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默里克(二) 她把那张去码头路领煤的票券给爸爸,他叫上我一块去了。可是,天已经黑了, 所有的煤场都关门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爸爸? 我也不知道,儿子。 我们前面有一些围着披肩的女人和小孩子,正在路边捡煤渣。 那儿,爸爸,那里有煤。 噢,不要,儿子。咱们不在路上捡煤渣,咱们不是乞丐。 他告诉妈妈煤场关门了,今天晚上我们只能喝牛奶吃面包了。可当我告诉她有 人在路边捡煤渣时,她把尤金递给他。 要是你太尊贵,不能到路上去捡煤渣,那我就穿上外套去码头路。 她拿起一个袋子,领上我和小马拉奇去码头路。码头路的远处有种宽宽的、黑 黑的东西,灯光在那里闪烁。妈妈说那是香农河,是她在美国最最想念的东西,香 农河。哈得逊河虽然也很可爱,但它不会像香农河那样唱歌。我听不到它的歌声, 可我的母亲能听得见,她很快乐。那些女人已经离开码头路,我们开始寻找从卡车 上掉下来的煤渣。妈妈要我们别放过任何可以烧火的东西,煤炭、木头、硬纸板和 纸片都行。她说:有些人要烧马粪呢,我们还没到那个份上。袋子装满了,她说: 现在我们得为奥里弗找一个洋葱了。小马拉奇说他去找一个,她说:不行,你在路 上是找不到洋葱的,得到商店去找。 他一看到商店就喊了起来:商店,一头冲了进去。 洋洋东,他说,奥里弗要洋洋东。 妈妈跑进商店,对柜台里面的那个女人说:对不起。那个女人说:主啊,他长 得真叫人心疼,他是不是美国人呀? 妈妈说他是美国人。那个女人笑了,露出两颗门牙。长得真叫人心疼,她说, 瞧那一头漂亮的金色鬈发。他现在想要什么?糖果吗? 啊,不是,妈妈说,是洋葱。 那个女人笑了:洋葱?我从没听说哪个孩子想要洋葱。他们在美国喜欢这东西? 妈妈说:我只是提了一下,想要一个洋葱,给我的另一个孩子治病。你知道, 用牛奶煮洋葱。 你做得没错,太太,找不到比牛奶煮洋葱更好的东西了。看,小男孩,这是给 你的一块糖,另一块给那个小男孩,是哥哥吧,我猜。 妈妈说:啊,没错,但你不该这样。说声谢谢,孩子们。 那个女人说:这是一个好洋葱,给那孩子治病的,太太。 妈妈说:啊,我现在买不了,太太,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带。 我是送给你的,太太,别让人说,在利默里克一个孩子因为没洋葱吃生病了。 还有,别忘了撒一点胡椒粉。你有胡椒粉吗,太太? 啊,没有,我没有,不过哪天我会买的。 那么,看这儿,太太,胡椒粉和一点盐。世上没什么比这些更有效了。 妈妈说:上帝保佑你,女士。说着,她的眼睛湿润了。 爸爸正抱着奥里弗走来走去,尤金拿着盆和勺子在地上玩耍。爸爸问:你弄到 洋葱了吗? 弄到了,妈妈说,还不止这个呢,我也弄到了煤和生火的东西。 我就知道你行,我向圣犹大祈祷了,他是我最喜欢的圣人,是危急关头的保护 神。 是我弄到的煤,是我弄到的洋葱,我没有靠圣犹大的帮助。 爸爸说:你不该像个职业乞丐似的到马路上去捡煤,那不对,给孩子们树了坏 榜样。 那你应该把你的圣犹大派到码头路去。 小马拉奇说:我饿了。我也饿了。可是妈妈说:你们得等到奥里弗吃上他的牛 奶煮洋葱才行。 她生着火,把洋葱切成两半,把一半丢进正在煮的牛奶里,在牛奶里搁了一点 黄油,又撒了胡椒粉。她把奥里弗抱在腿上,开始喂他,但他把头扭向一边,盯着 壁炉里的火。 啊,来吧,亲爱的,她说,对你有好处,能让你又高又壮。 他紧闭着嘴巴,抵挡着勺子。她放下小盆,晃悠着他,等他睡着了,把他放到 床上,警告我们几个不要吵,否则就揍扁我们。她把另一半洋葱切成薄片,加黄油 和面包片一起煎了。我们围着炉火坐在地上,吃油煎面包,用果酱瓶喝滚烫的香茶。 妈妈说:这炉火旺得很,等有钱了去买个煤气表。 炉火温暖了房间,火焰在煤上摇曳,可以看见它跳跃变幻出的脸谱、群山、峡 谷和各种动物。尤金在地上睡着了,爸爸把他抱到床上,挨着奥里弗。妈妈把盛着 煮洋葱的小盆搁到壁炉架子上面,不让老鼠够着它。她说今天一天累坏了,圣文森 特保罗协会,迈克格拉斯太太的商店,到码头路找煤,又为奥里弗不想吃煮洋葱上 火。假如明天他还这样,就带他去看病,现在她得上床睡觉了。 不一会儿,我们都上了床。这时要是有个把跳蚤,我也不介意了,因为六个人 睡在这张床上很暖和。我喜欢那壁炉里的火光,它在墙上和天花板上舞动着,整个 房间变得时红时黑,时红时黑,然后它渐渐黯淡下去,变得苍白,最后是一团漆黑。 这时能听见的,只有奥里弗在母亲怀里翻身时的轻微呓语声。 早晨,爸爸开始生火,烧茶,切面包。他已经穿好衣服,催促妈妈也赶快穿好 衣服。他对我说:弗兰西斯,你小弟弟奥里弗病了,我们送他上医院。你要做个好 孩子,照顾好你两个弟弟,我们马上就回来。 妈妈说:我们不在家,要省着点用糖,咱们可不是百万富翁。 妈妈抱起奥里弗,给他裹上外套。这时,站在床上的尤金闹着说:我要奥里… …奥里玩。 奥里很快就回来,她说,到时候你就能和他玩了。现在你可以和小马拉奇,还 有弗兰克一起玩。 奥里,奥里,我要奥里。 他的眼睛追随着奥里弗,他们都走出去了,他还坐在床上一直朝窗外张望。小 马拉奇说:吉尼,吉尼,我们吃面包,我们喝茶。把糖抹在你的面包上,吉尼。 他摇着头,把马拉奇递过来的面包推到一边,爬到奥里弗和妈妈睡在一起的地 方,低下头,凝视窗外。 外婆来到门口:我听说你们的父亲和母亲抱着孩子在亨利街上跑,现在他们去 哪儿了? 奥里弗生病了,我说,他不吃牛奶煮洋葱。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不愿吃煮洋葱,结果就生病了嘛。 那谁来照顾恁们呢? 我。 床上那个孩子怎么啦?他叫什么? 那是尤金,他想奥里弗。他们是双胞胎。 我知道他们是双胞胎,那孩子看上去饿了,恁们这里有粥没有? 粥是什么东西?小马拉奇问。 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呀!粥是什么东西?!粥就是粥,就是被叫做粥的东西。 恁们是我见过的最无知的一帮美国佬。快点,穿上恁们的衣服,我们上街对面 你阿吉姨妈家去。