和奥里弗拍着小手,绕着房间跳起舞来。爸爸忍不住想笑,又要吹 口哨,又想笑,弄得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先停下来,笑一笑,拍拍奥里弗 的头,再继续吹口哨。妈妈也笑了,但那笑只是一闪而过。她凝望着灰烬,她的嘴 角因忧虑而下垂。 第二天,她吩咐爸爸照看双胞胎,带上我和小马拉奇去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 我们和披着黑披肩的女人们站成一排。她们问我们的名字,我们开口说话时,她们 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她们说:老天在上,你们听听这两个小美国佬的腔调。她们 不理解,为什么身穿美国外套的妈妈要求助于慈善机构,就算美国佬不来抢面包, 慈善机构也已经应付不了利默里克的贫民了。 妈妈对她们说,是布鲁克林的一个表姐给了她这件外套,她的丈夫没有工作, 家里还有两个双胞胎男孩。这些女人抽抽鼻子,紧紧自己的披肩,她们也各有一本 难念的经。妈妈告诉她们,她不得不离开美国,因为宝贝女儿死后,她就再也受不 了了。这些女人又抽抽鼻子,不过这次是有感于妈妈的眼泪。有些人说她们也失去 过小孩,没什么比这更糟了,你可以活得跟玛士撒拉的妻子一样长,但你无法忘 记这种丧子之痛。没有男人能了解母亲失去孩子的感觉,就算他能活得比玛士撒拉 长一倍也没用。 她们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一个红头发女人递过一个小盒子,这些女人用手 指夹起盒子里的东西,塞进鼻子里。一个年轻女人打起喷嚏,那个红头发女人大笑 道:噢,当然啦,蓓蒂,你用不了这种鼻烟。过来,小美国佬,来一撮。她把那褐 色的鼻烟塞进我们的鼻孔里,我们猛烈地打起喷嚏,惹得这些女人破涕为笑,笑到 用披肩擦眼泪。妈妈对我们说:这对恁们有好处,可以使恁们的头脑清爽一下。 那个年轻女人蓓蒂对妈妈说,我们是两个可爱的男孩。她指着小马拉奇:这个 长着金色鬈发的小家伙不是很招人喜欢吗?他可能会成为一个秀兰。邓波儿那样的 电影明星哩。小马拉奇的脸上笑容灿烂,使整个队列有了一股暖意。 带着鼻烟的那个女人对妈妈说:太太,恕我冒昧,但我想你该坐着,我们听说 你流产了。 另一个女人有些担心:啊,不行,他们不喜欢这样。 谁不喜欢什么? 啊,当然,诺拉。莫雷,协会的人不喜欢我们坐在台阶上,他们想让我们靠墙 站着。 他们只配亲我的屁股,红头发女人诺拉说,坐在这儿,太太,坐在这个台阶上, 我挨着你坐。要是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人敢吭一声,我就撕下他们的脸皮,我会这 么做的。你抽烟吗,太太? 抽的,妈妈说,可我没有烟。 诺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折断,给了妈妈半支。 那个有些担心的女人说:他们也不喜欢这样,他们说你抽的每一支烟,都是从 孩子嘴里抢下的食物。里面的昆利文先生就坚决反对这个。他说你有钱抽烟就有钱 买食物。 昆利文也只配亲我的屁股,这个一笑就呲牙的老杂种,他嫉妒我们吞云吐雾的 样子!这可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安慰呀。 过道尽头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恁们谁在等着要童靴? 这些女人纷纷举起手来:我要,我要。 好吧,靴子全没了,恁们只好等到下个月再来。 可是我的米奇需要靴子去上学。 都没啦,我已经告诉你了。 可是外面很冻人的,昆利文先生。 靴子全没啦,我也没办法。这是什么?谁在抽烟? 诺拉晃了晃烟卷。是我,她说,我要抽到一根烟丝都不剩。 你抽一口就是抢一口,他说。 我知道,她说,我正在从孩子的嘴里抢食物。 你真放肆,女人,你拿不到这里的救济品。 真的吗?好吧,昆利文先生,要是这里拿不到,我知道哪里可以拿得到。 你在说什么? 我去找贵格会,他们会发给我救济品。 昆利文先生向诺拉走过去,指着她:你知道我们这里有什么吗?我们中间有一 个“汤民”。