她和她丈夫帕。基廷住在那里,让她给恁们一些粥喝。 她抱起尤金,给他裹上她的披肩。我们穿过街道,来到阿吉姨妈家。她又和帕 姨父住到一起了,因为他最后承认她不是一头肥母牛了。 你家里有粥吗?外婆问阿吉姨妈。 粥?你要我给一群美国佬喂粥? 行行好吧,外婆说,给他们喝一点粥又死不了你。 我猜他们紧接着还会要糖和牛奶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他们可能还会“砰砰 砰”敲我的房门来要鸡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为安琪拉的错误付出代价。 天啊,外婆说,幸亏你没拥有伯利恒的马厩,否则,圣家就该一直四处流浪, 最后在饥饿中完蛋啦。 外婆推开阿吉姨妈走进屋里,把尤金放在炉火边的椅子上,开始做粥。一个男 人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他有一头乌黑的鬈发,皮肤黝黑。我喜欢他的眼睛,那双 眼睛很蓝,带着笑意。他就是阿吉姨妈的丈夫,那个在战争期间中了毒气而落下咳 嗽的人,那天晚上我们抽打跳蚤时,停下来跟我们谈论跳蚤和蛇的那个人就是他。 小马拉奇问:为什么你全身都这么黑?帕。基廷姨父大笑起来,接着是一阵剧 烈的咳嗽。他只好用一支香烟让自己平息下来。噢,这些小美国佬,他说,他们一 点也不怕人。我黑是因为我在利默里克煤气厂工作,要成天往火炉里铲煤和焦炭。 在法国被煤气熏倒,回到利默里克又在煤气厂工作,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觉得 好笑的。 我和小马拉奇离开桌子,让这个大块头坐下来喝茶。他们都在喝茶,但是帕。 基廷姨父———我叫他姨父是因为他跟我的阿吉姨妈结了婚———却把尤金抱 到腿上。他说:这是一个悲伤的小家伙,然后他开始做各种滑稽的鬼脸,发出各种 傻里傻气的声音。我和小马拉奇都笑了,尤金只是伸手去摸帕。基廷皮肤上的那层 黑色。 帕假装要咬他的小手,尤金却笑了,屋里的每个人都笑了。小马拉奇走到尤金 跟前,想逗他笑得更厉害,尤金却转过头,把脸藏进了帕。基廷的衬衫里。 我想他喜欢我,帕说。这时,阿吉姨妈放下茶杯,开始“哇哇哇”地大叫,大 颗的泪珠滚落到她又红又胖的脸上。 唉,天呀,外婆说,又来了,这次你是怎么啦? 阿吉姨妈号啕大哭:眼巴巴看着帕抱着这个孩子,我却没有自己的孩子。 外婆朝她大吼: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个,你不知道羞啊?等上帝心情好了, 准备好了,他会把你的孩子送来的。 阿吉姨妈呜咽着:安琪拉这么没用,连地板都不能擦,却有五个孩子,一个还 刚刚丢掉;我能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还会煎炒烹炸各种菜肴,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帕。基廷大笑着说:我想抚养这个小家伙。 小马拉奇跑到他跟前:不行,不行,不行,这是我弟弟,是尤金。我也说:不 行,不行,不行,那是我们的弟弟。 阿吉姨妈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她说:我不要安琪拉的东西,我不要这半利默里 克半北爱尔兰的东西,我可不要。恁们只管把他带回家吧。等到我向玛利亚和她的 母亲圣安妮做一百个九日祷,或者从这里跪拜到露德去的那一天,我就会有自己 的孩子的。 外婆说:够了,恁们已经喝完粥,该回家了,看看恁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不是从 医院回来了。 她围上披肩,走过去抱尤金,可他死死抓住帕。基廷的衬衫。她只好用力地把 他拉开,他仍然回头望着帕,直到我们跨出门槛。 我们跟外婆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把尤金放到床上,给他喝了一点水,叫他做个 好孩子,闭眼睡觉,他的小兄弟奥里弗不久就要回家了,他们又可以到地上玩了。 可是,他仍然望着窗外。 她告诉我和小马拉奇,我们可以坐在地板上玩,但要安静,因为她打算祷告了。 小马拉奇走到床边,坐在尤金身旁。我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在我们用来做桌布 的报纸上认字。房间里只能听见小马拉奇逗尤金的低语,以及外婆拨着玫瑰经念珠 的诵经声。屋里这么安静,我把头贴在桌上睡着了。 爸爸抚摸着我的肩膀:醒醒,弗兰西斯,你得照顾小弟弟们。 妈妈瘫坐在床沿,声音小得像鸟儿似的在哭泣。外婆正在系披肩,她说:我要 去棺材商汤普森那里,问问棺材和马车的事。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应该会出钱的,天 晓得。 她出门了。爸爸面朝壁炉站着,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叹息着:唉,唉,唉。 爸爸的“唉唉”声让我害怕,妈妈那小鸟一样的哭声也让我害怕,可我不知道 该怎么办,我想知道有没有人生炉栅里的火,让我们吃上茶和面包。我们喝过粥已 经有很长的时间了。要是爸爸从壁炉前走开,我自己可以去生火,只要几张纸,一 些煤和泥炭,还有一根火柴就好了。但他不走开,我只好绕到他的腿前。他在捶打 自己的大腿,可还是注意到了我。他问我为什么要生炉子,我告诉他我们都饿了。 他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饿了?他说,噢,弗兰西斯,你的小弟弟奥里弗死 了! 你的小妹妹死了,你的小弟弟又死了。 他抱起我,搂得那么紧,我哭喊起来。小马拉奇也跟着哭了,母亲哭了,爸爸 哭了,我哭了,只有尤金静静地待着。爸爸擤擤鼻子,说:我们好好吃一顿,走, 弗兰西斯。 他告诉妈妈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可她头也没抬,就那么在床上搂着腿上的小马 拉奇和尤金。他领着我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问,能不能给一 家人一点吃的或者别的东西,这家人一年死了两个孩子,一个死在美国,一个死在 利默里克,而且因为缺吃少喝,还可能死掉更多的孩子。大多数店主只是摇头:我 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你可以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或者向公共机构求助。 爸爸说他很高兴看见基督精神活在利默里克,他们告诉他,他们不需要他的喜 欢,不需要他操着北方口音跟他们讲基督精神。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拖 着一个孩子这样乱窜,就像一个职业乞丐,一个叫花子,一个捡破烂的。 几个店主给了面包、土豆和豌豆罐头。爸爸说:我们现在回家,你们这些孩子 有东西吃了。可是,我们遇见了帕。基廷姨父,他对爸爸说,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 问爸爸想不想到这里的酒吧喝杯啤酒。 男人们坐在酒吧里,面前放着大杯黑色的东西。帕。基廷姨父和爸爸也要了这 种黑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举起杯子,慢慢品味。他们的嘴唇上粘着奶油样的白色 东西,他们一边叹息一边舐嘴。帕姨父给我一瓶柠檬水,爸爸给我一块面包,我不 饿了。可是,我想知道还要在这儿坐多久,小马拉奇和尤金还在家里饿着呢,喝粥 后,他们好长时间都没吃东西了,尤金根本没吃过什么。 爸爸和帕姨父喝完杯里的黑东西,又要了一杯。帕姨父说:弗兰基,这是啤酒, 是生命的支柱。对奶妈和那些断了奶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东西啦。 他大笑起来,爸爸只是微微一笑,我也大笑起来,我认为帕姨父说话时我应该 作出这样的反应。告诉其他人奥里弗的死讯时,他没有笑。其他人脱帽向爸爸致意 :我们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先生,你当然要喝我们一杯酒。 爸爸没有拒绝,不久,他便唱起了罗迪。迈克考雷和凯文。巴里,还有一首首 我以前没听过的歌。接着,他又哭他那可爱的小女儿玛格丽特,她死在美国,还有 他的小儿子,奥里弗,死在前面的城市之家医院里。他又是嚷又是哭又是唱,让我 很害怕,我真希望我要是跟三个弟弟,不,是跟两个弟弟和母亲待在家里就好了。 吧台后面的那个人对爸爸说:现在我想,先生,你已经喝够了。我们对你的不 幸表示同情,但你应该带这个孩子回家,找他母亲去,她一定也在炉子边伤心得死 去活来哪。 爸爸说:一杯,再来一杯啤酒,就一杯,嗯?那个人说不行。爸爸晃了晃他的 拳头:我为爱尔兰效过力。那个男人走出来,抓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想把他推开。 帕姨父说:现在走吧,马拉奇,不要胡闹了。你得回家去看看安琪拉,你明天 还有葬礼要操办呢,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也等着你哩。 爸爸还在纠缠,几个男人把他推搡到黑咕隆咚的外面。帕姨父拿着一包吃的, 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走吧,他说,咱们回你家去。 爸爸想再换个地方找酒喝,但帕姨父说他没有多少钱了。爸爸说他要向每个人 诉说一下他的悲痛,他们会给他酒喝的。帕姨父说这样做太丢人,爸爸趴在他的肩 膀上哭了。你是个好朋友,他对帕姨父说。说完,他又哭了,帕姨父拍了拍他的后 背,止住他的眼泪。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帕姨父说,到时候你就会挺过来了。 爸爸直起身,看着他。永远不会,他说,永远不会。 第二天,我们坐着马车去医院。他们把奥里弗装进一个白色的箱子里,然后放 上马车,由我们送到墓场。他们把那个白箱子放进地里的一个洞,盖上泥土。母亲 和阿吉姨妈都哭了,外婆看上去很愤怒,爸爸、帕姨父和帕特。西恩舅舅看上去很 悲哀,但没有流泪。我认为,要是你是一个男人的话,只有喝那种叫做啤酒的黑东 西时,才可以流泪。 我不喜欢栖息在树上和墓碑上的乌鸦,我不想把奥里弗留给它们。我朝那只落 在奥里弗坟头上的乌鸦扔了一块石头。爸爸说我不应该朝乌鸦扔石头,它们可能是 某些人的灵魂。我不知道灵魂是什么,也没有问他,因为我并不在乎。奥里弗死了, 我恨乌鸦。等我长大的那一天,我要带上一兜石头回来,我要让墓场上到处都是死 去的乌鸦。 葬完奥里弗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去职业介绍所签名,领取一周的失业救济金十 九先令六便士。他说中午之前回家,到时候把煤捎回来,生着炉子,我们吃咸肉片、 鸡蛋和茶来纪念奥里弗,甚至可能会吃一两块糖果。 到了中午,他没有回来。下午一两点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煮了前一天店 主们给的土豆吃了。五月的那一天,直到太阳落山,家里也没见到他的人影。酒吧 打烊很久后,没有任何预兆地,我们突然听到他的歌声,沿着风车街轰隆隆地传来 : 正当所有的人都在守夜不眠, 西部人却在沉睡,西部人却在沉睡——— 哎,当康诺特省也在这样沉睡, 爱尔兰也许正在流泪。 湖泊和平原笑得爽朗又自在, 张扬着卫兵骑士般的雄威。 唱吧,啊,让人们从摧枯拉朽的大风大海中 懂得自由是多么的可贵。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上身靠在墙上,流着鼻涕,他用乌黑的手一擦,吃力 地开口说:天……天哪,孩……子们应该睡觉了。