大饥荒时期我们才有汤民,新教徒到处对虔诚的天主教徒说,要是他 们放弃自己的信仰 ,成为新教徒,就可以喝到很多的汤,让他们的肚子都盛不下。上帝保佑,一 些天主教徒领到了汤,从此就成了“汤民”,丧失了他们那不死的灵魂,注定要沦 落到地狱的最底层。你,女人,假如你到贵格会教徒那里去,你就会丧失不死的灵 魂,还有你的孩子们的灵魂。 那么,昆利文先生,你只好拯救我们了,不是吗? 他瞪着她,她同样怒目相对。他的目光滑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一个女人用手 捂着嘴,憋着笑。 你在偷笑什么?他怒吼着。 噢,没什么,昆利文先生,我向上帝保证。 我再告诉恁们一次,没有靴子。说完,他转身“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叫了进去。当诺拉出来的时候,她面带微笑,挥舞着一 张纸。靴子,她说,三双,我要给我的孩子们带回去。在这儿,要是用贵格会吓唬 这帮男人,他们连内裤都会从屁股上扒下来送给你。 叫到了妈妈,她带上我和小马拉奇。我们站在一张桌子前,桌子那边是三个提 问的男人。昆利文先生开始说着什么,但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说:昆利文,你的要求 够多了,要是我们将这事交给你办,利默里克的贫民就会投入新教徒的怀抱。 他转向妈妈,想知道她那件不错的红色外套是从哪儿弄到的。她把在外面跟那 些女人讲的,又跟他讲了一遍。讲到玛格丽特的死,她摇着头抽泣起来。她对这些 男人说,很抱歉在他们面前流泪,但这件事刚刚过去几个月,她还没能从中走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宝宝葬在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受洗,因为她被四个男孩子累 垮了,根本没精力为受洗的事去教堂。一想到小玛格丽特可能永不超生,不管是在 天堂、地狱或者炼狱,可能再没指望见到我们一家人,她就心痛万分。 昆利文先生把他的椅子让给了她:啊,好啦,太太,啊,好啦。坐下,请你坐 下。啊,好啦。 另外两个人看看桌子,看看天花板。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说他会给妈妈一张票券, 她可以去帕奈尔街的迈克格拉斯商店领取一周的日用品,有茶、糖、面粉、牛奶、 黄油;还有一张单独的票券,可以去码头路的萨顿煤场领取一袋煤。 第三个人说:当然不能每周都来拿这张票券,我们要到你的家里去查访,看看 你们是否真的有需要。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样才能接着考虑你的申请。 妈妈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泪痕,接过那张票券,对那几个男人说:愿上帝为你们 的仁慈保佑你们。他们看着桌子、天花板和墙壁,点点头,告诉她通知下一个女人 进来。 外面的女人告诉妈妈,去迈克格拉斯商店,千万要防着那个老刁婆,她总是缺 斤短两。她把东西放在秤盘里的一张纸上,纸的另一头耷拉在柜台后面,她以为你 看不见。她会拉那张纸,你损失一半的分量就算幸运了。商店里到处张贴着贞女玛 利亚和耶稣圣心的画像,她常去圣约瑟礼拜堂虔诚地跪着,劈里啪啦地拨弄着玫瑰 经念珠,像个贞洁烈女似的喘着气,这个老刁婆! 诺拉说:我陪你去,太太。我也到这个迈克格拉斯太太那里去,我知道她有没 有骗你。 她带路去帕奈尔街的这家商店。柜台后面的那个女人起先对穿着美国外套的妈 妈挺友好,妈妈出示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票券,那个女人才说:我不知道这个钟 点你来干什么,晚上六点钟前,我从不接待领取救济品的人。不过你这是第一次, 我就破例吧。 她又问诺拉:你也有票券吗? 没有,我是作为朋友,帮帮这个贫穷的家庭,她是第一次得到圣文森特保罗协 会的票券。 那个女人在秤盘上放了一张报纸,从一个大袋子里往外倒面粉。倒完后,她说 :这是一磅。 我不信,诺拉说,这一磅面粉也太少了吧。 那个女人顿时满脸通红,瞪着眼说:你在怀疑我吗? 