听我说,孩……子们应该上床睡 觉去了。 妈妈直视着他:这些孩子饿了,救济金去哪儿了?我们要买点鱼和薯条,好让 他们睡觉时肚子里有点东西。 她想掏他的口袋,但他把她推开了。像样点,他说,在孩子们面前像样点。 她挣扎着把手伸向他的衣兜:钱呢?孩子们都饿着呢。你这个发疯的老杂种, 你又把钱都喝光了吗?就像你在布鲁克林干的那样。 他忽然号啕大哭:哎呀,可怜的安琪拉,可怜的小玛格丽特和可怜的小奥里弗 啊。 他踉跄着向我走过来,抱住我,我又闻到了在美国时常闻到的酒味。他的泪水、 口水和鼻涕将我的脸弄湿了,我很饿,可他抱着我的头哭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 好。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又抱住小马拉奇,继续唠叨着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妹妹 和小弟弟,唠叨着我们都该祷告,做个好孩子,唠叨着我们都该听话,听妈妈的话。 他说虽然有困难,但我和小马拉奇应该上学,没有什么比受教育更重要了,它 是人最终的依靠。而且,我们也该准备为爱尔兰尽一份力了。 妈妈说她再也不能在风车街的屋子里多待一分钟了,关于奥里弗的记忆让她无 法入睡:奥里弗在床上,奥里弗在地上玩耍,奥里弗在炉子旁坐在爸爸的腿上。她 说住在这儿对尤金也不好,双胞胎中的一个去了,另一个会很痛苦,这种痛苦连母 亲也想像不到。哈特斯汤吉街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床,不像我们这儿六个人— ——不,五个人才有一张床,我们要租下这间屋子。星期四她务必得去职业介绍所 排队,等失业救济金一交到爸爸手上,她就拿走。他说她不能那么做,这会让他在 别的男人面前丢脸,职业介绍所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拿钱的地方。她说:行行好吧, 要是你不把钱糟蹋在酒吧里,我也不会像在布鲁克林那样跟在你屁股后头的。 他说那样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说她才不管呢,她就想租哈特斯汤吉街的 那间屋子,那里温暖舒适,公寓过道还有一个厕所,就像布鲁克林的那个屋子一样, 没有跳蚤和要命的潮湿。它跟利米国立学校在一条街道上,我和小马拉奇可以回家 吃午饭,喝杯茶,吃块煎面包。 星期四,妈妈跟着爸爸去职业介绍所。她走在他后面,那里的人刚把钱推到他 面前,她 就一把拿走。其他领救济金的男人见了,你推推我,我戳戳你,咧嘴笑了。爸 爸很没面子,因为女人不该插手男人的救济金,他本可以花它六便士赌赌赛马或者 来杯啤酒,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妈妈这样,那马就跑不了了,吉尼斯黑啤酒公司也 会破产的。但不管怎样,她现在拿到了钱,我们搬到了哈特斯汤吉街。然后,她抱 上尤金,我们去了这条街道上的利米国立学校。校长史格伦先生让我们带上作文本、 铅笔和一支笔尖良好的钢笔,星期一来上学;我们不能带着癣或虱子到学校,随时 都得擤鼻涕,但不能擤在地上,以免传播肺炎,也不能把鼻涕擤在衣袖上,只能擤 在手绢或干净的布上。他问我们是不是好孩子,当我们说是时,他说:仁慈的主啊, 这是什么?他们是不是美国佬? 妈妈跟他讲了玛格丽特和奥里弗的事情,他说:我主在上,我主在上,这个世 界的痛苦太深重了。但不管怎样,我们要把这个小家伙,小马拉奇放入学前班,让 他的哥哥上一年级。他们在同一个教室,由一个老师教。那么,星期一早上,九点 整。 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那样说话:恁们是不是美国佬?我 们告诉他们,我们是从美国来的。他们又想知道:恁们是土匪还是牛仔? 一个大个子男孩几乎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在问恁一个问题,他说,恁们是土 匪还是牛仔? 我说不知道,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胸膛,这时小马拉奇说:我是土匪,弗兰基是 牛仔。那个大个子男孩说:你的小弟弟很精明,你是一个笨蛋美国佬。 他身边的男孩们激动起来。打,他们嚷着,打。他使劲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在 地。我想哭,但是一片漆黑忽然笼罩了我,正像那次弗雷迪。莱博威茨推我一样, 我向他冲过去,一阵拳打脚踢。我把他打倒在地,想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 上撞,可是,一阵尖利的刺痛从我的腿后面传来,紧接着,我被拽到了一边。 本森老师揪着我的耳朵,使劲抽我的腿。你这个小恶棍,他说,你从美国带回 来的就是这种行为吗?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没有收拾你,你得给我规矩些。 他要我伸出一只手,再伸出另一只手,用棍子在我的手上轮番抽打。现在回家 去吧,他说,告诉你母亲你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你是一个坏美国佬,跟我说—— —我是个坏孩子。 我是个坏孩子。 再说———我是个坏美国佬。 我是个坏美国佬。 小马拉奇说:他不是个坏孩子,那个大个子男孩才是,他说我们是牛仔和土匪。 你是这么说的吗,赫夫曼? 我只是开玩笑,先生。 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赫夫曼,他们是美国佬,那不是他们的过错。 是的,先生。 你,赫夫曼,应当每天夜里跪下来,感谢上帝你不是一个美国佬,如果你是, 赫夫曼,你会变成大西洋两岸最坏的土匪,黑手党头子都会来向你讨教的。你不要 再招惹这两个美国佬了,赫夫曼。 好的,先生。 你要是再招惹他们的话,我就扒了你的皮挂在墙上。现在,恁们都回家去。 利米国立学校共有七名老师,他们都有皮带、藤鞭和黑刺李棍子。他们用棍子 打你的肩膀、后背、双腿,尤其是双手。要是他们打你的手,那叫做抽。要是你迟 到了,要是你的钢笔尖漏墨水,要是你笑出声,要是你讲话了,要是你回答不上问 题,他们就会打你。 要是你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创造这个世界,要是你不知道利默里克的保护神,要 是你不会背《使徒信经》,要是你不知道十九加四十七等于多少,要是你不知道四 十七减十九等于多少,要是你不知道爱尔兰三十二个省份的主要城市和物产,要是 你不能在墙上的那张世界地图(那张地图已经让那些被开除的学生愤怒地用唾沫、 鼻涕和墨水弄得乌七八糟了)上找到保加利亚,他们就会打你。 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说自己的名字,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诵读《圣母颂》, 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请求去厕所,他们就会打你。 听高年级男孩的话很有帮助,他们可以告诉你,现在这位老师喜欢什么,憎恨 什么。 要是你不知道埃蒙。德。瓦勒拉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一个老师会打你。 要是你不知道迈克尔。柯林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另一个老师会打你。 本森先生憎恨美国,所以你得憎恨美国,否则,他会打你。 奥狄先生憎恨英国,所以你得憎恨英国,否则,他会打你。 要是你敢说半句奥里弗。克伦威尔的好话,他们全会打你。 就算他们用白腊树枝,或是带瘤的黑刺李棍子往你的每只手上连抽六下,你也 不能哭,不然,你就是个窝囊废。有些男孩会在街道上讥笑你嘲讽你,但他们也得 小心,因为他们早晚也有被打的那一天,那时他们也得强忍泪水,不然,就会丢尽 脸面。一些男孩说还是哭好,这样可以让老师高兴。要是你不哭,老师会恨你,你 让他们在全班面前显得很无能,而且他们会暗自发誓,下次碰到你,就让你要么流 泪要么流血,要么两样一起流。 五年级的大孩子告诉我们,奥狄先生喜欢让你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他站在你后 头,掐住你的两鬓,就是被叫做鬓角的地方,往上拽它们。起,起,他说,直到你 踮高脚尖,泪水充满双眼。谁都不想让班里的男孩们看到自己哭,但是不管你愿意 不愿意,被拽疼的鬓角会让你哭出来。而且,老师也喜欢看见这样。奥狄先生是总 能让人流泪和丢丑的老师。 最好不要哭,因为你得和学校里的男孩站在一边,而且你也不想让老师得意。 要是老师打了你,向父母诉苦是没用的,他们总是说:你活该,别像个小宝宝 似的! 我知道奥里弗死了,小马拉奇也知道奥里弗死了,可是尤金太小,还不懂事。 早上一醒,他就会说:奥里,奥里,他蹒跚着到床下寻找奥里,或者爬到靠窗 的床边,指着街道上的那些孩子。看见跟他和奥里弗一样长着金黄头发的孩子,他 就说:奥里,奥里。妈妈抱起他,哭了,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他挣扎着要下去,他 不想让人搂在怀里,他想去找奥里弗。 爸爸和妈妈告诉他,奥里弗正在天堂和天使们一起玩耍,有一天我们都会见到 他的。但是,他不明白,他只有两岁,又说不出什么,这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我和小马拉奇跟他玩,我们想逗他笑,朝他做鬼脸,把小盆放到头上,假装让 它掉下来;我们在房间里来回奔跑,又假装跌倒;我们带他去人民公园,看那些可 爱的鲜花,逗小狗玩,在草地上打滚。 他仍然盯着和奥里弗一样长着金黄头发的孩子,但他不再说奥里了,他只是用 手指着他们。 爸爸说,有我和小马拉奇这样的哥哥,尤金很幸运,因为我们在帮助他忘掉奥 里弗。不久,在上帝的保佑下,他再也不会想起奥里弗了。 他最终还是死了。 奥里弗离去的六个月后,十一月一个平常的早晨,我们一觉醒来,发现躺在身 边的尤金已经全身冰凉。特洛伊医生来了,说这孩子死于肺结核,还问为什么不早 点把他送进医院。爸爸说他不知道,妈妈说她也不知道。特洛伊医生说这就是孩子 病死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他病了。他说我和小马拉奇一旦出现最轻微的咳嗽, 或是喉管里有一点点异样的声音,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要把我们送到他那里去。 我们要时刻保持干爽,因为这家人的肺部似乎都有点虚弱。他对妈妈说,他对 她的不幸非常同情,要给她开些药,以缓解她近日的痛苦。他说上帝要得太多了, 实在是他妈的太多了。 外婆带着阿吉姨妈来到我们家,她为尤金洗了身,阿吉姨妈去商店买了一件白 色的小长袍和一串念珠。她们给他穿上白色的小长袍,把他放在靠窗的床边,他过 去常常在那儿朝外张望,寻找奥里弗。他们给他戴上白色的小念珠,把他的双手交 叠着放在胸前。外婆撩起遮住他眼睛和前额的头发,说:他的头发多么柔软,光滑, 可爱啊!妈妈上床,抽出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腿上,想让他暖和些。外婆和阿吉姨妈 互相看看,什么也没说。爸爸站在床尾,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对尤金说着话 :唉,都是香农河害了你,河水带来的潮气夺走了你和奥里弗。外婆说:你能不能 住嘴?你让整个屋里的人都紧张。她接过特洛伊医生的药方,要我去药剂师奥康纳 那里拿药,因为特洛伊医生的仁慈,这些药不会收费的。