啊,没有,迈克格拉斯太太,诺拉说,我认为这里有点小问题,你的屁股压在 这张纸上,你不知道这张纸被往下拉了一点。啊,上帝,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整天 跪在贞女玛利亚面前的女人,是我们的典范。我看见地上有个东西,那是你的钱吗? 迈克格拉斯太太立刻转过身去,秤上的指针晃动起来。什么钱?她问。看了一 眼诺拉,她什么都明白了。诺拉笑了,一定是那阴影让我看花了眼,她对秤盘微笑 着,错得可够多的,勉强有半磅面粉。 这个秤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迈克格拉斯太太说。 可不是。诺拉说。 但我的良心在上帝面前是清白的。迈克格拉斯太太说。 可不是,诺拉说,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和圣母军团的每一位成员都赞美你哪。 我一直努力成为一名忠心耿耿的天主教徒。 努力?上帝知道,你不需要怎么努力,人人都知道你有一颗仁慈的心。我在想, 你能不能给这两个小男孩几块糖果? 啊,可是,我不是个百万富翁啊,不过这里…… 上帝保佑你,迈克格拉斯太太,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可是,你能不能借 给我几支香烟抽抽? 啊,可是,票券里没有香烟这一项呀,我这儿不供应奢侈品。 要是你能行个方便,太太,我一定会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那里夸奖你的仁慈的。 那好吧,那好吧,迈克格拉斯太太说,来,给你香烟,只这一次。 上帝赐福你,诺拉说,我很遗憾你的秤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 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人民公园停了一下。我们坐在长凳上,我和小马拉奇吸吮 着糖果,妈妈和诺拉抽着香烟。诺拉抽得直咳嗽,她对妈妈说,烟早晚会要了她的 命,她的家人都有轻微的肺炎,没有哪个能长寿。但住在利默里克很难长寿,在这 里,你极少能见到头发灰白的人,这样的人要么进了坟墓,要么横渡大西洋去修铁 路了,再不就是穿着警察制服在四处闲逛。 你是幸运的,太太,你见过一些世面。啊,上帝,能看一眼纽约,看看百老汇 随心所欲地舞蹈的人们,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可现在,我却不得不跟着那个迷人 的酒鬼皮特。莫雷。他是个啤酒冠军,在我刚刚十七岁的时候,他灌醉我,让我跟 他入了洞房。我真无知,太太,在利默里克我们就是在无知中长大的。我们就是这 样,只知道吃喝和领取救济品,还没变成女人,就做了母亲。这里除了雨水和诵玫 瑰经的老刁婆子外,什么都没有。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出去,去美国,英国也行。 那个啤酒冠军总是靠失业救济金过日子,他有时甚至把这个也喝掉。他都快把我逼 疯了,我最终要到疯人院过下半辈子。 她抽着抽着就干呕起来,身体咳得前后摇晃。咳嗽的间隙,她呜咽着:天啊, 天啊。等咳嗽平息下来,她说她得回家吃药了。她说:下星期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再 见,太太,要是你有什么难题,就到维兹农场给我送个口信,找人打听一下啤酒冠 军皮特。莫雷的老婆就行了。 尤金盖着外套在床上睡着了,爸爸坐在壁炉边,腿上坐着奥里弗。我不知道爸 爸为什么要给奥里弗讲库胡林的故事,他应该清楚那是我的故事。但等我看了奥里 弗一眼,我不担心了。他面颊鲜红,正盯着已经熄灭的炉火,可以看出他对库胡林 根本没兴趣。妈妈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我想他是发烧了,她说,我要是有洋葱就 好了,可以放进牛奶里加胡椒粉一起煮,这对发烧很有效。可就算我有洋葱,又用 什么来煮牛奶呢?我们需要煤来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