爸爸说他和我一块去,我 们还要去耶稣会教堂为玛格丽特、奥里弗和尤金祷告,祈求他们在天堂全都幸福。 药剂师把药给了我们,我们在教堂停下来做祷告。我们回到家,外婆给了爸爸 一些钱,叫他去酒吧买几瓶黑啤酒。妈妈说:不要,不要。但外婆说:他没有可以 缓解痛苦的药丸,上帝保佑,一瓶黑啤酒可以起些安慰的作用。然后她嘱咐他明天 务必去棺材商那里,用马车把棺材拉回来。他要我和父亲一块去,以免他整夜都待 在酒吧,花光所有的钱。爸爸说:啊,弗兰基不该到酒吧去。她说:那就不要在那 里多待。他戴上帽子,我们去了南方酒吧。到了酒吧门口,他要我回家去,说他喝 完一杯啤酒就回去。我说:不。他说:听话,回家找你可怜的母亲去。我说:不。 他说我是个坏孩子,上帝会生气的。我说没有他我不回家,他说:唉,这世道都变 成什么样了?他在酒吧里匆匆喝了一杯黑啤酒,然后带了几瓶啤酒回家。帕。基廷 来我们家里,带来一小瓶威士忌和几瓶黑啤酒。帕特。西恩舅舅也带来两瓶黑啤酒, 那是给他自己的。帕特舅舅坐在地板上,搂着他的酒瓶子,不停地说:这些是我的, 这些是我的。他害怕别人把它们拿走。摔过倒栽葱的人总是担心有人偷他们的酒。 外婆说:好吧,帕特,喝你自己的酒吧,没有人会抢你的。她和阿吉姨妈挨着 尤金坐在床上,帕。基廷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喝着他的黑啤酒,让每人喝一口他的 威士忌。妈妈服了药,坐在炉火旁,腿上坐着小马拉奇。她不停地说小马拉奇的头 发跟尤金的很像。阿吉姨妈说不像,他的头发不像,外婆用胳膊肘捣捣阿吉姨妈的 胸脯,让她闭嘴。爸爸在壁炉和尤金躺着的那张床之间靠墙站着,喝着他的黑啤酒。 帕。 基廷讲着故事,大人们都笑了,尽管他们并不想笑,尽管在一个死去的孩子面 前,他们不应该笑。他说他作为英国兵在法国打仗的时候,德国兵放毒气,他被熏 得很厉害,被送到医院。他们让他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又把他送回战壕。英国士 兵都被送回国了,可不管爱尔兰士兵是死是活,他们连一个臭屁都不放。帕没有死, 反而挣了一大笔钱。他说他解决了战壕里的一个大问题,战壕里那么潮湿,那么泥 泞,他们没办法烧茶水。他自言自语:耶稣,我肚子里有这么多煤气,浪费掉太可 惜了。 于是,他在自己的屁股里插了一根管子,用火柴点着,不到一秒钟就冒出很旺 的火苗,随便用什么罐子烧水都行。英国兵闻讯纷纷从战壕四处跑过来,只要能让 他们烧一下开水,收多少钱都行。他挣了很多钱,就贿赂上级让他离开部队。后来 他去了巴黎,在那儿与艺术家和模特们共饮葡萄美酒,度过了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 这段时光里他大手大脚,花光了所有的钱。当他返回利默里克,只能在煤气厂往火 炉里铲煤了。他说他的体内现在还有许多煤气,足以供给一个小城一年的照明。阿 吉姨妈抽抽鼻子,说不适合在死去的孩子面前讲这个故事,而外婆说像这样讲个故 事,总比拉长脸坐在这里要好。帕特。西恩舅舅坐在地板上,拿着他的黑啤酒,说 他想唱首歌。你更坚强,帕。基廷说。帕特舅舅唱起了“拉什恩之路”,他不断地 唱道:拉什恩,拉什恩,亲爱的……歌曲没有什么内容,自从很久以前他父亲把他 摔过倒栽葱后,每次唱这首歌,他总是用不一样的词。外婆说这首歌不错,帕。基 廷说歌王卡鲁索只能望其项背。爸爸走向角落那张床,那是他和妈妈的床。他在床 沿坐下,把酒瓶放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他说:弗兰克,弗兰克,过来。我只 好走到他跟前,让他像妈妈抱小马拉奇那样,紧紧抱住我。外婆说:我们最好现在 回家,趁明天出殡前睡上一会儿。他们跪在床边祷告了几句,吻了尤金的额头。他 们走的时候,爸爸放下我,站起身向他们点了点头。等他们都走后,他捡起每个酒 瓶,对着嘴喝得一滴不剩,用一个手指在威士忌酒瓶里蘸蘸,再搁进嘴里舔舔,他 捻灭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说我和小马拉奇该睡觉了。这天夜里,我们只好跟爸爸妈 妈睡在一起,小尤金要自己睡在那张床上。此刻,房间里暗了下来,只有街灯银色 的光芒照在尤金柔软光滑的头发上。 早上,爸爸生了火,烧了茶,烤了面包。他把烤面包和茶送到妈妈面前,但她 摆了摆手,身子扭向墙壁。他把我和小马拉奇叫到尤金跟前,让我们跪下来,做了 祷告。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孩子的祷告,远远胜过十个红衣主教和四十个主教的祷告。 他教我们怎样祈祷: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他又说:亲爱的上帝, 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你想要我的儿子尤金,你带走他的兄弟奥里弗,你带走他 的妹妹玛格丽特。我不该问这个,是吗?上帝呀,我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必须得死, 但这是你的意愿。你命令河流害人,香农河就害人。你 能不能变得仁慈一点?你能不能把剩下的孩子留给我们?这就是我们所有的请 求。阿门。 他帮助我和小马拉奇洗头洗脚,让我们能干干净净地参加尤金的葬礼。他用那 条美国毛巾的边角洗疼了我们的耳朵,我们也得一声不吭。我们只能一声不吭,因 为尤金正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我们不想把他吵醒,不然,他又要扒着窗户找奥里弗 了。 外婆来了,对妈妈说她得起床。一个孩子死了,她说,可还有几个孩子活着, 他们需要母亲。她给妈妈拿来了一小缸茶水,让她服用那些缓解痛苦的药丸。爸爸 告诉外婆今天是星期四,他要先去职业介绍所领救济金,再去棺材商那里要出殡的 马车和棺材。外婆让他带上我,他说我最好和小马拉奇待在一起,好为死在床上的 小弟弟祷告。外婆说:你不是在捉弄我吧?为一个刚刚两岁,已经在天堂和他的小 兄弟一块玩耍的小孩子祷告?带上你的儿子,他会提醒你今天不是进酒吧的日子。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最后,他戴上帽子。 在职业介绍所,我们排在最后。这时,一个男人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说对爸 爸的遭遇深表同情,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里,他应当排在其他人前面。男人们都 碰碰帽子,对他的不幸表示同情,有些人还拍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些便士,共有二 十四便士,等于两先令。爸爸对我说,我现在成了富翁,可以为自己买块糖吃,而 他要去那个地方待一会儿。我知道那个地方是酒吧,知道他想喝那种叫做啤酒的黑 东西。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我想去隔壁的商店买一块太妃糖。我嚼着太妃糖, 它化了,留下满嘴的香甜和黏腻。爸爸还在酒吧,我想是不是该再来它一块太妃糖? 我正要把钱递给商店的老板娘,有人在我的手上猛抽一巴掌。阿吉姨妈正怒气 冲冲地站在我面前。在你弟弟出殡的日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她质问,在大吃糖块? 你那个父亲哪儿去啦? 他在……他在……在酒吧。 他当然在酒吧。在你可怜的小弟弟出殡的日子,你跑到这儿往自己的肚子里塞 糖块,他在那儿把自己灌得东倒西歪。她对老板娘说:真像他父亲,一样的古里古 怪,一样的北方佬下巴。 她让我去酒吧,告诉父亲不要喝了,去把棺材和马车弄回来。她可绝不踏进酒 吧半步,因为喝酒是对这个悲惨国家所下的毒咒。 爸爸跟一个灰头土脸、鼻毛外露的男人一起坐在酒吧里。他们没有谈话,直直 地盯着前方,黑啤酒放在他们坐位之间的一口白色小棺材上。我知道那是尤金的棺 材,奥里弗的那个跟这个一模一样。看到黑啤酒放在上面,我想哭。我很后悔吃了 那块太妃糖,真希望能从肚子里把它拿出来,还给那个老板娘。在尤金死了躺在床 上的时候,我吃太妃糖是不对的。而且,我也被白色棺材上的那两杯黑啤酒吓住了。 跟爸爸坐在一起的那个人说:不,先生,不能把孩子的棺材留在马车上了。我 这样干过一次,进去喝了一杯啤酒,结果他们把那个小棺材从该死的马车上抢走了。 你能相信吗?感谢上帝,它是空的,不过你的在这里。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 年代,危机四伏。那个人举起酒杯,长长地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棺材发 出“冬”的一声。爸爸朝我点点头:我们马上就走,儿子。可是,他长长地喝了一 口,还要把酒杯往棺材上放时,我把它推到一边。 这是尤金的棺材,我要告诉妈妈,你把酒杯放在尤金的棺材上。 好啦,儿子。好啦,儿子。 爸爸,这是尤金的棺材。 那个人问:我们再喝一杯吗,先生? 爸爸对我说:到外面去等几分钟,弗兰西斯。 不。 做个好孩子。 不。 那个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这是我儿子,我就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 他踹到克立郡去。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他无权用这种态度和他的父亲说话。要 是一个男人在出殡的日子不能喝上一杯的话,那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到底还有 什么意义? 爸爸说:好吧,我们走。 他们喝完酒,用袖子揩去棺材上的褐色酒渍。那个人爬到马车的驾驶座上,我 和爸爸坐在里面,他把棺材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胸抵着。回到家,屋里挤满了大人 :妈妈,外婆,阿吉姨妈和她的丈夫帕。基廷,帕特。西恩舅舅,汤姆。西恩舅舅 ———他是妈妈的大哥,以前从不跟我们有什么瓜葛,因为他憎恶北爱尔兰人。汤 姆舅舅的妻子简同他一起来了,她是戈尔韦人,人们说她长得像西班牙人,所以这 个家里没人理睬她。 那个人从爸爸手里接过棺材,他拿到屋里时,妈妈哀叹着:啊,不,啊,上帝 呀,不。那个人告诉外婆,他一会儿就回来送我们去墓场。外婆告诉他,喝醉的时 候,他最好不要回到这幢房子,这个要被送往墓场的孩子受过很多罪,应该得到一 点尊重。再说,她也受不了一个醉醺醺的、随时可能从高高的驾驶座上摔下来的赶 车人。 那个人说:太太,我送过好多孩子去墓场,不管驾驶座是高还是低,从来没有 摔过。 男人们正用瓶子喝黑啤酒,女人们在用果酱瓶喝雪利酒。帕特。西恩舅舅对每 个人说:这是我的啤酒,这是我的啤酒。外婆说:好的,帕特,没人要抢你的啤酒。 接着,他说他想唱“拉什恩之路”,帕。基廷接过话说:不要,帕特,举行葬 礼的日子你不能唱歌,昨晚你可以唱歌。但是,帕特舅舅坚持说:这是我的啤酒, 我想唱“拉什恩之路”。谁都知道他这 样说话,是因为他的头被摔过。他开始唱歌,但外婆掀开棺材盖时,他停了下 来。这时,妈妈呜咽起来:啊,天呀,啊,天呀,这样的事就没完了吗?我一个孩 子都不能剩下吗? 妈妈坐在靠近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抚摸着尤金的头发、脸蛋和双手,对他说,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他是最漂亮、最娇嫩和最可爱的。她对他说,失去他是 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现在可以和兄弟、妹妹一起待在天堂了,奥里弗不再记挂他 的双胞胎兄弟,这对我们也是个安慰。但她还是把头俯在尤金的身旁,恸哭起来, 引得屋里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她哭。她一直哭,直到帕。基廷告诉她必须在天黑之前 动身,不然到墓场时天就黑了,她才止住哭声。 外婆小声问阿吉姨妈:谁把这孩子往棺材里放?阿吉姨妈小声说:我可不愿意, 这是当妈妈的事。 帕特舅舅听见她们的话,说:我来把这孩子放进棺材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 头,搂住妈妈的肩膀。她抬起头看着他,满脸泪水。他说:我来把这孩子放进棺材 里,安琪拉。 啊,帕特,她说,帕特。 我行的,他说,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以前我从来没抱过小孩子,我从来就没 抱过小孩子。我不会摔着他的,安琪拉。我不会的,向上帝保证,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帕特,我知道你不会的。 我来抱他,我不唱“拉什恩之路”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帕特。妈妈说。 帕特拿掉妈妈盖在那儿让尤金暖和的毯子,尤金的脚洁白晶莹,现出蓝色的小 血管。帕特弯下腰,抱起尤金,把他搂进怀里。他吻了吻尤金的额头,随后屋里的 每个人都吻了吻尤金。他把尤金放进棺材,退后几步。大家都聚拢在一起,最后一 次望着尤金。 帕特舅舅说:瞧,我没有摔着他,安琪拉。她摸了摸他的脸。 阿吉姨妈去酒吧找来那个赶车人,他把棺材盖上,拧紧。他问:谁跟马车去? 然后把棺材放上马车。车厢里只能坐下妈妈和爸爸、我和小马拉奇。外婆说: 恁们先去墓地吧,我们在这里等着。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留下尤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那个把啤酒放在白棺 材上的男人一起把他送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送走玛格丽特和奥里弗。把我 的妹妹和弟弟放进那个箱子里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真希望我能跟什么人说说。 那匹马“嗒嗒嗒”地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小马拉奇问:我们是去看奥里弗吗? 爸爸说:不是,奥里弗在天堂呢,不要再问我天堂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也不知 道。 妈妈说:天堂是一个地方,奥里弗、尤金和玛格丽特在那里,又幸福又暖和, 将来有一天我们都要在那里见到他们的。 小马拉奇说:马在街道上拉 了,好臭。妈妈和爸爸都忍不住笑了笑。 到了墓场,赶车人爬下车,打开车门。把棺材给我,他说,我把它拿到墓穴去。 他猛地一拉棺材,踉跄了一下。妈妈说:你这个样子,不能送我的孩子。她转 向爸爸,说:你送他去。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赶车人说,做你们他妈的最想做的吧。说着,他爬 上自己的驾驶座。 这时天黑了,棺材在爸爸的怀里看上去更白了。妈妈牵着我们的手,我们一起 跟着爸爸穿过墓场。树上的乌鸦很安静,因为它们的白天差不多结束了,要开始休 息,要早起喂它们的宝宝。 在一个挖好的小墓穴旁,两个拿着铁锹的男人正等候着,其中一个男人说:恁 们来得太晚了,好在活儿不多,要不我们已经走了。他跳进墓穴。把它递给我,他 说。爸爸把棺材递给他。 这个男人往棺材上撒了一些稻草和青草,等他爬上来,另一个男人开始往里面 铲土。妈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号:啊,耶稣呀,耶稣呀。一只乌鸦也跟着在树上呱 呱叫了起来。我真想用石头扔那只乌鸦。那两个男人铲完土,擦擦额头,等在那里。 一个说:啊,那么,现在……通常都有一点东西,因为干活儿口渴。 爸爸说:噢,是的,是的,把钱付给了他们。他们说:对你们的不幸深表同情。 然后离去了。 我们向停在墓场大门口的马车走去,可是它已经走了。爸爸在黑夜里四处望望, 摇着头走了回来。妈妈说:上帝原谅我,这个赶车人真是个肮脏的老酒鬼。 从墓场到我们家是一段很长的路。妈妈对爸爸说:这些孩子需要营养,今天上 午领回来的救济金还剩下一些,你最好打消今晚去酒吧的念头,我们带他们去诺顿 饭店,让他们吃一顿煎鱼和薯条,喝点柠檬水。埋葬弟弟的事情并不是每天都有的。 加了醋和盐的煎鱼和薯条特别好吃,柠檬水流过我们的喉咙,酸辣辣的。 我们回到家,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上放着一些空酒瓶,炉火也灭了。爸爸 点亮了煤油灯,可以看见尤金的脑袋在枕头上留下的凹痕。我们盼着听到他的声音, 看到他蹒跚着穿过房间,爬上床,朝窗外张望着寻找奥里弗的样子。 爸爸对妈妈说他要出去散散步,她说不行。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他迫不及待 地想到酒吧花掉那所剩无几的先令。好吧,他说。他生了炉火,妈妈烧了茶水,不 久,我们就上床了。 我和小马拉奇回到尤金死去的床上,我希望他在墓场的那个白色棺材里不会感 到寒冷,但是我知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天使来到墓地,打开棺材,让他远离 害死他的香农河的潮气,飞升到天堂去,和奥里弗、玛格丽特团聚在一起了。在那 里他们有很多煎鱼、薯条和太妃糖吃,也不会有姨妈来烦他们。在那里,所有的父 亲都把从职业介绍所领到的钱带回家,用不着在各个酒吧跑来跑去寻找他们。